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叙在《左传》人物异象中的功用探赜
2022-03-12赵嘉鑫西华师范大学四川南充637000
⊙赵嘉鑫[西华师范大学,四川 南充 637000]
在《左传》中,异象具有丰富的类型和形态。它们包含了“自然界和人类当中的各种奇异之征”,且大多数无法用春秋时期的生活经验和常识加以解释。在诸多异象中,与人物相关的异象和人事的关系最为密切,也更能体现出春秋时期政治理性和道德理性的发展。“预叙”是一个来自西方叙事学的概念,用热奈特的话来讲,预叙就是“事先讲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叙述活动”,即对未来即将发生事件的一种暗示或预测。《左传》中的预叙手法已屡见不鲜,早有学者对其进行研究,较为典型的如卜筮、预言等的预叙作用。而在一系列与人物相关的异象中,也同样存在着预叙的手法。“这些奇异之象总是同人事相联系。异象的出现,也是一种征兆,一种预言后世的表象。正是从这个角度上,异象满足或者说体现了预叙的一切特征。”由此可知,“异象”与“预叙”之间早有渊源,且联系紧密。因此从人物异象出发来探讨《左传》中的预叙手法,有利于进一步挖掘《左传》在文、史、哲方面的独特艺术魅力。
一、活跃文本、完善叙事
中国古代的叙事作品大多以直述和顺叙为主,这种叙事方式虽能简洁地对历史进行记述,却造就了较为刻板凝滞的叙事风格。而《左传》叙事正打破了这一现象,成为中国古代叙事文学中的“另类”。它擅长运用多种叙事技巧,活跃文本,使叙事带有“富艳”的风格。尤其是它常在历史记述中运用预叙手法,将对未来的预示穿插到与人物相关的种种异象中。这一独特的手法,避免了史书记述的单一叙事,增加了叙事文本的趣味性。而这种手法在与人物相貌有关的异象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在左氏笔下,人物异貌的现象不在少数。他们一出生便带有异于常人之处,或虎状豺声,或手有异纹。此类现象往往带有某种预见性,暗示着此人今后异于他人的特殊际遇。从这一角度出发,人物的相貌之异可以理解为一种预叙。虽然不同于占卜、预言此类显而易见的预见性叙述,但其特殊的相貌就已经暗含着对未来事件的暗示,如《左传·宣公四年》所记子越椒之貌。子越椒出生时便有着熊虎之状、豺狼之声,因此子文感到不详,极力劝子良杀了子越椒,并预言不杀他则必有灭族之灾,子良不肯。而后子越椒果然残虐无德,若敖氏如子文所预言,惨遭灭族。又如《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记弃之貌。弃因出生带有异象,皮肤赤红且长着毛而被芮司徒抛弃,但幸运的是她被共姬之妾所收养,又因貌美而被平公纳为妾室,弃也由此实现了身份的跃升。《左传·成公十年》“晋侯梦大厉”的事例,更是将预叙与情节的发展紧密联系,一波三折,使文本极具趣味性和传奇色彩。这里晋侯做了两个梦,先梦见大厉寻仇,后晋侯召巫人解梦,巫人断言其不能再吃到新麦了。晋侯继而生疾,又做一梦,梦中疾病变成了两个狡黠的小鬼,躲在肓膏之间。良医也束手无策,且说了和梦中小鬼一样的话,这里印证了梦中小鬼之言。后晋侯心存侥幸,在准备要吃新麦之时特意召见桑田巫看了新麦后才杀死他。结果他在食新麦前如厕,陷下去而亡,印证了桑田巫的解梦之言。晋侯死后,又出现了小臣之梦,虽然做梦者的身份发生了变化,但梦依然得以实现。小臣梦见自己负晋侯登天,现实生活中负晋侯出厕,被杀以陪葬。不足三百字的叙述中,完整地讲述了晋侯的两个离奇之梦、巫人的解梦之语以及应验情况。同时,事件中涉及的主次人物多达六人,且都个性鲜明。就事件的完整性、故事的情节转换等方面来讲,“晋侯梦大厉”这一事件的书写完全不逊于唐宋传奇的精彩程度。从巫人预言其不能食新麦到新麦成熟,再到晋侯欲食,晋侯死亡,情节的跌宕起伏和悬念的伏笔产生以至于最后结果的应验,都一一验证了梦境的预叙。可见预叙手法在活跃文本、设置悬念上,能带给读者新颖性和趣味性,从而获得更好的阅读体验。
二、塑造人物、丰满形象
《左传》中的人物异象对于我们从侧面认识历史人物有积极的促进作用。这些与历史人物息息相关的怪异之笔,有助于读者发现人物性格中的隐藏部分,促进人物形象从刻板化走向个性化,从而更加贴近历史现实。这一作用在与梦境相关的人物异象中尤甚。在春秋时期,梦被看作神与人沟通的一种方式。《左传》记梦,可谓数量极多、记述极详、范围甚广。梦者上至诸侯,下至小臣。梦者将这些光怪陆离的梦境看作某种“上天的预示”,面对这类超前性的预示,个人采用如何的心态及行动来应对它,其实就折射出了人物性格中的隐藏部分,而这部分细微之处恰恰是其他大笔勾勒的史书中所没有涉及的。如《左传·成公十七年》“声伯梦涉洹”一事。声伯在路途中做了一个奇异瑰丽之梦,他梦见自己在趟过洹河时,有人给自己琼瑰,他吃下去后哭出来的也是琼瑰,琼瑰落满了自己的怀抱。因为口含珠玉是死后之礼,所以声伯醒来后十分畏惧。他从郑国回来后,到达狸脤才敢占卜,并且占卜前还解释自己是因为畏惧死亡才不敢占卜。说了这件事后,他于当天占卜后就去世了。“声伯梦涉洹”一事,读者在感叹声伯梦境之奇、际遇之奇的同时,从中也可看出声伯的性格也有如凡人般胆小谨慎的一面。
梦境中的异象不仅有助于读者解读做梦者的人物形象,同样还可以加深读者对解梦之人形象的理解。如《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所记,晋侯梦到自己与楚子相搏,梦境的内容对于晋侯而言是极其不吉利的,因为梦中楚子趴在自己的身上吸饮自己的脑浆。而子犯知道晋侯醒来对梦境的恐惧和对即将发生战事的担忧,所以另辟蹊径,从脸的朝向来解梦。他认为晋侯脸朝天,所以得天助,楚子脸朝地,是服罪的姿势,所以在接下来的战事中晋侯能够得到上天的帮助,战胜楚国。对于如此惊悚不祥的梦境,晋侯感到畏惧和担忧,但这一情绪势必会影响后续的战事。所以子犯采用了与梦境情感倾向完全相反的说辞,消除了晋侯的担忧与恐惧,后来战争果然获得了胜利。这一事例的梦者虽然不是子犯,但在解梦时子犯机智敏锐、洞察时局的形象却得到了进一步刻画。
此外,对于同一位人物,《左传》还善用不同的事例刻画人物性格中的复杂性和多面性,避免人物形象的刻板化和脸谱化,更好地还原历史真实。如荀偃这一形象的多面性就是通过与他相关的异象实现的。《左传·襄公十八年》中,正在荀偃大举攻齐期间,“荀偃梦与厉公讼”,他又梦见自己与晋厉公争讼。梦中厉公拿戈一挥,荀偃的头就掉落在身前,荀偃赶紧跪下来把自己的头拾起来安上,捧头就跑,途中遇到了梗阳的巫师。几天后,荀偃果真在路上碰见了这位巫师。他们谈论起梦中的景象,不料巫师也在那天做了同样的梦。巫师对此进行预言,告诉荀偃今年肯定会死。但如果东边有战事,他是可以立功的。这个噩梦对晋国接下来的战事和荀偃的人生都进行了预言。但对于这种不祥的预示,荀偃没有畏惧惊慌,而是对死神的降临从容坦然。而后在伐齐之战如火如荼进行的同时,荀偃的身体已每况愈下。《左传·襄公十九年》记“荀偃死不受含”一事。晋军渡过黄河后,荀偃的身体状况愈加糟糕。他头部生疮,双目突出,几乎没有什么时日了。卿大夫们纷纷前去探望他,但他拒不接见,就连他的副手士匄都没有得到见他的机会。二月,荀偃走完了他的一生。但入殓时,又发生了一异象。荀偃两眼不瞑,牙口紧闭,仆人无法在其口中放入玉珠。士匄以为是荀偃担心他对后继者荀吴不忠,便许诺:“我侍奉荀吴哪敢不像侍奉您一样啊?”荀偃依旧如故,死不瞑目。士匄疑惑,栾怀子站在一旁说:“他是不甘心没有将伐齐之事进行到底而不瞑目吧!”便又许诺:“如果你死后我们不继续攻打齐国的话,有黄河为证!”荀偃这才合上眼,松开嘴接受口含的珠玉。关于荀偃的这两个异象,在为《左传》增添奇幻瑰丽之色的同时,也弥补了“春秋笔法”中刻板简短之弊,开始注重真实历史中人物的层次感和流动性。在他与栾书合流弑君,造成国家内乱时,他必然是一个罄竹难书的逆臣。而在与“厉公争讼”一梦中,又可看出他对被弑之君的愧疚与忏悔。所以在巫师预言他将死之时,他并未有太多的抗拒和畏惧,而是顺应天命,从容赴死。而荀偃死亡之异象,更促进这一形象得以升华,还原历史真实。虽然弑君一事被韩阙等君子所不齿,但将其认为是完全的“逆臣贼子”却有违史实。他在悼公继位后同样为晋兢兢业业,南征北战,最后成功助悼公复兴了晋国霸权。攻齐之战中,他在弥留之际挂念的仍是国家的安危存亡。所以说他在《左传》的书写中是一个具有复杂性的“多面人”。荀偃这一形象,表明了《左传》在刻画历史人物上对“春秋笔法”的突破,促进了人物形象的塑造从特征化走向个性化,同时注重人物性格描写中的层次性和流动性。这一手法不仅能够促进笔下人物更加生动、真实,同时也使史书记述更加贴近历史真实。
三、春秋时期理性思维的表达
“春秋的思想发展,可以说是地官意识与天官思维相抗衡并逐渐压倒天官思维的历史过程。地官意识指的是世俗的政治理性和道德理性。在春秋政治理性化发展的同时,政治文化中的道德因素也不断发展。安民、宽民、利民成了德政的中心观念。‘务德安民’成了政治文化的共识。”而细读《左传》中的妖灾怪异之笔,可以发现它并不是真的崇尚鬼神之道,而是春秋时期理性思维的一种载体和表达方式。《左传》中被称为“诬”的卜筮、异象、梦境等离奇之事所预示的结果往往和春秋时期“务德安民”这一价值观念是相吻合的,从中也体现出了春秋文化中萌生的理性思维。如《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子玉梦河神索祭”一事,虽是离奇之事,但重在强调利民勤民的德政思想。最初子玉梦见河神索祭,坚决不同意。面对臣子的告诫,他闭耳不听。荣季告诉他:“就算是自己的死对国家有利,都应该马上去做,更何况是玉石这样的身外之物?如果可以有助于军队,更是应该视为粪土。”子玉同样不听取、不采用。从这一谈话的情感倾向和政治氛围中,我们可以感受出当时以民为本、安国利民已成为政治的中心观念。而子玉面对臣下谏言的执拗之态也可看出其为人为政的刚愎自用。对神的态度尚且如此,何况对民?因此,晋侯听闻此事后评价子玉为“奉己而已,不在民矣”。后来子玉的结局也不出意料,未得善终。
在春秋时期的政治理性化发展的同时,个人道德理性的发展也同样值得注意,最鲜明的就是君子的人格。他们德行兼备,忠信孝勇,在政治实践中崇德明礼、重民尚贤。这类人物虽也同奇异之象相纠结,但其结局往往是得天相助的吉象。以《左传·成公二年》齐晋鞌之战为例,战争前夕,韩阙梦见父亲子舆,并告诉他交战之时要避开战车左右两侧,因此韩阙第二日交战时在中间驾车,避免了祸事。虽后文可知韩阙得以避免祸事的根本原因是齐侯阻止了邴夏射击,但我们可以从韩阙的生平和言行中得知为何他会得到祖先神的庇护。秦晋在河曲之地交战时,韩阙执法不徇私,做到刚正不阿、克己奉公。在齐晋鞌之战中,他对綦毋张的慷慨义举以及对敌国首领齐侯的以礼相待,都体现出了春秋时期所赞扬的君子品格。因此,我们也就明白了为何他能得到神灵的庇护。
“郑穆公梦兰而生、刈兰而卒”,在《左传》中极富传奇色彩,我们也可从中窥见当时崇德务德的道德取向。兰草在春秋时期是一种品性高雅的植物,其母燕姞也称“兰有国香”。郑穆公随兰而生,可见其出生便带有祥瑞之象。郑穆公一生明德崇礼,郑大夫石癸就曾言:“余庶子无如兰贤。”在位期间,他先后与楚、晋结盟,使得其免遭亡国之危,又帮助楚国讨伐宋国,使得宋军大败,可见其品格确如兰草一般。兰草的命运即穆公的命运,预言和现实得以应验。
史书中存在着如此褒贬倾向,说明《左传》在史料的选择和叙事的过程中,都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创作者的主观倾向。作者可能只选取了符合自己倾向的史料并加以重笔渲染,而对不符合自己倾向的内容可能简而概之或弃之不录。但正是这一主观性的倾向恰恰体现了春秋时期史官文化对理性思维的推崇与弘扬。
总而言之,《左传》人物异象中的预叙手法对它的叙事风格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这种特殊的叙事模式在活跃文本、塑造人物、表达思想上都有所裨益。尽管这种手法在《左传》中还运用得较为朴素、简单,但这种打破正常叙事时序的模式仍对后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积极的影响,提供了一种独特的、具有启发性的叙事范本和模式。
①③ 刘希庆:《论〈左传〉中的预叙》,《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期,第49—53页。
② 〔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13页。
④ 陈来:《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春秋时代的宗教、伦理与社会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年版,第13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