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贤中餐馆
2022-03-11郑正辉
郑正辉
一
“爸爸走喽!”丁一故作欢快地叫道。他背上电脑包,往门外走去。经过丁冬身边,他摸一摸丁冬的小脑袋,顺势向丁兰挥一挥手。丁兰坐在餐桌前,看着平板电脑,等待上网课。她看一眼丁一,转眼望一望上二楼的楼梯,嘴唇动了动,没吭声,眉毛皱成疙瘩。
“爸爸,我跟你去,我们讲故事,今天轮到你讲。”丁冬丢下手上的乐高,跑上来抱住丁一。丁一蹲下身,搂住儿子抚慰,眼睛望着女儿。八岁的小女孩不该有这样的表情,她心里苦。全家人可能只有丁冬心里灌了蜜,他仰头望着爸爸笑:“爸爸,我们现在就讲故事,讲吧讲吧,你快讲啊!”
“爸爸要去上班,爸爸保证回家后就讲,不讲是猫头鹰。”连哄带骗,挣脱纠缠,丁一快步走出门。
丁兰追过来,在庭院里拉住他,问道:“爸爸,小姨什么时候走啊?妈妈成天围着她转,害得你去餐馆工作。爸爸,你叫小姨赶快滚蛋!”
丁一也想让姨妹快点滚蛋,可是,姨妹怀着五个多月的身孕,顶着疫情,冒着生命危险辗转第三国,专程来下“美国蛋”。“美国蛋”没下下来,你就是用鞭子赶,她也是不可能滚蛋的。
他们家住两间卧室的联排别墅,庭院巴掌大,七步就鼻子碰到了院墙门,十几盆花占据了庭院大半。卧室在二楼,主卧室的窗户在庭院上方,姨妹的笑声和妻子的叹息声清晰地落下来。丁一伸手捂丁兰的嘴,拉着她走出院墙门,悄声说:“小姨生了宝宝就回国,你不能这样讲话,这样讲话不礼貌。”
“爸爸,我要跟你去餐馆,在那里上网课。”丁兰抓住丁一的手不放。
“那里不安全。”丁一习惯性地从电脑包里摸出口罩。
丁兰放开爸爸的手,叫起来:“爸爸,这个口罩不是新的,我去替你拿个新的。”丁兰跑回屋里,拿来一只新口罩,塞进丁一手上,“爸爸再见,你早点回来!”
聚贤中餐馆距离他们家不足一英里,丁一没动车。走路可以锻炼身体,可以构思给儿子讲的故事。姨妹生孩子不用他想,他怎么想也不能让她预产期提前,却又不得不想。
丁一是在父亲的故事中长大的。父亲是作家,给他编了一个系列故事《笨猫叮叮》。从他三岁开始讲,讲到他四岁时,父子俩轮流讲,共同编,到他七岁上学结束,父子俩讲了大约一千集。天马行空,爱咋编就咋编,只有一条规矩:主人公必须是叮叮。父亲的企图很明确,用文学形象激励他,用讲故事开发他的智力,从笨猫逐步蜕变为聪明猫;考上清华或者北大,考上全额奖学金,戴上美国名校博士帽。他满足了父亲的心愿,达到了父亲设定的目标。父亲高兴得写了一本书,发行二十几万册,应邀四处演讲,介绍“故事育儿法”。
丁一照抄父亲的法则,给女儿编了个《小鹿兰兰》。讲到大约两百集,可能是为了减轻他的负担,胡萍带丁兰去图书馆,借来成堆的简体中文儿童读物。那些低幼儿读物图文并茂,既有观赏性,又有趣味性,还不逼她开动脑筋,比跟爸爸胡编故事强多了。丁兰爱不释手,自己翻阅,缠着妈妈给她念。丁一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半躺在沙发上,一边欣赏妻子给女儿念故事的温馨画面,一边思考怎样才能回国工作,或者如何争取在这边当上部门经理。
儿子满三岁时,吵嚷着要他讲故事,他再次照抄父亲的创意,编《小兔咚咚》。在父亲的创意上,他有所创新,明确告诉儿子:“你就是故事中的咚咚。”
能够成为故事中的人物,丁冬很神气。胡萍替他借来低幼儿读物,他不看一眼,天天缠着丁一讲故事。以故事中的咚咚为榜样,咚咚吃饭不用喂,丁冬坚持自己吃;咚咚走路不用抱,丁冬坚决不让爸爸背;咚咚每天看电视一小时,丁冬一听见爸爸妈妈叫停就按关机键。
丁一绞尽脑汁找情节连接点时,发生了新冠病毒疫情。故事中的咚咚一心为民,开设制药公司,担任CEO,研究新药,勇斗病毒,挽救人民生命。丁冬不肯担任CEO,坚持跟爸爸一样当研究员,每一天研究出一种新药,每一集故事消灭一号新冠病毒,雄心勃勃地打算消灭一千号新冠病毒。
下一号新冠病毒是什么样儿呢?能肆虐到什么程度呢?不可能一天死几百人吧?不可能又用龙涎香做主要药料吧?不可能还是满嘴跑火车的老头当总统吧?丁一笑了笑,一边走,一边构想故事情节,寻思一天死多少人合适,寻思用什么东西做主要药料,寻思什么样的人当美国总统,寻思姨妹何日回国。
他不明白姨妹为什么执意来美国生孩子。
姨妹决定来美国生孩子时,胡萍跟她用微信视频通话,姐妹俩聊了两个多小时。胡萍费尽口舌,讲了千百条理由,现身说法,招数使尽,亲姐妹差点闹成仇人,也撼动不了姨妹的决心,没阻拦住她的脚步。
近几年,硅谷的房价坐上了火箭,贵得让人肉颤。丁一现在住的联排别墅九年前买的,十二万美元,现在市价八十五万美元。胡萍不时念叨卖掉现有房子,添几十万美元,换一栋独栋房。丁一没预料到姨妹会来他家寄居,等待生孩子,就说眼下换房,就是添进八十五万美元,也买不到他们理想的独栋房。两个孩子还小,两间卧室住着也够了,不如再等一等。
去年财年结束,拿到年终奖金和股权,丁一从公司辞职,来到一家初创公司,担任研究员。按照胡萍算计,憋屈三五年,这家初创公司上市,或者被其他大公司收购,他们就可以立马实现财务自由,不说买一栋独栋房,就是买一栋山顶豪宅也不再是梦想。
事实上,这是一局赌博,一局胜算几率比较大的赌博。这一家初创公司从事的项目是丁一跟两位朋友的创意,在人工智能领域有很强的前瞻性。只要成功,最终发展不会亚于比尔·盖茨他们创建的微软公司。项目一公布融资,就赢得了五十亿美元的风投资金。就算项目不成功,丁一也没有多大风险,这家初创公司给他的年薪比原来那家公司给的只少一万美元,但有理想的股份。
姨妹来到之前,胡萍带丁兰睡主卧室,丁一带丁冬睡小卧室。姨妹来了后,他和胡萍安排姨妹睡小卧室。买来一床睡垫,在主卧室的床边挤下一个地铺,丁一和丁冬睡地铺。父子俩很高兴,丁冬是贪新鲜,丁一是图方便。儿女熟睡后,他伸手一拉,胡萍就从床上滚进了他的怀里。夫妻俩一边办事,一边看视儿女。不像原先分房睡那样,不论胡萍来到小卧室,还是他摸去主卧室,两人办事时都提心吊胆,不敢尽心尽意。生怕儿子或者女儿梦中醒来,摸不到妈妈或者爸爸尖声哭喊,这样的情景發生过多次。一次,在小卧室,夫妻俩正要进入佳境,丁兰摸过来,拍着他的背,笑嘻嘻地问道:“爸爸,你和妈妈玩什么游戏?”
吓得他和胡萍全身的热汗骤然变成了冷汗。此后,一个月不敢轻举妄动,胡萍担心他被吓阳痿了。一天中午,夫妻俩躲在车库里亲热一番,胡萍才放心。
可是,姨妹睡在小卧室刚倒过时差,就抱怨整晚车声不断,惊吓得肚子里的孩子踢个不停。她貌似为姐姐姐夫打抱不平,却满脸鄙夷地道:“没想到两个美国名校的博士工作上十年了,还住这种房子,要是你们在我们中国,最差劲也住上了四室两厅,一百八十平米以上的大房子了。”
姨妹肚子里的孩子踢不踢,丁一不知道,知道小卧室的确不安静。小卧室的窗户面向不远处的高速公路,夜深人静,高速公路上驶过重型卡车时,声响震得窗玻璃吱吱发响。经过他们家窗外的那一段路面上可能有一道沟坎,每一辆车驶过时都会发出一声巨响,让你感觉自己的心脏脱落了。
对不懂事的姨妹,丁一不待见,却怜惜她肚子里的孩子。他跟胡萍商量,让姨妹睡主卧室,自己一家四口挤小卧室。睡在主卧室也能听到车声,但毕竟隔了两堵墙。姨妹高兴得忘了忌讳,挺肚向前,抱住他,连声道谢。
疫情发生后,丁一和胡萍都在家工作,丁兰在家上网课,丁冬去不了幼儿园。小卧室兼有书房功能,是丁一在家工作的地方。可是,不搬出桌椅,床前挤不下地铺。于是,只好将桌椅搬到一楼客厅,丁一在客厅工作。
客厅兼有儿女游乐和学习的功能。见爸爸来客厅工作,丁冬跳起来笑:“爸爸可以不停地讲故事啦!”
爸爸没有爱因斯坦的智商,没本事一边工作,一边讲故事。
就这样,自从姨妹来到他家以后,两个多月来,丁一借用聚贤中餐馆上班。
二
美国是个大农村。除了看不见的钱,除了明媚的阳光,除了长达大半年的、不见雨点飘落的旱季,举世闻名的硅谷比农村还农村。老化的道路,低矮的陈旧独栋民宅,门前窄狭的草坪,处处显露出急需扶贫的状态。
或许是水价昂贵,或许是懒得打理,有的人家在门前坪地上铺设塑料草皮。塑料草皮以假乱真,比真的茂盛,嫩绿嫩绿,平平整整,跟高手理发师推出来的寸头一样。让不识真假的人钦佩之情油然而生,立足观赏,由衷赞叹。
丁一天天从几户人家的塑料草坪前来回两趟,却没看出是塑料草坪。每次经过时,他都禁不住多看几眼,忍不住想,等咱买了独栋房,一定要养护出这样的草坪。
今天,经过一户塑料草坪宽阔的人家,他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欣赏过草坪,他几乎忍不住立即去敲门,向主人请教养草之方。
或许是位于地震带的缘故,硅谷的独栋民宅异常低矮。丁一还想顺便伸手摸一摸屋檐,测试这大片大片的独栋房子的檐口有多高。他身高一米七二,自信举起胳膊就能摸到檐口,还能摘下两片瓦。可是,瞅一眼门廊上半躺在木椅上的骷髅,看一眼透过窗玻璃盯住他的一条德国牧羊犬,想到人行道以内是私人土地,想到黑洞洞的枪口,他没有勇气踏进私家车道半步。
前几天去买菜,胡萍叮嘱丁一给两个孩子一人买两个南瓜。一听说南瓜,姨妹就说想吃南瓜饼。丁一自己也想吃,买了五个南瓜,给丁兰买了一套蝙蝠侠行头,给丁冬买了一套仿消防员服饰。
见了南瓜和讨糖时穿戴的服饰,丁兰和丁冬高兴得跳,立即叫妈妈给他们穿上,兴高采烈地用英语练习讨糖时的口号:“Trick or treat!(不给糖就捣乱)”
胡萍哭笑不得地瞟丁一一眼,丁一这才明白自己的心血白费了。疫情这么严重,怎么还能让孩子黑夜去挨家挨户敲人家的门,让孩子四处乱跑讨糖呢?
胡萍将孩子的兴趣引导到南瓜上。不敢让小家伙用刀,她从彩笔盒中挑出一支黑色的、一支墨绿的彩笔,教丁兰和丁冬在南瓜上画骷髅。
丁一将平板电脑架在案板前吊柜门的两只拉手上,照着视频做南瓜饼。没想到美国人用来做南瓜灯的南瓜不适合做南瓜饼,单是挖瓤就弄出他一身汗。从超市买回来的板栗南瓜,切开是费劲,但挖瓤轻松,用勺子轻轻一刮就干净了。这种做南瓜灯的南瓜呀,瓤丝又粗又长,筋筋绊绊,韧性极强,要用小刀伸进去一根一根地割断。不仅挖瓤难,肉质也不好,既薄又松,有的部位有细小的蜂眼。他的心情越来越烦躁,想抓起一剖两半的南瓜丢进垃圾桶。
不知道是逞能,还是垂涎欲滴,还是寂寞难耐,姨妹站在丁一身边,说个没停。一会儿说应该将南瓜切成四片,用刀割瓤丝就容易了;一会儿说不该把一个南瓜全切了,南瓜馅和糯米粉的比例应该是五比五;一会儿说油炸南瓜饼要放面包糠。她拍一拍丁一的肩背,笑嘻嘻地问道:“姐夫,你没买面包糠吧?”
丁一认为姨妹的每一句话都对,但她指手画脚的态度不对,教师爷的那种口吻更不对。他一声不吭,偏不按她说的去做。他本来买了面包糠,做成饼后,偏不油炸,偏不撒面包糠,上蒸笼蒸。
这一户人家可能只买了一个南瓜,也蒸了南瓜饼,门前和庭院里居然没摆放万圣节的标配南瓜灯,草坪上没插墓碑,观赏树上没挂骷髅和死神。只是在门廊上的椅子上摆放一具塑料做的骷髅,恶作剧似的给骷髅歪扣墨绿色渔夫帽,戴上墨镜,穿上旧花格衬衣,套上破皮靴,却没给它穿裤子。
这家的邻居可阔气啦!门廊的栏杆上,从大到小,摆了十几个南瓜灯,最大的伸开胳膊才能抱住,最小的饭碗那般大;表皮有红、绿、黄、灰、白五种颜色,最大那个是灰色的。每一个南瓜都镂刻人的五官,表情各异,三角眼的,歪嘴的,缺牙的,像哭的,似笑的,几乎把人类的喜怒哀乐、人世百态展现了出来。
夸张的是,门前人工培育的草坪上,插了二十三块墓碑,黑碑白字,高矮大小不一,高的尺余,矮的几寸,俨然浓缩版的乱坟岗。草坪当中的桑树上,挂着十几具大大小小的骷髅和长长短短的死神。死神用白色布片裁剪出形状,印上骷髅和利爪。一大窝大小死神,随风飘舞,像是要挣脱束缚,狞笑着扑过来,丁一禁不住毛骨悚然。
更夸张的是,门前的骷髏高过屋顶,活灵活现,眼睛变幻多种光芒,眼珠上下左右转动。骷髅脚下是一辆驯鹿拉的充气车,赶车的是白胡子圣诞老人。
看来,这位房主不是熟读《圣经》的信徒,只是钱多烧包,只是心情烦躁,哄自己开心。这样的人家给孩子们发糖是最大方的,会向乔布斯学习,每一个孩子发一大袋。早在九年前,乔布斯已进入了鬼界。疫情肆虐,不可能出现那种热烈而甜蜜的讨糖情景了。
丁冬正值对数字和颜色感兴趣的年龄,密密麻麻的墓碑、色彩斑斓的南瓜灯里面闪烁的烛光和色彩纷呈的充气摆设,令他着迷;他对巨型骷髅既害怕又惊喜,复杂的心情跟丁一小时候跟父亲一起放鞭炮时一样。丁兰对巨型骷髅感兴趣,知道巨型骷髅是今年的网红骷髅,一具要卖三千美元。
中国人逢节讲究前三后四,美国人没有这种讲究。在万圣节来临的半个月之前,有的人家就在自己的庭院当中摆放妥当了。每天夜幕降临,五颜六色的装饰灯全都打开,把死寂的居民区营造成了鬼魅世界。
人们一摆上万圣节装饰,几乎每天吃过晚饭,丁兰和丁冬就吵嚷着带他们去看骷髅,数墓碑。姨妹担心惊了胎气,怕感染新冠病毒,怕邻居举报,足不出户。胡萍要陪姨妹,带孩子去看骷髅和数墓碑的重任落在丁一的肩上。
暮色四合之后,丁一带着一双儿女,游走在独栋民宅区,一路走,一路欣赏。走到这一户人家门前,每一次,丁兰和丁冬都高兴得跳。丁兰一只手拉住丁一的手,另一只手指着巨型骷髅,跳脚大叫:“爸爸,快看,它的眼睛变成绿光了,转到这边来了,盯住你了。”
“一、二、三……”丁冬一如既往地数墓碑。数过后,向丁一报告:“还是二十三块,下面那一家是十七块。”说着,他的兴趣转移到圣诞老人身上,拉住丁一的手,“爸爸,圣诞节,你和妈妈送我什么礼物?送姐姐什么礼物?”
今天,或许主人忘了给巨型骷髅通电,或许电路坏了,或许巨型骷髅想休息片刻。这时候,它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紧紧盯住丁一。丁一不禁打冷战,躲避巨型骷髅的逼视,却又碰上死神的目光,他低下头,视点落在草坪上墓碑群中的一朵蒲公英花上。他心中一亮,下一种抗新冠病毒的新药的主要药料用蒲公英,却担心丁冬不认可,坚持用龙涎香。
喜爱低级趣味是人的天性。他告诉丁冬,龙涎香是鲸鱼拉出来的粑粑以后,丁冬坚持每一种新药的主料都用龙涎香。每一集故事,只要讲到屁股,傻小子就哈哈大笑,要求重复一遍。丁冬编的故事,几乎每一集都有有关屁股的情节,常常还没讲出屁股两个字,臭小子就笑得咳嗽了。
龙涎香就龙涎香吧,屁股就屁股吧,只要孩子高兴就行。
高兴地走了不到三十米,丁一被前面的情景惊呆了。一户人家的车库前的公路边停放一辆丰田轿车。一个大约二十岁的黑人青年可能事先戴了指套,走到车边,挥拳对着驾驶座的侧面玻璃一击,玻璃破碎,再一拳,整块玻璃扑进了车内。他熟练地打开车门,钻进车内搜刮一阵,在车内拉开后备厢键,飞快地钻出车外,跑到车后,从后备厢拎出一个包,转身就跑。
第一次目睹砸车盗窃,丁一一时惊呆了。他回过神来,那个黑人青年跑出十几米了。他一边用英语高声叫喊,一边追赶。车主抓着一条棒球棒,从车库跑出来。车主是一位七十岁左右的白人老头,白发白须,开始几步让人觉得他可以跟博尔特同场竞技。跑到丁一身边时,气喘吁吁。遥望跑远的那个黑人青年,他放弃了,拍一拍丁一的胳膊,叫丁一不用追了。
“The Bandit Act!(强盗法案)”白人老头对着空中挥舞棒球棒,愤恨地叫骂几句。向丁一道过谢,他垂头丧气地去车边查看损失。
二〇一四年,加州通过了47号提案,将低于950美元的财产犯罪进行了重新分类,其中偷窃、入店行窃、收受赃物、伪造支票等等行为降为轻罪,报警不立案,抓了也不判,运气好的当场释放。就是说,倘若有人想做劫匪,行动时,只要带上精准的计价器,每抢到949.9美元物品就换一个地方抢。只要你算得准、换得勤,抢得快,你就可以心安理得,乐此不疲,逍遥法外。
这一提案实施后,堪比不可遏止的瘟疫。砸车盗物,当街抢劫,已经成为了寻常的街头情景剧,不时上演。据CBS(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报道,湾区三大城市,旧金山、圣何塞和奥克兰,二〇一七年,砸车盗窃案创下了历史最高纪录。其中奥克兰发生一万零七起,比二〇一六年增长32%,“荣膺”全美最不安全的城市第三名,全美抢劫案发生数量最高的城市的称号。
近三年,民众加强了防范,此类事件稍有下降。
白人老头咒骂的就是这一部鼓励人做强盗的提案。
丁一住在奥克兰市郊,由于小心提防,他的车没被砸过。亲眼目睹砸车盗窃,他心有戚戚然,没有心思构思故事了,也没时间了,聚贤中餐馆到了。
三
林克俭推着垃圾桶往垃圾箱走去,一见丁一,他就停下脚步,向丁一招手,亲热地叫道:“丁博士,没吃早餐吧?王大哥给你留了米粉。”
丁一吃过了两片吐司面包、一个水煮鸡蛋和一杯牛奶。可是,你不能拒绝好心人的心意,他连忙应道:“没吃没吃,我知道你们会给我留米粉。”
丁一跑前几步,帮助林克俭抬起垃圾桶,把垃圾倾倒进垃圾箱,两人說笑着往聚贤中餐馆走去。
聚贤中餐馆位于华人社区一条街的街口,过了街口红绿灯是黑人社区。在连成排的小商铺当中,聚贤中餐馆独树一帜,屋檐下挂着四个红灯笼和一面支出檐口的杏黄旗。旗子缀有红色的锯齿花边,旗面上印了“聚贤中餐馆”五个简体中文字。旗帜在风中飘忽,让人想起《水浒》中孙二娘的酒店。当然,他们不卖包子,只卖略具鲁菜风味的中国菜。临街的玻璃橱窗上贴着菜单,简体中文字下面注相应的英文:一品豆腐、葱烧海参、芫爆鱿鱼卷、宫保鸡丁、小炒牛肉、炸春卷、咕噜肉、桂林米粉、兰州拉面等等。历经多年风雨,这些字褪了颜色,透出岁月沧桑的凄凉,显得无精打采。
餐馆门前是一条六车道的主干道,来往车辆稀疏,没有了疫情发生前那种川流不息的景象,震耳欲聋的声浪。对街的黑人社区像是没受到疫情的丝毫影响,不见戴口罩的人,不见人人自危,迎头躲避的窘态。黑人们一如既往地成群结队,想玩就玩,想唱就唱,想跳就跳。男女青年几乎都把牛仔裤穿在内裤下面,抬头挺胸炫耀脖子上的黄色链子或者斗大的耳机。小伙子跳跃行走,姑娘们扭腚而行,肆意展示祖辈用生命和屈辱给他们挣得的优越感。
一块篮板钉在面临人行道的一面墙上,一群十二三岁的孩子簇拥在篮板下打篮球,吆三喝四,战况正酣。忽然,那只球飞过人行道,落在车道上,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追着球冲了过来。
丁一和林克俭惊叫一声,停下脚步。丁一用英语冲两个孩子叫喊:“Be careful. Its dangerous!(小心,危险)”抬腿向车道跑。
“死了活该。”林克俭一把抓住丁一。
两个孩子似乎没听到丁一叫喊,只顾追自己的球。男孩冲进车道,女孩站在车道边,高举双手向飞驰过来的车辆挥动。
也许是惨痛的教训让过往司机们牢记在心,来往的车辆老远就放慢车速,停了下来。男孩不慌不忙跟着球走,球滚到中间双黄线停住了。男孩捡起球,悠然地拍着往回走。快接近女孩时,他抓起球向女孩扔过去。女孩猝不及防,没接往,球反弹过来,又跳到了车道上,刚启动的车子不得不又停下来。
“狗屁居家令!”林克俭咕哝一声,拉一拉丁一,请丁一跟他一起走。
居家令是市政府下達的,号令居民防御新冠病毒。主要内容有七项:幼儿园、学校关门,幼儿在家玩,学生上网课;职员在家工作;外出戴口罩;行人相距六英尺;非必要不外出;餐饮、理发等店铺不准许在店堂内营业;公园的儿童游乐设施和公用设备封闭。
除了这一道居家令,没见到政府再做过什么,没听说过把感染者隔离起来,不见政府工作人员在各个社区监督执勤,不见小区门前设岗测体温,不见公共场所有自动测体温仪器设备,不见公园里有人巡视,不见几个人戴口罩。戴口罩的基本上是华人、韩国人和印度人等亚裔。黑人基本上不戴口罩。少数白人用三角巾捂住口鼻,像是蒙面大盗。他们理直气壮,病人才戴口罩,我不是病人,戴什么口罩?“Fuck you(去你妈的)!”
公园里的秋千和滑梯等儿童游乐设施、野餐桌凳、烧烤架和直饮水机,象征性地用黄色胶带绑上两道。周末,却也不见游人少了多少。烧烤架和直饮水机上的胶带没人撕扯,儿童游乐设施和野餐桌凳上的胶带绑上没几天,就让人撕开了。撕开了就撕开了,也没人重新绑上。撕开的胶带一端还粘在原来的位置上,一条条长短不一的黄色胶带随风飘舞,像是一道道经幡,号令人们赶快去玩耍。
架不住丁兰和丁冬纠缠,一个月至少有两个周末,丁一带儿女去公园玩一两个小时。将儿女和自己全副武装,戴上口罩、手套和帽子,再带上酒精消毒纸巾。丁冬要荡秋千,丁一用消毒纸巾将秋千兜座和吊链擦拭几遍,再将丁冬抱进秋千兜座,自己戴上医用薄膜手套,一下一下地推着丁冬荡。
丁兰要坐最高的滑梯,丁一爬上滑梯架,估计丁兰会用手抓扶的部位,用酒精消毒纸巾擦拭两遍;在滑梯滑道底部垫上几片酒精消毒纸巾,一只手上抓一片。他坐在垫上去的酒精消毒纸巾上,两手扶住滑梯边沿,吱溜,滑下来,叫女儿爬上滑梯架。他目不转睛地盯住女儿,叮嘱女儿抓哪里哪里。女儿滑下来时,他站在滑梯口旁边,张开两条胳膊,以防滑行速度过快,女儿栽跟头。
去超市买菜更加让人揪心。美国没有菜市场,买菜去超市。超市分美国超市、华人超市、韩国超市、日本超市和墨西哥超市等等。跟绝大多数人一样,姨妹没来之前,丁一一周买一次菜。为了便于停车,节约房租,大多数超市设在城郊野外。每个周末,丁一开车二十多分钟,去华人超市买菜。在华人超市,中国人爱吃的东西应有尽有,品种比国内的超市还丰富,包粽子的箬叶都有。
姨妹嫌冷冻肉类不好吃,嫌冷冻鱼腥气重,嫌进了冰箱的蔬菜不新鲜。虽然她没明说,但每次吃饭时,她都旁敲侧击地数说,国内现杀的土鸡蒸出来如何香,清蒸活鱼如何鲜,新摘的蔬菜如何甜。你就明白她是多么嫌弃你家的饭菜,多么鄙视她所向往的这个国家;她是多么坚强,承受了多么大的委屈。
每当这种时刻,丁一真想怼姨妹一句:“那你为什么还不要命地跑到美国来,还要让你子孙后代成为美国人?”望一眼哭笑不得的妻子,他赶紧扒进一大口饭,连同那一句话强行咽下肚子里。
为了让妻子少烦恼,为了姨妹无怨气,胎儿健康,丁一每一星期上两次超市,买两次菜,每一次买一条活鲈鱼和一条活罗非鱼。华人超市只有这两种鱼卖活的,其他都是冷冻鱼。要不是为了两条活鱼,他完全可以在家上网买菜,根本不用冒着被感染的风险去超市。
疫情期间上超市就是赌命。虽然超市方额外增加了一名员工,专门负责用酒精擦拭购物车扶手,进口处和出口处挂上了酒精消毒液和擦手纸,但没有在入口处设岗测体温,也不见自动测体温仪器设备,更不会扫健康码,感染没感染的人都可以无障碍地长驱直入。
每一次上超市买菜,丁一都事先做足功课,尽量避免感染风险。他一是把所需要购买的菜、水果、副食和调料品列出清单,写在纸条上;二是根据所去超市的摆设,规划出最佳路线;三是错开人多的周末,选定人少的周二和周五下午五点左右;四是动身之前,上网查询要去的超市是否发现了病例;五是如果查询结果没发现病例,则全副武装。买不到防护衣,他戴上棒球帽,眼镜片上涂一层混合了酒精的洗手液,脸上抹一层混合了酒精的护肤霜,套上易洗的长衣、长裤、长袜和高统鞋,备上N95口罩和医用薄膜手套。
到了超市停车场,找一个显眼的停车位停下车,以防有人砸车窗玻璃。下车前,戴上N95口罩,戴上医用薄膜手套。下了车,一边按车钥匙上的锁车键,一边往摆放成长龙的购物车跑。推车到超市入口处,扯下两节擦手纸,用第一节贴在酒精消毒液瓶子的按柄上,第二节放在酒精消毒液的出口下面,压出消毒液润湿第二节擦手纸,细致地把购物车扶手擦拭一遍。一星期重复这一套动作两遍,驾轻就熟,一气呵成,前后没用十秒钟。
进了超市,按照规划好的路线,不用十分钟,所需要的品类都堆放在购物车里了。主要是等待剖活鱼的时间长。要是不买活鱼,他自信五分钟之内就能够挑好所有要买的东西。他本想拿活鱼回家自己剖,可是,他不会剖,怕弄破苦胆,又惹来姨妹抱怨。排队付款时,不论后面的人如何催促,他都跟前面的人保持大约六英尺距离。后面的人催烦了,他就用英语嚷:“Home Orders!(居家令)”
华人超市有一项优惠措施,视你购物金额多寡,赠送烧鸭、烤鹅、卤猪蹄、面包什么的,以期保证顾客对本超市的忠诚。来华人超市的大多是华人,对这种馈赠,个个心心在念,个个以为真是白送的,很少有人去想馈赠品的价值已经包含在你支付过的钱款当中了。不过,烧鸭、烤鹅和卤猪蹄的味道的确不错,店堂里又没有卖,不要吃亏的是你自己。可是,礼品间狭小,总是挤满了人,常常要排队十几分钟,有时候甚至要等待半个小时。
想象自己感染了新冠病毒,全家人的惨状,丁一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全家人爱吃的卤猪蹄。付过款,他推着购物车,飞快地往出口处跑。
将买下的东西放进车后备厢,他避在车侧,脱下套在外面的长衣长裤、摘下帽子,塞进预先备好的大塑料袋,用力扎紧密封;再把换下的鞋子塞进另一只塑料袋,扎紧密封。然后,摘下手套、取下口罩,丢进垃圾箱。围着车转一圈,查看窗玻璃是否被砸,轮胎是否被人放了气。回到家,小心翼翼地卸下菜。紧接着,他在车库外面,洗衣,洗鞋;进卫生间洗澡,洗眼镜。
一想到洗澡、洗眼镜,丁一就感觉身上痒,眼睛痒,随即鼻子发痒,仿佛全身粘满了新冠病毒。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吓得林克俭打哆嗦。
“感冒了?”林克俭关切地问道。
“没有。”丁一摘下眼镜,揉一揉眼睛和鼻子,“一股气味冲进了鼻子。”
“垃圾桶的气味吧。”林克俭笑起来。
四
聚贤中餐馆严格执行居家令,谢绝顾客进入店堂吃饭。在店门前搭建一座黑布棚,摆放几套桌椅,像是国内普通人家当大事的临时灵棚。
跟往日一样,这时候,黑布棚下,艾墨太太跟她外孙詹姆斯坐在桌边吃兰州拉面。早餐一般会有三十几份外卖,有一阵好忙。王逵和张小杰坐在另一张桌子前,两人一边休息,一边陪艾墨太太和詹姆斯,一边商量什么事。两人一面交头接耳嘀咕,一面不时用英语向艾墨太太招呼两声。
一见丁一,黑布棚下的四个人有三个人向丁一打招呼,唯有詹姆斯埋头用叉子卷碗中的面条。打过招呼,张小杰进店内给丁一下桂林米粉。王逵示意丁一去店堂内吃,跟艾墨太太招呼一声,跟着进了店堂。林克俭是洗碗工,已经拜张小杰为师,决心当上厨师,紧随在王逵身后,进入店堂。
下米粉会有一段时间,丁一觉得自己应该跟艾墨太太聊两句,帮助王逵挽留住这一对常客,体现中国男人不比英格兰男人差的绅士风度。他在艾墨太太对面坐下,取下电脑包,拿出笔记本电脑放在桌上。他必须利用点滴时间,看昨日写下的程序,连接今天的思路。他一边看电脑,一边跟艾墨太太聊天。
艾墨太太年过古稀,脸庞干枯得像一颗核桃,沟壑纵横的脸上布满斑斑点点的老年斑,眉心上面那一块有拇指甲大小。她和詹姆斯喜爱吃中餐,对聚贤中餐馆情有独钟。除了周三餐馆休息,其余的日子,祖孙俩一日三餐在这里解决。他们的食谱基本不变,早餐不是兰州拉面就是桂林米粉,午餐和晩餐不是咕噜肉就是宫保鸡丁,加一份蔬菜沙拉。詹姆斯身高体壮,食量大,主菜都要双份。
丁一担心他们这么吃下去,祖孙俩会沦落为流浪汉。王逵告诉他,艾墨太太是中学退休教师,有比较可观的养老金,还继承了她父亲的不少股票,每年有股份分红。她天天带外孙下馆子,不是她有钱,不是她懒惰,是她外孙詹姆斯孝顺,不让她做饭,坚持来这里吃。
艾墨太太使用筷子很熟練,吃面条也颇具中国风格,用筷子挑起面条送进满口假牙的嘴里,吸溜一声,就从碗里挑起了第二把。
看着她挑在筷子上的面条,丁一差一点笑出声来,这不是拉面,弯弯曲曲,俨然加粗型方便面。他在心里笑道:“王逵真有一手,经营有道。”
趁艾墨太太第二筷子面条没送进嘴里,丁一问道:“Mrs.Aimer,noodles delcious?(艾墨太太,面条好吃吧)”
“They are stickily and delicious.(它们是既浓郁又美味)”艾墨太太飞快地把面条送进嘴里,用筷子敲敲碗边,望着詹姆斯,用中国话说:“他不学(用)筷子。”
詹姆斯十八岁,身高足有两米,壮实,门神似的;金发碧眼,下巴特别迷人,肉嘟嘟地往前翘,尖端中间凹下去,分成两股。
丁一暗自笑了笑,心想丁冬见了詹姆斯,一定会哈哈大笑。笑过后,傻小子会指着詹姆斯的下巴,用英语说:“buttocks(屁股)。”
把丁兰带到两岁,丁一的父亲患上脑血栓,落下半身不遂,老两口不能像候鸟一样轮流来美国帮丁一带孩子了。胡萍的父亲已去世,母亲要在家带孙子,要管束当年未出嫁的姨妹。姨妹比胡萍小十三岁,是计划外孩子。母亲东躲西藏,本想再生一个儿子,见是女儿,父母既有得不偿失的懊恼,又有得之不易的珍惜。在父母的矛盾情绪中成长,姨妹养成了乖张的性格。
双方父母不能来帮忙,只能把丁兰送进幼儿园。美国的幼儿园来者不拒,刚满月的婴儿也有幼儿园接收。送丁兰上幼儿园的那天,丁一和胡萍决定不生二胎,没想到第二年意外怀上了。美国不允许堕胎,就是允许,他们也舍不得。生下丁冬一满产假,他们就把丁冬送进丁一上班顺路的一家幼儿园。早上去上班,把丁冬放进车用婴儿椅篮里,由丁一顺便带去幼儿园,下午下班时带回家。
丁冬在幼儿园学会走路,学会说话,英语说得比父母还地道。buttocks是他在幼儿园学到的,不是在讲故事时,央求丁一教他的。在家里,丁一和胡萍刻意跟孩子讲汉语普通话,禁止儿女在家里讲英语,给女儿上中文学校培训班,胡萍去图书馆借简体中文幼儿读物,丁一坚持跟儿女讲故事,都是出自让儿女练习讲好汉语普通话的良苦用心,让孩子时刻记住自己是中国人。
丁一和胡萍一直在谋求回国,可是,谁接收他们呢?
硅谷现有的近八千家电子、通讯及软件公司中,华人员工达二十五万,绝大多数是名校毕业的博士、硕士,从清华来的就有两万。丁一毕业于清华,留学伯克利分校。胡萍出自上海交大,与丁一同获伯克利分校博士学位。获得博士学位时,两人想留在美国干出一番成就,回国时脸上有光,谋得一个好职位;担心影响推广“故事育儿法”,丁一的父母也不主张他们回国,以致他们错失了不少好机会。到他们自认为小有成就,父母年迈体衰时,别人早已捷足先登。他俩分别向大学母校、心仪的大学和公司寄去求职信,都没得到有效回复。
父亲住院期间,丁一回国探视,跑了几所大学和公司,得到的答复都是“我们研究研究”。降格到本市的师范专科学校去求职,不仅未能如愿,还遭遇怀疑另有所谋。校长问道:“你们屈尊到我们学校肯定是还有其他原因吧?”仿佛他们是回来抢他的位子似的。
现在,他俩已近不惑之年,国内的科技公司视这一年龄段的程序员为过期品,他们也不能承受“996”的沉重负荷。他和胡萍早已符合申请绿卡的条件,但一直持EB-2签证工作,以拥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而自豪。
詹姆斯仿佛一直沉浸在他喜爱的电子游戏当中,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他默然不语,心不在焉地用叉子卷碗中的面条,叉子转动半天,才卷上几根面条。像是怕面条溜下碗里,赶紧往嘴里送,油汤滴滴答答溅落在衣襟上,他全然不理会。丁一打开电脑时,他瞟了一眼,两眼放光。
美国职员所用电脑由公司配发,你辞职或者被炒鱿鱼时,不论新旧都得交回公司。由于是项目开发者之一,公司给丁一他们三人配置了市场上最好的电脑。用着与众不同的电脑,丁一时刻感觉不自在。搭帮疫情,在家工作。公司租赁的办公室狭小,同时为节约资金,趁机把租下的房子退了,注册地址改在一位同事父亲经营的酒店。需要聚头时,大家去那家酒店集中。
艾墨太太喜欢聊天,自从丁一借聚贤中餐馆工作之后,就是丁一不主动问候她,她也会叫住丁一跟她聊一阵。她没有家丑不外扬的观念,反而有不吐不快的强烈意愿。经过两个多月的闲聊,丁一了解了她家的祖宗十八代。
艾墨太太的家族来自英格兰,先祖詹姆斯博学多才,是医术高明的医生。移民美国后,除了行医,还兼营代同乡的移民写家书。他参加过独立战争,却不是担任军医或者文书,而是乔治·华盛顿麾下的步兵少校。他英勇善战,屡立战功,建国后,担任过纽约州议员,布法罗市长。
艾墨太太的祖先利奥是詹姆斯的大儿子的孙子,是赛马俱乐部的骑术教练。西部开发时,他跑来参加圈地。由于体魄强健、骑术精湛、能说会道,利奥圈下了一大片土地。他却不会种地,也无意种地。在不允许出售的阶段,他将土地租赁给蜂拥而来的农民。一过禁售期,他就卖掉全部土地,得了许多钱,跑去圣地亚哥开设赛马场。他嗜赌,没几年就破产了,回到纽约州继续当骑术教练。他妻子趁机離开了他,带着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留在了西部。
艾墨太太是利奥女儿的后人,在旧金山出生,在Valley Presbyterian Church(山谷长老会教堂)受洗礼。“The church where movie star Liu Xiaoqing got married.(就是电影明星刘晓庆结婚的教堂)”每一次说到这里,艾墨太太干枯的脸上会泛出红光,向丁一伸过手来,似乎想抓住丁一的手,以证明她没撒谎。
今天,艾墨太太没提起先祖的那份荣耀。詹姆斯卷面条时叉子掉进了碗里,她又一次说起了詹姆斯。她说詹姆斯是非常可爱、非常懂事、非常坚强的孩子,上帝却忘记了眷顾他。他三岁时,父亲死于意外,母亲远嫁佐治亚州。他随母亲生活,饱受继父打骂。十七岁生日那天,他狠揍继父一顿,跑到她这里来了。
“I can box.(我会拳击)”詹姆斯洋洋得意地晃一晃拳头。
艾默太太哈哈大笑,笑得假牙脱落下来。她一边往嘴里塞假牙,一边笑,一边咕哝着向丁一道歉。丁一哭笑不得,连声道:“NO,NO。”他不明白自己“NO”什么,是说詹姆斯不该跟继父相互残害,还是艾默太太的假牙不该脱落下来,还是艾默太太不用向他道歉。
林克俭跑出店门,示意丁一进店堂吃桂林米粉。丁一向艾墨太太点点头,合上笔记本电脑塞进电脑包。艾墨太太今天就省略了由于迷恋电子游戏,詹姆斯休学在家的过程。仿佛担心丁一担忧詹姆斯的前程,她抓紧时机,用中国话说:“一,James(詹姆斯)会好的。”
“OK,会好的。Goodbye, Mrs.Aimer!”丁一提着电脑包站起身,向艾墨太太挥手,向詹姆斯挥手。“007,goodbye!”
丁一真心担忧詹姆斯的人生前程,真心希望眼前这个帅小伙子成长为充满魅力、机智勇敢的大英雄。他一直觉得艾墨太太不该当着詹姆斯的面说詹姆斯,但是,他明白老人一般都比较固执,特别是爱唠叨的老人,你根本没有办法阻止他们把想讲的话痛痛快快地倾诉出来。
五
吃过桂林米粉,丁一收拾起碗筷,准备到厨房后面去洗。
今天,安菲娅带儿女回了娘家,陪父母过万圣节。朱晨代理安菲娅的工作,坐在前台,一边理早餐外卖的账,一边等待订中餐的电话、微信或者脸书的信息进来。“丁博士,叫小林来收,怎么能让你送过去?”朱晨抬头冲丁一笑一笑,转头要叫林克俭。
丁一既想自己洗碗,又想对王逵当面致谢,连忙说:“晨姐,请你别叫他,你们很辛苦,我也想走一走。王大哥在后厨吧?”
“他和小杰在后面巷道里抽烟吧。”朱晨笑一笑,埋头继续理账。
从椅子上起身时,丁一打量了店内一眼。店内装修是中国传统风格,挂了不少灯笼。店堂面积不大,一楼有大小九张桌子,六十多个座位,二楼有五间雅座。在美国,这样的中餐馆够得上中档。疫情没发生前,由于王逵经营有方,餐馆的上座率常年保持高水平,生意很不错。疫情一肆虐,风光不再。空空荡荡的店堂,关窗闭户的雅座,显得阴森森的,像是香港武打片的场景,处处埋设了暗器机关,埋伏了心狠手辣的杀手。寂静的店堂内随时会发生刀光剑影的打斗,或者响起密集的枪声。
丁兰满月时,丁一来这里为女儿办满月酒。
在美国的华人已经不兴这一套,丁一这样的新一代更加不懂,就是要庆贺,也不会上餐馆,会用另外两种方式。一是在家里弄,自家备上酒和饮料,炒三四个菜。应邀而来的同学、朋友和老乡,一家带来一两个菜,大家围坐一桌。桌边坐不下的人端着碗,夹上菜,客厅餐厅来回走动,边走边吃边聊,酒和饮料摆放在厨房调理台上,喝酒的自己倒,要饮料的自己拿。二是去公园烧烤,自家带上木炭球、腌渍好的牛肉羊肉和饮料。同学、朋友和老乡一家带上一两样,占据两具烧烤架和几套野餐桌,一群人团聚一起,乐呵半天。这也许就是国内同胞又爱又恨的美国式AA制吧?
丁一没想过给女儿办满月酒,他母亲坚持要办,指定去酒店办。生怕丁一不办,故作气恼地下令:“我们丁家头一个孩子出生,哪有不办满月酒的道理!一,必须去酒店办;二,不收礼金;三,坚决不搞AA制!我万里迢迢来到美国,难道就是给你们带孩子吗?”老太太俨然中国传统文化的使者。
丁一和胡萍基本上不上酒店餐馆,懒得做菜时,叫外卖,在周边游玩,自备干粮。遵从母训,丁一在手机上搜索附近的酒店,选定了离家最近的聚贤中餐馆。
来到餐馆门前,母亲眉头皱紧了,满脸鄙夷地大叫:“农家乐啊!”看到玻璃橱窗上的菜单时,她高兴地道:“肯定是我们山东人开的,有一品豆腐和葱烧海参嘛。”进门一见王逵,她就问:“老板,你是山东人吗?”
王逵是山东烟台人,跟丁一母亲同一县城,两家仅隔一条街,丁一母亲跟王逵的二姑妈是初中同学,当时还是好朋友。“世界太小了!”丁一母亲呵呵笑。
王逵当即帮丁一母亲和二姑妈连上微信,让两位少女时期的好朋友视频聊天。二姑妈叮嘱王逵一定要好好款待丁一一家。
在美国的中国人没几个朋友,何况既是世交又是同乡。不劳二姑妈吩咐,王逵和丁一就称兄道弟了,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许久舍不得放开。
就这样,丁一和王逵成了好朋友。此后,每一个月,王逵都请丁一一家来自己餐馆聚一次。
王逵矮墩,横坯大,头发浓密,发际线低,浓眉大眼。他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声音像没到变声期的少年。让人认为他是矮脚虎王英的嫡系后裔,身材外貌延续王英的基因,嗓音继承了扈三娘的基因。他喜欢喝酒,量不大,三杯酒下肚,桌面上只有他的声音。他挥舞双手,说他喜爱的足球,吹他的发家史。
王逵从小学习不好,父母对他的期望很高。在不停的鞭策和无休止的补习下,他毕业于国内一所独立学院的临床医学专业。听说在美国当牙医一年能赚上百万美元,他父母砸锅卖铁,一九九八年送他来美国学牙医,莽莽撞撞进了一所他不好意思说出校名的野鸡大学。交完学费,剩下不足五百美元,他不好意思开口再找父母要钱,想要也没有,他父亲是杀猪的。他一边在中餐馆洗碗,一边读书。读了一个学期,他自动退学,愤恨地嚷道:“老子辛辛苦苦洗碗的幾个钱还送给骗子吗?”回国对不起父母,受人白眼,来加州投靠表姐。
表姐清华大学毕业,来斯坦福读博,嫁给她的导师,德国移民。对王逵不错,天天谋划帮王逵找工作。王逵却总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不仅生活习惯不适应,而且他不是白住,每月要交五百美元房租。住哪里都是交房租,他干脆搬出表姐家,跟人合租了一间小公寓,去餐馆洗碗。洗碗工薪金低,一个月工资加上分得的小费只有两千三百多美元。他转行当跑堂的,由于英文不好,闹过不少笑话,没少挨老板骂。
一次,他接待一位黑人大汉。那黑人大汉口音重,瓮声瓮气地说:“Pepsi.(百事可乐)”王逵没听清,笑嘻嘻地重复道:“Pussy(粗俗话)?”黑人大汉跟公牛一样吼叫:“You bastard! You want to die!(你这个混蛋!你想死)”挥拳打过来,全靠他躲闪快。黑人大汉怒气冲天地跑到后厨,向老板投诉,说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要求赔偿精神损失。王逵当即被炒鱿鱼。尔后,他辗转去了多家餐馆,由于性格内向、语言和相貌等原因,还是常常遭受老板和客人欺负。
“还是老乡对老乡好啊!”每说到这里,王逵会干下一杯酒,接着往下说。
一位经常来餐馆的同乡大哥对他很好,一次,带他去拉斯维加斯赌场玩。他知道赌博能一夜暴富,也会一把就让你跳楼。他怕自己忍不住,只带去五百美元。一进赌场就感觉能发财,心痒手也痒,痒得不停地吐气,就像缺氧的鱼。同乡大哥叫他先试手气,买两百美元筹码。教他押了两把百家乐,几分钟赚了两倍。
在同乡大哥的教导下,他很快学会了换筹码下注,自己去赌。手气一直很好,最后一次赢了九十多万美元,前后一共赢了将近三百万美元。他见好就收,买下一座独栋房,盘下这一家餐馆,自己当上了老板。他打电话叫同乡大哥来共同经营,手机成了空号。有人说同乡大哥输得精光,跳了胡佛大坝。
乘着酒兴,他连连拍丁一的肩膀。“老弟,要是我俩早认识,兄弟俩合伙开高科技公司,已经上市赚大钱啦!”
王逵对待员工如家人,自掏腰包送员工去英语补习学校学习英语,不让他们因语言受客人欺负,也提高了自己餐馆的服务水平。感恩图报,员工对他更不错,还把对他的尊敬和爱戴放在了丁一身上。
林克俭一直站在厨房后门前,一边听王逵跟张小杰吹牛,一边等待丁一送碗过来。丁一端着碗走过来,他立即迎上去。丁一坚持自己洗,他坚决不让,接过丁一手上的碗筷,蹲在洗碗盆前洗。王逵和张小杰站在门后的小巷里,一边抽烟,一边望着天空聊天,一边观赏蜂鸟吸蜂蜜水。
几天前,附近发生山林大火,弥漫的烟尘还没散尽,天空灰蒙蒙,空气中有一股烟火味。奥克兰临海,却从三月到十月不见雨星子。巷道边的法国梧桐的叶片早已枯黄了,落叶随风飘下,未成熟的果球呈黑黄色,被风吹得摇晃,碰撞着枯叶沙沙响。
林克俭在一棵法国梧桐的枝条上挂一具喂蜂鸟的食槽,红红的塑料盒,像是造型别致的小灯笼。几只蜂鸟在食槽上空飞闪,一只蜂鸟降落下来,翅膀飞速扇动,悬空停留在食槽前,细长的尖喙支进出水细管,吸取蜂蜜水。透过扇动得几近透明的翅膀,可以看清它闪耀彩虹色的鳞状羽毛。
观赏蜂鸟吸蜂蜜水,是聚贤餐馆老板和员工的唯一娱乐。
一见丁一,王逵和张小杰就停下话头,掐灭烟头,丢进垃圾桶,双双笑着迎上来。丁一谢过王逵和张小杰,笑着问道:“你们聊什么?”
“随便聊聊。”王逵和张小杰齐声道。王逵笑嘻嘻地补充道:“听小杰讲我女婿练篮球。”
“你们亲家接着聊,我听听。”丁一笑着道。
刚才跟艾墨太太聊天时,丁一浏览了昨日写下的程序,觉得今天的工作量不大,刚吃下一碗加料的米粉,肚子撑撑的,该站一会儿。他站在一边,一面听王逵和张小杰聊天,一面轻轻地原地踏步。
张小杰来美国的经历跟王逵差不多。他毕业于国内一所二本大学,计算机专业。看了国内留学代理公司的广告,他央求父母交了几万美元,来美国镀金。到那所学校一看,他目瞪口呆,全身冷了,根本不是什么名牌大学,是语言补习学校。好在他聪明,没交学费。回国嘛,何以面对父母?他是泼皮耍赖叫父母去兑换美元的。他跑到伯克利分校,拍了几张照片,用电子邮件发给父亲,说在这所大学读书。他父亲是当地名厨,耳濡目染,他会炒菜。他干脆舍弃了当程序员的梦想,干起了厨师。
张小杰热爱厨艺,除了炒菜,就是对篮球有兴趣。他说出国前,他的业余生活除了在家炒菜,就是看篮球赛。不论这个星球上最精彩的NBA,还是参赛队伍最多的世界篮球锦标赛,还是国内的CBA、NBL、WCBA、CBO、YBO,凡是上了电视的,凡是能看到的,他几乎一场不落。
王逵不懂篮球,笑眯眯地一边观赏蜂鸟吸蜂蜜水,一边听。
林克俭曾是中学时期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他将洗过的碗归类到碗筐里,走到丁一身边,恭敬地问张小杰:“师父,你喜欢NBA哪一支球队?”
张小杰挥手朝下一砍,大声答道:“当然是Chicago Bulls,芝加哥公牛队。从小学开始,我就爱上了Chicago Bulls,三十多年了,从来没改过。Chicago Bulls是我的信仰,哪怕它现在风光不再,但我一如既往喜欢它!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就是信仰,不管对错,只讲立场!”
丁一能感觉到张小杰对所热爱的事物的那份忠诚,让他激励,令他羡慕。中学和大学本科时期,他喜欢打篮球,常常半夜偷偷爬起来看NBA电视直播,差一点成瘾。接到伯克利分校录取通知时,他盘算如何参加球队,去甲骨文球馆看NBA联赛。可是,陌生的环境,不同国籍的同学,繁重的学业,除了第一年从伯克利来甲骨文球馆看过两场NBA联赛,读博六年没摸过篮球。说起篮球,他就激情澎湃,情不自禁地说起他喜欢的黄蜂队,特别崇敬蒂尼·博格斯,身高一米六,是NBA历史上身材最矮的球员,却是速度最快的球员之一。
林克俭感受不到张小杰对所热爱的事物的那份忠诚,聊到篮球,他就忘记了当厨师的梦想,忍不住跟张小杰抬杠:“我不喜欢公牛队,我喜欢76人队。师父,你喜欢Chicago Bulls的哪个球员?”
张小杰回答:“当然是喜欢乔丹,现在一个没有,每个球员都打得很臭,给乔丹提鞋都不配,但是,我就是喜欢公牛队,喜欢Chicago Bulls,喜欢就是喜欢!”
林克俭又问:“师父,你喜欢打篮球吧?”
“不喜欢,我跑不快,没打过。我只打过乒乓球,读小学的时候,在水泥桌台上打,但是,我喜欢看篮球赛,喜欢Chicago Bulls!”
林克俭继续跟张小杰抬杠:“我喜欢科比,科比总得分超过乔丹。”
“科比能跟乔丹比吗?你傻啊!”张小杰叫起来,太阳穴的筋鼓起了。
王逵一直在观赏蜂鸟吸蜂蜜水,见张小杰生气了,赶忙转头冲林克俭叫道:“克俭,你真傻呀,尊重师父的道理都不懂?!”
林克俭的脸红到脖颈,慌忙向张小杰道歉。
“你就是傻!”张小杰冲林克俭吼,随即笑了,“这么傻下去,你将来连老婆都讨不到。”接着,他教林克俭如何从国内勾老婆。
朱晨是张小杰的老婆,是张小杰从国内勾来的。他俩是高中同班同学,朱晨是班花,学习成绩好,同学三年,没正眼瞧过他。在微信同学群上,张小杰得知她考上211级别的师范大学,获得硕士学位,还是单身,张小杰制定了完美的勾老婆计划。
餐馆每周休息一天,一到休息日,他就开车四处转。去伯克利分校、斯坦福大学、特斯拉公司总部、苹果公司总部、甲骨文公司总部、甲骨文球馆、屋仑动物园、奥克兰海湾大桥、旧金山金门大桥、世博会遗址和高档别墅区等一些上档次的地方拍照片,发在同学群上。
张小杰身高一米七四,天天沐浴在油烟中,却没发胖;他五官端正,棱角分明,面对面看他,油腻腻的鼻头发红,毫不出众。上了照片却跟当下的当红小鲜肉有得一拼,何况他每一次都实施了针对性打扮,微笑对着镜子苦练过。他一连发了三个月,朱晨抵挡不住了,主动跟他加上微信。私聊了两个月,朱晨飞来了奥克兰。
王逵鼎力相助:一是计划提前买下一栋大别墅,把自己住着的独栋房低于市价卖给张小杰,全套家具免费赠送;二是叫他老婆清除家中有孩子的一切迹象,按照女人眼中的男單身家庭应有的状况,帮助张小杰布置房子;三是召开全体员工会议,统一口径,说张小杰被甲骨文公司裁员,才来当厨师的。
朱晨早已被那些照片征服了,来到的当天就跟张小杰同居了。她想在中文学校找一份教师工作,努力了半年,未能遂愿。王逵请她来餐馆跑堂。
第二年,朱晨生下双胞胎儿子。两个孩子聪明伶俐,学习成绩不是A,就是B+。喜得王逵一定要跟张小杰结亲家,把闺女许配给张小杰的大儿子。
王逵的老婆安菲娅原是聚贤餐馆的洗碗工,俄罗斯移民,金发碧眼,身材苗条,比王逵高出一个头。生下的三个儿女是典型的混血儿,闺女特漂亮,跟芭比娃娃一样。张小杰和朱晨都高兴,第二天就在聚贤餐馆办订婚酒,请丁一和胡萍当证婚人。酒宴上,张小杰的大儿子就蠢蠢欲动,小儿子嘴唇噘起能拴驴。
林克俭是去年王逵在金门大桥上捡来的。
他一个婶子在加州打黑工,当保姆,每年给家里汇三万多美元。林克俭家在农村,大专毕业,不甘心在县城的一家房地产公司卖二手房,持旅游签证来投奔婶子。一个保姆去哪里帮侄子找一份年收入几万美元的工作呢?只能求主人帮忙。婶子的主人是一对程序员,中国人,尽心尽意查阅报纸广告,帮不上忙。林克俭闲逛时,看到一家中餐馆贴出的启事,招聘洗碗工,他就去了。
刚来美国时,那家餐馆的老板也是在中餐馆打黑工,遭受老板百般凌辱。熬了三十几年,他攒了一笔钱,五十八岁才开了自己的餐馆。他不但不怜惜林克俭,反而把自己遭受过的苦难照搬到林克俭身上。收走林克俭的护照,每周只发两百美元工资;林克俭手脚稍慢一点,他手边有什么就抓起什么向林克俭身上扔,嘴上骂骂咧咧。
熬了半年,林克俭生无所恋。他揣上所有的美元,坐灰狗去了旧金山,在城内乱逛,见了好吃的就吃,好玩的就玩。来回游览卡斯特罗街,观赏沿街同性恋的六色彩虹旗。逛了几天,他身上剩下二十美元。暑假跟父亲在工地挑砖,晚上工友们聊天,父亲说最大的心愿是抽一支古巴雪茄。他用剩下的二十美元买了一支雪茄,去金门大桥自杀。
住在婶子主人家时,他跟随主人一家去游览过金门大桥,知道金门大桥是自杀圣地。问过几位华人,他走到金门大桥,伏在桥上的观景栏杆上,望着远处的恶魔岛,他撕开雪茄,一点一点地往海里抛撒,哭喊爸爸。
王逵和安菲娅回安菲娅的娘家,经过金门大桥,王逵开车没注意。安菲娅发现林克俭爬栏杆,叫王逵加快速度赶上去,车停在桥上。安菲娅练过排球,身材高,动作灵活,下了车就从护栏上翻越过去。她的动作引起了人们注意,一位墨西哥人发现林克俭爬上了栏杆,将他拉下来。林克俭的英语不利索,更不懂墨西哥人讲的西班牙语。他一直用母语哭喊:“让我死!”一直奋力挣扎。眼看那墨西哥人招架不住,安菲娅冲上去,帮助墨西哥人将林克俭按在地上。王逵赶上来,坐在地上,将林克俭抱在怀里。林克俭不挣扎了,向王逵哭诉。
王逵注重仪式,把林克俭带回餐馆,叫张小杰炒几盘菜,把丁一一家请来,自己一家和张小杰一家也叫来,大家围坐一桌。
听过林克俭的哭诉,王逵叫他擦去眼泪,举起酒杯说:“克俭,这里就是你的家,在场的人都是你的亲人。明天,你去各餐馆打听洗碗工工资是多少,我按最高的那一家给你,在场的都是证人。丁博士和胡博士是大知识分子,有他们做证,你放心了吧?”
林克俭跪下磕头,哭着叫喊:“哥,我不要工资。”
“这可使不得。今天,我们救下你一条命,你心存感激,说不要工资,日后肯定反悔,会把我当仇人。因为你年轻,不会白给我洗碗一辈子。这样吧,我给你每月工资两千美元,客人给的小费你们照例分;我包吃包住,你住在店里。你的护照是讨不回来了,你就黑在这里吧。加州庇护非法移民,不会有人来抓你,你安心工作。日后如何发展,就看你自己的悟性和运气了。”
林克俭看到了人生希望,对张小杰传授从国内勾老婆的招数认真聆听,不时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下几笔。丁一和王逵也饶有兴趣地听。
张小杰的勾老婆经验传授完,王逵说:“该准备午餐了。”
王逵领头走进厨房,对着案板上已经解冻的羊肉、鸡肉、牛肉、猪肉、鱼块和大虾,自言自语般地咕哝:“是准备咕噜肉,还是宫保鸡丁呢?”
疫情发生后,来店里吃饭的常客基本上就剩下艾默太太和詹姆斯了,王逵是怀着无奈的心情为艾默太太祖孙俩咕哝的,也是为遭遇疫情的倒霉年头咕哝的。来餐馆的客人少了,外卖直线上升,每天早中晚都有几十份,有时候上百份。王逵和张小杰忙得两眼通红,支使得安菲娅、朱晨和林克俭团团转。他们忙不过来时,丁一停下工作,主动帮忙。
朱晨叫林克俭去前台,拿已到的外卖订单。林克俭飞快跑过去,拿来订单,送进王逵手上。按照订单,王逵吩咐张小杰和林克俭切鱼剁肉,他自己把要用的配菜搬到案板上。
丁一在餐馆吃中饭,不用特别准备,王逵他们吃什么,他跟着吃什么,每餐付十美元。王逵坚决不要,他记在手机上,打算疫情结束后,一次性给王逵开一张支票,或者给王逵的孩子买礼物。
王逵他们在厨房忙活时,丁一坐在店堂的一个角落工作。王逵是叫他上楼上雅座间工作的,丁一不想去,一是上下楼麻烦,二是中途上厕所要下楼,三是一个人坐在冷清清的一层楼上,心里发毛。
六
万圣节不放假,却逢星期日,激起了人们又想偷懒、又想打牙祭的欲望。今天中午,外卖有一百二十多份。叫外卖的,早餐多半是叫桂林米粉;中餐、晚餐一般叫两三个硬菜。
自十点半钟开始,王逵和张小杰手上的锅铲就没停下过,以致王逵把菜炒错了,葱烧海参中放了火腿肠。林克俭负责打包,编号,小心翼翼,不敢出半点差错,忙得汗水流到嘴角。
菜炒错了没多大关系,叫外卖的大多数是中国同胞。他们叫外卖主要是垂涎中国菜的味道,释放对亲人、对家乡、对祖国的思念之情,没有人会过分较真。拿到手的菜冷热无人计较,冷了放进自家微波炉热一热。葱烧海参中错放了火腿肠也没关系,只要放了大葱就行。对餐馆而言,却是要命的,就是不引发口角,也会砸了口碑牌子。
林克俭不敢让王逵知道炒错了,端到前台,悄声请朱晨帮忙。朱晨缩下身子,一邊接电话、微信或者脸书,一边用筷子细致地把火腿肠一点一点地挑出来,放在一边。打好包、编好号之后,她悄悄吃掉。丁一发现时,两人会心一笑。
因为要付小费,在美国叫外卖大多数人自己开车来餐馆取,叫餐馆送的人大约三分之一。
十一点,为餐馆送外卖的老魏和安吉准时到来了。除了一日三餐为餐馆送外卖,他们还为超市送菜,替人买菜。早上七点出车,晚上九点以后回家,车子和人连轴转。相当于中国的92号汽油,加州3.09美元一加仑(3.785升),除去油钱,一个人一天能赚大约一百五十美元。车是自己的,没算车辆磨损费。
老魏四十来岁,戴白色礼帽,金丝眼镜,文质彬彬,器宇不凡,根本不像送外卖的。他总是笑眯眯,戴着口罩,透过瓶底般的眼镜片,也能让人看到他的眼睛在笑,却捉摸不到他的笑意。他言语不多,说话、走路和做事都是慢条斯理,显得气定神闲,胜券在握。入乡随俗,依照美国人的规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便探究他人的隐私。只是让人猜测老魏过去的生活决不是这般状况,他身上有着感人至深的故事。让人期待有朝一日,他会时来运转,一鸣惊人,成为第二个大名鼎鼎的数学家,或者别的科学领域的大家。
安菲娅不在,发放外卖落在了朱晨和林克俭两人身上,朱晨叫号,林克俭对号发放。他俩尊重老魏,每一次都帮老魏把外卖送到车上。有时候,老魏送的路线外卖份数多,丁一也会帮助他。今天,老魏要送二十一份外卖,朱晨帮老魏提四份,林克俭提四份,老魏自己提四份。丁一想提六份,一只手提三份。一上手,菜汤就要倾倒出来,他只好也提上四份。林克俭腿脚快,很快转了回来,提上剩下的五份。出了店门,丁一碰上转回来的老魏。
“谢谢,谢谢!thanks,thanks!”老魏点头哈腰,又是母语又是英语地连声道谢。张开两手,想接过丁一手上的外卖,怕倾倒了汤,又不敢接。
看着老魏,丁一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心里有难以言状的焦虑,鼻子骤然酸了,赶紧大声道:“不用谢,应该的!”
安吉是墨西哥妇女,三十几岁。她英语说得溜,还会用唱歌般的音调说中国话:你订的外卖送到了,到你家车库门前了。你明天还订外卖吗?要我帮助你买菜吗?我的服务你满意吗?可以想见,为了获得这一份工作,为了多招揽生意,为了获得多的小费,她是多么努力学习。她一切都短,短身材,短頭发,短脖颈,短脸庞,口罩上方只现两只大眼睛和不足三指高的额头。她爱笑,笑声也短,“嘎、嘎、嘎”,像冲锋枪点射。她唯一不短的是身体宽度,似乎刚能挤进她那辆本田风度的前车门。她动作出人意外的麻利,从不让人帮忙。风度车身短,她车技好,把车倒到店门口,掀开尾门,几分钟就把要送的十几份外卖有条不紊地码放在塑料箱里了。她艰难地挤进驾驶座,从车窗口伸出短胳膊,岔开两根粗短的手指打丘吉尔创意的那个手势,一溜烟跑了,留下“嘎、嘎、嘎”的笑声。
将近十一点半,自己来取外卖的车辆陆续来了。店门前搭建了布棚,除了两个车位,自家店门前停不下多的车,好些车停在别人家的商铺前,大多数车靠路边停放,排成长龙。大家拥进店堂,恨不得一秒钟之内把所订的菜拿到手。
由于少了安菲娅,丁一不得不上阵。朱晨接替安菲娅,快速叫号,丁一和林克俭快速把菜递到客人手上。
忙碌到下午一点左右,一百二十多份外卖打发了。王逵叫林克俭炒他们自己吃的菜,他和张小杰去厨房后面的巷道,抽烟休息,观赏蜂鸟吸蜂蜜水。积蓄力气和热情,准备下一步给艾默太太和詹姆斯炒菜。
林克俭可高兴啦,唱起了陕北民歌。歌声伴随欢快的锅铲声,很快,三盘菜和一盘蔬菜沙拉端上了桌。他转身跑去厨房后面,请王逵和张小杰来吃饭。
“不错嘛,林克俭。”王逵和张小杰来到桌边,齐声夸奖林克俭。王逵叫林克俭去储藏室拿五听啤酒来,招呼丁一来吃饭。
“得令!”林克俭赶快往储藏室跑。
桌上一盘青椒炒肉片,一盘老干妈炒鸡丁,一盘家常豆腐,王逵满脸铁青,冲林克俭嚷:“你傻啊!这是预备给艾默太太的!”
林克俭嘴巴张开来,许久才合上,嗫嚅着说:“就剩这两份荤菜了,没别的炒,这肉是瘦肉片,做不得咕噜肉。”
“咕噜肉给了别人。”王逵和张小杰愣了一下,相互望一眼,两人转身跑进小冷库,噼里啪啦,抓着肉呀鸡腿呀往外扔。
林克俭害怕更加惹火王逵,树桩子一样呆站着,眼里渐渐噙满泪水。丁一拍一拍他的肩,示意他上去帮忙,自己也跟上去。四个男子汉很快将晚餐需要准备的肉呀,鸡呀,鱼虾呀,青菜和配料,从小冷库摆放到了案板上。小冷库的温度调得适当,不用长时间解冻,等候大约半小时就可以下刀切。
林克俭抓过砍刀,剁下一块猪肉,从塑料盒里拿出四只鸡腿,塞进微波炉解冻。王逵瞟他一眼,故作没好气地道:“稍微解一解就可以了。”
“哥,你们先去吃饭,我守着解,切了肉丁和鸡丁再去吃。”林克俭说。
“每样切双份,用点心,看着切,大小要匀称。”王逵招呼丁一和张小杰,“我们先去吃,快一点半了,艾默太太会来了。”
或许是为餐馆着想,艾默太太和詹姆斯九点左右来吃早餐,一点半以后来吃中餐,恰好错开外卖发放的时间。
丁一、张小杰和林克俭喝完一听啤酒,林克俭的肉丁和鸡丁没切好,艾默太太敲敲店门,站在店门外,习惯性地高声叫安菲娅:“Anfiya,宫保鸡丁,duplicate(双份的),green Salad(蔬菜沙拉)。”
朱晨答应一声,嘟哝道:“美国佬就是傻,既然点双份,一样点一份多好。”
“就你聪明!”张小杰瞪朱晨一眼,丢下筷子,往厨房跑。
朱晨知道自己多嘴,赶紧对王逵道歉:“对不起!我乱讲的。”
“没关系,就是给她炒两份也应该。你陪丁博士先吃,我去厨房帮一把。”王逵起身走进厨房,压低声音恨声叫:“傻啊!你怎么先切肉丁?”
丁一是家中的厨师,知道猪肉半冻的状况最好切,林克俭没过错。他又不是诸葛亮,怎么能料到艾默太太今天点宫保鸡丁?虽然是救命恩人,但是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承受不了接连的委屈、无端的指责,很可能顺手一刀砍了王逵。丁一慌忙跑进厨房,准备劝解双方。
林克俭没顶嘴,冲王逵笑一笑,抓过鸡腿切鸡丁。张小杰抓过一条鸡腿,跟林克俭一起切鸡丁。王逵抓过胡萝卜,一边快速切丁,一边教林克俭如何把圆滚滚的胡萝卜切成大小一致、四棱四角的丁。
因失言,受了气,朱晨更不好意思一个人坐在桌边吃,去厨房后门的小巷里透气。经过丁一身边,叫丁一去吃饭。见“血案”不会发生,丁一转身往店堂走,不是去吃饭,是想去跟艾默太太聊天,稳住两位宝贵的常客。
一进店堂,丁一就看见詹姆斯抓着他的电脑往门外跑。他从来没想过詹姆斯会抢他的电脑,心里时刻担心对街社区的黑人小子。当他回过神来时,詹姆斯已经跑出店门外了。他大叫一声:“James!”拔腿就追。
朱晨在小巷里观看蜂鸟吸蜂蜜水,不可能听见。王逵、张小杰和林克俭以为詹姆斯进店堂里来催赶快上菜,张小杰加快动作洗锅,打火,王逵和林克俭加快速度准备蔬菜沙拉。三人齐声道:“Im getting there.(我正在努力)”
丁一追出店门,詹姆斯跑出二十几米了。丁一拼命追,边跑边叫艾默太太。情急之中,他忘了用英语,用母语大叫:“你外孙抢我的电脑!”
艾默太太带来一份报纸,戴着老花眼镜,正看得入迷。
追出大约两百米,丁一喘不上气,没力气叫喊,一边张口喘气,一边踉踉跄跄往前跑,一边伸开胳膊向前扑打,仿佛詹姆斯就在跟前似的。
对街黑人社区的两个黑人小伙叫喊着往这边跑,往来的车辆阻碍了他们的速度,他们一边吼叫,一边蛇形奔跑,险象环生。詹姆斯站下来,转过身,示威似的举起电脑,向丁一摆晃,大笑一声,转身跑进了一条巷道。
丁一看到了希望。那一条巷道两边排列较好的独栋屋,后院都围了两米高的栅栏板。各家摆放的万圣节装饰很有特色,除了南瓜灯、骷髅、死神和墓碑,还有充气的鹿群和高头大马。上周星期日下午,他带丁兰和丁冬来观赏过,知道是一条死巷,詹姆斯不可能从人家的后院翻越过去逃走。
喘几口气,他鼓足全身力气跑过去,在巷口内阻住了詹姆斯。他扑过去,死死抱住詹姆斯,喘息着道:“Important documents,computer exceed 950 USD.(重要文件,电脑超过950美元)”
“I need it,I need it!(我需要它,我需要它)”詹姆斯一边挣扎,一边大叫。挣了几下,挣出一条胳膊,用手肘顶在丁一的肩膀上往下压,压下去后,猛击丁一的头顶,一下,一下,又一下,一下比一下凶狠。
丁一能听见自己的头骨在开裂,一下、一下地瘫软下去,抱住詹姆斯的一条腿,死命不放。血从他的眼睛里流下来,眼前红红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朦胧中,他感觉两位黑人小伙跑了上来。
“You bastard!”一个黑人小伙大声喝道。
另一个黑人小伙说:“Call the police.(报警)”
“Its no use. Hit him!(没用的,揍他)”
詹姆斯哈哈大笑,随着狂妄的笑声,丁一感觉头顶遭受重重的一击,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