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海德格尔“存在-技术”之思的生态意蕴
2022-03-13苏振甲
苏振甲
(湖南理工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 湖南 岳阳 414000)
海德格尔基于存在立场的技术追问, 打开了重新理解生态问题的独特空间。 技术与生态在存在论上是相互关联的。 澄清技术之本质, 也就是澄清了生态问题之疑难。 海德格尔将技术把握为“集置”, 它不仅设置着自然, 也设置着人自身, 使得作为此在的人与其世界之间丧失了基本的间距。 这种境况不仅剥夺了自然的自由状态, 也剥夺了人的存在之自由, 并且使得源发的真理无从显现。 生态问题的本质得因于技术之围困, 而要想解决生态难题, 就必须深刻把握技术之本质。 因此, 需要重新从存在论上着眼思考问题, 从而有效缓解此在与存在者以及与世界本身的紧张状态, 并采取让与性的理解姿态, 为人类赢得一种家园性的存在方式。
一、 “在世界中存在”必然要面对周围环境
海德格尔对于存在问题的展开并不是突兀地说明存在是什么, 但如何避免将存在直接思为存在者, 这在他看来是非常重要的。 他始终坚持存在者与存在之间的存在论差异, 提出了重新思考存在问题的重要性。 进入存在意味着进入一个非形而上学的崭新领域, 它长期以来处于未曾思及的空白位置。 因此, 进入存在领域就已经说明超越形而上学的基本姿态。 在世间所有的存在者之中, 唯有人才能够进入到存在领域, “唯有人才能够追问存在”[1]。 追问存在的这个人在海德格尔这里是一种被称为“此在”的存在者。
当海德格尔以人的“在世”为先验规定来揭示关于存在的基本真理时, 毫无疑问已经预设了一个起点。 因为这是理性探查到存在论基础的必然要求, 它总是“预先设定某种完全能为知性彻底规定自己的概念而奠定基础的东西”[2]。 这个为进一步进入存在领域的更为艰深的问题奠定基础的预设点就是: 没有抽象的人, 人必须进入到具体的单个自我的本质处境中去, 方才能有所揭示。 没有无人的世界, 也没有无世界的人, 这种相互规定造成了一种迫不得已的纠缠。 取消抽象意义上的关于种类概念的“人”, 而将存在与活生生的人的基本处境联系起来, 才能打开本属于真理域围的无限远景。 可以说, 海德格尔并没有谈论一个抽象基点的人, 而恰是谈论了活生生的人。 虽然活生生的人相对于抽象不死的类概念来说, 它不具有永恒性, 但这并不影响这种活生生的人归属于存在本身的原初意义。 一个类的概念从不谈论自身的生死, 也从不谈论自身与他人、 与周遭环境的整体氛围。
但毫无疑问, 人的在世存在决定了人必须时刻面对自身的周遭环境。 这也就是说, 只要人与世界完成本质性关联并达到相互规定, 就必然要遭遇到自身所处的环境。 因为环境作为先在的事物提供了生存的基本场域。 人自始至终是生活在环境中的,环境为人的生存的展开提供基本的能量支持, 不存在脱离环境的生存。 在一个环境中生存, 意味着人必然扎根于该环境之中, 并在该环境能够提供的基本资源基础上, 拓展生存的空间和边界。 在这个基础上, 环境作为生存的基本场域被人进行改造, 从而为自身提供持存的能量。
从广义上来讲, 任何一个生物的生存都离不开特定的环境, 但只有人, 在环境中实现出自我的主体性诉求, 这一诉求进而被表达为对自身所处环境的改造。 因此, 在世界中的生存与环境的遭遇对人来说是不可避免的。 世界与环境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差异, 它们表达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事质领域。 海德格尔将人的“在世界之中存在”规定为人的基本存在方式, 可见世界关联着生存, 它乃是人生存的先验的视域, 而环境乃是维持这一生存的基本场域。 在海德格尔的思想中, 这一环境本质上隶属于大地, 它是人生存于此时此地的大地与天空的映现。 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 他将这种思想表达为“世界与大地之间的争执”[3]。 当然, 在这部作品中, 海德格尔着重从艺术作品入手展示了这种思想。 世界与大地之间的这种争执, 乃是人之在世界上生存的基本特征。 争执体现的就是人在生存中与环境的较量。
因此, 在世之生存与环境的遭遇不仅推动了环境的变化, 而且进一步为世界之进展提供了契机。 在世界与大地之间, 争执具有持续性, 只要这种“之间”还在开展着, 那么这种争执就是一种决定性的事件。 但在海德格尔的思想中, 这种争执不是近代主客二分意义上的对事物的宰治, 而是重点突出争执本身处于“之间”状态的真理性。 与环境的遭遇, 不是在客观的意义上实现主体自身的意志, 恰恰是要退出这种视域, 回到人与环境相互关涉的生存论存在论的本真性意义上来, 从而为人之此在找到出路, 同时为解决当下严重的生态问题提供存在论上的方案。
二、 世界的非世界化与技术困境
在《存在与时间》中, 海德格尔特意强调了作为存在真理原始起源地的生活世界与科学世界之间的本质差异, 即正是上手之物受到阻碍的地方, 一种与物的原始纠缠关系被终止, 从而让这种对物的毫无防备的使用转变为一种凝视, 并且在凝视中, 产生对物的沉思。 而正是在对物的凝视与观看中, 打破了一种原始的交道关系, 进而物从“上手状态”退入“现成在手状态”。 海德格尔并没有强调这两种状态之间的孰优孰劣, 而是在指出这样两种对待物的方式之间的差异使得原本此在的世界转变为一个非世界, 也就是把生活世界所处理的物拉扯到科学世界了, 生活世界向科学世界的转变切断了世界及其世界之内的所有物与人的存在之间的意义勾连。 因此, 相对于科学世界来说, 这种意义勾连越是稀缺, 对物所持的思维态度就越是客观。 客观性的主张笼罩了一切, 基于生活世界的真理之无蔽状态被符合论所替代。 人与物之间的亲密性、 一体性荡然无存, 人不得不研究物, 不得不研究非世界化状态的物。 对这样一个研究物来说, 它是无世界的。 从这个视点来看, 当代技术恰恰造成了一个无世界的状态。
世界的非世界化造成的一个理论困境, 就是客观性真正丧失了最终的保障, 不得不依靠主体间的相互认同来确保其真理性。 对主体间性这个概念的引入仿佛是克服近代主体性困境的一个重大且行之有效的理论行为, 这被看成现代哲学完成的一个转变[4]。 但由主体走向主体之间, 能够解决一个“无世界”的问题吗?其实, 主体与主体之间并没有实质性的差别, 它仍然是一种主体视野, 仍然是对人在宇宙中的绝对地位的肯定。
在海德格尔思想中, 并不存在高扬主体间性思想来解决存在之难题的企图, 而是根本上没有思及这样一个维度。 在他看来, 思入存在是永久性的道路之旅, 并且永远在路上, 永远是未完成的。 现代技术将人连根拔起的情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讲, 正是由于世界的非世界化造成的无世界状态的必然沉沦所致。 因此, 对于这样一种无根状态的沉思乃是作为克服技术之困境所做的尝试, 正如其所言: “那些没有真正扎下根去并且遭遇到问题的人, 怎么可能真正地体验到连根拔起的状态呢?一个没有体验过这个经历的人, 怎样从根本上去沉思一个新的基础, 这个基础不是对旧事物的简单离弃和对新事物的欲望, 更不是一种内容贫乏的中介和平衡, 而是一种创造着的转变, 在其中所有的开端的东西都能够向上生长到它的顶峰。”[5]
无世界之物的泛滥, 作为现代技术应用的具体效果, 海德格尔将其把握为形而上学的完成。 对于现代技术来说, 它本质上依赖于科学原理的支撑, 换句话说, 它的基础乃是科学。 而科学的基础是哲学, 哲学在西方哲学的意义上来言就是形而上学, 这种逻辑递归将现代技术之本质递归到形而上学自开端以来的本质内容中了。 因此, 对于技术的沉思, 乃是对于西方形而上学展开的沉思。 形而上学就是柏拉图主义, 始终以追求永恒普遍的理念世界为其最高本质。 对于当今世界所面对的生态问题来说, 它是现代技术普遍展开的悲剧性命运。
对海德格尔来说, 要跳出现代技术的困境, 并不是要接续启蒙的事业, 而是要为人类进入存在之路重新置基, 回归到原在历史的本真状态中去。 这一任务在思想上来说意味着重新开端, 因此, 他强调: “对人类的威胁不只来自可能有致命作用的技术和装置。 真正的威胁已经在人类的本质处触动了人类。 集置之统治地位咄咄逼人, 带着一种可能性, 即人类或许已经不得逗留于一种更为原始的解蔽之中, 从而去经验一种更原初的真理之呼声了”[6]28。
作为表征理性进步诉求的技术之实现的现代世界, 不断逼迫着整个自然提供以供维持自身运转的能量, 不管这种逼迫使得自然界遭遇何种灾难性的现状都是应该的, 并且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因为现代意识认为如果不这样逼迫, 这种可供现代世界持续的能量就无从实现。 海德格尔指出: “贯通并且统治着现代技术的解蔽具有促逼意义上的摆置之特征。 这种促逼之发生, 乃是由于自然中遮蔽着的能量被开发出来, 被开发的东西被改变, 被改变的东西被贮藏, 被贮藏的东西又被分配, 被分配的东西又重新被转换。”[6]14如果撤除这种能量的提供链条, 那么现代世界作为技术世界, 就丧失了根本的意义, 它也就没有了供自己运转的能量根基。
生态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问题, 是因为整个自然界被当成了一个客观对象, 进而按照理性的规划, 将其促逼到仅仅提供能量的位置。 在这样一种被现代技术摆置的境遇中, 人与环境之间的不和谐是必然会产生的, 人与自然在存在论上之具有本真之关联意义的维度就被瓦解了。 “无世界”的物充斥了整个自然环境, 甚至有些成为永久持存的存在者, 整个生态的循环无法消解这些存在者。 可以说, 世界的非世界化造成的无世界状况与现代技术的摆置也是密切联系的。 因此, 回归到本真存在的意义中去, 成为海德格尔存在论视域中的生态思想的重要内容。 这个世界, 是诗意栖居的世界。 换句话说, 回到诗意栖居的本真存在的世界中, 就是要把对整个自然的强制性占用完全解除, 这一思想策略被把握为“泰然让之”即让存在者存在, 重点表达出存在者向各自领域的本质性回归。
三、 本真的存在与诗意的安居
齐默尔曼曾提到海德格尔的生态思想, 他强调说: “从海德格尔20世纪30年代的视角来看, 唯当德国人能够被允诺以另一种存在和虚无的相遇, 像被允诺给古希腊人的开端一样强有力, 西方人才能从技术的虚无主义中解救出来……海德格尔主张这样一个新的开端将要求人不再把自身看作存在者的主人或‘基础’, 一种转变了的人性将承认它根本的接受性、 依赖和有死、 有限的地位, 因此委任自身被居有存在者的在场或存在所需要的场所。 只有在这种方式中人性才能学会‘让存在者存在’, 也就是允许事物以与他自身局限性相应的方式显现, 而不是以适应于科学建制和技术规划所强加给它们的限制的方式。”[7]
让存在者存在就是解除施加于存在者身上的范畴规定和强力意志。 让存在者按照存在者的本真性自身存在, 这种疏解存在者从而为存在之澄明开辟道路的思路乃是现象学“面向事情本身”具有原则高度的做法。 让存在者存在旨在回归到存在中去, 卸除人作为万物主宰的近代主体性形而上学的设定。 因此, “只有当人重新使自己归属于道, 归属于存在, 人才不会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万物, 人才能与万物之自然融为一体, 才能让万物按照本然之性存在运动, 才能给万物自由发展的空间”[8]。
让存在者存在, 意在表明跳出现代技术强制, 回到存在者自有的本性中去。 不可否认, 这种让与性思维体现出的实质力量, 以一种退出主体性视域的姿态回到存在自身的天命中去, 而存在只不过是一种在特定时空中的游戏[9], 这种存在状态就是一种本真的存在的显露, 至于被形而上学设定追寻理念存在的终极意义, 在海德格尔的思想中只不过是非本真存在的显现, 因为它是对本真原始境遇的范畴化, 而最高范畴乃是理念, 它才是形而上学的本质, 即形而上学是存在-逻各斯机制。
向本真存在的回归, 乃是完成存在之让与, 进而达成诗意安居的重要步骤。 诗意的安居, 并不是说住在房子里写写诗, 也并不是说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搭建一个栖身之所, 也并非建设一栋鹤立鸡群的独特建筑, 而是指跳出范畴思维, 跳入存在之深渊而实现的在世存在。 “正是诗, 首次将人带回大地, 使人属于这大地, 并因此使之安居。”[10]诗意的安居就是要把试图飞跃大地而去外太空生存的人重新拉回大地, 让其扎根。
对习惯了范畴式思维的当代人类来说, 实现诗意的安居是何等艰难。 在消费语境独特的话语体系中, 当代技术能够嫁接一切理性设计, 并能推动审美向更高水平迈进。 但实际上, 对于实际性生存的本真性来说, 背一个如何金贵的包与鳄鱼皮或蛇皮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但在范畴性思维的现代处境中, 这两者之间产生了谋制性的关联。 因为物以稀为贵乃是消费自然的独特范畴话语。 如果不向着稀缺进发, 就不能表达自身所处的时代提出的审美要求。 在这样一种处境中, 海德格尔“诗意的安居”所提出的一种向本真生存的回归, 向大地的扎根, 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讲, 是振聋发聩的, 同时也意味着海德格尔对现代性之滥觞的整体性超越所在[11]。
从漂浮的由范畴构建的理念世界中的存在, 进入实际性存在的本真处境中去, 回归到生活世界, 再度肯定此在世界的优先性, 乃是真正回答存在意义的有效方法, 也是消除生态危机的可靠路径。 可以试想, 如果未来的某一天, 资源耗尽, 某个适宜人类生存的星球还没有找到, 技术又未能完成自身的许诺, 到那个时候, 怎么办?这些问题, 并不是杞人忧天幻想出来的问题, 而是实实在在的叩问。
对人来说, 扎根大地, 建立家园, 始终是本质性的事情。 在技术摆置时代产生的生态问题上, 人成为真正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但人应该反思这种生态危机的深层根源, 因为“一旦人去思考无家可归的状态, 它就已然不再是什么不幸了。 正确地思之并且好好地牢记, 这种无家可归状态乃是把终有一死者召唤入栖居中的唯一呼声”[6]170。 但到底如何达到诗意的栖居呢, 海德格尔接着强调说: “只有当我们知道了诗意, 我们才能经验到我们的非诗意栖居, 以及我们何以非诗意地栖居。 只有当我们保持着对诗意的关注, 我们方可期待, 非诗意栖居的一个转折是否以及何时在我们这里出现。 只有当我们严肃对待诗意时, 我们才能向自己证明, 我们的所作所为如何以及在何种程度上能够对这一转折做出贡献。”[6]213-214
对当代人类来说, 到换一种活法的时候了。 依照海德格尔的思路, 换一种活法就是要回归到人作为此在的本真存在状态。 对人类来说, 走上这条回归之路是异常艰难的, 但走上这条回归之路却是消除生态危机的必然之路。 对海德格尔来说, 消除这个危机, 是沉思技术之困境, 从而实现对形而上学的克服并回答出存在之本真含义的题中应有之义。
四、 结语
基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 海德格尔“存在-技术”之思蕴含的生态思想应当从四个方面来理解。 第一, 对此在与世界的相互规定, 将世界作为此在之为此在而存在的一个视域, 并不是将世界作为一个客观对象来看待, 并提出世界与大地之争执的思想, 彻底将世界、 环境与人三者的本质意义勾连起来, 展示了一个相互规定相互运作的整体存在格局。 第二, 对技术的沉思与对形而上学的反思结合起来。 在海德格尔的思想步骤中, 克服形而上学乃是回到存在的必然之路。 技术之根基在于形而上学之中。 因此, 对技术的沉思就是对形而上学的沉思, 从而为西方文明发展至当代所造成的整体性危机清理出了一个非常崭新的理解轮廓, 为开辟存在论立场的生态学奠定了基础。 第三, 对存在的回思, 即依靠返回步伐的思想运动所达到的事物, 乃是对真正的人类家园充满希望的关切。 这是海德格尔独有的一种“乡愁”, 它不是复古意义上的对远逝的某种事物的怀念, 而是对人类本真家园的愁[12]。 这是对他关于人的无家可归思想的积极回应。 第四, 存在论之思开启的实践哲学视野, 乃是解决人类主体性问题的有效途径。 只有把主体性问题解决了, 那么生态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近代以来所塑形的主体性问题, 作为对柏拉图的理念论在近代的一次强有力的并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回应, 遮蔽了亚里士多德尝试讨论的实践哲学问题[13]。 毫无疑问, 实践哲学作为存在论思想的一次真正实践, 将对生态问题的解决做出最彻底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