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色
2022-03-11王宗坤
王宗坤
你来的当天下午我们就见面了。这种见面当然是单方面的,你不可能从众多花花绿绿的女生中分辨出我来,但我要确认你就简单了许多。前几天董建华就说学校分来了一位新毕业的大学生,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立刻充满了期待,盼着暑假尽快结束,盼着能尽快见到你。有时,董建华去学校旁边侍弄那块破菜地,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游逛,往往会禁不住浮想联翩,想象着在这破败院子里突然出现一位青年才俊会是什么样子。要知道,你是这所偏僻联中分来的第一位正式大学生,在这之前,这里连中专生都没有分来过,只有个别由民办老师转成的公办老师,更多的则是像董建华这样纯粹的民办老师。
第一眼我就确定我们见过。那年我还跟着董建华在镇中心小学读书,应该是上三年级的那个清明节,我们被老师带着去镇子后面的烈士纪念碑扫墓,等到了地方,看到前面密不透风的队伍,才知道镇中心联中的学生也来了,当时的场面乱糟糟的,有一个穿黑色中山装的男人在前面拿着送话器喊叫着什么,这个男人我见过多次,是镇上的教育办公室主任,权利大得很,全镇所有老师都归他管理,偶尔到我们学校来视察,老师们都拿他当天神供着,对我们的要求更是分外严格,连课间打闹嬉戏都是禁止的。有次放学回家,我居然在那间蜗居里见到了他,脸红扑扑,看起来还有些慌乱,来不及跟我打招呼就匆匆地走掉了。
教育办公室主任对着送话器喊了一阵,周围就安静了许多,随之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上前讲烈士们的丰功伟绩。这位老人我们是知道的,据说,曾经和纪念碑上的某位烈士是战友,之前更早的时候整天拿着大笤帚扫镇上那条最长的大街,听大人们说那时都认为他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特务,后来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成了香饽饽,每逢六一儿童节,都会被请进学校,跟我们这些年龄差不多的小学生一起扎红领巾。老人说话有些含混不清,像我们这些隔在后面的小不点儿就更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整个队伍经过短暂平复之后很快又传出嗡嗡的声音,教育办公室主任只好又拿起送话器开始维持秩序。
老人讲完你就上来了,你是代表新时期少年向烈士致敬的,你的声音虽然单薄却极其清脆,跟刚才老人的咕噜声形成了鲜明对比,这比教育办公室主任的喊叫管用了很多,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你的发言极短,短得就像一次下课铃声,我刚踮起脚尖就看到你鞠躬开始往台下走了。
直到扫墓结束我才算真正看到你。我们小学生还是比较守规矩的,排成整齐的队列往回走,你们初中生就自由了许多,在队伍中随意穿插,很快就把我们的队伍搞得七零八落。刚拐上通往镇子的马路,我旁边的一位同学突然喊了一声:“李方旗!”我扭头一看,见你正要从我们身边跑过,那声喊叫似乎让你在意了一下,俯下身子,睁大明亮的眼睛朝我们这边瞥了一眼,就是在那短短的一瞬,我看清了你的脸,黑灿灿的,轮廓圆圆的,脸上还点缀着几个不规则的雀斑,黑黝黝的头发往下一甩一甩的,看起来灵动而飘逸。这跟那个清脆的声音有些差距,那个时候我刚满九岁,有些东西在心里还不太明晰,假如非要说一下当时的感觉,那一定是由失落引發的失望,或者是一种对不明未来的惆怅与向往。
还是说说你第一次走进黑山联中时的情景吧。那天凑巧的是,你推着自行车迈进校门的那一刻正赶上我们下课,是车子后座上那厚厚的一摞书和挂在车把上的那套洗漱用具暴露了你的身份。我们都好奇地看着你,你似乎有些腼腆,只朝我们瞟了一眼就开始闷着头继续往前,有提前得到消息的同学开始议论,那时候我们这些孩子的性格还不像现在一样外露,遇到意外的事情顶多也就是在语气上加强一下。有好几个同学在惊叹:“这就是新来的老师啊!”“他怎么这么年轻!”……你分明听到了这些叽叽喳喳的声音,但脚下的步子并没有停下来,速度反而更快了,车把上挂着的脸盆与白瓷杯子发出的碰撞声越来越密集,这就足以说明你当时的仓皇了。你现在的样子跟我原来记忆中的那个李方旗一点儿也不像,只是皮肤还是黑,但黑得有了色彩,应该属于油亮的那种,脸型不再像过去一样圆,而是变得狭长了一些,这就使得整个脸部的曲线新颖了很多。长长的头发从中间拱出了一个很大的轮廓,走路的时候整个轮廓就像窗帘一样不停地闪动。是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有脸上散布的雀斑让我从记忆中找回了你。
之前,我就知道你将要住在我们旁边的那间房子里,过去是李兰老师的单身宿舍。李兰老师原先也是跟董建华一样的代课老师,后来就转成了民办老师,再后来就转成了公办老师,吃上了皇粮,身份彻底发生了变化,李兰老师很快就找了个城里的对象,那个男人我是见过的,胖得像头肥猪,据说在摩托车厂搞销售,来了就跟李兰老师关在屋子里不出来。上一学期放暑假之前,他把李兰老师调到了摩托车厂的子弟小学,他们搬家的时候还开来了一辆长长的卡车,但车上的东西却少得可怜,堆在靠近车头的位置,像一枚干瘪的核桃扔进了大大的篓筐里。董建华本来是要按照李兰老师的路子往前走的,应该说她行动得比李兰还要早,先是抓住了一个下乡的知青,一心盼着知青返城后能把她也带走,为此用尽心机地怀上了我,然后逼迫知青跟她结婚,但结婚也没能拴住知青,知青最后还是离她而去了,她当然去城里找过知青,不过都是无功而返。据说那段时间董建华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直到近几年才慢慢恢复过来。后来,她通过一次外出学习的机会,认识了带队的教育办公室主任,主任帮她成了代课老师,这又燃起了她的某种希望,就在她转成民办老师的那一年,主任的老婆闹到了学校。镇上的中心小学待不下去了,主任只好把她打发到了偏僻的黑山联中。
这些事情我是后来陆续知道的,董建华在我心中的形象,也在这些渐渐显露的真相中跌落了。我是作为她人生筹码来到这个世界的,这种感觉让我时常觉得自己很孤独,为什么能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经常会这样不停地问自己。尽管从董建华身上也能时时感受到某种疼爱,但有时自己还是从心里很排斥,所谓疼爱也就变成了下锅时没淘干净的米饭,含在嘴里不时会被硌一下。
有你住过来,黑山联中的宿舍区就变成了三家,另一家是校工两口子,董建华让我称呼他们为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年龄都已经很大了,尤其是那位于奶奶,脸上的皱纹紧贴着骨头生长,抻开来就是把透风漏气的大蒲扇。老两口最近刚遭受了不幸,他们的女儿嫁到婆家不久就上吊自尽了。为此于奶奶已经卧床不起半个多月了,你来的这天下午又有附近王氏店村的医生来给她诊脉。想必你已经知道了黑山联中所在的村子叫马蹄峪,是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没有卫生室,只有一个门脸很小的门市部。没人知道这所这一带仅有的联办初中会建在这么一个小村子里,名字也起得莫名其妙。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因位于村子东面的黑山水库而得名呢,但黑山水库也得有个最初的来历啊。这个疑问前不久才被于奶奶解开,原来黑山联中后面有一座仅十几米高的小山丘,小山丘上遍布着黑色石头,因此得名黑山子。这个小山丘我们几个同学是经常去的,真的很矮,跑到山顶也不用大喘气,山上到处是坑坑洼洼的石头窝子,再就是长满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灌木,秋天的时候在杂乱无章的枝桠上还能找到通红通红的酸枣。现在山上已经找不到黑色石头了,那些黑石头由于材质好,都被用来修了黑山水库和黑山联中。黑石头消失了,黑山子这个名字也就被人淡化了,但也许是由于有了黑山子的骨血,后来的水库和学校却依然顽强地把这个名字继承了下来。
跟于奶奶相反,于爷爷是个不善言谈的人,有时,老两口在屋子里半天听不到一点儿动静,于奶奶憋不住了就去学校大门外,找那些老街坊说道说道,但更多的时候是找董建华聊天。于爷爷这种闷葫芦性格,在一群叽叽歪歪的老师们中间倒也显得可爱得很。
自从跟着董建华来到黑山联中,我沉默了很多,见谁都不爱说话,只对于爷爷有些例外,我喜欢于爷爷那种沉静而冷漠的状态。有时,我心血来潮,会主动去逗逗于大爷,故意找他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于大爷一般会回答得很节省,很多时候,于大爷似乎看透了我的小心思,干脆就闭住嘴巴不再搭理我。
董建华总是批评我没得礼貌,如果赶巧旁边有她的同事就会替我开脱,说这是女孩子必然经过的羞怯阶段。这种解释私下里我自己是不承认的,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沉默。我沉默是因为我知道我们是怎么来黑山联中的;我沉默是因为不愿意喊董建华妈妈,尤其是在守着外人的时候;我沉默是因为教办主任老婆那声嘶力竭的咆哮声始终在我心中缭绕着,让我感到在人前有一种不敢抬头的感觉。
我猜你来到黑山联中遭受的最大困惑就是停电,因为你来的当天晚上就停电了。当时董建华正在用电炉子煮面条,我正盯着位于墙角的那台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机,雪花遍布的屏幕正播着《新闻联播》,这是我最讨厌的节目,但我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不想跟董建华说话。眼前的黑暗像被人猛然铺过来的,倏然就把一切都遮盖了,锅子里的咕嘟声立刻停止了,只有流过眼前的蒸汽似乎还在。董建华看着那逐渐暗淡下去如蚯蚓一般的钨丝,不自觉地骂了一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董建华变得不再像过去一样温和了,总是不由自主地骂人,对这一点我很是反感。黑暗中我拿白眼翻腾着董建华,见她已经点起了罩子灯,正拿着筷子挑锅里的面条,挑起一根放在嘴巴里吧嗒了一下就又不自觉地骂了一声,然后重重叹了一口气,端起锅子去于奶奶的炉子上继续煮不熟的面条。
董建华出门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你,你会不会也在煮饭?过去李兰老师也是用电炉子的,但现在停电了,电炉子不能用了,你的晚饭该怎么办?你知不知道于奶奶门前的那个铁炉子就是为停电备下的?这种思虑一泛上心头就开始折磨我。我在闪着萤火虫般光亮的屋子里不停地走动,一步在灯影里,一步就又陷入了阴暗中,是这种不确定的黑暗给了我更大自由,我不再有所顾忌,走到门口来谛听你房间里的动静。你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传出来,开着的房门犹如一个巨大的黑洞与外面的朦胧对峙着。西边于奶奶的儿子正在跟董建华谦让谁先用铁炉子,谦让的结果是董建华把锅子放在了炉子上。
半熟的面条很快就变成了全熟,董建华端着锅子往回走,我赶紧抽身回了房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惊恐,但可以确定的是,这种感觉绝对与你有关,我担心董建华看到我会问,你偷偷站在这里干什么?确切地说,我是害怕让你听到这样的问话。
董建华端着热腾腾的面条锅在门口站住了,一开始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见她朝东边那个巨大的黑洞看了一下,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李老师你要做饭就去于大爷那里,那个铁炉子正燃着呢。”黑洞里寂然无声。董建华又喊了一声:“李老师。”这次声音更重了一些,在黑暗中显得更加辽远。那黑洞有了回音,我在屋子里听到你终于答应着走了出来。
我不知道你的反应为什么这么迟钝,也许是你还不太适应李老师这个称谓,我更愿意相信是黑暗隔绝了你面对的世界。当时我从心里感激董建华,是她让我知道了你此时的动向。你告诉董建华饭你已经随便吃过了,现在需要的是蜡烛。蜡烛?董建华反问道,不用看我就知道董建华说这话的时候皱起了眉头。“我们是用不起蜡烛的,我们一般会用点煤油的罩子灯,这里停电是家常便饭。”董建华的话里明显有了种酸溜溜的味道。听了这话我白了一下站在门口的董建华,刚才对她的感激也立刻烟消云散了。
知道董建华为什么会这样吗?她是在嫉妒,过去她对李兰老师也是这样,尤其是在月底发工资的时候,她表现得更加明显,得有好几天不给李兰老师好脸色。有次她居然脸色铁青地回到宿舍,从口袋里掏出那沓薄薄的钞票猛然撒落在地上,过了一会儿,见我满是鄙夷地望着她,才俯下身子一张张地把钞票捡起来,捡完了,再使劲捏住一角猛地往另一只手上摔打,一边还不停地叫着:“为什么欺负我,为什么欺负我……”民办老师的工资比公办老师的要低很多,但课时却一点也不比公办老师少。其他的民办老师之所以能活是因为家里都还有责任田,我和董建华却只能靠这点儿可怜的工资过活,我们过得非常艰难,说面条都数着根吃一点儿也不夸张。后来学校就在校门外给了董建华一小块荒地,董建华从心里不愿意种,这会让她觉得自己的生活道路在倒退,越来越回到农民的状态,但为了生存,她还是种了。
看得出来,董建华是想跟你搞好关系的,听说你没有煤油灯,趕紧回到房间里,放下锅子,端起罩子灯,踩上凳子,从搭在床上面的隔板上找到了我们过去用过的一盏煤油灯。这盏煤油灯不是带罩子的,下面是一个墨水瓶子,上面顶着一个铜钱大小的盖子,有一个棉线做的灯捻从盖子里钻出来。董建华往墨水瓶里注入了煤油,点着那尖塔样的黑黑灯捻,灯捻扑闪了几下居然着了。董建华端着走出来,随后我就听到了你表示感谢的声音。
董建华回到房间的时候,我已经把面条盛好了,大概我平时极少有这样的举动,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董建华看我的眼光怪怪的,面对这样的目光,我第一次在她面前感到了心虚,拼命把自己的脸埋进面条碗里,尽量让嘴巴发出的呼噜声吞噬眼前的尴尬。
第二天早上,我起晚了,董建华催了几次我才懒懒地从床上爬起来,起来后动作仍然慢腾腾的,董建华发了几句牢骚就去了办公室。我是故意这么做的,其目的是要在董建华走了之后再去教室。董建华一出门我就迅速地行动起来,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那件长袖的花格子衬衫,这是我最喜欢的衣服。
这天的天气照样很闷热,走进教室的时候很多同学看到我穿着长袖衫都感到奇怪,但他们也仅仅是把眼睛睁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平时我在他们眼中是个文静的姑娘,这种文静再加上我是教师子女就与他们产生了距离。只有同桌米媛多嘴,把那众多的问号给读了出来,“咦,你今天怎么穿长袖了?”
“没看天气预报吗,今天要下雨。”我故作漫不经心地说,心里却慌得要死,有种被人看穿的感觉。
我穿这件心爱的花格子衬衫当然不是因为下雨,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到来。从去年我就发现自己的胳膊上长出了粗粗的汗毛,夏天的时候这些汗毛裸露在外面使我感到非常难堪。有次我问董建华为什么会这样,没想到这一问竟然把董建华的眼圈问红了,她有些酸楚地搂着我说:“人家孩子小时候都有姥娘做的褪毛衫,你,谁给做?”原来按照我们那个地方的风俗,孩子刚生下来要穿姥娘做的小衣服说是能褪胎毛,我的姥娘在董建华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姥爷也在知青抛弃她的那一年得癌症死了。我这么一问自然就勾起了董建华对命运的感叹。那时我已经不习惯与董建华有这种亲昵了,我从她怀抱挣脱出来突然明白自己这是发育了。在这之前我已经来了例假,下身长出了细细的绒毛,乳房也开始结成了一个硬硬的核,我知道有些事情离自己已经越来越近了。
这是我们升入七年级的第二天,几乎所有的任课老师都见面了,唯有教英语的老师没有出现,我因此断定你就是我们的新任英语老师,这也是我用尽心思打扮自己的原因所在。上课铃响了,第一节就是英语课,黑山联中平时是很少按照课程表来上课的,只有开学这几天例外。随着同学们都涌进教室,我的心也开始怦怦地跳动,我低下头强烈抑制着自己,想象着等自己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你已经站在讲台上对着我们微笑的样子,内心竟然有种触电般的感觉。
教室里突然安静了,随着班长的一声起立我缓缓地抬起头,我没有看到你,讲台上站着的是冷峻的孙老师,孙老师六年级时教我们英语,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从来没笑过,脸上的线条僵硬得像用刀子刻出来的,我们一点儿也不喜欢他。我随着口令机械地站起来,心里感到一阵委屈,眼泪几乎就要下来了。同时,也在默默地埋怨你,以致班长喊了坐下我却仍然站着,是米媛悄悄拉了我一下,我才有了意识,有些不情愿地坐下。
说起来我是不该埋怨你的,因为当时教什么课程自己根本没有决定的权力。后来听董建华说你是想教语文的,但学校不缺语文老师,缺的是英语老师,校长就让你教了六年级英语。知道了这个情况我对你的身份有了更进一步确定,你不是专科毕业的大学生,而是普通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对此我没有感到失望,因为当时我们这些初中生的第一梦想就是上中专,这倒不是因为黑山联中太偏僻,学生自己期望值低,而是那个时代整个农村初中都是这个观念,因此能考上中专的都是初中时最为优秀的学生。这样我们的距离就拉近了很多,我梦想的下一站就是你刚刚毕业的那所师范学校,尽管我知道黑山联中从建校还没有出过一个中专生,我这个梦想也许仅仅是梦想,但我还是感到了振奋,原来飘在云端的理想猛然就变成了一场痛快淋漓的雨,打在我身上,渗透进了我的肌肤。
我突然变得刻苦起来,董建华显然感到有些意外。刚上初中的时候她每天都絮絮叨叨地对我说学习的重要性,后来见没有效果就干脆不理我了,她不知道我的突然转变暗藏着什么玄机,这让她有些迷惑,但毕竟这种转变是她所喜欢的,因此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种迷惑,不敢探究更不敢不竭力配合。这正是我所需要的,这种只属于我自己的秘密让我感到快乐,我真觉得自己不再孤独,因为有了你。
终于有一天,董建华在吃晚饭的时候再次谈起了你,她说你是个极有上进心的青年,在师范学校上学时就参加了成人自学考试,已经通过了七八科了,顺利的话,明年就能拿到大学文凭。现在你每天都学习到晚上十二点多。听了这些话我心里感到无比欢畅,我明白董建华跟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她是想让你这个身边的例子激励我,我愿意让她理解成是在你的带动下我才开始刻苦学习的,这样你就成了我的榜样,我的所有行为都衔接得更加天衣无缝,我心中的那个秘密就会隐藏得更深。但接下来董建华的话却彻底把我击碎了,她说你有个女朋友分在了城里的学校,你注定是不会在黑山联中待长的。
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我也没有察觉,只是呆呆地看着董建华的嘴巴。董建华看出了我的异样,连声问我怎么了?我感到自己有些控制不住了,急忙从屋子里跑出来,扶住门前的那棵多杈石榴树呕吐起来。此时你正在宿舍门前的院子里看书,你坐在一只竹凳上,面前是一把木制的椅子,椅子上放着一个摊开的笔记本,笔记本上还有一把宽大的纸扇。这几天热得出奇,人们都说真正的秋老虎来了,你显然在屋子里坐不住了,只要是不停电,你就会把电灯从屋子里扯出来在院子里看书。我晚上学习的时候也是想像你那样到院子里来的,但总担心会遭到你的笑话,就一直没敢出来。
我的呕吐声惊动了你,你起身问:“王晓彤,你怎么了?”我心里装满了对你的愤恨,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骗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呢?已经有女朋友了还这么招摇。我恨恨地回身看了一眼,灯光下你没有看到我眼睛里的火焰,仍然摇着手中的纸扇问:“王晓彤,你怎么了?”平时我就讨厌你叫我王晓彤,现在更感到刺耳了,你原来那张温和而热烈的面孔此时在我眼里变得那样虚伪与假惺惺,我内心冲撞着寻找着对你表达愤恨的方式,幸亏董建华及时赶了出来,不然我还不知道自己那天会有什么过激行为呢。
學校放秋假的时候你城里的女朋友来了。那天的太阳真亮啊,一大早就把灿灿的光芒透过那老式的方格玻璃窗照进来。我跟董建华正在吃早饭,听得门口有自行车的声音,董建华没动;我也没动,我们都以为是你回来了。学校一放假你就帮着家里忙秋去了,你的家乡离黑山联中有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十几华里的样子,骑车也就是半个多小时,有时星期天你会回去的;也有一次你父亲骑车来给你送东西,送的居然是手擀的面条,用个圆形的盖帘托着,外面还罩了一层雪白的拢布。你的父亲是个非常朴实的人,人也很热情,我一见就非常喜欢。
过了一会儿,我们没有听到门锁的声音,自行车的声音也并没有再响起,我和董建华都感到有些奇怪,我朝董建华看了一下,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想让她出去看看。董建华会意地放下碗筷推门出去了,我贴着门缝看到外面有辆二六型女式自行车,大链盒的那种,这不是你的车子。我不再顾忌,推开门大胆地跟出来。外面站着一位穿着红上衣的女子,下面是一条黑色的长裤,女子长了一张大圆脸,下巴很短,这使她整个五官看起来平庸了很多,唯一一个显洋气的地方是脖子里扎着一条天蓝色的纱巾。当时我还是有些感觉的,但眼前的女子却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在我的脑海里你的女朋友应该更时髦、更靓丽一些。那女子说要找李方旗,董建华立刻热情起来,告诉她你回家了。那女子的脸上显现出了沮丧的神情,道了声谢然后推起车子准备往外走。董建华赶紧跑下台阶问女子要去哪里,女子说回城。
董建华说:“好不容易来一趟,见不着李老师还行!我让个学生去家里叫他。”女子说:“不用麻烦了,我也没有什么事情。”
董建华说:“不麻烦,很近的。”接着扭身对我说:“彤彤,你骑上车子去叫一下李老师。”
我没有应答,狠狠地白了董建华一眼,接着返身回到了屋里。董建华看到我这个样子,目光追着我的背影骂道:“这个小私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小私孩子”是董建华骂人的口头禅,我想回敬她,我本来就是“私孩子”,到现在我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没有见过,不是私孩子是什么?但我忍住了。当时我顾忌的不是董建华的情绪,我是在顾忌你女朋友,我不想让你女朋友知道我是个如此刻薄的人。
你女朋友还是要走,董建华执意挽留。最后董建华把你女朋友的车子锁上了,然后到前面村子里找了名八年級学生去家里通知你。
很快你就从家里赶过来了,你见到你女朋友没有表现得很热烈,只是抬头说了句来了。你女朋友也没有过激情绪,抬眼看了你一下说:“你去跟董老师把车子钥匙拿过来,我要回去。”你闷着头没有说话,把自己的车子放下,打开宿舍门,先把那辆二六型的女车推了进去,然后再把你自己的车子往里推。你女朋友随即跟着进了你的宿舍,然后你就把门关上了。
董建华朝我眨了一下眼睛,我没有搭理她。本来今天上午董建华是让我帮她去菜地摘豆荚的,我也应承了下来,这么早吃早饭就是为了这个。但现在我却不想去了,这并不是我厌恶劳动,而是厌恶跟董建华一起劳动,此时我在心里特别讨厌董建华,从来也没有这么讨厌过。
见叫不动我,董建华撂了几句狠话就自己挎起篓筐怏怏地去了菜地。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却不想在房间里待了,一意识到隔壁房子里只有你和你女朋友,我心里就感到憋闷。
我从校园里走出来。学校后面有个高高的扬水渠通往黑山水库,从西边的低矮处一直往东走就能走到扬水渠的制高点,站在上面,前面的学校,后面的黑山子,左面的水库大坝,右面的田野都会尽收眼底。记得我刚上六年级的时候董建华有段时间去城里比较频繁,我就经常站在那上面朝着大坝的方向瞭望,那是一条去城里的必经之路。这次我却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朝向了学校方向,我想让自己看看晴朗的秋日下那迷人的景致,但却怎么也管不住自己。你住的那间屋子在校园的最东边,此时屋子里有两个人,你和你的女朋友,这是事实!这种事实让我充满仇恨,当时我想如果我有把手枪就好了,随后我确定自己想要的不是手枪是大炮,假如真会有,我会像电影里演得解放军的炮手一样,果断地拉响大炮,让凌厉的炮弹把校园最东边的那个角落轰得灰飞烟灭。
我在外面游荡了好久,回到学校已是傍晚了,太阳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原来的那团红晕减弱成了淡淡的浅红色,天空也由青苍的浓重渐渐变成鸭蛋一般的湖绿色,幽静的暮色已从四面八方渐渐围拢上来。董建华正在门前的空地上摊刚刚采摘的豆荚,看到我没精打采的样子,没有像过去一样问我这一整天疯到哪里去了。你的房门关着,没有灯光,也没有什么动静。你的女朋友走了没有?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想扇自己耳光,不是已经下好了决心了吗?怎么还要来管他的事情!
晚饭有盐水煮豆荚,剥开狭长的豆荚,那饱满的果实立刻就散发出清新的香气。此时才记起这一天我只在早上吃了一次饭,看着我大口大口地吃豆荚,董建华把一个装满豆荚的盘子送到我面前,朝东边努了一下嘴巴说:“给他送过去。”我一边咀嚼着豆粒儿一边摇着头。董建华说:“那女的走了,是哭着走的,他也没有出去送,一直憋在屋子里不出来。”
我正在咀嚼着的嘴巴蓦然停住了,“……我早就说过李老师的这个对象不可能成,也不想想女方在城里他在个乡下,如果倒过来还差不多,现在哪有城里的女人下嫁乡下的,除非那女的有毛病……”董建华的唠叨声在我耳边缭绕着,我第一次感到这声音不那么刺耳,柔声细气地反问道:“你什么时候说过人家不能成了?”
董建华肯定地说:“我就是说过。”说完董建华看了我一眼就又说:“不过,没有跟你说过,我是跟你于奶奶说的。现在有点工作的女人都现实得很,咱们镇这几年分配来的女教师几乎没有在乡下找的,都是属飞鸽牌子的,混混找个城里的对象就飞走了……”
董建华此后的唠叨我没有听进去,大脑在围绕着你跟女朋友分手这个事件飞速地旋转着,觉得你们之间确实有了很大的问题。女朋友来了你却不在,这显然是你们之前没有约定;女朋友来了接着就要走,这也说明她不是来跟你团聚的。这样一分析,我心里猛然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端起面前的盘子就要往你房间走,把董建华惊得一愣一愣的。
我站在门口踌躇着,先听了一下里面的动静,才犹豫着举起手指对着玻璃木门轻轻地敲了起来。我极富耐心地敲击着木门,响了好多下里面才传出你的声音,问是谁。我说是我,给你送新煮的豆荚。你似乎迟疑了一会儿,顿了顿才说,谢谢了,我现在不饿。我说那我就放在门口了,等你饿了再吃。回到房里,董建华埋怨我不该把豆荚放在门口,说那是给老鼠准备下的。我说没事,我用那只大篓筐给扣起来了。听了这话,董建华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说:“没想到你还这么细心!”
直到很晚你房间的门才响了一下,然后很快就重新闭拢了,单听这个简单的声响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把豆荚拿进了房里,我想起来看看,但又怕把身边的董建华给惊动了,董建华可能白天采摘豆荚累着了,早早地睡在了床上,很快就传出了轻轻的鼾声,这鼾声尽管轻微却扰得我意乱神迷,我记挂着那盘豆荚,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饿肚子,也想你为什么会把自己闷在屋子里,身子像烙饼一样翻腾着,横竖睡不着,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第二天一早我先于董建华起来了,院子里笼罩着一层青青的薄雾。你门前的大篓筐还在,篓筐下面的那盘豆荚还在。隔着篓筐的花格空隙望去,原本深绿色的豆荚经过夜露的侵袭已经开始发出浅浅的黄色。我心中再次对你充满了怨恨,猛地过去掀开篓筐端起豆荚,想使劲把那盘豆荚摔在地上,最好还能发出刺耳的爆响声,这声响最好能直达你的耳膜,让你遭到雷击般猛然蹦起来。但我最终还是忍住了。
我来到教师办公室,钥匙是董建华给的,让我晚上来办公室复习功课。坐在你的办公桌前,看着你排列整齐的那摞书,这里面有教材有教学参考书还有几本复习资料,你平时就是在这上面看书写教案的,此时我多么希望你能恢复到那种正常的状态。我挖空心思地想了一会儿,后来从那摞书下面找了张空白的信纸,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起来,我写的是:该来的总会来,不要为失去的而悲伤!这句话是我从一本旧杂志上看到的,觉得现在特别适合你。写完之后我认真地看了几遍,又在后面加了两个惊叹号,三个惊叹号并行排列着就像三枚直冲云霄的火箭,是足以让你惊醒的。这下我满意了,想尽快让你看到,便赶紧来到你门前。
你房子里还是没动静,我想敲门把你叫起来,手臂挥到中间又缩了回去。最终我从门下面的空隙里把叠成三角形的纸片递了进去。回到房里董建华还没有睡醒,我忽然又不踏实起来,纸片在门的最下面你开门的时候会注意到吗?我起身来到院子里,踅摸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一根狭长的薄木条,这大概是校工给出嫁的女儿打家具时残留下的。我重新来到你的门前,把那木条沿着下面的空隙伸了进去。这次回到房里我安心了,木条的长度足以能引起你的注意了,说不定你开门的时候还会被绊一下,这个想法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觉得你是应该遭受点儿惩罚了。
这天我跟着董建华下地了,下午回来的时候见你门上落了锁,我心里忽然没着没落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呢!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又走了,想到昨天晚上的担心与今天早上的处心积虑,眼泪渐渐从眼角泛了上来。
我再次见到你是秋假结束开学那天,你一大早就来了,来了就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又是扫地又是搬桌子的,我感到你是真的回来了,这种感觉让我异常兴奋。但在心里并没有完全原谅你,还在跟你赌气,故意迟迟不出来见你,这种憋屈的感觉让我心跳得更加厉害了。上课铃声响了,听到你关门的声音我想你是应该过来打个招呼的,二十多天没见,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想吗!我急急地跑到镜子前面照了一下,镜子里那张面孔变得绯红,我有些不满意但也来不及了,只好捋了一下披散在肩头的头发赶紧装扮着像刚才一样坐下。你的脚步声远去了,我失望地打开门,看到的是你刚劲的背影,这背影像过去一样有力量,我的李方旗真的回来了(请原谅我这样称呼你,在心中我早就这样默念了一万次了,这次尽管也是默念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明确)。我原来的种种担忧烟消云散了。看来时间真是最好的疗伤药物,这个念头也把我自己击中了,再有一年多我就要毕业离开你了,我们分别之后你还会想到我吗?意识到这一点我再次惆怅起来。
董建华去城里的次数更加频繁了,以前是一两个月才去一次,而现在,她几乎每周都要去。这个星期天的下午下起了大雨,雨水从屋顶和树顶上跌落下来,摊在院子里,像小时候用肥皂水吹出的泡泡,在我的记忆里秋天还很少见这样的大雨。上午出门的时候董建华见天气不好有些犹豫,一直问我是骑车去还是坐公共汽车,我知道她是舍不得那几块钱的车票钱,骑车又担心挨淋,这种无聊的选择题我是不想帮她做决断的,既然这么犯难还去城里干什么?每次去城里她都找寻不同的理由,有时说自己去买点复习资料准备考函授,有时又说去打听一下上面对民办教师转正的政策,有时干脆就说去看同学……我见到的唯一的实证就是她确实买回过一大摞复习资料,却好像从来没有学过,有次似乎准备学了,把书摊在靠墙的那个小柜子上,还找了个本子放在书前打开,但我在里面床上躺下不久就听到外面传来了鼾声。
这天董建华是骑车去的城里,临走的时候还带着那件老式雨衣。雨天天黑得早了些,又赶上停电,我在屋子里坐了老长时间还不见董建华回来,心中暗暗着急起来。你的房间里亮起了灯,昏暗的油灯光从门上的玻璃方格里透出来,被纷乱的雨点子敲打成细小的或亮或暗的碎片。我没有点灯,你那片光亮就显得珍贵了许多,我盼望它能波及过来把我也照亮。你是知道董建华今天去城里的。我在黑暗中枯坐着,心里却在无休无止地争斗,再数二百下你如果还不过来我就永远不再理你了,再数一百下,再数五十下……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给着你机会,但你似乎一点儿也不知道珍惜,在黑暗中,我慢慢地发起狠来,假如眼前这黑暗就是你,我会毫不犹豫地拿起菜刀把它劈开。
后来你还是过来了,先是对着黑洞洞的门口问:“晓彤在里面吗?为什么不点灯?”我不想搭理你就没有出声。你又问了句:“晓彤在吗?”我仍然不想回答,但又担心你会就此抽身而退,就故意咳嗽了一下。你“噢”了一声然后划着火柴探头看到了我:“在,怎么不回答?”你说这话的语气更像是自言自语,丝毫没有怪我的意思。我不认为这是你的宽容,你是在心虚,我对你的特殊感情你是应该有所察觉的,现在你的这种态度就是在逃避,这对我来说是个绝望的结论。
你点起罩子灯才问董建华,然后嘱咐了我几句就匆匆地要去接她,我要跟着你一起去,你坚决地回绝了,说外面天太黑又是山路还下着雨,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都好对付,要带着一个小女孩就累赘了很多。话语里你对我还是有所关爱的,这种感觉让我心里温暖了不少。
大概过了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你和董建华回来了,这时雨停了,电也来了。你们两个都变成了落汤鸡,浑身上下还沾着很多泥巴。原来董建华从城里出来就晚了,再加上下雨路滑,走到黑山水库的大坝上一不小心就翻了下去,自己怎么也上不来了,幸亏你及时赶了过去。你在我们门口站了一下,又嘱咐了几句就直接回了自己的宿舍,董建华换好了衣服开始打开靠墙的柜子扒翻,最后扒翻出了一身白色的秋衣给你拿了过去。这身衣服我是见过的,在柜子底压了好多年,这应该是当年那位回城的知青留下的。
我原本以为董建华给你把衣服送过去接着就会回来,没想到她待起来没完了,你们两个是同事,话题当然很多了。利用这个时间我想我应该为你们干点什么,尤其是你为了接董建华不但弄了一身泥巴还淋了雨,于是我从菜板下面的篮子里找出一块鲜姜给你们熬姜汤。姜汤熬好了,董建华还没回来,我想过去喊一下董建华,又一想这样似乎就把你撂下了,后来我找了个大碗盛满姜汤端着往你房间走,门虚掩着,我用脚轻轻地踢开,喊了声姜汤来了,一抬眼却猛然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我看到你和董建华光着身子在床上缠绕在一起,刺眼的电灯光下董建华的后背呈现着陈旧的白蠟色,这种颜色如跳跃着的火苗正在你身上闪耀。我一下子蒙了,手中的白瓷大碗咣当掉在地上,这惊醒了我,我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缩着身子逃了回来。
我能做什么呢?我把那锅热腾腾的姜汤从门里扔了出去;我还想把这所房子点着,让熊熊大火彻底烧掉这个肮脏的世界……董建华很快就赶了过来,看了看院子里的钢精锅,又看了看一片狼藉的房间,蹲在门前的小凳子上半天没有说话。房间里的空气凝重起来,我不愿跟董建华待在一间屋子里,起身要走,却猛然被董建华抱住了。我挣扎着,董建华却死死地抱着我,嗓子里发出了凄惨的哀号声:“……你别走……别走,妈妈心里苦呀……妈妈是心里难受,你那死鬼爸爸就要走了,妈心里难受……。
我猛然呆住了,在心里默念着那个陌生的称谓,董建华继续一边号哭着一边叙说:“……本来他已经答应下学期让你去城里读书了,但谁想到就在上个月,他突然病倒了,今天医生说他得的是肝癌晚期,也就只有个十天半月的活头了。”
这个消息太突然了,像一道闪电让人猝不及防;更像一根没有划着的火柴只是微弱地擦亮了一下。我的父亲,那个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男人,居然会这样出现又这样消失。我不再挣扎,我想这就是大人们常说的命运吧,既然命运是这样的,我的挣扎还有什么意义呢?
一个星期之后,我跟着董建华见到了那个知青。知青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已经枯瘦如柴,眼睛也像供电不足的灯泡一样明明灭灭的。显然我一跟着董建华走进病房知青就知道了我的身份,挣扎着要坐起来却被旁边一个顶着一头卷发的中年妇女给制止了。我站在病床前,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是这个人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这是唯一一个与我血肉相连的男人,我心里却没有一丁点的波澜,更没有那种亲近感,甚至从心里我不愿意把他跟父亲这个称谓联系起来。他却似乎很激动,嘴唇抖动着想要说点什么,竹节般的手指摸索着要握我的手,我不想回应他,轻轻地把自己的手藏在了身后。他的嘴唇抖动了好长时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但棱骨分明的眼角却有眼泪淌出来。我仍然静静地站着,奇怪的是也没有仇恨,这个人,原本就是一个与我的生活无关的人。
当晚回到黑山联中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我跟着你去后面的黑山子摘酸枣,山上的酸枣真多呀,我牵着你的手环绕在山石之间,忘情地采摘着,前面却突然出现了一道悬崖,我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你推了下去……惊醒后我出了一身冷汗,遽然坐起来却发现董建华没在床上。
此后,我就这样一直坐着。朦朦胧胧的青色爬到窗棂的时候董建华回来了,她是从你的房间里回来的,我们房间的门轴发出轻轻的吱呀声,这清浊的声音犹如一把利剑直插入我的胸口,我哀鸣着蛰伏在被子底下,内心却像煮沸的开水一样翻滚起来。
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教育办公室主任亲自带着镇纪委的人来调查你的问题,说是有人举报你不好好教书还乱搞男女关系。结论很快有了,处理意见也很快就下来了,你被调离黑山联中,去更偏僻的空杏寺小学任教。这所学校我听董建华说过,在大山深处,连个正经路都没有,来回全靠步行,走一趟要一整天的时间。
你走的那天是个下午,我上午就躲了出去,可到底没能忍住,最后还是站在后面扬水渠的水道子上,不错眼珠地盯着下面那条通往山里的小路。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你推车前行的背影,那背影在冬日广漠的田野里显得那么孤单,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心中有种莫名的气流要喷发,这股气流冲撞着我一刻也不得安宁。我抱头围着水道子转起圈儿来,看到眼前有块被水浸泡过的砖头,弯腰就抓在了手里,然后把自己左手的食指放在水道子边沿,右手拿着砖头照准了狠狠地拍下去。红色的血液顺着食指的指甲缝隙渗透出来,渐渐聚拢成一个血红色的火球,那火球晃动着,似乎使整个世界都晕眩起来,我扔掉砖头使劲攥住那根被血液沾湿的手指,猛地把它含在嘴巴里,連同那晕眩的痛感一并吞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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