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味篇
2022-03-11胡竹峰
胡竹峰
酸
北方人嗜酸,酸汤面、酸菜鱼是他们的美味。前几天在郑州,请朋友吃饭,主食点了一钵酸汤面叶,滋味甚好,宾主相欢。北方人口味偏酸咸,南方人喜欢甜辣。南糖北醋这个说法不知道能不能立住脚,山西老陈醋倒一直是四大名醋之首,稳居宝座。
南方也产醋,镇江香醋、福建永春老醋、阆中保宁醋。南方的醋,酸中带香,口感微微有些甜。甜是南方滋味底色,小桥流水人家,青花瓷小盏载不动苦辣酸咸。
北方人吃面,能搁半碗醋,一太原朋友用醋泡蛋炒饭。饭吃完,碗底剩一勺醋。我不喜欢醋,受不住那股酸。有回吃西红柿捞面,咬牙在碗里倒了几勺醋,呼啦啦吃完,索性喝干了汤,自此开始吃醋。男人不吃醋则已,吃起来,比女人醋劲大。
醋之酸,汪洋肆意,顺喉咙直下肠胃。柑子也酸,热情似火,从口腔散发,直冲脑门,绕头三匝,再酸遍全身。
旧家庭院曾栽有一株柑子树,小时候嘴馋,没等柑子熟透就摘下来吃,常常酸倒了牙,吃饭咬不动豆腐。
腌菜酸、柑橘酸、醋酸、梅酸、奶酸、枣酸,都是酸,但滋味不同,酸得大相径庭。酸之味,在我口中,酸菜第一。酸菜切碎,放入蒜苗、干辣椒,热油爆炒,又酸又辣,又纯又好。酸菜是用白菜腌制而成,吃的时候捞一点出来,做小菜,也可以用来炒饭。印象中少年时候没少吃酸菜饭。
挖半勺猪油,将上一餐的剩饭和酸菜放一起,加热炒熟,放点辣椒粉,便有很好的滋味。酸菜饭香、鲜、辣,还有农人的朴素与油润,我一次可以吃两大碗。
初进城的时候,偶尔会去吃蛋炒饭,自己也做过几次,大概是记忆太深,总觉得不如酸菜饭有老朋友的体己。中间十几年没吃过酸菜饭,酸菜面吃过很多回,放肉丝放雪笋,也吃过酸菜茨菇汤,都有颇好的口味。前几天伊炒了盘酸菜鸡蛋饭,橄榄油煎蛋,猪油炒酸菜米饭,放一起入锅翻炒,撒点蒜苗花。蒜香蛋香和着酸菜香,十足美妙。
中国人用白菜腌渍酸菜的历史甚久,《齐民要术》有介绍。东北自不必说,河北、河南、山西、陕西、甘肃、宁夏、内蒙古等地,到了冬天,酸菜常见于餐桌。陕西安康民谣:“三天不吃酸,走路打蹿蹿。”酸味已是日常饮食重要的组成部分了。
老家岳西,也有人做酸菜。小孩子蚊叮虫咬,大人从酸菜坛蘸一点酸菜汁擦上,祛痛止痒。我以前會做酸菜鱼,这两年和文艺太亲昵,厨艺吃醋了,已经烧不好那道菜。
除了酸菜之酸,梅酸我也喜欢。近来望梅止渴,望金农画在宣纸上的梅子止精神之渴。金农的梅子、吴昌硕的枇杷、齐白石的白菜、张大千的樱桃,是我眼里的水墨四绝。
见过一件《三老尝醋》宋代瓷塑:一口大醋缸,苏东坡、黄庭坚和佛印禅师立于一旁,一僧二儒,袒胸露乳,各以手指尝醋,同样的酸,不一样的表情。
一味有百态,有人酸得皱眉,有人酸得眯眼,有人酸得咧嘴,有人酸得龇牙,有人酸得面无人色,有人酸得一脸动荡,有人酸得倒吸凉气,有人酸得大吐舌头,有人酸得点头,有人酸得哈腰。
酸常常与穷一起,旧时称迂腐穷困的读书人为穷酸。自古人穷被欺,王九思《曲江春》第二折:“这里有一位客饮酒,不许穷酸来打搅。”金农梅子画上如此题跋:
江南暑雨一番新,结得青青叶底身。
梅子酸时酸不了,眼前多少皱眉人。
金农是“扬州八怪”之首,号冬心先生,一生坎坷,郁郁不得志,多少心酸,多少辛酸。辛酸是天下至酸。
近来独恋金农,老夫子像一尾野生鲤鱼。
甜
粤菜淡雅清爽,品名花哨,用料如天方夜谭,神妙处大有仙趣,菜之尤物也。苏帮菜刀工精湛,和顺适口,回味醰悠,可谓菜之隽物。
粤菜与苏帮菜偏甜,吃惯了川菜、鲁菜、豫菜、徽菜的舌头未必消受得了。去广东,当地人在肉羹里放糖,吃了几口,不习惯。南方人热爱甜食,岭南大街小巷有不少甜品店,生意兴隆。香港甜品店有排长队的场面,马来西亚街头有很多卖炸香蕉、榴莲、泡芙以及各种口味的刨冰、西米露、糖水的摊点。
汪曾祺说:“无锡炒鳝糊放那么多糖!包子的肉馅里也放很多糖,没法吃!”连用两个感叹号,感受至深也。肉馅放糖的包子,我见亦惧,生不起食欲。无锡炒鳝糊倒是很喜欢,喜欢它色香味之外还有声。上桌时沸油还在嗞嗞响作沸腾状,香气四溢,过一会儿才平息下来。黄鳝因芡汁而粘连在一起近似糊状,食之柔滑软烂。糊的烹调法大都为烩,鳝糊名为炒,实际烹调还是烩。
无锡菜的确偏甜,汪先生大概没尝过无锡排骨与脆鳝,比炒鳝糊更甜。如今无锡菜用糖减量,很多菜没有以前那么甜了,或许也是口感的改变。无锡菜的甜,有一方水土的温情。
喜欢甜食的,以地域论,南方比北方多一些;以性别论,女人比男人多一些;以年纪论,老人与小孩多一些——外祖母六十岁后爱吃糖,逢年过节,母亲准备礼篮总少不了两包红糖。
有人说,喜欢甜食的人性格软弱,嗜辛辣苦咸的人就刚强勇敢。我小时候嗜甜如命,胶切糖、小桃片、云片糕、酥糖、蜜枣、茯苓饼,无所不爱。睡觉前经常含一颗糖在嘴里,乳牙尽坏。换齿后,不敢再贪糖果,另外口味也改变了。
吃过最奇怪的糖是松针糖。冬天,松针上长出绿豆大小的白色晶体,甜甜的,有脆奶糖的口感。老家还有一种甜品叫芽子粑,植物稗子的籽发芽后磨粉发酵蒸制,奇甜,贪多必腻。
甜味能让人放松,寻得一丝悠远清闲。甜品几乎都带一股香气,甜在嘴里,直上心头。甜可以消解沮丧和焦虑,可以冲淡烦躁与不安。有些甜品入嘴令人无法抗拒,眷恋难舍。过去喜欢吃一种叫江米条的甜点,秋冬的夜晚,边读书边吃,经常吃完半斤还意犹未尽。
一个人偶尔需要甜的心境。散淡恬静,拈花微笑,差不多可以算作甜的心境吧。我曾说中国文化有三味——茶味、酒味、药味,现在看来,可以加上烟味与甜味。
才子佳人的小说,花间词派的作品,底色甜腻或甜而不腻。常常设想,如果诸子百家生活的年代,甜食风行,老庄孔孟的竹简木牍加入甜味,或许中国文化底色会有所改变。
苏轼喜欢蜂蜜,豆腐、面筋、牛乳之类,皆渍蜜食之,客人多不能下箸。他又自酿蜜酒,可惜蜜水腐败,喝坏了肚子。我以前嗜蜜,现在喝了心里作呕,好久不敢吃了,百思不解。人生苦短,实在该多一些甜的。
苦
“瓜豆”两个字我喜欢,有乡野味道,也带一丝谐趣。有人随笔叫《瓜豆集》,书名极好,屡屡心生夺美之意。
我爱瓜,冬瓜、西瓜、南瓜、丝瓜、节瓜、青瓜、白瓜、茄瓜、毛瓜、瓠瓜、蛇瓜、佛手瓜、番木瓜、云南小瓜,都喜欢,唯独不待见苦瓜。
老家没有苦瓜,这些年回乡,经常在菜市场遇到,是外地拉过来的,偶尔,本地菜农也有种的。在朋友家餐桌见过苦瓜炒蛋,我没伸筷子。早些年吃苦太多,如今苦瓜也不想吃。
带“苦”字的菜肴,唯独喜欢苦笋。苦笋可以凉拌、煮汤、素炒,各有美味。
苦笋又名甘笋、凉笋,质地脆嫩滑口,有白玉颜色,清香里一丝微苦而已,淡薄而味足。苦笋炒肉,味更足,笋可去肉之肥腻,肉能解笋的寡涩。苦笋入口,脆然有声,微苦后有甘爽,灿若光芒。
茶味太苦涩,也只喝两口,要求泡别的茶吃。好茶之苦,实在的情形还是爱其鲜香慕其自然。
饮食随笔,常有滋润的甜食:蜜麻花、酥糖、麻片糖、寸金糖、云片糕、椒盐桃片、松仁片、松子糕、蜜仁糕、橘红糕、松仁缠、核桃缠、佛手酥、菊花酥、红绫饼……甜食美而艳,少年时每逢春节,总会吃到很多甜点,如松仁缠、核桃缠,在干果上包糖,算是上品茶食,实在甜上加甜,甜过了头。松仁、核桃之类,空口吃最好,味道单纯。
不喜欢苦味,却喜欢苦字。以前住所附近有个地名叫“苦菜湾”,因为喜欢这个名字,去过不下十回。苦菜湾的风景,底色是苦的,苦得茅草萧萧,苦得苦菜成丛。想起读过的日记片段:“春天在晴空下盛放,樱花开得灿烂。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只感到茫然,想起秋刀鱼之味。残落的樱花有如布碎,清酒带着黄连的苦味。”
苦与甜关系微妙,苦的余味是甜,很奇怪。譬如苦丁茶,喝过之后有回甘。即便喝中药,嘴里也有苦尽甘来之感。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苦的层次比甜要高,卧薪尝胆比锦衣玉食来得艰难。说一个人睡在蜜罐里,表面是称赞他享福,骨子里何尝不是嘲讽?世间没有“吃得甜中甜,方為人上人”的话。“吃苦耐劳”四个字,听了几十年了。
朋友身体不好,入夏后,胃口下降,不思饮食,低烧,体乏疲倦,医生说那是苦夏。有人苦夏,有人悲秋,有人春困,有人畏冬。
世间万物,利于人的,往往苦在其中,良药苦口可治病。苦一味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避苦趋甜是人之常情吧,卧薪尝胆之类,我不想干也干不了。胆之苦,是剧苦,苦得舌尖发麻。朋友请我喝不放糖的咖啡,入口清苦,苦得贫乏,苦得悠远,苦得孤帆一片日边来。
桐城人姚弱侯写过一联,蔼然儒家心性:“但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
儒家仁爱,墨家兼爱,道家博爱,都让我有亲近感。年来案头置《老子》《墨子》《庄子》《论语》《礼记》,读出太多温情,书里岁月冲淡了人生之苦。
辣
辣椒,我不爱吃,不爱吃的原因,怕辣。
坊间传言:四川人吃辣椒,不怕辣;江西人吃辣椒,辣不怕;湖南人吃辣椒,怕不辣。我口味清淡,只能吃一点柿子椒,辣味较淡又保持了辣椒的清香。故地有种辣椒,生得小,朝天长着,乡人称为“朝天椒”,因为太辣,我从来不敢碰。
食欲欠佳,吃点辣椒能开胃,饭菜不好时,添上辣椒能改味。说过一句话,虽不成文,似乎还有些道理,抄来备忘:茶只要是滚的,再难喝都可以喝;菜只要是辣的,再难吃都可以吃。
热盖百味,辣也盖百味。咸是百味之心,辣则是百味之骨。辣椒的模样也颇有骨感,嶙峋挂在菜园里。
以辣椒为主料,我常做改良的虎皮尖椒与辣椒炒鸡蛋。把辣椒籽掏空,将熟透的猪肉馅放进辣椒壳里,入油锅中煎至转色,外皮略略泛白,虎皮尖椒乃成。这道菜,油润中有清淡。油润的是馅,清淡的是皮,辣中带鲜,实为下饭之良菜。我从姑妈家学来后,做过三五次。
将辣椒切成碎末,和鸡蛋一起搅拌均匀煎成鸡蛋饼,两面煎。说是辣椒炒鸡蛋,实际上成了辣椒鸡蛋饼。吃起来也辣,但辣得短平快,辣中有香。
乡下人还喜欢制一味腌辣椒。取个头小一点的辣椒,放在腌菜坛,十天半月即成。祖父在世,偶尔喝点小酒,晚饭时持椒把盅,怡然自得的神气,颇有文人雅士持螯把酒之风,十分享受。
除了朝天椒和柿子椒,我还知道海椒、米椒、七星椒、灯笼椒、线椒、尖椒、大角椒、干椒、肉椒……我们安徽产牛角椒,是市场上的长销菜。立秋后的辣椒,在夕阳下一个个深红地拉长了影子。因为红,秋收后的菜圃一片生机。
去湖南吃饭,很多菜都有辣椒。湘菜我之所好,湖南更是好地方,山水有辣椒味,辣得深远辽阔,所以才有一代代湖南人的革新。
祖父嗜辣,辣椒面拌辣椒酱,桌子上还放一盘盐辣椒。父亲吃辣,一碗辣酱三天吃完。我见过几天不吃辣,食不下咽、寝不能眠的人。
某年春天在北京,友人请饭,一道芥末凤爪把半桌人哽住了。有人辣得咳出声,有人辣得泪水横流。艺高人胆大的,自诩无辣不欢,吃了一个,辣得半天没说话。我好奇,尝了一个,一股奇辣、毒辣、剧辣从舌尖轰炸整个口腔,一头扑进鼻孔里,跟着弥漫到头颅,波涛汹涌,整个脑袋瞬间蒙掉,眼前顿时模糊。
知道芥末很晚,是吃生鱼片时候的事。生鱼片要和芥末搭配,吃龙虾也要蘸一点芥末。有朋友说:“没有芥末不吃龙虾!”我吃龙虾居然不要芥末,被他视为咄咄怪事。他吃龙虾非得芥末,我觉得岂有此理。
辣性除了助消化、开胃之外,还有祛湿功效,大概是川人、湘人喜欢辣椒的地域原因。巴蜀、三湘等地,湿气重,阳光不充沛,容易让人压抑,饭菜里放一点辣,可以化解忧郁。
川菜有七味八滋一说。实则一辣蔽之,自有王气霸气,菜中之纵横家是也。
辣能去腥膻,烤羊肉串、烧牛肉、红烧大肠之类非得放点辣不可。这时候辣被腥膻中和了,辣功成身退,羊肉、牛肉、大肠丰腴滋润,吃一口,风吹草低见牛羊,辣出了大境界。
辣是阳刚之味,湖南人喜欢革命,有人归因于辣椒。云贵湘三地把辣椒称为“辣子”,有亲昵之心。江浙人称辣椒作“辣货”,是远离的意思。故乡称辣椒为“大椒”,恭敬之心赫然。辣之一味,不能被其他味道征服。伟大的人物是辣椒或者芥末,秦皇汉武是辣椒,唐宗宋祖是芥末。
酸味入嘴调皮伶俐,甜食的口感则丰腴滋润,苦有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之风味,吃咸货几近独望春风,辣如大汉,意态潇洒。
辣味之动人,在激。酸味之动人,在诱。苦味之动人,在回。甜味之动人,在和。咸味之动人,在敛。辣味的激,激得凶,一进口像刺入舌头,勇猛如岳飞枪挑小梁王。酸味入嘴也像刺入舌头,但刺得慢,仿佛美人舞剑。
近来喜欢做一道辣菜,干煸辣椒,从朋友处偷来的手艺。在安庆时,经常买一点牛角椒,去籽,洗净后,用刀平拍,入油锅,放酱油少许,滋味卓越,极好的下饭菜。可惜合肥的辣椒太辣,此菜荒废太久,偷来的手艺快还给人家了。
咸
楼外有大片荒地,经年空着,有人闲不住,开辟了一些菜地。母亲也闲不住,锄头铁镐忙活半个月,翻土播种,种上白菜、萝卜、菠菜、莴笋、豆角之类,得闲起早贪黑去经营那三分菜园地,乐在其中。
白菜长势好,一时吃不完,母亲说做点咸菜。夜灯下,一刀刀切着白菜,白的菜梗与绿的菜叶化作碎玉散翠堆在那里。找来空的坛坛罐罐,满满装了,用盐腌上。我在一旁读书,切菜唰唰唰又有些木敦敦的声音不绝于耳。一时有些感动,又勾起旧事。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印象中,乡下入冬后,主妇的第一要事就是腌咸菜了。这时节腌渍的咸菜味道好,不苦不酸不涩。
趁着晴好天气,将一棵棵大白菜连根拔起,截去菜根,洗净后摊放在竹篮、草地,或者挂在篱笆上,阳光照过,白花花晃眼。略有些蔫时,几个女人家商量好,彼此帮着切菜。刀磨得透亮,大家有说有笑。
乡下腌咸菜是大事,吃不完的豇豆、黄瓜、辣椒、扁豆,放进腌菜缸,闹菜荒了拿出来,胜过寡饭。做腌菜很讲究,盐放多了,菜太咸,放少了,菜泛酸,弄不好还发臭。
有些菜腌之前要晾晒。霜降后的早晨,走在乡下,堂屋前的砖柱间,稻床外的大树上,到处拴有绳子,挂着萝卜、白菜秆之类,霜花如星,是乡村一景。腌萝卜要用棒槌捣压,一层萝卜一层粗盐,装入陶瓷粗瓮里。
往年贫穷人家,咸菜是最能下饭的好菜。记得祖父除了旱烟和烧酒、辣椒之外,也喜欢吃咸菜。
中国咸菜很讲究,各地做法不同。绍兴人喜欢腌苋菜梗,待其抽茎疯长、肌肉充实的时候,去叶取梗,切寸许长,用盐腌藏瓦坛,发酵即成,生熟皆可食。江南一带人用带缨子的小萝卜作咸菜,腌好后缨子还是碧绿的。鲁迅小说中,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气腾腾冒烟。这样的场景在我家乡也常见,不过米饭上头的蒸干菜是咸菜。梅干菜我吃过,蒸得乌黑的,热热冒着雾花。有年在绍兴乡下闲逛,午饭时,寻得一水边人家,农人从临岸的网兜里捞出鲜活的白丝鱼,以梅干菜做底,略咸,很香,经年难忘。
做梅干菜以霜打过的雪里蕻为佳。鲜菜洗净后晾干、腌制半个月,此时用来炒肉、炒笋、煎豆腐、做汤,都有独特的鲜美。腌在卤水中的雪里蕻黄如金片,绿似翡翠。
咸菜沥去菜卤晒干,在坛子中贮存起来,越陈越香,可用来埋存腊肉。那咸菜色泽墨黑,闻起来有一股扑鼻的腊油香,入口又嫩又糯,用它烧鱼、炖肉或者添水蒸了吃,老幼皆爱。有人用咸菜焖肉,菜香肉糯,咸中带甜,肉少了油腻,咸菜也尽去寒酸,是很好的搭配。
俗话说,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布衣诚然保暖,菜根味道也清香,连吃几顿,却不好消受。倘或每日吃菜根,读书滋味大概长不了。不如放下书本,且去劳作,换个温润的一日三餐。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有人闻之击节叹赏。那是读书人略有些迂气的心绪,我向来不以为然。人每每不得已才去吃菜根,旧年老家的村人也是不得已才终日以咸菜佐餐,除此之外,实在无下饭之物。如今乡民只将咸菜当佐餐小肴,吃得少了。
小时候,冬天的早晨,只要下点雪,我家总是吃咸菜煨豆腐。一来园子里青菜冻住了,二来咸菜煨豆腐的确美味。豆腐滚跳跳煨在木炭火锅里,细嫩、清香,无可比拟。窗外的雪是白的,米饭是白的,瓷碗是白的,火鍋里豆腐是白的,窗纸也是白的,红色的炭火散发着暖意。
近年不大吃咸菜,但也有例外,倘或在餐桌上遇见一份咸豇豆,能多吃半碗饭。咸豇豆有奇香,让人胃口大开。咸豇豆的颜色好看,黄亮亮诱人,像黄花梨椅子扶手的包浆,如果配上红辣椒,装在小碟子里,俨然是餐桌小品。
以前读书到半夜,饥肠辘辘,去厨房找东西吃,碗柜里总只有咸菜。泡饭就咸菜,是那时候的美味。油炸食品与咸菜对身体无益,奈何人恰恰喜欢。
西方似乎没有咸菜。韩国泡菜不能算作咸菜。日本有咸菜,吃过几回,和中国咸菜味道不同。
乡下家常菜普遍偏咸。春耕秋收之际,农务繁重,主妇会在饭菜里多搁一点盐。久而久之,口味重了。乡下人对咸近乎崇拜,认为是力量的化身,民间一直有吃盐长力气的说法。盐也当药物用,感冒、发烧、牙疼、头晕、中暑、过敏,先喝半碗盐水。
如今喜欢咸菜的人不多了。朋友回乡下秋收,老母亲备了点咸菜,带回来后少人问津。
咸货有荤素之分,大受欢迎的是腊肉、腊鸡、咸鱼、腌鹅、咸鸭之类。去年春节从乡下买了半爿猪腌成腊肉,差不多吃到了秋天。炒家常菜蔬,放几片腊肉,味道很香。腊肉不依不傍,青菜一意孤行,吃起来有昏黄的回味与微绿的向往。
鲜
鲜颇具私密性,滋味太美。美从来只可意会,无法言传,大美尤其无言。“鲜”字是鱼和羊的搭配,鱼羊同烹,口味美滋。有一年在南方吃过,可能做不得法,并不见佳。
鱼类自是鲜美,家常的鲫鱼、草鱼、鲢鱼,名贵一点的有石斑、河豚、黄鱼,各得其鲜。著名的长江四鲜,银鱼、刀鱼、鮠鱼、鲥鱼,我吃过三种。银鱼细骨无鳞,明莹如银,其鲜短平快。刀鱼细腻鲜嫩,入口即化,其鲜清新婉约。鮠鱼集河豚、鲫鱼之味于一身,其鲜平滑肆意。鲥鱼没吃过,苏轼称为惜鳞鱼,说“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鲈鱼”。其味可见一斑。桃花春气之感,还是不吃为宜,一吃就泥实了,失了想象。
“鲜”字的右边是“羊”,羊是畜肉中最鲜美的。猪肉油腻,牛肉太犟,驴肉粗重。羊肉盐煮也好,红烧也好,煎、炒、爆、炖、涮,都能淋漓尽致。我最喜欢爆和涮,尤其是涮,像踏入暮春田野,鸟语花香,一切正在蓬勃疯长。
吃过的东西,有很多比鱼羊要鲜美,譬如菌类。大概先民发明“鲜”字太早,盐没能广泛使用,显不出菌之鲜。二则菌类身份“卑微”,不及鱼羊“高贵”。据说云南的鸡枞菌最鲜,用来做汤,极危险,人贪鲜,会喝到水饱,甚至直到胀死。有人怀疑那菌里含有什么物质,能麻痹大脑里的拒食中枢神经。一家之言,不必当真。
道家认为食气者寿,李渔说菌类清虚之物,来源于天地之气,食菌等于食气。
菌类,吃过最鲜的是老家人称为鹰爪菇的,做汤或者炒食都不错,滑且嫩。抄几口吃下,入嘴之际,触电一样,鲜味洇濡,顺着嘴唇舌尖舌根然后到了喉咙,紧跟着弥漫整个胸腔。此刻,不要说话,埋头吃喝才是赏心乐事。可惜这道菜二十多年未见,杳不可寻,鲜美得成了传说。
小时候经常吃毛豆鸡蛋汤,入口清冽,甘鲜异常。剥好的毛豆倒入滚油锅,炒至八分熟,放盐,添水,烧开后,捻碎青菜叶一撮撒上,淋下搅拌好的鸡蛋糊,即可起锅盛碗。只见豆粒于碗底沉浮,荚衣出没汤面,蛋花随汤匙荡漾,青菜像轻舟徜徉。馋意袭人,轻呷一口,一条温暖的水线贯通腹中,猪油、毛豆、蛋花、青菜之味鲜美如梦幻,仿佛天上人间。每每遇见,总会喝到撑,可惜现在找不到过去的味道了。
春天,有一道春鲜——豌豆配春笋:春笋切成方丁,在淡盐水内焯烫一分钟后清炒至九成熟,加生抽。接着倒入豌豆,快速煸炒,放盐和鸡粉,翻炒均匀出锅。豌豆颗粒圆润鲜嫩像翡翠,方丁春笋如玉,十分好看。口感脆嫩,味道鲜美,清雅隽永。这样的菜,不要说在大鱼大肉中,即便放入家常菜里也款款多情。
这些年间或赴宴,叵耐美食遁迹。很多时候不是吃饭,而是赴局;很多时候不是吃饭,而是聊天。好在不是鸿门宴,宾客相欢,美食与食美退居次位了。倒是有回在深圳吃到一款膏蟹,很肥,厨师火候掌握得很好,蟹肉细嫩,汁也收得利落,鲜美可口。
东瀛生鱼片很有名,吃过几次,不觉得美味。口味有时候和习惯有关。东瀛饮食不如其文学,文学不如其绘画。东瀛江户时期浮世绘里的风情够鲜够美,堪比美食。
膻
饮食有偏执,饮食也是个性。有人不吃羊肉,怕膻;有人却只知其鲜,不觉其膻。羊及羊肉别名膻根,在古代,膻肉专指羊肉。古人称祭祀时焚烧羊肠间脂肪所散发出来的气味为膻芗,膻的本义也正是羊臊气。苏州旧俗,认为春天的羊肉有毒,主要还是膻味作祟。
羊肉有两绝,内蒙古手把肉风情独特,苏州藏书羊肉鹤立南国。藏书羊肉汤烧得好,略带一些膻气,膻得清新,有吴地小桥流水的旖旎。内蒙古手把肉也带一些膻气,膻得豪爽,风味辽阔。或许是地域带来的联想,吃到椰子,总想起海滩,喝青稞酒,脑海更是一片高原风情,吃葡萄干想起吐鲁番,吃烩面想起河南,吃米线想起云南,吃米粉想起桂林,吃拉面想起兰州,吃臭鳜鱼想起皖南,吃海鲜想起大海,吃山珍想起森林。
第一次吃手把肉,是在北京。切成的大块羊肉白水煮,一手把肉一手用刀割食。座中有内蒙古客人,割肉有真功夫,骨头上羊肉丝毫不剩。第一次吃藏书羊肉,是在安庆。拙作《豆绿与美人霁》中写过:
喜欢藏书羊肉这个名字,有书有食。想象一个藏有万卷诗书的江南小镇,微凉夜色下三五成群的人坐在八仙桌边喝羊肉汤,那场面多好。如果再冷一些,呵气成雾的寒夜,滚烫的羊汤,几个人边喝边聊,足以令人低回了。
写虚了,言不及味。现在补记:藏书羊肉汤色乳白,香气浓郁,酥软不烂,口感鲜而不腻。饭馆的老板一口吴语,无怪滋味正宗。
记忆中仅仅吃过一次红烧羊肉,是少年时候在老家。奇怪的是,宰羊前,先给它喂了一碗冰糖红枣。后来在书上见过类似描写,说某烧羊肉的大师傅,祖上也烧羊肉,有一次宰羊,羊流淚,人不忍下手,又养了几天。当然,最后还是被宰了,因为羊偷吃了大师傅祖上给他老母亲炖的冬令补品冰糖红枣。不料,偷吃补品的羊,肉质史无前例地丰美。从此,杀羊之前先喂一碗冰糖红枣。情节可能是小说笔法,技法已行之民间。
鸟类大概不乏嗜膻之癖,唐诗中有“弃膻在庭际,双鹊来摇尾”的句子。内蒙古人说他们那羊肉鲜美,是因为羊吃野葱,自己把膻味解了。我看未必,主要也有饮食习惯因素。内蒙古朋友告诉我,秋天的羊肉最好,因为那个季节羊可以吃到沙葱,还能喝到霜冻过的冰泉水,这两样可以去除羊膻气。说得煞有介事,我却半信半疑。
真要说到膻,狗肉比羊肉膻。狗肉烹不得法,不放辣椒,膻不可食。旧年山里猎户捕获到野味,剥皮后总要烟熏火燎一番,风干后方可食之,若不然就是用辣椒粉裹住了也膻得冲鼻子。
腥
腥膻一家,难兄难弟。我不怕膻,但招架不住腥。私下开玩笑说自己厨艺第一,文章第二,因为饭只做给自己吃,文章却是给别人看的。可惜做不好鱼,主要原因还是对腥的无可奈何。
我怕腥味,也制服不了它,感觉充满凶险,让人胆战心惊,或许和血雨腥风有关。血的确腥,猪血、鸭血、羊血、牛血都有股铁腥气,凝固后,闻起来又微微有些香甜。我最喜欢猪血,一次可以吃一小碟子。川菜毛血旺里的鸭血,嫩滑细腻,是点睛之笔。
腥是形声字,从肉从星。肉与星组合的意思是说,介于臭味和无味之间的味道。腥味的食物,制不得法,总感觉臭,成了一堆秽物。
古人说水居者腥,肉者臊,草食者膻。差不多如此。鱼、虾、蟹、鳖、泥鳅、黄鳝还有各类海鲜,腥气扑面。
世间常有逐臭之夫,更不乏嗜腥之徒。有人吃生鱼片不放芥末,说就贪那股生腥气,腥得人清醒。我嗜蟹之腥,甚至不觉得腥,相反倒很鲜。每年秋天,常有朋友惠送大闸蟹。冷寂的夜晚,一个人在家边看电影,边吃螃蟹,一次两三只,十分温暖。
鱼的腥气主要在鱼线上。厨师烧鱼前先在鱼头处划开一刀,再划开一刀,用菜刀侧面使劲平拍几下,鱼线就出来了,轻轻捏住,往外拉动,会抽出像头发丝一样的白线。有一回亲眼看见,真觉得自己孤陋寡闻,饮食里天地太大。抽过鱼线的鱼毫无生腥气,做汤、清蒸、红烧,鲜美得很。
腥是最具诱惑力的气味,因为有两面性,要么升华成鲜,要么恶化变臭。
听过一个“偷腥”的来历,鱼鳔曾是避孕工具,人用后身上会带股腥味。这里幽默的成分多,不必当真,我倒是觉得事涉生理。
前不久去了趟贵州。贵州人的口味杂,酸甜辣咸且不说,对苦与腥的嗜好,独步一方。每餐总有凉拌鱼腥草。第一餐吃了一口,又苦又腥,强咽下去,再不敢尝了。
苦,倒不打紧,反正也吃过不少苦头,关键是强烈的生鱼腥味,实在难以招架。鱼腥草我老家也有,没有人敢染指一尝。有年去徽州,暮色里饭桌上有一盘鱼腥草。强忍着吃了四根,不敢再吃,实在不能再吃了。
贵州人称鱼腥草为折耳根。折耳根,折耳根,想起小时候念书不听话,老师过来扯扯耳根。现在禁止体罚学生,连打手心也不准了。
麻
人间有五味,酸甜苦辣咸,我最喜欢甜。甜食吃多了损牙,近来不敢贪多。饮食各有癖好,有人喜欢吃苦瓜、苦菜,喝苦丁茶。有人爱酸,好吃西红柿、山楂、葡萄、杏、柠檬、橙子。有人嗜咸,最爱咸菜、腊肉。有人无辣不欢,洋葱、芥末、辣椒是餐中常物。
甜是软,辛是冲,酸是收,苦是闷,咸是和。甜让人愉悦,辣总是刺激,辛能回味,酸得生津,苦使人冷静,麻则是麻痹。麻痹之美,美得诡异。第一次吃麻辣烫,碗头袅起的热气十分诡异。不小心吃到一个花椒,嘴巴麻得发木,暗暗心惊,味觉一下钝了,感觉越发诡异。
麻其实麻在花椒上,皖地口味或辣或淡或咸,从来与麻无染。小时候没吃过花椒,也没见过花椒。花椒以陕西椒、四川茂汶椒、清溪椒为上。
去南充,川地潮气重。怕我们受了寒湿,主人每日特意做一款麻辣菜。麻得舌尖迟钝,辣得大汗淋漓,毛孔舒张,十分痛快。汤料里放的正是茂汶花椒。花椒除了带来味觉的麻之外,还可以压腥除异,增加鲜香。
有人不吃花椒,说辣。有人不吃花椒,说麻。我喜欢花椒,做酸菜鱼、水煮牛肉,炸一小把花椒,吃起来满口奇香,吃饭时多盛一碗,胃口开了。
川渝人做菜常放花椒,青花椒、红花椒、青红花椒。面条也沉浮几颗花椒。川菜在烹调方法上,有炒、煎、烧、炸、熏、泡、炖、焖、烩、贴、爆等三四十种之多。最大风味是麻辣,搁很多辣椒、胡椒、花椒。豆瓣酱是川菜的主要调味品,不同配比,配出了麻辣、酸辣、椒麻、麻酱、鱼香、怪味等各种味型,无不厚实醇浓。
花椒之麻是川菜点睛之笔,也是点金之笔。
辣味是放是激,川菜里有一种口感的放肆放纵激荡激扬。麻味是敛,将川菜这匹脱缰野马拉回来。每次吃川菜,总是在一曲川江号子与一段京韵大鼓之间徘徊。辣味如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麻味却是十七八歲的山野女郎,执三弦。
花椒之花甚小,嫩而巧,粉红色花瓣在枝叶间躲躲闪闪。这样的花结那样的果,有一种世事难料。大抵属异类草木吧,特立独行,不中不和,老而弥坚,有遗老气。放有花椒的菜,吃进嘴里,一口有一口味道,越发世事难料。
麻味的菜,我喜欢麻辣鱼、水煮肉片。这两道菜第一口是麻,嘴唇微微颤抖,跟着就是辣,一股冲劲上来,然后一阵鲜香,发觉烫的时候,为时晚了。
可惜我不会做鱼,想吃麻辣鱼只能去饭馆。水煮肉片做过几次,比不得厨师。滋味上乘的水煮肉片,味厚。我做的水煮肉片,总嫌轻薄。轻薄倒也罢了,有一次居然做出了浅薄的味道,所有的口感都浮在表面。
吃过最好的麻味是广东人做的海鲜麻辣香锅,入嘴麻、辣、鲜、香。麻辣香锅有荤有素、有淡有辣,天南地北的食材融在一起,味道丰富多样。麻得干干净净,辣得干干净净,鲜得干干净净,香得干干净净,四种味道互不干扰又纠缠不清。因为麻,辣无丝毫躁意。因为辣,鲜不沾半点腥气。因为鲜,香味悠长淡远。
在郑州吃到一款麻辣花生,滋味大好,原有的麻辣香之外多了爽脆,吃了一颗又一颗,回家还带回一盘。可惜第二餐稍稍受潮回绵,口感少了脆一味,打了折扣。后来在外多次遇见麻辣花生,找不到那次的感觉了。美食常常像孤本善本。
麻味的菜我还会做麻婆豆腐,装盘后撒花椒粉。麻得像李清照的词,婉约中有惆怅。
臭
“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这句话刷在长沙火宫殿墙上。湖南每一地的臭豆腐都好吃,湖北、上海、江苏、浙江的臭豆腐也不错。炸熟配上辣子香菜,有独特的风味。
味觉太具私密性。有人嗜甜如命,有人自讨苦吃,有人炒菜总要放一点辣,丝瓜汤也漂着红辣椒。曹植给杨德祖写信说:“人各有好尚,兰茞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逐臭之夫见过不少,满大街找臭豆腐吃。我口味清淡,不要说苦臭之味,辣过了头、甜过了头,也招架不住。
十几年前在黄山,晚饭时,上来一盘鱼,众人下箸如船桨齐发。我夹起一块,刚入嘴就吐掉了,对身边人发牢骚:“真不像话,坏臭了,还给我们吃。”那人笑笑告诉我,这是徽州名菜臭鳜鱼,吃的就是臭,这道菜制法独特,有异香。闹笑话了。
徽菜馆去得多了,慢慢能吃一点臭鳜鱼,异香没能吃出来,微臭一直挥之不去。近年终于体会出臭鳜鱼之妙。丁酉年,去了趟徽州,连吃三五条臭鳜鱼,各有其臭、各有其香,其妙处即在于此。
记得多年前,去皖南,在一个个白墙灰瓦的老村里兜兜转转,如漫步在世外桃源,看木窗走石巷过小河,老人悠闲地坐在堂屋磨墨写字。村口细巷深墙下,挑柴担重的农人擦肩而过。傍晚时,夕阳西下,寻一小菜馆,点上地道的农家菜,其中有上品的臭鳜鱼,味道极好。片鳞状的脉络清晰可见,鱼肉坚挺呈玉色,筷子稍稍用力便如花瓣一样碎开了。吃到嘴里,柔软鲜美,腴而不腻,开始微臭,继而鲜、嫩、爽,余香满口。骨肉相连、软塌塌的臭鳜鱼则为下品,食之无味。
坐在窗下,窗外是徽州的夜,隐隐有竹影有风摇,黑漆漆里有空蒙的绿意。与伊对坐,一杯淡茶,那情景,犹如春梦。
徽州的臭鳜鱼好,还有长了毛的毛豆腐,味道也好。
去过一回宁波,当地人将冬瓜切块煮熟,撒上盐和臭卤,密封半个月。说有解暑、通气功效。我吃了一点,不合口味,加入辣椒粉,方才稍稍压住了臭味。绍兴人吃腌制发霉的臭苋菜梗,越发滋味冲鼻,我也只敢吃一小截下饭。
京中有豆汁,以绿豆渣发酵而成,可谓臭名远扬。喜欢豆汁的,赞美气味醰醰,酸中带甜,不爱喝的嫌酸臭难闻。小胡同,老旧的木桌子,大碗豆汁,清洁可饮,一摞形如手镯的焦圈,色泽深黄,焦香酥脆,从容而食,别有一种山野市井之趣。
涩
山西人嗜酸,有人吃馒头,掰开后夹一点酸菜,还要蘸上醋。无锡菜偏甜,酱排骨好吃,但一般人第二顿就招架不住了,到底太甜。一朋友去厦门,发现包子竟然是甜的,肉馅里放了很多糖,食不下咽。算不得矫情,实在习惯不同。四川人崇辣,有一年在蜀地,餐餐不离辣,汤里也漂浮或者潜伏有辣椒,不少人叫苦连天。绍兴人吃咸极了的咸菜和咸极了的咸鱼。咸菜、咸鱼也是徽菜的特色。
口味的咸淡酸甜和地域是有关系的。人说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大抵不差。北方人口重,江南厨娘烧菜基本偏淡。这也与个人的性格习惯有关,安徽菜并不辣,但有徽菜馆炒什么都喜欢放辣椒。
我不知道有什么地方的人爱涩。过去乡下物资贫乏,不少老百姓吃未熟透的梨与柑橘之类,又酸又涩。童年时候,我也吃过,居然乐此不疲。
涩之感,在诱,一进嘴,其味缓缓弥漫,最终整个口腔都是涩的。涩是大多人都不喜欢的味道。也有例外,霜打后杂在柿子里面的涩,我就很欣赏。有种水果柿子,完全不涩,甜得不像话,简直枉担了柿子的美名。北方大柿子的涩,非常清香,有种特别的甜。糖果的甜,甜得直截了当,甜得单纯,似乎是一种傻甜。柿子的甜因为有涩做铺垫,与各类瓜果各类糖果的甜来得不一样。说到底,我这里好涩实则爱甜。
味不甘滑谓之涩,杜甫《病橘》一诗中说“酸涩如棠梨”。棠梨之涩,涩得穷敛。究竟什么是穷敛,我也理不清,朝详细里说,也就是棠梨的味道单一,入口只有单薄的涩。
小时候邻居家有棵棠梨树,挂果熟后,大者如牛眼,小的仿佛汤圆,极酸极涩。摘回来放稻草或棉絮中捂十天半月,变褐变黄,入口亦酸亦甜,涩味轻飘飘的,回味之际,又迅速袭来,吃起来仿佛打仗。
涩一淡薄,味道就厚了。譬如笋,略略沾一点涩,吃起来舌尖有丝丝麻的感觉,其味神秘醇厚。
故乡人家喜欢吃高粱汤圆,团团滚滚装在粗瓷白碗里,汤色绛红。熟透的汤圆,隐含着朱粉、朱砂与橙红的肌理。碗口蒙有汤气,薄薄地漫向桌子上方,平添了茫茫雾幛。夹起一个,酱在筷子头上,色泽丰美像古旧的红木珠子。
高粱汤圆掺有糯米粉,口感糍软,淡甜中稍微有些涩,像我多年后读到的废名文章。魯迅说废名文章冲淡为衣,冲淡之衣下筋骨嶙峋,还是涩。废名一派文章,逸气高拔,竟陵余脉斜阳夕照,虚静随缘,有枯涩的朝气,像奇峰怪石。
竟陵派文风求新求奇,字意深奥,幽深孤峭。谭元春涩,钟惺涩,刘侗涩。他们的涩,如一枝一花一蕊,山禽静飞,山澹其晖。刘侗的《帝京景物略》,写明朝帝京风物风俗风情,行文刁钻,四库馆臣斥之为幺弦侧调、吊诡之词。然其造句冷隽奇崛,自有面貌,状物拟人,绘声着色,不是平人能及。隔世之涩,显得格外厚,更有挥之不去的生气。
因为涩,因为厚,因为生气,高粱是上好的酿酒原料。祖父喜欢吃高粱汤圆,说消积解毒,与他同吃高粱汤圆的情景,逐渐模糊一片。记得端着粗瓷碗,有庭前看美人蕉的心情。
涩有阻滞收敛作用,《灵枢·五味论》:“酸入于胃,其气涩以收。”万物有灵有美。人间百味,味味皆道。
嫩
有一种豆腐,极嫩,入口即化,触手立碎,简直让人无可奈何。做不得法,每次弄得乱成一锅星,不敢再买。那种嫩豆腐,吃起来少了快意,容不得回味已落入肚中。豆腐要吃老的,烧、煎、炸、炒、焖、烩、煮、拌,皆无不可。嫩豆腐似乎只能烧汤。牛肉我要吃嫩的,肉嫩,烧法也嫩。牛肉烧老了,香味也打了折扣。
肉一嫩,多了鲜味。老肉不香,乡下人养了多年的老母猪,最后只能埋掉,谁也不愿意吃。做土豆鸡块,如果鸡肉不嫩,味道要稍逊风骚。四川菜中,水煮肉片吃起来不觉得多辣,说到底还是牛肉极嫩的缘故。
宋朝人喜欢吃羊肉,也是因为嫩,当时陕西冯翊出产的羊肉膏嫩第一。神宗时,有年购买羊肉达四十多万斤。先秦老百姓吃饭,在豆瓣粥中加入豆苗嫩叶,混煮成碧绿的豆瓣粥。
江南人做莼羹,将鱼和莼菜炖在一起,煮沸后加入盐豉,鲜美无比。农历四月,莼菜生茎而未长出叶子,叫作雉尾莼,是莼菜中第一肥美新嫩的。莼菜本身几乎没有味道,味道全在汤里,颜色嫩绿,吃起来令人心醉。
商丘人用尚未熟透的麦仁熬粥。口感极嫩,又多了清香。这样的吃法,一年不过十来天,是真正的节令美食。
说到嫩,马齿苋不可不提。取其茎叶,开水烫软后切细放醋,淋上芝麻油,炒吃或凉拌皆可。入嘴滑且脆,酸酸甜甜,伴着淡淡的清香,极为新嫩清爽。
很多年前在老家县城吃饭,见饭店餐台上有一种通体微绿泛白、淡红带绒的郎菜,极嫩,点了一盘。配羊肉、胡萝卜、野菇、粉丝共炒,盛在白瓷盘里,叶细茎小,丝丝入扣,缕缕粘连,荤素齐备,令人舌底生津,齿颊留香。
吃南瓜,我欺嫩不怕老。嫩南瓜,切丝烧菜。老南瓜,剁块熬粥。河南人还将嫩南瓜切丝,焯过放凉水中,与蒜汁、藿香凉拌,做捞面,特别爽口。吃玉米,我也欺嫩不怕老。嫩玉米或烧或蒸或煮,老玉米炸爆米花,酥软香脆。
杜甫在草堂浣花溪边得过好诗句:“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
花到盛时容易纷纷飘落了,嫩蕊啊,你慢慢开。立春后,到处是嫩嫩的颜色,屋檐下,篱笆旁,去年的野草吐出新芽,柳树冒绿。风都是嫩嫩的,吹面怡然。
脆
祖父年轻时候,专挑硬东西吃,老了之后,依旧欺软不怕硬,每餐盛锅上面的干饭。小孩子吃东西喜欢脆,老人吃东西喜欢软。年纪大了,口腹之好,也会变。
过去岳西人常把晒干的老蚕豆和铁砂炒熟当零食。老人见小孩吃炒蚕豆,一口一个响亮,嘎嘣嘎嘣,讨来一颗尝尝,岂料崩掉了半颗牙齿。
脆则香,吃来爽口。母亲炸出来的花生米,掉在桌子上,一断两瓣,饭店鲜见那个手段。
十年前在天津,吃到胳膊粗的大麻花,真是脆,不小心摔落地上,碎成粉块。后来买到的麻花,绵软,口味就弱了。
安庆人喜欢鸡汤泡炒米。炒米泡在鸡汤里,松松软软,细嚼之下松脆清香、起起伏伏,不由得心情大乐。
炒米各地都有,郑板桥说它是“暖老温贫之具”。小时候吃炒米,直接干吃,脆咯咯嚼。现在吃炒米,还是喜欢用鸡汤泡。安庆早点摊有人用排骨汤泡炒米,香气不够,没有鸡汤泡出来的好吃。鸡汤泡炒米,外加两根香脆的油条,那是我最喜欢的早餐。不敢贪多,一个月吃三两回,过过嘴瘾。
有朋友定居北京二十几年,每次回乡探亲,临行总要称几斤炒米,说天下炒米,安庆的最好。我在合肥吃过几次鸡汤炒米,鸡汤醇厚,炒米稍微绵软了,没嚼头。
念书的时候,学校大食堂烧柴火饭,锅巴有半寸厚。食堂师傅把饭铲出来,锅巴用小火烘焦,脆脆的,偶尔买个半斤八两,装进铁盒子里存了当零食。吃起来满嘴都是香味,只是吃多了累牙,腮帮子疼。
在千岛湖吃到很地道的袜底酥。小小的酥饼,一层一层薄如蝉翼,颇似袜底。刚烤出来的袜底酥,清新松脆、甜中带咸,买了一纸袋,同游的朋友都喜欢吃。袜底酥的名字不雅,但实在好吃,因为脆。
脆的东西,好嚼,唇齿一合,香气四散,吃起来快意。一块肉,在嘴里左右十几个来回,还没嚼烂,着实使人恼火。
将连着一点点瘦肉的猪脆骨,放上孜然调料烤熟,与羊肉相比,吃起来又是一番风味。
我不喜欢芹菜,但桐城水芹,掺肉丝或配豆腐干清炒,菜质脆嫩,余味甘甜,最可下饭。有一种水晶梨,一口能咬下小半个,脆嘣嘣的,好吃。
淡
春天时候,椿、韭、荠、菜薹最好;夏天时候,豇豆、莴笋、南瓜最好;秋天时候,菠菜、扁豆、茄子、黄瓜最好;冬天时候,萝卜、冬瓜、笋、芥菜最好。略施油盐,有些菜甚至不放油盐,开水焯一遍,碧绿绿的,又好看又好吃。
曾经无肉不欢,如今抱朴见素,每顿饭只要有一盘蔬菜、半碗稀饭。稀饭是常见的豆、大米、山药之类,偶尔添一点江米,口感软糯糯的,又香又滑又嫩。也配有小菜,腌制的雪里蕻,切得细细的。萝卜干指甲片大小,腌豇豆半寸长,拌几滴香油。当然也有人胃口好,至老餐餐浓油赤酱。
古人说大味必淡,似乎颇推崇淡。大味说的是至纯之味,也就是说至纯的味道必须淡一点。烧菜做饭,油盐多了,其色美艳,其香流绚,其味绝伦,总与菜饭的本原隔了一层。
淡是味道的本原。“淡者,水之本原,故天一生水,五味之始,以淡为本。”因为淡,才可以同天下万物之味相谋相济。老子懂得淡的道理,“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淡薄才会浓厚,无味才会甘美,清淡、自然、平常才会淡而不厌,久而不倦。是以君子之交淡如水,唯其淡如水,才自然长久。
《菜根谭》上说:“浓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这淡不是无味,而是食物天然的本味。
京菜调理纯正,盘式雍容,以鲜嫩香脆为特色,倚仗宫廷款目,煞有富贵气,如菜中之缙绅,其得意处正好在淡。徽菜也好,但一笔浓墨,偶尔需要淡一点,口味才多些回旋。徽菜里改良的猪肚汤,入嘴爽口清美,让人想起青梅竹马。沉醉啊,沉醉!我喝了一碗,又喝了一碗,有天真无邪之感。清淡的香气和风味,给人一种似有若无的淡泊,好似水墨画的留白。
平常一日三餐,经常自己下厨。我家厨房调料极少,除了油盐酱醋,就是姜,葱蒜也不多用,嫌其味道冲。
人吃家常菜,不改其乐,这乐是家常之乐。家常之乐,乐在长久,乐在温润的细水长流,吃了几十年,不厌不腻。不像去饭馆,连吃两顿就倦了。家常菜的好,就好在淡,所谓粗茶淡饭。这些年茶越喝越精细,饭越吃越清淡。
茶不厌精,饭不厌淡。
实则我喝茶也淡,盈盈一层茶叶铺在杯底,叶片竖立。茶的淡香里一口口留有空白,留有余地。
颜色上我也喜欢淡,淡红、淡蓝、淡灰、淡紫、淡青……唯有绿要浓。浓绿一树,浓荫匝地,南方的山浓绿浓绿的,那些绿的树、绿的草挤在一起,绿得肥沃。
淡是形声字,从水从火。水火不容水火容,容成一淡。饭菜难得淡,难在水火相济。做人难得淡,难在水火相济。
都说人淡如菊,菊花我常见,乡下漫山遍野都是野菊。淡如菊的人,似乎并不多。
梅堯臣说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唯造平淡难,伪造平淡更难。文章写平淡了,那是大道。文似看山不喜平,这平不是平庸。
宋人的诗说得好,欲为平淡愈崛奇,子有婉微句,藏之平淡间。宋人笔记简洁潇洒,比典册高文亲切。得了平淡诀的缘故。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