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里《重九后二日同徐克章登万花川谷月下传觞》漫说
2022-03-11钟锦
钟锦
虽然说南宋诗人不受江西派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杨万里又老老实实地自己招供:“予之诗,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诚斋荆溪集序》)只从表面看,也确实很难把杨万里的意趣横生跟黄庭坚的奇崛、陈师道的格调、王安石的雍雅联系到一起(但我们却真实地看到王安石和江西派的潜通声气),因此,不少论者往往否认江西派对于杨万里的关键性影响。我们需要考虑的是:杨万里究竟从江西派得到什么样的影响,这些影响又怎样表现在他的诗歌里?我认为,这里的关键在于理解陈与义。尽管陈与义和杨万里各有很不相同的诗学观点,却有着极其一致的艺术趋向。这种一致或许并非来自模拟,只是各自艺术天性的相近使然。
陈与义少年从崔鶠学诗,崔鶠告诉他要“忌俗”,强调“慎不可有意于用事”。竟是直接反对江西派了。这让陈与义有意识地回避了黄庭坚,从陈师道那里悟得诗法,他直言:“本朝诗人之诗……不可不读者陈无己也。”(徐度:《却扫编》)其实,陈师道不能像黄庭坚那样娴熟地驱遣古典,便从立意、格调上下功夫,这给了陈与义一条新路。尤其在经历家国危难之后,陈与义通过这条路更加接近了江西派的理想楷模——杜甫。不過陈与义却有像黄庭坚一样驱遣古典的天赋,既不肯闲置,又不肯步趋山谷之后,却从中变化出新,悟出一路“活法”。这是陈模评论他《和张规臣水墨梅五绝》第四首的用语:“使事而得活法者也。”(《怀古录》卷中)这个“活法”后来成了杨万里最出名的术语,但往往被诚斋自己的话“万象毕来,献予诗材”(《诚斋荆溪集序》)所迷惑,人们以为只是从书本转向了现实。原因正在杨万里所说:“诗家备用古人语,而不用其意,最为妙法。如山谷《猩猩毛笔》是也。”(《诚斋诗话》)如此使用古人语,必致出现两个歧义,你能再歧而一之,遂意外有了惊奇。黄庭坚诗之奇,往往由此。歧,遂离于规律;一,遂合于规律。一离一合,其间有“反”在。离规律者通过“反”而合规律,这是山谷的诗法;合规律者通过“反”而离规律,这是谐趣。陈与义懂得反向应用山谷诗法,往往出现谐趣,有了新东西,所以陈模说他“使事而得活法”。他未必有这样的意识,很可能只是不自觉地如此罢了。苏轼则从他放旷的天性中做到了这点,他也未必有这样的意识,却为旁人所窥破:“东坡长句波澜浩大,变化不测。如作杂剧,打猛诨入却打猛诨出也。”(阮阅:《诗话总龟》后集)但杨万里就不一样了。他悟出了这个道理,觉得“古人语”也可以不要,只此“活法”在握,足以使“万象毕来,献予诗材”。“活法”就这样从陈与义不自觉的应用,变成杨万里独树一帜的诗法。需要注意的是,杨万里没有也不可能放弃江西派的基本要求,所以他有个底线在:“每下一俗间言语,无一字无来处,此陈无己、黄鲁直作诗法也。”(张镃:《仕学规范》)法再活,起码的不俗仍是要讲的。
由此可见,自黄庭坚刻意强调驱遣古典以作诗,蔚然成为一种风气。他的影响如此之大,以致后人不能,或是不愿再走出这风气了。但是,后来人似乎都很难超越黄庭坚,那亦步亦趋的模仿流为一种“俗”。为避免这种“俗”,在这风气之内看来只有两条路:陈师道的格调和杨万里的活法。
陈师道强调立格、命意,实在有些偶然。其实他很欣赏黄庭坚的用字,即驱遣古典的能力,而自己这方面却很欠缺,不得已从格和意上下功夫,却恰好对黄庭坚的偏失形成一种弥补。黄庭坚驱遣古典一旦过于好奇,“专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必有魏泰所说“句虽新奇,而气乏浑厚”(《临汉隐居诗话》)的偏失。在格和意上加强,气就多些浑厚。
杨万里的天性偏于谐趣,他学江西派,学陈师道五言律,学王安石七言绝句,学唐人绝句,所得无不加入了他的谐趣,如吴之振所言:“不笑不足以为诚斋之诗”(吴之振:《宋诗钞·江湖诗钞》)。但黄庭坚的诗法跟谐趣最有瓜葛,前者是离规律者通过“反”而合规律,后者是合规律者通过“反”而离规律,可谓都在善“反”。《诚斋诗话》里对黄庭坚诗法最具会心,绝非偶然。如:“初学诗者,须学古人好语,或两字,或三字。……入口便成诗句,不至生硬。要诵诗之多,择字之精,始乎摘用,久而自出肺腑,纵横出没,用亦可,不用亦可。”这简直是“点金成铁”法具体学习的指南,黄庭坚也没说过这么明白。前面引过的“诗家备用古人语,而不用其意,最为妙法”,更是直探黄庭坚的独门秘要了。正是深得山谷诗法三昧,杨万里才能由之转出“活法”,并跟自己的天性相合,把谐趣写到极致。他越写越活,一如黄庭坚越写越新奇,毛病竟然也一样:“诗家谓诚斋多失之好奇,伤正气。”(周密:《浩然斋雅谈》)
陈与义的主张,着眼处正在陈师道以格和意弥补气之伤。他自己最受重视的诗歌,自然是“值靖康之乱,崎岖流落,感时恨别,颇有一饭不忘君之意”(罗大经:《鹤林玉露》)的近于杜甫格调的作品。自我的认知和旁人的评价是一致的。但我们也不该忽视,他本性跟陈师道不同,颇具黄庭坚那样驱遣古典的天赋奇巧,只是受了崔鶠的提醒,处处避免蹈袭而俗,无意中走向谐趣,使事而能得活法。杨万里的诗虽然出自广泛的学习,但最终都与其幽默的天性接近,显出极强的个人特色。《诗人玉屑》引吕炎《柳溪近录》:“晦庵先生与诚斋吟咏甚多,然颇好戏谑。刘约之丞庐陵,过诚斋,语及晦庵足疾,诚斋因赠约之诗云:‘……晦庵若问诚斋叟,上下千峰不用扶。晦翁后视诗笑云:‘我疾犹在足,诚斋疾在口耳。”即使对朱熹这样的大儒,杨万里也丝毫不收敛,其幽默的天性于此可见一斑。当他悟出山谷诗法里跟谐趣的瓜葛时,便有意把谐趣突出了,视为“活法”。他的“活法”,可谓是其性格与江西派法则创新最完美的结合。我不知道杨万里在讲“活法”时,是否像陈模一样想到陈与义“使事而得活法”,是否留意到在他俩之间有着法则的近似性,但其中内在的学理关联清晰可见。因此,陈与义和杨万里各自的诗学主张虽然不同,却有着极其一致的艺术趋向。这种一致大概跟模仿无关,而跟艺术的本性有关,这使得理解陈与义变得尤为关键。
杨万里表现出对自己幽默的风格十分得意,尤其是这首《重九后二日同徐克章登万花川谷月下传觞》:
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入。领取青天并入来,和月和天都蘸湿。天既爱酒自古传,月不解饮真浪言。举杯将月一口吞,举头见月犹在天。老夫大笑问客道:月是一团还两团?酒入诗肠风火发,月入诗肠冰雪泼。一杯未尽诗已成,诵诗向天天亦惊。焉知万古一骸骨,酌酒更吞一团月。
罗大经《鹤林玉露》记述:“余年十许岁时,侍家君竹谷老人谒诚斋,亲闻诚斋诵此诗,且曰:‘老夫此作,自谓仿佛李太白。”罗大经这里讲到自己的父亲竹谷老人,根据王瑞来先生《〈鹤林玉露〉著者罗大经生平考》的考证,名叫罗茂良。王先生引杨士奇《东里集》卷一《翠筠楼记》:“吉水之东,桐江之上,其地多竹,其里名竹溪。里之望为罗氏。……吾闻宋有号竹谷老人者,高尚绝俗之士也。子大经及其弟应雷,皆理宗朝进士。”罗氏和杨万里同为吉水人,竹谷老人既是高尚绝俗之士,带着儿子去拜谒杨万里自在情理之中。而且,罗氏兄弟后來在家乡也必定颇有声望,因为如王瑞来先生所说:“在竞争激烈的宋代科举考试中,兄弟同时及第,并不多见。在北宋,有宋郊(后改名宋庠)、宋祁二兄弟。罗氏兄弟的同榜及第,在当时大概是令人欣羡的美谈吧。”故而罗大经的记述无疑是可信的。
此诗在《退休集》,是《诚斋集》里最后编定的小集,作于绍熙五年(1194)。这是他晚年之作,自己的风格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才会那样的自我陶醉。其实他这首诗,风格是很自我的,跟李太白没有多少相近处。所谓“仿佛”,恐怕只是仿佛李太白的流利,他一连串的幽默让人目不暇接,之间的衔接又极其自然流利,就仿佛李太白了。
重九后二日,指绍熙五年的九月十一。徐克章,未详。万花川谷,杨万里别业东园的景观,因园里花品极多,故名。他专门写了一首《万花川谷》的绝句:“无数花枝略说些,万花两字即非夸。东山西畔南溪北,更没溪山只有花。”可以想见花品之盛。月下传觞,就是饮酒赏月。杨万里似乎很喜欢登万花川谷赏月,其《好事近》词“七月十三日夜登万花川谷望月作”云:“月未到诚斋,先到万花川谷。不是诚斋无月,隔一林修竹。如今才是十三夜,月色已如玉。未是秋光奇绝,看十五十六。”约略可见当时景况。
这一首重在写饮酒。一句接一句的玩笑话,如此紧密,又自然不做作,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写月在酒杯的句子并不少见,即使如苏轼(也一样是流利如李太白)的“招呼明月到芳樽”(《新酿桂酒》)、“楼空月入樽”(《和蒋发运》),不管是月被招呼来的,还是主动来的,都没有杨万里写得这样迫不及待和声色热闹。这气氛由谐趣显出来,衬出诚斋老人的一片童心。然后拿李白来开了个玩笑。《三国志·魏书·崔琰传》裴松之注引张璠《汉纪》里有个故事:“太祖制酒禁,而融书啁之曰:‘天有酒旗之星,地列酒泉之郡,人有旨酒之德。故尧不饮千钟,无以成其圣。”所以李白《月下独酌》其二云:“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此即所谓“天既爱酒自古传”。可《月下独酌》其一云:“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他就开起玩笑来了:你看酒才倒进杯里月就已经进去了,怎么能说月不解饮呢?你李白真是乱说啊。接下来问“月是一团还两团”的四句,是跟徐克章开玩笑。古人,眼前人,他一个也不放过,玩笑越开越有兴致。不用提罗大经的记述,就是在读这首诗时,也如闻他亲诵此诗、自谓仿佛李太白了。他说,我现在一把老骨头了,怎么会随意吟得都惊动天听呢?原来是酒和月助长了我的诗兴啊。自顾自赏之间,也把“月下传觞”的题面写足。能够欣赏这首诗的,自然不会只有他自己,十年后,嘉泰三年(1203)八月二十一日,周必大读后写了跋文:“韩退之称柳子厚云:‘玉佩琼琚,大放厥辞。苏子瞻答王庠书云:‘辞至于达而止矣。诚斋此诗,可谓乐斯二者。”(《跋杨廷秀对月饮酒辞》)“大放厥辞”,有乱讲的意思,实是指合规律者通过“反”而离规律的谐趣。“辞至于达”,是说一连串幽默的流利表达。通过两句引语,指明了特色所在。
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是幽默,这个很容易看到。其二是幽默中,没有忘记对古典的驱遣。因为诗写得太流利了,第二点反被忽略了,甚至认为像是如王梵志那样的白话诗。在薛瑞生、辛更儒两位先生的注本里,竟然都是一字不及古典的征引。其实,除了上文引证的李白《月下独酌》等之外,应该还用了些古典,只是杨万里用得过于灵活,往往不易辨出。比如,“举杯将月一口吞”,大概是想到了苏轼的《月夜与客饮杏花下》:“山城酒薄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总之,由此诗亦可见出杨万里的“活法”,是其幽默性格跟江西派法则完美的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