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空间解读
2022-03-12张明北京师范大学北京100089
⊙张明[北京师范大学,北京 100089]
小说《城堡》是卡夫卡生前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也是最为著名的一部作品。有关《城堡》的解读无数,有宗教的,有政治的,有精神分析的,有传记式解读的,五花八门,尽管种种理论分歧不断,但都无法绕开《城堡》的空间问题而自说自话。毫无疑问,《城堡》首先是一部有关空间的寓言,不但如此,小说中的“城堡”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空间意象,一切情节要素都围绕着“城堡”展开:主人公要到“城堡”去,“城堡”则拒绝其进入,“城堡”与“村庄”形成了判然有别的“内与外”“上与下”的空间结构,小说中的一切隐喻与象征都通过其空间形式而得到表达。
一、空间秩序的展示
空间是小说《城堡》中最值得关注的要素之一,整部小说是一个关于空间的寓言。在《城堡》中,一个自称土地测量员的外乡人K趁夜来到城堡所在的村庄,可是村庄里的人既不承认他,也不接纳他,甚至声称根本不需要土地测量员。最为诡异的是,《城堡》里根本不存在方位和尺度,整个世界仿佛遭遇了奇异的变形。这样一种特殊、奇异的叙述突出了空间在全书的重要意义。
首先,小说中“城堡”的空间和人物身份形成了两种权力秩序的对抗。《城堡》从人物的出场,到情节的展开,各种冲突的发生,以及整个叙述都与空间有着密切的联系。主人公在开场部分所宣称的“土地测量员”这个身份,“其限定词‘土地测量’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空间联想。……只有通过实践活动,以科学测量手段,理性地认知与把握外在空间,才能获得自己的存在价值以及客观真实”。换言之,“土地测量”伴随着对空间秩序的干预,而小说的整个叙述进程就是建立在主人公争取他自己所声称空间权力的基础上,如果城堡承认他的身份,那么就代表承认了他测量土地的权力,也即意味存在着他对于城堡所在村庄的这个空间进行规划与计量的可能性。在这一意义上,《城堡》里的空间成为一种有待确认的存在。测量土地不仅仅是一种地理学上的认识活动,而且是暗含着在空间中重新制定秩序的企图。正如有研究者指出:土地测量“是对具体城邦设计的考察,涉及了具体的立法”。因此“这一敏感的职业暗指了K对城堡政制存在‘僭越’的危险”。值得留意的是,初闯入伯爵领地的主人公K几乎刚出场(在遭到村民驱赶之后)就毫不犹豫地向村民们表示自己是城堡请来的“土地测量员”,而这一(虚构的)身份几乎构成了对城堡权威的一种挑衅,因为“村子是城堡的产业”,城堡对整个空间拥有绝对的权力,如果承认了K的身份就等于交出了为空间立法的权力,所以K遭到拒绝几乎是毫无悬念的结果。只不过在小说中,城堡的拒绝却表现得相当隐晦。
“城堡”的权力关系并不直接通过人与人的互动得到体现,而是突出为一种看不见的空间秩序。小说《城堡》大体上讲述了一个外乡人闯入村庄并希望留宿村庄的故事,但是这个故事令人惊异的部分并不在于这个事件本身,而在于这个被闯入的空间所具有的奇怪秩序。在《城堡》中,空间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操纵着,它时而伸展,时而收缩,时而回旋,时而扭曲。K走在城堡的土地上,遭遇了一系列的阻碍,可是这些阻碍却不是来自任何一个具体的对象,而是来源于这一空间。就这样,“无名”(K)之人闯入“无名”之地,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所摆布。这令我们联想到卡夫卡在1921年4月写给勃罗德的信中所描述的一个场景:“有时候我想象自己是一个匿名的希腊人,不想去特洛亚而去特洛亚。他在那里还没有环顾,就已经处于人声鼎沸之中……并在城周围被拖着走。”在《城堡》中,K就像这个无名的希腊人,不想闯入而闯入了城堡的领地,没有环顾,“就已经处于”这个气氛诡异的村庄,一个具体的事件就这样毫无前因后果地发生了,几乎没有辩解的余地。从处境来说,K进入了一个超越了主体与客体关系的空间,这个空间的形式既不服从于某种主观的意志,也不具有绝对的客观形态。它虽然随着人物的行动而铺展开来,却又由于人物的行动而产生巨大的阻力,空间有一种说不清的滞重感,人物只能被迫地在某种力量的推动下行动。
二、空间的异态化描述
自称“土地测量员”的主人公K与“城堡”处于一种特殊权力关系中,这种权力关系最集中地体现在:主人公要到“城堡”去,“城堡”则拒绝其进入。作为拒绝的手段,空间与时间的变形是“城堡”的主要力量体现。
首先是空间的变形。在小说中,一切景象似乎都被笼罩在一种灰蒙蒙的气氛之中,连空气也似乎更为稀薄。城堡所在的这个村庄里,天空总是晦暗昏沉,低矮破旧的房屋挨挨挤挤地排列着,一条道路无边无际地伸向远方。《城堡》里的主人公K在故事中所身处的是这样一种状况:表面上,K拥有充分的自由,可是实际上却处处碰壁;表面上,K在这个空间中拥有自由移动的权限,实际上有一道无形的墙拦在城堡和他之间,给他的行动造成阻碍。《城堡》一开头就把我们带入这个现实与幻景模糊的空间。当主人公K在漆黑的夜晚来到城堡所在的村庄,这时“城堡山连影子也不见,浓雾和黑暗包围着它,也没有丝毫光亮让人能约略猜出那巨大城堡的方位”,只能“伫立在”木桥上“举目凝视着眼前似乎是空荡荡的一片”。城堡那捉摸不定的形象由此确立。主人公K在酒店度过一夜之后,第二天一早便踏上了寻找城堡的旅途,起先“他在明澈的空气中看清了城堡的轮廓”,“从远处看去,城堡的外观大体与K的预料相符”。到此为止,城堡似乎还有具体的外形和位置,至少还算符合K的预期,但当K接着继续朝前行走时,城堡的外形、位置、方向开始变得捉摸不定:“愈走近城堡,他就愈失望。那的确不过是一个相当寒酸的、看上去全是一色普通村舍的小城镇。”路遇的小学老师告诉他:“农民和城堡没有太大的区别。”“走着走着他发现,这条同时是村子主要街道的大路并不是通到城堡所在的山上去的,它只通到城堡近处,虽然眼看快到山脚下了,却像故意作弄人似的在那里拐了弯,然后,尽管沿它走下去并不会离城堡越来越远,却怎么也无法再接近它一步。”眼前的情景使他只好放弃当天的行动。我们从以上文字中可以发现空间已经产生了一种明显的变形。
根据小说里的描述,小路的一头通向城堡,一头通向村庄,但是我们通过跟随K的行动可以发现,城堡和村庄实际上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方式纠缠在一起、无法分辨。城堡所在的地理空间只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可是村庄里的道路却出奇的长,这是不符合常理的地方。更为重要的是,在这一历程中,城堡自身的形象也随着距离而发生改变,虽然崎岖的山路会在一定程度上给人造成视觉上的偏差,但K的经历则过于离奇,已经偏离了日常的经验,仿佛被某个强大得多的对象翻手覆手闹着玩儿似的,于是在这一系列的“较劲”中,通往“城堡”的道路也就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碍。
其次是时间的变形。时间的变形在推动情节发展并对叙事节奏产生影响的同时,更为直接地凸显了城堡空间自身的特异性。城堡所在世界的昼夜更替与其自身的空间有着紧密的联系:这个世界白天令人吃惊的短暂,而夜晚则出奇的漫长,更值得玩味的是,黑夜似乎直接就来源于城堡。例如当K准备乘坐雪橇返回酒店时,“山上的城堡这时已奇怪地暗下来”。“当他们快到酒店……天竟然完全黑了。”此处时间的变形并不体现在它足够的短,而是体现在这个过程本身的悖于常理之处。在正常的逻辑下,根据地理学原理,山上的城堡理应是最后变暗的地方,因为越往高处视线所抵达的地平线就越远,高处建筑物的日照时长总是要大过地面的日照时长,因而地面上的人总是会先感受到黄昏的到来。然而在小说所描写的这个时空中,城堡却首先被发现“奇怪地暗下来”,换言之,黑暗是从城堡逐渐蔓延到整个村庄的。如果我们把这个情节联系到此后所发生的情况,那么小说中关于时间的悖谬就变得几乎可以理解了,因为黑夜乃是城堡空间的气质之一,正是这种气质打乱了整个村庄正常时间的运行。纵观《城堡》的全文,夜晚的情节要远远超过白天的情节,城堡官员在贵宾楼来来去去也总是在夜晚,还有那个房间内岿然不动地处于睡眠状态的克拉姆也是在夜晚出现,凡此种种,都与村庄的夜晚联系起来,而这种黑夜气质则代表了城堡本身。在小说中,黑夜并不仅仅是一种时间现象,而且展示了一种空间上的氛围。正如同K刚来村庄时所见的景象——“城堡山连影子也不见,浓雾和黑暗包围着它”,整个城堡所处的空间也被一种无名的气氛所包围。
简而言之,通过对空间和时间的变形,主人公与“城堡”处于一种无止境的力量的对抗之中。空间的变形使主人公永远处于艰难地跋涉之中,而时间的变形则加剧了空间上不可捉摸的特性,进一步延宕主人公的行动,两者合力使人物无法超越其所身处的空间秩序。
三、空间的隐喻性表达
此外,几个特殊空间意象的隐喻性表达也是《城堡》里值得关注的现象。小说中的“桥”“路”“门”都是极为重要的空间意象,三种意象分别对应了人物一路上所遭遇的三种阻碍。
首先是桥的隐喻。主人公K刚出场时是通过一条木桥才来到了故事中的这个村庄,而小说中的酒店名字叫“大桥酒店”,这两个细节暗示“桥”在小说中既代表开端,又表示连接和过渡。但随着情节的发展,“桥”失去了作用,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被“路”取代。而到后来,甚至连“路”也失去了价值。细读文本我们就可以发现,《城堡》中的这条“路”根本是一条走不到尽头的路,主人公始终处于在外围兜圈子的尴尬处境,并且一再地返回“桥”(大桥酒店)。这在一定意义上呼应了卡夫卡的那句名言:“我们之谓路者,乃踌躇也。”起到联通作用的桥成为永恒的起点,而代表方向的路则永无尽头。
除了“桥”和“路”,小说中“门”的意象则是更为重要的存在,门具有将村庄的混乱、嘈杂与城堡所代表的秩序分隔的作用。K与弗丽达在贵宾楼行欢乐之事时,一门之隔的房间内克拉姆如雕像一般陷入睡眠,此处的门具有强烈的非现实意味。而面对这个一门之隔的克拉姆,主人公竟然需要依靠电话和信使来与其联系——现实的逻辑让位于虚构的逻辑,门因而成为无法逾越的障碍。
更值得关注的是,《城堡》的原文标题Das Schloss本意就是“锁”,结合锁与空间的关系及《城堡》与《在法的门前》的互文性,我们未尝不能这样解释:K通往城堡正是为了打开这把“锁”从而进入“法的大门”,因为只有通过这扇门,这个自称“土地测量员”的K才能给空间“立法”。最终这三个主要的空间意象——代表开端的“桥”、代表过程的“路”、代表入口的“门”构成了主人公前往目标“城堡”所必须越过的三重障碍,而这也进一步凸显了人物无法摆脱的困境。
四、结语
卡夫卡作品中的每一个主人公都处于一种特殊的境遇之中,他们与某种未名的事物抗争,做着徒劳的挣扎,这些抗争本身又与某种空间有着紧密的联系。威廉·埃姆里希曾指出,卡夫卡的作品“形象地反映了包罗万象的生活现实”,同时又“具有不可名状的一直不可见的命运力量”。在卡夫卡的作品中,人与空间处于一种对立又融合的状态中,生存空间的广阔性与个人力量的渺小形成张力。
冷漠、孤独、荒诞和超现实是卡夫卡作品的一大特点,但这种超现实性往往凸显比现实更为真实的一面。在《城堡》里,卡夫卡虽然描写了一个看似离我们十分遥远的超现实空间,但这个空间并不因其荒诞、反常而失去真实性。卡夫卡曾在写给密伦娜的信中描写了这样一座神秘的村落:“这村落在那里显得那么孤零零,几乎与世隔绝,离维也纳那么遥远。……这种想法我称之为愚蠢。难道它真的很远吗?”“孤零零”“与世隔绝”是对山村的物理描述,但卡夫卡显然不认同这种物理意义上的真实。恰如这个神秘的村落,《城堡》中的村庄同样孤独而充满了非现实色彩,但是正是这种“非现实”反映了最切近的现实。卡夫卡通过种种空间形象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充满障碍和阻力的世界,也表现了人在强大外力下的渺小与无助。在某种意义上,卡夫卡是用最荒诞的表象为我们描述了最深刻的现实。
① 李贵苍、闫姗:《卡夫卡小说〈城堡〉的空间解读》,《江西社会科学》2015年第11期。
② 顾晨成:《卡夫卡〈城堡〉中的古典政制解读》,浙江师范大学2017年硕士毕业论文。
③ 卡夫卡:《329.致勃罗德》,叶廷芳等译,见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第6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02页。
④ 卡夫卡:《城堡》,赵蓉恒译,见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页。(文中相关引文均出自本书,不再另注)
⑤ 卡夫卡:《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黎奇译,见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第4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5页。
⑥ 威廉·埃姆里希:《弗兰茨·卡夫卡的图像世界》,兰宜申译,见叶廷芳编:《论卡夫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60页。
⑦ 卡夫卡:《致密伦娜的情书》,叶廷芳等译,见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第9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