灯之思
2022-03-14饶晨晗
饶晨晗
似乎思月即思乡。“月是故乡明”,年年岁岁,见着月儿便道思乡,是自古以来的老传统了。
我呢,不怎么思月。乡情里最深沉一处,是老家门前的一盏灯。
一盏光线昏黄的小灯,简单地罩了绿漆铁片,悬在对门的屋檐下,垂下一条细细的灯绳。傍晚时分,各家小孩总要争着去够那绳子。年复一年,有一部分孩子先长高,先能够着灯绳,点上灯——再后来,他们便长大离开了。
那是一盏很朴实无华的灯,在晚饭后亮起。邻居们搬了各家的椅子凳子坐到灯下,围坐成一个临时院落唠家常。灯光不是很亮,只能铺开一小片淡黄微醺的光。一般是各家的老人先开口,绵绵地拉长声音,细说一些被人淡忘的故事。小孩子们静不下来,在灯光下跳啊跑啊,像一群不安分的羊羔。闷热的空气里,几只蚊蝇偶尔撞进光织的网里打转,带着腥味的海风远远地吹过来,捎来远海和停靠在码头的渔船的消息。当时居然也不觉得热,只觉得灯光亮得可爱,海风吹得可爱,大人们脸上的笑意、老人们细细软软的方言声、孩子们无拘无束的玩闹也可爱。在那个小小的世界里,一个暂时搭建的、似乎与所有世俗隔绝的世界里,万物都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灯光,都那样可爱。
小时候,我曾跟着爷爷奶奶在老家住过一段时间。老家门前的小灯,在漫长的岁月里替我保留了我的童年。
海边的白天总是拉得太长,入夜又叫人猝不及防。大概和海聊天聊过了头,往往是到点了,日头才恍然大悟地落下山去,投入大海的腹中,去做一个光怪陆离的迷梦。冬天的晚饭,常常是闭着门吃的,凛冽的寒风实在大得吓人。吃完后,憋足了劲儿将门勉强打开一条缝,才发觉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了。随后小灯就亮起来了,藤椅板凳都摆出来了,我一步两级地跳下门口的台阶,稳稳着陆在奶奶的怀里。
從那时候起我才知道,光是有味道的。而门前小灯的味道,是爷爷的水烟味。
长长的烟筒里飘出微腥的烟雾,袅袅地弥散在朦朦胧胧的灯光里。我时常觉得水烟里不只有烟草的味道,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和沉静。在爷爷的水烟味里,我闻见湿漉漉的海风、高耸的灯塔和晚归的渔船,爬满老码头和拦海坝的重重叠叠的小螺、在岩石间毫无头绪地爬来爬去的岩蟹、张着嘴鼓着眼睛在渔网里挣扎的鱼,还有我相信却从未亲眼见过的那些故事……它们融化在光和烟雾里,涌动着、打着旋儿飘飘忽忽,把我带到一个神话的梦境里。
老家很少入梦,这盏再普通不过的小灯却一次一次闯进我的梦里,掀开记忆斑斓的一角。
后来很少再看见这种老式的小灯。看见了,便将在心里某一处埋藏得遥远的记忆打捞上来,默默再倒放一遍,就好像我还沐浴在那样的灯光下。
34405019082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