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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缘人

2022-03-11赵峙

湖南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居士

赵峙

灵泉寺不大,就伏在黑虎山的山洼里,漫山的松林将它遮掩得严严实实,一条窄窄的山道却出卖了它的行踪。山道为土路,每隔一步左右,土路上就凸有一块土窑烧制的红砖头,砖头大都已陷入路面的浅红色泥土,远远望去,碧绿山体中的这条醒目山道与灵泉寺屋顶的瓦色相近。那些整齐划一的琉璃瓦当年应该体面过的,尽管现在瓦色暗淡,在灿灿的夕照中反射不出一点光芒。

这些旧瓦覆盖的灵泉寺却能散发一种独特的香味,在几里远的山路上都可闻到。章汉就是被这幽幽的香味牵引而至的。走在岔道众多的山路上,章汉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使劲嗅着鼻子,就像一条出远门的土狗,时不时停下来,费力去嗅先前撒在草丛中的尿腥。

香味好闻,章汉一闻到它就觉得熟悉,还感到一丝亲切,却一直想不起在哪闻过这香味,当看到寺庙门口飘出的淡淡紫烟时,章汉终于明白,这香味就是庙堂香火熏燃时散发的气味。檀香!檀香!章汉像突然认出老朋友一般兴奋。

小时候,章汉曾好长一段时间茶饭不思,精神不振。他娘带他到庙里去许愿。满大堂弥漫着一股清幽的檀香味,让他立刻有了一份好心情,他娘见状开心不已,按着他的头在佛前连磕了几个响头。当年许愿的地方好像也是这里,细想又觉得不可能,在他印象中,那庙没过两年就拆了,庙中砖瓦木材全部用来建了生產大队的学堂。

一踏入这肃穆清幽的佛门净地,神圣之感凛然而生。章汉躬身在台阶上紧跨十来步,脸色变得潮红,呼气加粗,额头上竟沁出细密的汗珠子,先前喝下去的几捧涧水也在他肚中晃荡。手扶门框时,章汉感觉自己的两腿在抖,身子也明显地在摇晃。

大堂内一溜排了两三个圆形草垫子。草垫竹筛般大小,看上去有些旧,边上还有没梳理好的草线头,像稻草,又像蒲草。跪在上面软和又热乎。

这位香客,你是来还愿还是来许愿的?突然而至的声音让章汉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震。待他抬起头,一个青衣青裤的中年人出现在章汉的近侧。四目相对,章汉微微一怔,章汉想起了他之前认识的某个人。再去细看时,他又否定了先前的想法,那人就像庙内泥塑的小菩萨,木着脸,没有任何表情。那人再次说话时,音调有点高:您还没点香烛嘞!

章汉像被香火烫着似的弹了一下,脸也红了,连说罪过罪过。他的声音有点小,出不来。他伸手朝自己的咽喉指了指。对方没朝章汉看,递给他三支香,还有两支手指粗细的红蜡烛。沾有香灰的手掌很快抻直,然后并拢平摊,伸到章汉眼前。炮块钱。对方微倾着身子,说得较快。

章汉一下子就听懂了这家乡方言,他抬起头,从屁股后袋掏出一个边缘已经磨损脱皮的钱包,见对方盯着看他,他不慌不忙地从里面的一叠纸票子中抽出一张较新的淡黄色钞票,递给对方。对方没接。你皮包里有十块的呀。对方这次改用了普通话,语气有点不耐烦。

不找哒!章汉握着皮包的手晃了一下,像是在摆手。

少啰唆!青衣青裤人向前移了两步,他的身子像墙一样堵在章汉面前。章汉顿时感觉室内的光线暗了好多。他立起身,头顶的菩萨正微眯着双眼,似在看他,章汉偏偏头,感觉菩萨又在看门外的红尘。

与住持打交道时,章汉才知道那个青衣青裤人叫云清。

是不是柒寡妇的——?章汉马上接话,他的话有一半卡在喉咙里。他手抚着脖子,声音断断续续,像一只刚学打鸣的仔公鸡。

是柒姐的儿子。住持微笑着答。住持告诉章汉,他有家室,不算真正的出家人。住持家距灵泉寺有十来里路。平时,住持就住在寺庙里,农忙时节,他还得回去种田种地。当他说完这些,章汉再叫他住持时,他有些不悦地呃了一声,叫我居士吧,别人都这么叫滴。

居士对章汉不错。他说你既然没有现存的去处,那就先住在寺庙里吧。吃得虽不算好,但管饱。

章汉讪讪一笑,说不敢求饱,有粥喝就行。说完,他又朝自己的脖子指了指。居士这次细细地看了。他脖子一侧附有一个不太起眼的肿块,看上去不红,问他说不痒,手摸上去,像母鸡早上屁眼里的鸡蛋,硬硬的,虽还没显露出来,但可肯定,它迟早会露出来。

是咋回事?能说来听听啵?居士连问两次,章汉都不吭声,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他半新不旧的黑色人造革皮鞋上连只蚂蚁都没,但他眼眶中却有泪花花在打转。居士冲他合起双掌,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居士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自语。他说他理解病人的痛苦和无助。他的女人就是因腿脚无力最后偷偷爬到杂屋间喝农药自尽的。

在寺庙吃住没有固定的标准。交了十元的香火钱,香客就可在寺庙免费吃住一天。多交钱也行,就塞在大门边的红色功德箱吧。云清说这话时脸上已没有先前揶揄的神情。

你还认得我啵?云清安排章汉在寮房住下时,章汉忍不住问云清。他得知云清身份后一直想问他怎在这里做事。

你不就是汉叔么?!云清的回话有点生硬,章汉闻听还是一阵窃喜。他欲上前牵云清的手,云清手中的门锁咚地应声落地,他正想弯腰捡拾,章汉伸出两手扶住了他的两臂,待章汉自己蹲下身子捡起门锁,云清已走出门外。俺就住在最里边的那间房。章汉还没回过神,云清的声音已从走廊那头传过来。

章汉没有去找他。他关上门,屋里的霉味便像雾一样漫上来,抖开被子,霉味就像一只躲在黏腻被窝里的老鼠,冷不防蹿到了他的鼻尖。章汉忍不住打了几个嗝,近来他打嗝的次数越来越多,接连不断的逆嗝就像一根冒失的筷子不停地捅他咽喉里的肿块,章汉手按痛处,像扼着一只老鼠的脖子,尽量不让它吱出声来。

有几次,章汉很想过去问问云清,有没有喝茶的杯子?一次性的杯子也行,章汉想从暖水瓶里倒点温开水吃几片药丸,他还想问问有没有樟脑丸,想驱驱屋子里的味道,这味道不驱也行,只要能找盘蚊香也可以,床头嗡闹的蚊子让他的心情很难平静。

当一阵雨靴声从廊前消失时,紧接着响起一阵急骤的雨声,像尿水冲出尿龙头似的急迫,应是雨伞刚淋到雨丝时发出的惊恐。章汉明白,此刻,即便他想去找云清都已来不及。

寺里静得出奇,山谷蹿上来的夜风偶尔在寺里闹出一些动静,吱吱呀呀的门窗时不时会用力碰撞一下,发出拍击的脆响,像失去耐心的年轻妈妈猛地掴在哭闹孩儿屁股上的巴掌。

章汉突然明白瞎子为何具有超乎常人的听力。当双眼被夜布蒙上时,好奇和不安就像一只小鸟,会从人的耳朵里钻出来,去感受另一个世界的微妙与细微。

外面雨声沙沙,像无数的蚕宝宝不快不慢地啃吃夜的桑叶子。夜啃完了,雨还在下,那只小鸟却不知去了哪里。窸窸窣窣的谷壳枕芯上留下章汉断断续续的梦境。

住在寺庙的这几天,章汉一直在做梦,并且老做同一个梦。

有天晚上,章汉竟真实地出现在那个梦境里。那晚月朗星稀,章汉悄悄跟在云清身后,他想知道云清每晚出去究竟在搞么鬼。

他尾随云清来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当他看到前方狭长的堰塘与不远处河堤边上的高高水闸时,他终于确定,这儿就是他和云清共同的出生地与生长地,但这儿现已片瓦不剩。章汉望着荒地上长齐人腰的野草和叫不出名字的杂树,好一阵发愣。

好多次在梦里出现的地方,没想到此刻竟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章汉眼前。在外兜兜转转近三十年,章汉此刻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当年他带着妻女夜里仓皇出门,现在他不仅丢了家,还失了园……当章汉抹完眼睛再去抹头上的露水和黏黏的丝线时,云清熟悉的背影像鬼魂般出现在一间低矮的小屋前,只闪一下,又不见了。

虽近下半夜,那间小屋里还响着电视,偶尔传来一个男人沉闷的咳嗽和吐痰声。章汉在小屋前站了半根烟工夫。这里的一切都能引起他的兴趣。小屋是一间独立的一偏水青瓦房,像半边耷拉着的猪耳朵,想搭在旁边楼房的阔脸上,但一条过道像刀一样将它们切割开来。过道上抹有水泥沙灰,一行整齐排列颜色深浅不一的圈圈在月下若隐若现,那是楼房山墙飞出檐口的雨滴长年累月滴出的痕迹。那些圈心处应有一些浅浅的凹痕,凹心应还长满或厚或薄的青苔。他懒得走过去细看。楼房窗台上搁着的一次性饭碗引起了章汉的注意。

饭碗上面还有一个一次性的塑料饭碗倒扣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凑近了,隐约可看到里面的饭菜。章汉揭开一看,碗中的菜竟然与他今晚在庙里吃的一模一样。

第二天,章汉去找居士辞行。居士正坐在禅房喝茶。他放下泡有太青绿茶的杯子,给章汉倒了大半杯温开水,温水不像茶叶含碱,对咽喉无妨碍。居士说。

多谢居士,章汉的脸色顿时亮起来。

咽喉是好是坏——对我来说——已不重要,关键是——这儿——有一处心伤。章汉用手指头戳着自己的胸口。

居士微微颔首,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很多年前,我因在吃的上面——犯过错,而今,咽喉长了个肿块,去医院检查——已是晚期……想问问佛,这是不是——因果?

居士沉吟片刻,突然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真人真事。

一妇人喜欢吃狗肉,他男人每隔十天半月就出去偷狗。偷狗之事选择在夜晚进行,男人将包有剧毒“三步倒”的饭团扔在有狗叫的家门口。等狗药死后再将它背回来做狗肉钵子。如此吃了一两年,妇人有天突然发现她的腿脚不灵便,又过了两个月,妇人已完全不能站立,吃喝拉撒全需男人帮手。日子久了,女人不忍心拖累家庭,悄悄喝农药自尽。

居士说到这,低下头。章汉想插话,居士摆摆手,接着又说,那阵子男人每晚做梦都被狗追咬,精神差点崩溃。有人建议他到庙里许愿。庙里高僧与男人作了一次长谈。男人回去后便收养了一屋的流浪狗。不久,男人睡眠渐好,心安体安,几个月后,完全脱离苦海。

我懂了。章汉起身,揖手鞠躬。

你真打算——在廟里住一辈子呀?云清送章汉下山时,章汉说出了他的关心。

如果可能,俺还想住两辈子嘞,见章汉不明白,云清补充,一辈子为俺娘,另一辈子为另一个人。

云清的爽快让章汉有点意外。章汉梗着脖子没反应过来,打出的逆嗝让他好一阵气喘。

云清有些不屑地撇撇嘴。他是遵照居士要求送章汉下山的。居士私下对云清说,这位章姓香客是个可渡之人。

云清心里并不认同,甚至有点瞧不起这个没出五服的堂叔。云清有意无意同堂叔说起了他的经历,以及堂叔出走后本地发生的一些事情。

发生那事后,俺一直躲在外面不敢回来,直到一年后,俺才听说,俺娘将所有的罪名全担了……你应知道,俺娘判了十多年,她在里面待到第八年就走了……不久,俺认识了一个云游四方的师父。有一天,师父听说俺娘的事情后决定重建灵泉寺,渡渡那些像俺一样内心有苦却又不便说出的人……大约在你离开八九年之后,这里才建寺庙。这寺庙里的很多檩条都来自俺家老屋。灵泉寺建好后,师父问俺愿不愿意去寺庙住。俺没怎么想就答应了。

章汉倚坐在坡道边,一根草茎在他唇齿间反复咀嚼,绿色的汁与草渣粘附在他的嘴巴上,欲掉不掉。

有些陈年旧事不是因为很有味道才去回味,而是因为穷尽半生时光都消化不了。章汉摸了一把脸,盯着云清看。

发生那事时,云清应才十五六岁。好像是夏天,又好像是初秋,只记得那时天气还很热,章汉光着膀子坐在门槛上用指甲刮腰头的绿头痱子,忽然听到隔壁家传来一阵争吵,紧接着便是扭打声与粗重的喘气声,他正想过去劝架,突然,一声惨叫,一切声音像被什么捂住般完全消失。很快,云清神色慌张地从家里奔出来,他的汗褂子上溅满血迹。他边跑边朝身后看,院墙边凸起的一条臭椿树根绊了他一下,他踉跄几步,差点扑倒在地。

那天,你穿着血衣——跑出门——我就觉得——你这案子——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简单。章汉抹一把嘴角,突然说。

噫?云清扭过头,脸上堆满不安和紧张。

章汉将手搭在云清的手上,冲他用力地点点头。

云清觉得没必要再隐瞒,主动说出了那件血案的经过。那天下午两三点钟光景吧,俺正在后门外蹲茅坑,忽地听见屋内有吵闹和厮打声,俺跑进屋时,狗日的桐吧正将俺娘压在身下,双手掐她的脖子……俺当时没多想,随手抓起靠在墙角的一根木棍,照他的后脑勺就敲下去。满屋子马上就闻到呛人的血腥。俺娘吓傻了眼,明白过来后叫俺马上跑,跑得越远越好……

章汉不让云清多送。站在山道的转角处,他忍不住回头,此去是否还回灵泉寺?章汉自己心里没底。寺庙檐角高挑,一串铜铃在微风中轻轻摇荡,却听不见召唤的声响,青碧的松林里却传来阵阵呼喊的松涛。

章汉下山之前就想到去与桐吧同住。

有章汉来做伴,桐吧似乎很开心,尽管他记不起,很多年以前,他们就一起生活在同一个生产队。

刚开始两天,章汉老是盯着桐吧的脸看,你有——几兄弟?章汉老是想起那张胖嘟嘟的晒得油黑发光的圆脸,还有圆脸下那几叠项肉,以及夹在项肉之间的一圈黑汗垢……

不是早跟你讲过吗?怎老问这个卵问题?问的次数多后桐吧有点不耐烦,一来气,他喉咙里的痰也跟着往上涌,涌到嗓眼处却出不来,桐吧急忙跑到门边扶着门框弯腰咳吐,咳吐时还不忘抬起一只手,章汉以为他要毛巾或者纸巾擦嘴,慌忙在这间光线偏暗的矮屋子里找寻……章汉回到桐吧身边时,他扬起的那只手上还竖有两根手指在摇晃。见章汉不明,他有点急,连咳出的眼泪都顾不上擦。两——兄弟!说完,他又晃了晃那两根手指。

章汉是在一把椅子的后背上发现了那条毛巾的,估计桐吧用它来洗脸洗脚并兼洗澡用,毛巾已看不出颜色,拿在手里黏黏腻腻的,像一条剧腥的黄鳝,总担心它随时会咬自己一口。

章汉烧了热水给桐吧洗脸,顺便把他的头也洗了。毛巾比他的头还难洗。章汉用了小半捧洗衣粉,放在洗脸盆中揉搓,如此反复多遍,他终于看清了毛巾的本来颜色。毛巾为灰色的化纤布,不带棉料,洗净了也是滑滑的。看来他先前错怪了桐吧。于是,章汉给桐吧擦头的手轻了许多。说实在的,不轻不行,他的力气差不多已在搓洗毛巾的过程中耗尽。章汉的胸部不停地起伏,稍稍费力喉部就像拉风箱一样响个不停,最要命的是,还老打回嗝,难受死了。如果身边有把剪刀,他真想在脖子上捅个窟窿出出气。

桐吧的头发又浓又黑,很难找到几根白发,看上去根本不像五十多岁的人,只有凑近了,才发现他后脑处的头发比较稀少。毛发稀少处稍显低凹,凹处有一条伤口的缝线,乍看像一条钻进发丛的红蜈蚣。

当年,云清他娘向大队民兵营长承认,桐吧是她给打昏的。当时桐吧将她按在地上,卡她的脖子,她胡乱挣扎中刚好抓到一根洗衣的棒槌,想都没想就照对方脑袋打下去。民兵营长信了,随后赶到的公安人员却有疑问:桐吧当时没疯没癫的他为何要对你下狠手?她瞪着两眼发蒙,民兵营长在一旁插话,说她给了桐吧弟弟两个拌有农药的番茄,云清他娘一听急傻眼,大声辩解:不,不,不是俺给的!不,不,俺给过,可俺真没拌毒!真的!雷公菩萨在上,若有半句假话,雷打闪劈!公安人员冷笑一声,将桐吧他弟吃剩的大半个番茄凑到她身前,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

桐吧对章汉的好感没维持多久。准确地说,章汉过来的第三天早上,当桐吧再次发现窗台上没有了饭菜,他怀疑早起的章汉独自偷吃了。章汉向他解释,俺而今连吞口稀粥都困难,怎会偷吃你的饭菜?!

那你就是他娘的灾星,桐吧不给章汉丁点面子,这么多年来,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晴天爽日,老子每天打开大门都能看到一碗做好的饭菜。为啥你一来俺就没得吃了嘞?!嗯?你给老子说说看!

章汉无法回答。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红票子,吩咐桐吧去商店里買些方便面和面包回来。就在桐吧哼哼唧唧接过票子离开后,章汉搬了一把椅子搭在灶台边,又在椅子上放了一张小板凳,他坐在上面给桐吧做了一顿饭菜。吃饭时,章汉联系上了桐吧在外地打工的弟弟,并加上他微信,让他们两兄弟通过视频聊了一会。当年的黑胖娃娃完全长成了另一个人,他可能刚下班,正就着几个小菜吃晚饭,桌上还有一支啤酒。他弟托着手机问桐吧:吃的么菜?按时吃药没?平日还犯头晕不?电话这头一一作答。挂断视频前,章汉随口同他弟聊了几句,章汉因说话费劲,没有多说,对方没问章汉是谁,章汉看出对方也没有多说话的意愿。

那天晚上,几乎每晚都在他梦里出现的那个小男孩没有再出现。

这个梦不知折磨了章汉多少年。

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光着身子蹲在树枝和竹条织成的篱笆边,偷偷地向前方张望,身上发着油黑的光。他脖子有点短,几叠明显的项肉撑着一个大脑袋,项肉之间还有一圈圈汗泥连成的黑圈。黑圈边有一些红的绿的痱子,可能有点痒,他的胖手一抓,黑泥圈便断了,一些黑泥便嵌进他的指甲壳里,夹带着又绿又亮的痱子抓破后渗出的血水。

章汉又返回了灵泉寺。

居士没有感到突然。当他听章汉讲完三十年前的那桩血案后,居士脸上仍波澜不惊。

事发那天中午,章汉正在他家菜园中给两垄辣椒打黄豆地里没喷完的农药液。当时,章汉发现桐吧的弟弟小胖正在附近观望,估计他又想过来偷吃柒寡妇的甜瓜或者番茄。为了吓唬小胖,章汉把喷药杆扬得高高的,并伸到了柒寡妇的菜园边的一垄番茄上。意思那边的东西不能吃,已喷过农药,你回去吧。小胖早已盯上柒寡妇菜园的一个青皮地瓜,当章汉一离开,小胖马上蹿跳过去,正当他弯腰摘扯藤上的地瓜时,挎着竹篮进菜园摘菜的柒寡妇一眼就看到了小胖,她没有责怪他,而是细声对小胖说:胖弟,这个瓜还没熟透,要等两天才能吃嘞。小胖以为柒寡妇在骗他,仍不想走,她就顺手摘了两个番茄给小胖……

本来几分钟就可说完的一件事情,章汉差不多花了十多分钟。章汉说,上山之前,他也对桐吧说起过这事的经过。他觉得有必要让他知道全过程。桐吧听后没有居士冷静,怒气冲冲地把章汉的背包扔到了他家的天井。

章汉说完自己笑了起来,起身去拿倚在墙边的背包。背包旁立有一根树枝,树枝高过章汉的头,是他此次上山的棍杖。

寺里可供住宿,居士说,不收你费用的。

章汉像一根树枝愣在那里。居士后面说了什么,章汉没听进去,他和拄着的树枝一起抖动,如疾风吹拂过的枝柳。

章汉临走前递给居士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小布包。给云清的,他对居士说,最好——明天——再转交。

章汉走后,居士意识到什么,马上找到云清。

小包里有一张银行卡和一封信。

那是一封绝笔信。章汉在信中提到,那张卡里的钱是他近半生的积蓄。虽然不多,收埋他应该没有问题,如果还有节余,就全部捐给灵泉寺。

章汉在信末说,趁他还有力气,他想去他该去的地方。

云清不知章汉该去的地方在哪里。第二天上午云清才在章汉家老屋的那片杂草中找到章汉的尸体。他的头朝着云清老家菜园的方向。章汉的面相不难看,他手边还有一个没拧盖子的农药瓶子。从瓶口倾出的药液烧黄了附近的一片杂草,一摊黄色的草根乍看像长在地上的韭黄。

居士也去了现场,边看边忍不住地摇头,一个连咽水都困难的人硬是喝下近半瓶农药,这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

云清的情绪有些激动。他做梦都没想到,章汉会托付自己去帮他料理后事。云清搬过章汉僵硬而略显扭曲的尸体,不停地去抹章汉半睁的眼睛。安息吧,汉叔,你生有屋床,死有地方!未必还有么遗憾不成?

遗憾可能还有,居士接过话腔,说,他只不过以这种方式还了一个心愿。

云清不明,抬头看居士。居士双手合十,低头不语。

云清自知悟性不高,没再追问。云清曾与老师父在灵泉寺待了十多年,云清满以为师父离世后他会成为灵泉寺的第二任住持。想不到居士与师父交往不到三年,就让居士做了接班人。他有慧根。这是师父对居士最高也是最后的评价。

云清现在相信,章汉叔也是一个有慧根的可渡之人。在那封绝笔信中,章汉提到,通过这段时间的了解,他终于明白:你待在庙里,一半是为了你娘,一半是为了一个你想尽心的人。

想到这,云清内心一热,俯下身子,再次去抹章汉半睁的眼皮。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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