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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驴

2022-03-12王胜华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猪食小毛驴对岸

王胜华

我第一次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一件刻骨铭心的事情:一个声音极为耳熟的人,踉踉跄跄地摔进热气腾腾的猪食槽里,满身面浆猪食,在窄窄的猪食槽里翻滚、挣扎,嗷嗷直叫,却声不成语。那人挣扎着站起来之后,毫无廉耻地脱光身上的衣服,像一只出水青蛙,站在我面前,身上红得像刚出生的猴子。

渐渐长大才知道,这个无数次让我高兴的人,就是我的父亲。

从那以后,父亲不是掉进厕坑里让我拉不上来,就是坐在一堆屎上让我不愿亲近;不是大白天撞在电线杆上,就是毫无顾忌地冲进泥塘里……

那一次,父亲是被自己的拐杖欺骗,倒在了滚烫的猪食槽里,烫起一身的血泡,弄得身上至今像奶牛一样花花白白。

奶奶说,有一年她卯时起夜的时候,门外一个男婴倚着门枋嗷嗷哭叫着,奶奶抱着这个男婴在门口连等了三天,连守了三夜,可依旧不见孩子的亲人来接他,爷爷奶奶就抱养了这个孩子,起名“咱卯”。直到有一天,爷爷奶奶带着咱卯到地里干活才突然发现,咱卯躺在地里,竟然能够直视着火辣辣的太阳。爷爷奶奶才知道,原来咱卯患有先天性的视力障碍,才被父母遗弃在门口的。用城里人的话说,咱卯是个盲人,能够借助导盲犬来生活,可在咱们农村,哪有这福气?咱卯混混沌沌地活到三十多岁,爷爷奶奶才给他找了附近村上一个没有名字、没有人要的袖珍女人成了亲。

咱卯就成了我的父亲,没有名字的袖珍女人,就成了我的娘。

娘矮小无名,村里人就以“哎”来叫她。不管远近,只要有人“哎”一声,母亲就要转过头去,作为应答。作为回报,“哎”就成了母亲叫得响应的名字。村里调皮捣蛋的孩子常常趁母亲背重提沉的时候学着大人的腔调“哎”一声,等母亲转过头去,他们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今天真热”,然后有意连起来说:“哎,今天真热!”

山里农村,男人都干着女人无法承担的重活杂役,可我家,父亲就是“有嘴吃饭无手干活”的人。我们决定买一头能够吃苦耐劳的牲畜来替代父亲去干重活杂役。到大型牲畜市场,母亲第一眼就相中了一头矮墩墩的驴。这头驴,除了嘴筒是灰白色的以外,周身褐色,虽然矮墩墩的,看着却很实在、很带劲,背上还背着鞍子的印迹,估计是帮主人干过活计的,估计是能够自食其力的,这是母亲一眼相中它的原因。

可在我看来,母亲从驴群中一眼就认定这头矮驴,是因为这头驴一如母亲那么矮小,这对母亲的拉扯和驾驭是有好处的。

我要去高考的时候,夜不出户、昼不出村的父亲拄着拐杖艰难地把我送到村口,颤巍巍地对我说:“读书趁早,干活趁饱。你爹你娘,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不瞎、不聋、不哑,不跛、不残、不瘸,身上能有的,我们都给齐了你……”我知道父亲想说什么,可那年高考,志愿没有填好,我被大学这个筛子筛在半边,父亲整整一个星期不说话,不出门,之后的一个街天,父亲和他的拐杖突然消失在家里。

我们到处喊,到处找,他曾经摔倒过的地方,他曾经落坑的厕所……我们都用棍子淘过来,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个瞎子能‘死’哪儿去呢?”这是小小母亲第一次开口骂的父亲。

天黑下来,我们正无处寻找的时候,村里赶大车的人将一身泥巴的父亲送到我们家门口。

赶车人走后,父亲没有忙于吃饭,而是将手里攥得皱巴巴的一张纸递给我说:“娃儿,你再念念,是不是跟街上的人念的一样?”

我费了很长时间顺着折痕展开一看,这是一张在城里招收落榜高中生补习的海报。我念完海报,父亲枯瘦干瘪的眼皮翕动了几下说:“跟我在街上听到的一模一样。”

人是因为希望而活着动物,父亲是在我们一家人最无望的时候爬上村里运粮的马车,准备去拾荒,也准备死在外边。可到了城里,听到有人念了这则补习海报之后,他决定不去流浪了,不去死在外面了,而是选择蹲守在海报旁边,等到人散街凉了才揭下这张海报回来,幸好路上又遇上了村里的马车。

有了这张海报,家里就有了希望,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父亲似乎也看见了希望。

“读书趁早,干活趁饱。”父亲又一次在我面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铺满了希望的阳光。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拉来平时没少欺负她的小小毛驴,自己架上鞍子,自己扛来驮子,一头捆上柴火,一头捆上米面油盐。端驮子的时候,我实在争不过父亲,也实在抢不过母亲,一边是个瞎子,一边是个侏儒,就这样你任一头,我任一头,艰难地端起毛驴驮子。可是,每次把驮子端平的时候,小小毛驴就甩甩尾巴,往前挪了几步,驮子老是落不在鞍子上。反反复复,人驴都搞得筋疲力尽,恰好这个时候,赶车人路过我家门口,他一个人就把驮子举起来,稳稳地卡在毛驴背上的鞍子上,撂给我们一句一辈子都管用的话:“端马驮子,哪个兴朝马屁股上来,得端了朝马头上来。”

我拉着小小毛驴问娘:“妈,要去哪儿?”

“去城里。”

“去城里做什么?”

“读书趁早,干活趁饱。送你去补习。”

“娘,人家招补习生,只收钱,不收柴米油盐。”

“不管了,咱只有这个。古时候的私塾,不也是要给先生这些东西的吗?”

“现在不兴这个了,一律只交钱。”

“你外婆还在的时候,就在城边处了一家亲戚,我们就去你外婆的亲戚家里吃住,只去听课,费用就会少很多。”

父亲没有说话,显然是同意了母亲的决断,一把从我手里扯过缰绳,母亲又从父亲手里扯过缰绳说:“你一个瞎子,越帮越忙,好好在家里待着……”

我和父亲都拗不过母亲,母亲就拉着小小毛驴走在前面,我踩着毛驴脚印走在后面,下石子坡路的时候,小小毛驴踢起的石头坨子常常滚下坡去,打在母亲的脚后跟上,打得母亲的脚后跟像破了皮的土豆。

山路上,小小毛驴尾巴两边的链珠一下跑前,一下跑后,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像会计拨拉算盘。小小毛驴背上的驮子和鞍子不停地“咯吱、咯吱”响,走累了,小小毛驴就松松臀,“嘟嘟嘟”喷出来的屁像身边抽烟的人吐出来的烟圈,一圈一圈地砸在我脸上。有时候,嘟嘟过后,噼噼啪啪的驴粪蛋蛋就一个接一个地滚落下来,顺着坡路往下滚,和路上的细石土灰混合在一起,像汤圆滚黄豆面,一股青草嚼烂发酵后的酸味弥漫在山路上,我成了小小毛驴最大的受气包。

可是,要跨过一条小河到对岸他乡的时候,小小毛驴突然就倔起来,不肯过河了。小小母亲脱下鞋子,准备踩着露出水面的石礅过河,可是,这一排石礅是按正常人的步子摆设的,石礅与石礅的间隔稍微有点宽,小小母亲很难像正常人那样跨过去,她就像一只蛙蚌,蹲下身子,突、突、突地从这个石礅上面跳到那个石礅上面。到了对岸,小小母亲踢掉脚上的水,穿上鞋子,用力拉拽小小毛驴……可小小毛驴的四蹄像生了根,任凭小小母亲怎么拽,怎么拉,都一动不动。小小母亲拉拽急了,小小毛驴就扑喇喇地吹响鼻子,将脖子往回一甩,小小母亲就从河水的对岸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回到寒波粼粼的河水里,将握着缰绳的双手顿挫在河床乱石里。这样的较量反复几次之后,小小母亲显然已经处于下风,她一身湿潮,双手顿出血渍,精疲力竭地输给了小小毛驴。

我怜恤母亲,捡起岸边一根柳条从后面用力抽打在小小毛驴的屁股上,小小毛驴索性就颠起屁股往后蹬,将身上的驮子掀翻在河里。

驮子翻入河水之后,小小毛驴就像一个犯下大错的孩子,不经母亲拉拽,自己就蹚水过河,来到对岸,两只后腿不停地抽搐,等待着小小母亲的惩罚。

可母亲来不及惩罚,她胡乱地把缰绳绕在对岸一块石头上,再次跑回河里来,和我一起捞柴、捞米、捞面、捞油盐……

当母亲和我重新将潮柴、潮米、潮面捆在驮子上的时候,小小毛驴突然乖驯了許多,它迎头啃着岸上的青草,让我和母亲端着驮子,顺着它的鬃毛把驮子顺顺利利地放在鞍子上。

过了河,小小毛驴知道天地已经变了,它就像一个服刑人员,驮着我们家的柴米油盐,夹着尾巴,睁大鼻孔,喘着粗气,朝着我们一家人既定的目标,努力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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