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回望、个体叙事与北大荒的“麦浪”
——冉正宝散文集《荒二代的麦浪》读解
2022-03-11陈红旗
陈红旗
(海南大学 人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0228)
人与故乡的相知相守是一个说不尽的话题。虽然个体之间对故乡的感受不太一样,但对故乡的书写往往会因时空距离的拉大而充满诗意。当然,在“诗化”和“温馨”的背后,也会有苦涩、感伤乃至忧患的意味。以是观之,冉正宝的散文集《荒二代的麦浪》算得上是对其生身故乡北大荒的一次精神回望和浪漫书写,这一点并不令人惊讶。令人惊讶的是,他在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通透”与“宽容”。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1](P78)。但笔者认为,《荒二代的麦浪》中透露出来的人生的“通透”“豁达”和“慈悲”,除了因为作者“爱过”“宽容”和“懂得”之外,还源自他温柔对待世界的价值信条和心中一直流淌的诗意自在。他不仅有浓郁的诗趣,还是一个读诗、写诗、懂诗的人。也因为这种“诗意”和“懂得”,所以他在忆叙其“精神原乡”[2](P3)北大荒时,既满怀着深情、眷恋和甜蜜之感,也充溢着善意、智慧和“理解之同情”。
一、“荒二代”的乐土与自然味道的探寻
在未被有效开垦之前,北大荒极为原始、荒芜、酷寒,令人惧怕乃至绝望,根本就不宜人类居住和生活。当然,在荒凉的底色下,也有着厚重、慷慨的黑土地和挥洒自由的多种可能性。反过来,自由挥洒的激情、青春和汗水,让冉正宝笔下的北大荒不仅充满了童趣、甜味和春天的气息,还变成了“荒二代”心中的乌托邦。透过作者对“小宝”等“荒二代”成长经历的叙述可知:“‘荒二代’是一群北大荒土生土长的孩子,天性乐观豁达,自由自在:黑土地给予了‘荒二代’更加明亮和单纯的黑色眼睛和黑色的思想,使得他们的精神世界异常丰富,有着较强的抗压能力和忍耐力;‘荒二代’是一个容易知足的群体,大自然的一点点回报就会令他们惊喜不断,进而拥有一颗敬畏自然的心和感恩的心,这个群体是平凡的,但‘荒二代’早已拥有享受平凡的心态。”[3](P351)如此,从作者建构北大荒为乌托邦的表达方式来看,他在本质上是一个浪漫主义诗人。可以说,他把诗情、诗意、诗境融入其创作中,且出于诗意建构的自觉和私享写作的自由把诗的内质熔铸在散文形态中。就这样,自由的意味和诗性的渗透构成了《荒二代的麦浪》鲜明的风格特色。
忆及故乡,冉正宝立刻想到了尖山子及其山脚下醉人的麦浪。尖山子之于他,俨然是一座“精神的乌托邦”。这并非偶然。他在《尖山子,凝望一座精神的乌托邦》中告诉读者,农场场部后面的山叫尖山子,春天时山上金黄色的冰凌花在破冰破雪,夏天时山上的百合花、黄花菜和其它野花一起多情绽放,秋天时山上的野果、榛子成熟诱人,冬天时白雪覆盖下的松林显示着“绿色的悸动”。尖山子除了美,还给“荒二代”少年提供了丰富的“味道”和对春天的“盼头”。《小吃货的心中永远有春天》写作者少年时对春天的期盼,因为春天来临以后和冬季大雪封山之前,尖山子可以给他提供酸浆、狗尾巴梢、野韭菜、野葡萄秧、草莓、黑天天、刺毛果、山丁子、山里红、榛蘑、木耳、榛子、山核桃等野果和野味。《荒二代的麦浪》直抒胸臆,彰显了作者深沉的麦浪情结,就像孩子眷恋母亲一样,麦浪在其童年的心房里投下了两片终生抹不去的季节景象——左边春绿和右边秋黄;每年三、四月时,人们播下麦种,八、九月时麦子就会变成金色的麦浪,那里翻滚出希望和喜悦,令遇见幽暗的少年去寻找明亮,并照亮他稚嫩的笑脸。是的,当金色的麦穗低头向大地致谢养育之恩时,浪漫依此应运而生,令作者忍不住带着强烈的情感色彩去打量这个充满风情的世界,令黑土地成为他乃至所有“荒二代”心中“永远的乐土”。尖山子并非华山、泰山、衡山、恒山、嵩山、祁连山、天山、长白山、青城山那样的名山,但由于“荒一代”和“荒二代”与尖山子有着密切关联和深厚情感,因此形成了专属于“北大荒人的特殊情感”[4](P315)。
冉正宝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宁静的故乡。”[5](P23)是的,这句话很有道理,但未必符合生活逻辑。显然,精神故乡是宁静的,但生身故乡未必如此。生身故乡固然有宁静的时候,但留给我们更多的是喧闹的记忆。至于我们心中的故乡到底是宁静还是喧闹,其实取决于我们的“当下”心境、生存状态和主观判定。在笔者看来,冉正宝笔下的北大荒充满了生机活力、生命气息和独特的自然景观,简直热闹极了。《房檐下那排诱人的冰溜子》展示了东北地区立春前后特有的一种屋檐景观,乍暖还寒的空气迅速把房顶融化的雪水冻成一排排下垂的冰溜子,它们是自然的产物,是男孩子们打闹嬉戏的玩具和“武器”,是“油炸冰溜子”的原料,也是“万象更新、希望复活的象征”,更是一个四季分明的季节轮回的开始。《大烟炮、嘎拉哈、北大荒白酒和冻梨》展示了三九寒冬时“大烟炮”制造的那些鬼斧神工般的雪雕的形状,介绍了其童年时丰富的游戏形式——耍嘎拉哈、弹溜溜、抽冰尜、滚铁圈、藏猫猫、跳皮筋、跳房格、打弹弓、打火柴枪、踢毽子、打沙包、撞拐子、折纸飞机、耍火材棍、滑爬犁、猜石头剪刀布、摔泥巴碗、扇片技、捉蝈蝈等,介绍了艾青设计“北大荒”酒标和东北人冬天喜欢吃冻梨的习俗。《刺溜滑、冰滑子、冰刀和爬犁》写东北特有的冰雪之乐,刺溜滑、冰滑子、冰刀、爬犁的背后,承载着童真与智慧、快乐与激情、寒冷与汗水、洁白和透明的快乐。《走,采黑天天去》写北大荒黑土地上野生的一种植物,挂满被叫作“黑天天”(龙葵果)的果实,秋天成熟后味道微甜,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满足少年对自然甜味的本能探寻和体验诉求。《心里的那口摇把儿辘轳井》写家乡的辘轳井没有名字、来历简单,却是一口滋养一方生灵、充满母性的“母亲井”,甘甜的井水默默无声,宛如母爱的无形、厚重与滋润。《少年时在北大荒干过的那些活儿》介绍了作者少年时骑自行车割野菜喂养鸡鸭鹅的趣事,也写了作者干过的拉煤、掏炉灰、水房挑水、割树皮、采蘑菇、割苕条、砍树根、拾屎、植树、割草、收割、晒粮等活计的情形。这些鲜活的游戏场景和劳作情景令人备感亲切。作者借助一点因由生发开去,展现了农场生活景观的一角,他的文字折射着一个“荒二代”少年单纯自然的情绪和细腻真切的生活感触。
在抒写故乡记忆时,作者对食物尤其是春节美食的记忆最为美好。《灶膛里慢慢烤熟的土豆》写北大荒盛产土豆,晚饭后在灶膛里埋上土豆,经过一整夜的慢火烤炙和逐渐冷却,土豆绵软糯香,生成了一种非常甜美的味道,“让一个少年的早餐变得温暖和缠绵”。在那个食物匮乏的时代,“过年”是最令人开心快乐的一件事儿,那段时间里,食物不仅丰富、可口,还承载着北大荒两代人的香甜记忆。《那个飘满油香的春节》写油瓶里仿佛藏着幸福的真谛,每当春节来临,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油炸过年吃的油条、麻花、肉丸、鱼段和江米条,于是尖山子下整个分场场部都被浓浓的油香包围着,而蛋糕的香甜气味更是让人如入仙境,相比于当下食物富足的春节,那种食物匮乏时期香喷喷的“过年”感觉委实令人难忘。《水果罐头瓶子里闪动的春节》书写了60后对于罐头的集体记忆,罐头是人们春节期间的送礼佳品,以苹果、梨、山楂和黄桃为主,喝一口泡着水果的糖水会令人产生甜丝丝、凉丝丝、美滋滋的奇妙感受。《噼里啪啦的春节》写自己童年时热衷于放鞭炮,为了延长放鞭炮的快乐,“荒二代”小伙伴们会把整包鞭炮拆散,或者以恶作剧的形式来放鞭炮等趣事。
自由、童趣、甜味、期盼的意绪,撑起了《荒二代的麦浪》中诗样的语句和少年的心境,衬托着作者在历史/现实、想象/叙事、沉思/遐想之间的诗性倾向。作者有意让自己的散文增加一些诗意和艺术感染力,其方略就是在酷寒中灌注炉火的温暖,在白雪中展露苍松的淡绿,在忙碌中穿插人们的闲趣,在寂静中点燃童年的鞭炮,在疏落中植入汪汪的狗吠,在广漠中揉入噪杂的人声。于是,尖山不尖,冷寂不冷,荒地不荒,闲笔不闲,诗情成分的介入强化了这些散文的内在张力和情感弹性,也彰显了作者撰写“美文”的艺术旨趣和抒情方式。
二、“荒二代”的影像与“荒一代”的骊歌
“荒二代”记忆中的北大荒影像指向农场、暴风雨、诗和远方、音乐会、喇叭花、高音喇叭、清歌欢颜和数不清的历史片段,更指向那些“神一般存在的老师们”、复转军人、垦荒知青、支边青年和一批批逃离北大荒的质朴面孔。在某种意义上,冉正宝对北大荒人、物、事的忆叙,是对一批日渐模糊乃至被遗忘者的生命经历的艺术再现。他所披露的土地拓荒者和精神拓荒者的荣耀与事迹,他们的筚路蓝缕、喜怒哀乐、顽强斗志、心灵悸动和精神探寻,都因为他的书写得以留存在“荒二代”的麦浪镜像和生命基因里。或者说,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当冉正宝回顾魂牵梦绕的故乡时,童年时期的农场记忆和知青印象,给他的散文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慨叹的触媒和追寻的线索。这条线索由一群“荒一代”勾连起来,也令作者的记忆因他们而鲜活、立体和生动起来。
相对于同时代的农民来说,“荒二代”的生活非常安稳,因为他们是在国营农场体制内慢慢长大的。透过《在国营农场体制内慢慢长大的“荒二代”》可知,农场是国营单位,实行上下班制度,与农村用牲畜种地有所不同,农场主要用机器种地,所以“荒一代”其实是一群农业工人,而他们打出的粮食归公家(国家)所有。这些农业工人的生活与种地农民之间有着很大区别:前者住的是砖瓦房,后者住的多是草坯房;前者吃的是国家月供的细粮、猪肉和豆油,后者吃的是自产的粗粮;前者的孩子会主动接受学校教育,后者的孩子则往往缺少受教育的机会。也因为有国家体制保障,所以“荒二代”有机会接触到艾青、丁玲、聂绀弩、丁聪、吴祖光等文化名人,以及他们带来的先进的办学理念、办学方法、育人思想,这才使得“荒二代”的精神成长显得“自然和健康”。国家体制的好处颇多,能够统筹和吸引全国各地的人才汇聚到一起,能够促进多元文化的交流,能够营建一种特殊的人文环境,也令这个特殊群体拥有了一个独特的标志——“农场腔”。国营农场虽小,但生活和生产设施极为齐全。按照作者的介绍,一个五千人规划的三分场,不但有机关、学校、银行、医院、邮局、派出所、食堂、理发店、商店、粮店、果园、畜牧队和兽医站等管理服务机构,还有加工厂、砖瓦厂、基建队、修配所、汽车队等生产加工、服务和运输部门,进而构建了一个自给自足的经济和生活生态圈。这种生态圈或曰“封闭社会”,令“荒二代”生活安稳、知足常乐,也使得这个群体做事相对保守、满足现状、偏好享受生活、缺乏竞争与闯荡意识。国营农场是一个时代的特殊产物,是新中国的“农业血脉”,但它并非中国的独创,历史上的俄国、朝鲜、南斯拉夫、罗马尼亚、东德、波兰等社会主义国家都曾建立过国营农场,因此它们被打上了“社会主义的烙印”,拥有着“革命和红色的政治性质”[6](P69)。
“荒二代”群体是一群有趣的人,他们在和谐的邻里关系中被放养着,在高音喇叭中学习知识、收听革命歌曲、了解国家大事和分场新闻以及娱乐信息,在没有悲伤的记忆中与迷蒙世界进行对话,在浑厚的友情和“爱”的包围中健康成长,在希冀和奋进中体会命运的力量,在游戏、歌唱、穿着、文学、爱情、演出、工作中观照美的世界和生活本身。《小溪的任性与韧性配得上这三场暴风雨》写小学同学小溪性格特别:小时候,她淘气、贪玩、胆子大得没有“边线”;长大后,她敢闯敢干、经历丰富、气场强大,似乎永不服输。在她的身上,有着典型的北大荒人的韧性和“荒二代”的任性,二者构成一股相互绞缠的力量,让她深深地植根于黑土地中,又基于博大胸怀和开阔思维而勇于跳出黑土地去寻找更自由的生活。《小迎的诗和远方是“荒二代”的心灵影像》写小迎的诗接近艾青诗的风格,善于借用万物的风情来抒情,既唯美又写实,折射了熔铸在自由、奔放的“荒二代”身体里最坚韧的东西——对美的不懈追求。《一个人的音乐会》写杭州知青孟萍老师和收音机给“荒二代”少年带来的流行音乐之美,以及它们对世界表达和释放的善意与深情。《喇叭花向阳,喇叭裤朝地》写“荒二代”对时髦衣装的钦羡,穿上喇叭裤就仿佛追上了时代潮流和拥有了先进理念,这是那个时代的特有故事和文化时尚。《我的记忆里没有悲伤》谈及作家常新港的“非虚构写作”,认为其《白山林》《在雪谷里》《夏天的危险》《青草的骨头》《青春的荒草地》等作品书写了关于家族、时代和命运的凝重话题,也把一个少年的悲伤写到了极致,但“我”的记忆里没有悲伤,有的是对幸福时刻的格外珍惜,这体现了二者思维方式和记忆方式的不同。《“荒二代”的爱情背景》写北大荒的爱情没有亭榭细流、古树深巷、寺庙钟鸣、古道驿站的样式,多是组织分配、同志结合、媒妁之言、军旅婚姻、移民融合的形式,很少自由恋爱,而基于“命令”等非爱情因素结合的婚姻,固然有产生婚姻悲剧的可能,但带有鲜明的时代烙印和政治色彩。对此,我们不应以后世者的“聪明”对其加以简单否定乃至嘲笑,因为那其中饱含着一代人的真挚情感、价值选择、无私付出和对组织的无条件信任,也因为这种单纯和真挚的情感如今已经沦为一种稀缺资源的客观事实。《给我无限视域的北大荒》指出,“荒凉”令北大荒人意识到只有理智、冷静下来才能找到出路,这种理性带着几许无奈和沧桑,并以偏重精神、轻视物质层面的视域特征表现出来,即:垦荒者劳累一天后会在看书、写诗、唱歌、谈天说地、游戏和文艺演出等文体生活中寻找精神的滋养。《师专时代的清歌欢颜(上中下)》写作者在哈尔滨师范大学毕业后到黑龙江农垦师范专科学校工作的经历,师专虽然寒酸和渺小,但那里有着阳光清晨、天真烂漫、悲欢离合,有着同事之间的心灵相通和真挚友谊,有着领导的信任、提携和关怀,有着学生的爱戴,有着离开之后情感不变的“幸运”,也有着迷茫之后远走南方的“自我救赎”。这里,作者表面上属意于忆叙自己的师专生涯,实际上是在纪念自己“遗失的青春”。《“荒二代”会被写进历史吗》写作者意识到“荒二代”难以被写进历史,因为他们没有“立德”“立功”“立言”,这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但作为一个独特的群体,他们比“荒一代”幸福、自由、快乐得多,而时代进步令“好好活着”远比写进历史更重要。
通过反复咀嚼和回想,少年时代和青春印象深印在冉正宝的心上,它们并未随着时光远去而消逝无踪,反而因为时空距离的拉大变得越来越亲切和真实。在他这里,青少年时期的欢乐、饥饿、满足和孤独都与北大荒紧密关联在一起。比如,串门、捉迷藏、过家家、打沙包、跳绳、撞拐、打片技、弹溜溜、打弹弓、掏鸟蛋、玩扑克、下军旗、朋友聚餐、同事嬉戏、与学生打交道……,诸多乐事在五十年后的回忆中依然妙趣横生,而青春的快慰夹杂着中年的通透使得其散文整体上弥漫着既温馨又轻快的情感氛围。不过,在描写“荒一代”时就有所不同了,那种沉重、惆怅乃至忧伤的情感油然而生。笔者认为,这种情感氛围的营造,既体现了作者对“荒一代”坎坷命运的同情和共情,也体现了他对历史的尊重以及对“荒一代”的敬爱与尊崇。
从“荒二代”的视角来看,“荒一代”作为北大荒的第一代垦荒者和建设者,的确有理由被“仰视”和“崇敬”。20世纪50年代,国家有着用机械化屯垦戍边、“建设钢铁边防”的政治需要,也有着在北大荒黑土地上机耕作业提高粮食产量的生产需要。这为北大荒的建设带来了根本改变。《父亲的修配所》写为了保障机械化设备的使用,农场配置了修配厂(所),它们提高了北大荒的开垦速度和质量,并为后来高度发达的农业机械化体系进行了布局,而父亲的修配所是三分场很牛的单位,这里有很多身怀绝技的修理工、锻工、车工、翻砂工、化工、电工、电焊工、钳工、木模工,作者对他们非常崇拜,觉得其中一些师傅都是大师级的人物,甚至觉得他们好像没有做不出来的“东西”。《尖山子脚下三分场中学的喧嚣与沉寂》展示了作者母校八五二农场三分场中学的昔日风貌,这类农场学校是“荒一代”建立起来的,是让子女们学习文化课的地方,它们寄寓着“荒一代”希望“荒二代”顺利接班的强烈诉求,而这类学校从喧嚣、繁荣走向衰落和沉寂的过程,验证了改革浪潮和商业大潮席卷而至、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情形。《哈师大中文系神一般存在的老师们(上中下)》以饱满的热情介绍了诸多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名师的风采,他们是:字字珠玑、句句成行的刘小南,全国知名的红学专家张锦池,不怒自威、逻辑严谨的詹人凤,思维严密、善讲书法的张国庆,和蔼可亲、记忆超群的许乃妍,虎爸作风、深爱学生的丁浩然,目光带笑、谦卑羞怯的吕福田,善于生活、玩转科研的李波,身材魁梧、一脸慈祥的叶长荫,目光如炬、视野开阔的冯刚,笑意满满、宠溺学生的赵锐,妙趣横生、课堂爆棚的马名超,认真至极、注重隐忍的丁广惠,英气逼人、理论高超的郭崇林,旁征博引、博学多识的傅道彬,深情授课、舒缓自如的李辉,智慧满满、用做学问的方式讲课的邹进先,讲课生动、语言逻辑性强的李洲良,笑口常开、以科研促教学的关四平,尽心尽力、提携后学的孟宪义,治学谨严、知识面广的张书立,慈眉善目、坚持原则的孙鹤峰,善于表扬学生、神童一般存在的尹德翔,生动形象、极会讲课的钟汝霖,京腔京韵、注重知识传授的刘延年,认真细致、笑意盈盈的冯毓云,管教严格、声音浑厚的黄政安,充满活力、诗情画意的王宝大,诗歌研究成就蜚然的罗振亚,举止优雅且有着“诗歌般的美学姿态”的白石,积极开设影视文学课程的曹祖亢,用心教学、注重理论联系实践的李丽,不太张扬、学问高深的李连元,儒雅脱俗、高风亮节的李之,尽心尽力、爱护学生的李廷慰,沉稳有余、文静内敛的苗正达,多才多艺、善讲评书的祝小平,质朴踏实、平易近人的富贵,注重友情、热爱生活的吕品,笑口常开、从不发愁的李宝泰,意志顽强、因材施教的郭景春,等等。透过作者的叙述,读者能够感受到哈尔滨师范大学名师的风采和个性,能够感受到作者以师为荣背后那份强烈的幸运感和知足感,更能够感受到作者对这些名师的崇敬之情和感恩之心。
透过《荒二代的麦浪》可知,“荒一代”的组成者之中,有一群非常值得注意的人,他们就是“知青”。作者对知青群体的感情纯真而美好,他非常认可他们的青春激情和开拓精神。一些知青在历史上曾经犯过严重错误,比如以“左”的立场和姿态做出了将“地富反坏右”等“阶级敌人”批斗致死乃至挫骨扬灰的举动,这种私刑斗人的违法行径和直接毁掉死者尊严的做法,肯定属于中国传统观念中“伤天害理”之事的范畴。时过境迁,有一些知青为此进行了忏悔,他们虽然没有经受牢狱之苦,但内心深处强烈的负罪感令他们一直承受着精神牢狱之苦。在《知青该不该忏悔》中,作者以儿童视角展示了“坏人”接受批斗的场面,并透过个体的认识告诉读者,“在北大荒或者更广泛意义上的知青插队的农村,制造一个个荒谬场景的绝不是知青这一个群体”,知青中的一些人确实“做了帮凶”,犯下了应该忏悔的罪,问题是其他群体也应该进行忏悔,而不应该把罪行全部归结到知青身上。在作者的心目中,大部分知青友善、讲道理、风趣、有文化,是让他喜欢和崇拜的,他说:“知青在我的记忆深处是个褒义词,他们给予我的东西太多,除了那些当过我们老师的知青外,还有很多知青用他们的文化知识和不一样的见识,熏染着我幼小的心灵。”[7](P214)在他的视域中,大多数投身农村建设的知青勤勤恳恳,一些的确有错有罪的知青站出来进行世俗忏悔已然足够,没有必要通过道德绑架的方式去要求“知青群体”跟着一起忏悔。在《知青该不该返城》中,作者充分肯定了知青给“荒二代”带来的高水平教育教学内容、城市文化和新的生活方式,并向他们的无私奉献和殉道精神表示致敬。从“荒二代”的教育和建设北大荒的角度来看,知青不该返城,但城市是他们的故乡,回城是情感的需要和实现梦想的必由之路,所以他们返城无可厚非。北大荒走出了聂卫平、濮存昕、梁晓声、张德英、姜昆、赵炎、李金斗、肖复兴、张抗抗、李晓华等一大批享誉海内外的名人,这固然与他们自己的辛勤努力密切相关,也与知青的教育、文化贡献直接相关,更与知青在“荒二代”心中种下“信仰、理想、良知、道德、文化、文明的种子”[8](P222-223)内在相关。在《源于黑土地的“黑色”思想》中,作者介绍了杨东平、周孝正、郑也夫、刘伟、樊纲、胡鞍钢等学术大家的思想,认为插队下乡后的生命体验和精神领悟是他们思想体系得以顺利建构的重要源泉,因为只有了解中国农村尤其是底层民众的生存境况,才能真正了解中国。至此可知,作者审视知青的视角既充满“爱意”“理解”和“感恩”,又比较科学、客观和符合历史真实。
在追寻“北大荒梦”的过程中,“荒一代”中的山东支边青年是不应该被遗忘的一批“无名”建设者。1958年8月29日,中共中央作出了《关于动员青年前往边疆和少数民族地区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决定》之后,大批山东支边青年响应和支持国家号召,他们出于强烈的历史使命感、责任感和崇高感,满怀人生理想、义无反顾地告别父母、远离家乡,全身心地投入到北大荒的开发、建设之中。作者在《山东支边青年的北大荒梦》中告诉读者,山东支边青年在北大荒垦荒初期经受了政治、天灾等多重考验,一半以上支青“外流”的背后隐藏着“改善生活”等现实理想的破灭,隐藏着恶劣自然环境与艰苦生活条件的痛苦折磨,而最终留下来的支青都用“闯关东”的勇气和吃苦耐劳的精神证明,“他们才是同龄人中有逐梦精神的人”[9](P229)。在《山东支青与城市知青在北大荒的缘分》中,作者写山东支边青年和城市知识青年是两个不同时期以“规模化的姿态”来到北大荒参与垦荒和建设的群体,他们之间感情深厚、血浓于水,对北大荒的贡献各有千秋;这两个群体是在不同的政治背景下、带着不同梦想来到北大荒的,山东支青是怀揣着建设北大荒的国家梦想和创造幸福生活的个人梦想而来的,而城市知青是响应毛泽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下乡的,目的是为了体验贫下中农的困苦生活和完成思想改造的“红色梦想”。城市知青返城后得到了举国上下的特殊关注,而与他们并肩作战的山东支青基本上被遗忘了,这些支青“也书写了属于他们的感天动地的歌谣”,理应得到关注和认可。这里,作者的忆叙揭开了一段尘封的历史,为同样付出青春力量的一代山东支青进行了文学观照。《逃离北大荒》叙述了一些残酷的现实,并再次验证了黑土地的神奇与包容,由于垦荒环境恶劣、理想与现实差距太大、待遇不公平、管理方式不够人性化和探索新的生活等因素,大批复转军人、知识青年、山东支青和“荒二代”逃离了北大荒,但北大荒并未因此停止发展的脚步,农业机械化和现代化的程度反而越来越高,这无疑是北大荒一次“历史的轮回”和“艰难的蝶变”[10](P252),也体现了历史的辩证法。应该说,作者以第一人称视角和夹叙夹议的写作方式,呈现了他所知道、熟悉、参与或与其有关联的物与事,这既保证了其文字的记录意味和情感温度,又给读者以真实、真切之感。而其他知青的回忆也验证了作者的说法,比如郁百雄以亲历者的身份在忆及知青逃离北大荒一事时表示:“我们到北大荒后,生活上特别不习惯,吃不惯,住不惯,主要是思想情绪上打击很大,对农场非常抵触,认为我们是被骗的。”[11](P318)
《荒二代的麦浪》详细记述了关于知青和支青的一些事迹,它们不仅映射着作者的一些生命经历和心灵感悟,还折射了“荒一代”的垦荒梦想和精神追寻。与“荒一代”相比,“荒二代”的身份虽然也属于农民,但由于知识青年、山东支青和复转军人的加入,前者并未承受中国底层农民的困苦,反而因为国家体制和知青的下乡运动,令他们得到了接受先进教育的机会和宝贵的上升空间,并没有因为阶层固化和特殊身份而失去受教育的权利,最关键的是,因为国家体制的原因,“荒一代”积极支持乃至强烈要求子女读书,因此“荒二代”要比普通农民子弟幸运得多。显然,支援建设北大荒的知青和支青,以一代人的青春和血汗造就了北大荒的“今天”,也造就了“共同情感”和深沉的黑土地文化。通过“怀人”,作者不仅纪念了朱逸等对他影响至深的一批知青和支青,还表达了对后者浓厚的感恩之情,因为如果没有他们,就没有作者的“今天”,更不会有《荒二代的麦浪》里饱蘸情感的生动描述和怀念之语。对于北大荒支边青年和知识青年的敬仰与感激,作者可谓终生不变,他的浪漫言说和诗意话语超越了时代痛苦、精神萎靡,更以略带激昂的笔调,给“荒一代”留下了真实的历史群像和清晰面影,从而展现了作者优异的写作能力和叙述才能。
三、北大荒的内涵与存在意义
北大荒意味着什么?其存在意义何在?对于他者而言,北大荒可能是一种“风景”,一段特定时期的一种国家战略的产物,一个把荒原变成粮仓的垦荒神话。但对于冉正宝来说,北大荒不仅意味着母性和神性,更意味着一种野性精神的凸显和顽强生命力的张扬,他称之为“北大荒精神”。“北大荒精神”意指着开拓进取、不畏艰险、艰苦奋斗、顾全大局、无私奉献、乐观向上、和谐共生和战天斗地等多重维度,对北大荒精神的高扬寄寓着作者对自我精神形象的肯定,更寄寓着作者对北大荒人“野性”的拜服:“野性是一种不驯顺的性情,越是障碍越要跨越,越是困难越要克服,越是危险越要挺住,北大荒人的野性就是这么炼成的,只要不死就一定能够想出办法,只要人在就一定能激发出无尽的潜能。野性的北大荒造就了人的野性,而人却用野性驯服了北大荒。”[12](P256)《荒二代的麦浪》记录了北大荒人与大自然搏斗之后与后者和谐共生的诸多细节,这些细节的捕捉与“咀嚼”令作者领悟了“荒一代”在丰收后的喜悦和豪情,这是一种主体间性的获得,即一代垦荒者奔向秋天麦浪的浪漫场景的艺术形构。
《北大荒精神藏在望不到尽头的垄沟里》等散文篇目记录了“荒一代”从追求物质需要的满足到向精神层面的掘进。官方对北大荒精神的概括是“艰苦奋斗、勇于开拓、顾全大局、无私奉献”,这种概括是依托全体北大荒开拓者和建设者的精神品格提炼出来的,反过来它们也可以定义每个“垦荒战士”的精神特质。为此,作者表示:“物化某种精神既要观照其产生时代中的大人物,更要观照其产生时代中的小人物,这样才会真实靠谱,我想用我们这些普通人物的经历和体验来证明这一点。”[13](P268)这是一种真知灼见。用这种思维方式去审视北大荒人的言与行,就会明白他们自我选择背后的诸多奥秘。比如,由于北大荒的开垦者和建设者都非常年轻,他们渴望通过自己的双手而非神佛的帮忙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加上无神论思想的盛行,所以在北大荒5.76平方公里上曾一度看不到寺庙的存在,却到处可以看到创业者的雕塑和墓碑。缺少敬神、敬佛和追怀先祖的祭拜,是不是代表了北大荒人没有追求、梦想、信仰、心灵寄托和精神路标,乃至被寒冷冰封了欲望和人性的召唤呢?答案是否定的。这背后隐藏着北大荒人相信自己、相信国家、相信生活、信仰荣誉的精神品格,而它们不管在何时何地都显得弥足珍贵。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在这些精神品格的推动下,“荒一代”以宗教般的虔诚在北大荒开垦出3560万亩耕地,让北大荒变成了造福万方的北大仓。毫无疑问,作者对这些精神品格非常信服,并自觉地将它们融入到其血液和骨子里:“信仰国家,信仰生活,信仰荣誉,‘荒一代’把这些信仰圣化,流进我的血液里,伴随着我短暂的生命旅程。”[14](P273)
北大荒虽然很“荒”,却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形态,比如军垦文化、移民文化、知青文化和黑土文化。它们不仅令当代中国文化异彩纷呈,还凝铸着北大荒人的集体性格,令他们在不服输的同时,更以乐观精神、娱乐心态直面各种困难。所以北大荒盛产“文艺骨干”,他们是送出精神力量的天使:“他们用美丽的语言、歌声和身姿装点了曾经荒芜的北大荒,让第一犁开出的黑土地率先长出一朵朵精神之花。”[15](P280)在《北大荒式的娱乐精神》中,作者生动地展示了自然环境极为恶劣、物质条件匮乏到极点时北大荒人的乐观态度和幽默本领,他们利用打扑克、踩高跷、扭秧歌等高雅、不俗气的游戏方式,来实现愉快交流、相互激励和抱团取暖。源此,作者认为“北大荒的娱乐精神”的特点是“集体化、城市化、本土化和人性化”[16](P291),加之肥沃的黑土令北大荒盛产小麦、大豆和玉米等粮食,这令北大荒人的心态显得乐观知足。作者还认为,小麦是一种母性的植物,大豆和玉米是父性的植物,这是很形象的一种说法,而小麦更以母性情结扎根于作者的心灵深处。可以想见,每逢收获季节,阵风吹过,麦浪翻滚、麦穗飘香,走进麦海,人们会觉得晕晕荡荡、上下漂浮,宛如置身大海波涛之中,这是只有北大荒之子才能体会到的“波澜壮阔”[17](P294)的感觉。
北大荒人的组成结构比较复杂,他们由诸多特殊人员组成。他们来自天南地北,原本操着各地方言和习俗,但他们最终形成了共通的语言圈、生活圈和文化圈。同时,这种复杂的人员组成结构,令北大荒人亲情关系的建设和特点非常特别:一是以非血缘关系的亲情链条为主,二是亲情关系的发展空间极度狭窄,三是亲情关系的地域稳定性不够,四是组织关系往往优于亲情关系,所以北大荒人的亲情关系有点“荒”,但正因为如此,才给亲情关系的重建带来了新的生机和活力,才使得“荒友”之间的感情真挚而纯粹、简单而生动。[18](P301-303)随着时间流逝和制度改革的推动,北大荒越来越像农村,它在逐渐衰落乃至死亡,但其灵魂和精神还在,并将“在失去中创造新的存在”[19](P305)。其实,无论北大荒被开垦成良田还是失去其热闹景象,都意味着一种宿命。失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遗忘,一旦被遗忘,那才是北大荒真正的“死亡”。没人能守得住永恒,但只要北大荒一直留存于历史记忆中,那么它就保住了“灵魂”。
《荒二代的麦浪》是冉正宝向北大荒精神探索和拓展时的记录,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作者的经历感性而琐碎,但感受真切而细腻,它们非常接近心灵真实,更接近其“连血带肉的故乡”。每个人的故乡都被个体以记忆的形式珍存在脑海中,它们不会因为历史演化和时代变迁而被遮蔽或覆盖。在忆叙自己的故乡时,个体很容易无意识地美化自己的故乡,“趋利避害地本能消解着那些并不愉快的往事”[3](P344),是故记忆并不意味着完全准确和正确,对此作者非常清楚,但他强调将尊重自己的记忆来进行叙述,这除了源于他想努力保存那段历史的感性样貌及其描述、评价背后的主体选择性之外,还源于其诗意心灵的隐性观照。因为环境恶劣、生存艰难、分配不公和争夺生活资源,加之垦荒者之间迥异的身份、地位、观念、积习、价值观和思维方式,北大荒人之间肯定存有诸多矛盾,但作者让读者看到更多的是前者的守望相助、相濡以沫和团结奋进。或者说,作为一个“荒二代”,他在书写北大荒时,并没有如常见的垦荒书写那样去刻意渲染、强化北大荒的“荒凉”“生存困境”以及苦难渡尽后的荣光,而是借用充满温度和诗意的文字,对自己亲身经历或印象中的北大荒的人、物、事,进行了一次“回顾”与再次“走进”。至此,作者基于自己的个体视域和生命体验,为一群奔向麦浪的无名的垦荒者进行了正名,并高扬了他们崇高的精神品格,这无疑体现了作者的诗意情怀和诗性追求。这种诗情和诗意的渲染,固然有刻意为之的成分,但更多的是作者领悟北大荒精神内质之后的一种率性表达,一种诗性情致的清晰传达,以及一种生命圆融之后的智性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