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明:他把明矾投向浑浊的池子
2022-03-11陈仲义
陈仲义
关键词:向明日常主义现实关怀构思立意
1928年,对台湾诗坛来讲,是颇具福分、缘分与喜感的年份。因为这一年,它集中提供了超过个位数的十几位诗人的诞辰。在接连痛失三位巨匠(洛夫、余光中、罗门)之后,同庚的向明便成为硕果仅存、稀缺的熊猫引人瞩目。他“守成”于老枥,却不时踢踏出感时忧世的火花,火花中闪现白乐天的光影。“不詭谲、不卖弄、不矫揉、不造作、不投机、不取巧、不啰嗦、不唠叨”成了他的标签。a整整一个甲子,向明的瘦小身躯,实诚地、日复一日地推动生活之磨,把各种“鸟萝”“糖果树”“吊兰植物”,连同《诗余札记》《窥诗手记》,榨成浓淡相宜的汁液,赢得了较广泛的受众胃口,加上他参与度很高的策划、组织、评审、编辑工作b,特别是为人谦郁、隐忍、冲和的品行,奠定了他诗坛的“儒者”地位。
贴近日常主义
向明无数次表白:“如果不去认真生活,体验生活,要想获得同时代人的欣赏和肯定,无异于缘木求鱼。所以我主张以生活入诗,让诗源源不绝实实在在的从我们生活中流出来。”c“世间万物都可以入诗……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最好先写你身边熟悉的事物。”d“诗贵真诚,以生活入诗,才算是真我的表现。其次我认为从生活中可以找到俯拾即是的诗材,永远不虑诗源的枯竭。”e正是基于这样素朴的观念“生活本身即是一首最真切壮烈的诗”f向明义无反顾地投身生活,但如果不具备敏锐的眼力、批判性的视野,仍然会与生活擦身而过,无法“触到痛处,抓到痒处”,从而做到“稳准狠”。他贴近日常主义,热爱凡间尘世,擅于从平凡的小事发见诗意,且从中提炼深刻的憬悟和独到的审美。举凡失眠、咳嗽、洗脸、读报、翻书、鸟叫、出恭、下午茶、喂鱼、熄灯、盖章、厨余、麻辣、求签……皆拈叶成花。
一直自身边的琐事入手:“走进大卖场/吞鲸的欲望/便有如日中天的响亮/堆高机迭高的都是我/我的卡洛厘/我的唯他命/我的维骨力/我的精力汤/走进大卖场/所有的价值/都被自己的卑微推翻/计算器里无相关存档/我的一个字编不出一片条形码/我的一首诗换不来一个披萨/我的几本书只能在书房藏身/我这个诗人标不出价在卖场/走进大卖场/唏唏又嚷嚷/萝卜白菜苦瓜香蕉都有行市/卫生棉湿纸巾洗发精多代言/智能型手机太智慧而我不智/高画质大电视挤不进我蜗居/只想尝一杯白兰地又不零卖/再怎么便宜薄纸帋出手都难”。大卖场卖的东西可说包罗万象,一进场眼花撩乱,无所适从。一般民众,一方面在物质的洪流中尽情享受,另一方面心灵的原初与纯洁又被反复锈蚀。此时的诗人,保留着高度的清醒:坚定人与物各有其值。一方面他自嘲编不出一片条形码,换不来一个披萨,但另一方面,又高挺着精神的无价——那是用计算器无法衡量的价位。家庭的琐事是最具生活本相的。“妻说:猪肉又涨了/从三十四涨到三十八/还带好大的一块皮/妻说:老二的鞋子又穿洞了/买一双吧/要一百好几哩//妻说:又要缴房租了/我们的薪水袋/恐怕凑不齐//我说我能说什么呢/在我的诗里/一样也没有这些东西”(《青春的脸·妻说》)。表面上是妻子与丈夫间的对话记录,用那些个不能再熟悉的猪肉、鞋子、房租入诗,实则是大众的经济压力与现实困苦的和盘托出,具有普遍的现象学镜像效果,而结尾一句类比,活脱脱写出一个诗人的“赤贫”。继续对内助进行挖掘,挖到《妻的手》:“竟是一把/欲断的枯枝/是什么时候/那些凝若寒玉的柔嫩/被攫走了的呢?//是什么人/会那么贪馋地/吮吸空那些红润的血肉/我看着/健壮的我自己/还有与我一样高的孩子们/这一群/他心爱的罪魁祸首”。从爱妻之手再到爱妻所承受的保姆之重,《五张嘴》:“五张嘴,五张嘴的吼声/是五千吨的压力/我是那五只铁锤下/火星四溅的铁砧/震得目瞪口呆……五张嘴/是五千只蝗虫的口器/整天在囓咬着/直至一根稻杆般/什么也不剩”。《五张嘴》被诗性的思维渲染夸饰为铁锤与铁砧的关系以及蝗虫的口器,它的形象性,把一个家庭的隐私提升为一个沉重的普遍性社会问题,以小见大,是诗人手中娴熟的利器。
说完家庭、老婆,再说自己,譬如《洗脸》:“晨起洗脸/必先冲洗假牙/必先清除喉舌间/纠缠不清的/黏痰/必先蓄水一大口/咕噜两三声/奋力把宿夜的满嘴苦涩/吐了出去/梳洗既毕/层层剥开/被扭折成/重重心事的报纸”。连篇累牍的细节,不厌其烦的过程,都是为着铺垫结尾被扭曲的心事,就像重重折叠的报纸,纠缠不清。处于现代都市夹层的蜗居,人们不胜各种烦恼、摩擦与龃龉。生存的困顿、就业的压力,散见于教育、抚养、医疗、房屋等,而又都集中、浓缩在上班族的“打卡”里:“如何把自己/缩水成一张薄薄的卡纸/好让早班公交车的隙缝/插挤得进去/如何把勇气/从伛偻的皮囊里再释放出来/与满车中国未来的主人翁/争一个位置/然后──赶几程废气的氤氲/穿几十分贝噪音的布阵/然后──再把薄薄的自己抽出来/塞进打卡机/让机器卡擦的说一声/你很准时”(《第一课》)。薄薄的卡纸隐含着薄薄的自己,伛偻的皮囊,行尸走肉,整日里奔忙都是为着得到机器的嘉奖。都市里的灵长类,上班第一课已然蜕变为异形人,那么未来该怎样度过漫漫余生?虽然诗人对异化的鞭尸不像中生代林耀德、陈克桦们那样激烈,转用一种温柔的反话抵达相同目的,可谓异曲同工。
从上班族再引申为都市里的所有阶层与族群,除了打卡之外,都无例外地进行都市的统一“体操”——上楼、下楼:“上楼看老板的愠色,或老妻的菜色/下楼看多变的天色,或行人的急色//上楼听女同事的哭声,或孩子的闹声/下楼听电视的哭声,加机车的吼声//上楼,目穷非千里,是对楼的睡衣或秽衣/下楼,落脚非吾土,地楼尚有阿花的生意//上楼,楼高四层,十层,二十层/高耸入云,却一点也不与天堂比邻//下楼急急的下楼无非是忙着上楼/无非是,远处那一大片地,尚非吾有”。诗人通过上楼、下楼这一经典的市井掠影,匆忙的脚步夹杂追逐的辛酸,多变的市声透露焦灼的感叹。速度、节奏、效率,在上楼下楼的冲浪中,在短暂而迅捷的时空挤兑下,思索着人生意义的究竟,也引发出辽远的乡愁阻隔。
牢骚归牢骚,批判归批判,作者在灰色边缘地带发言,虽不免带着基本事实的阴影,却没有一味沉湎于消极,他仍不时清洁自身,整理自身,以向明而非向瞑的正能量,挺拔着。诗人对《茑萝》的嘉许,岂止是一般的掌声?“你是被风被雨被贫瘠揉得细细的一株茑萝/隔邻的电吉他一响/就令人耽心的一种纤瘦/而你居然不惯使用耳朵/却伸出众多/攀援的掌/以破瓦钵为家/以防盗窗当天梯/以红色的小喇叭花吹出向上/向上”。托细碎的五星花自况,不甘贫弱萎顿、拮据窘迫,屡屡寻求破茧,攀援向上,砥砺奋进。挣脱生活拘限,改变处境的勇气,颇鼓舞人心。而结尾“你居然不知道/上面是四楼/即使是月落/也亮丽在老远”,笔锋陡然一转,给予光明向上的势态当头棒喝,虽未免几丝苍凉,但更具现实骨感,反而带来一股悲剧性力道。
这就是敦厚透明的向明,一向以生活为矿源,在半明半昧的巷道里埋头作业。一路走来,安稳练达,手中的钻机,始终突突地转动着踏实的人生旋律。
社会现实关怀
真正的知识分子,具备担当的使命,超然于任何利益集团。诗人是知识群体中的精英,戴着荆冠,意味着有太多的事要关怀:民族苦难、社会杂乱、价值式微、人心荒漠。荊冠底下,那颗诚实而痛苦的心,总是时时处于煎熬状态。真正的诗人,不啻是歌咏美好的感恩者,还要为弱势族群仗义执言,故而向明坚称“只有摇头的诗人,没有点头的诗人”,旨在强调作为时代良知,当以回归《诗经》时代的讽喻为务,勇于针对时政提出诤言,助力世道人心培育优质心灵。
洛夫认为,近十年来,台湾社会写实之风盛起,诗人社会意识重于文学意识。诗的内涵日渐契入现实,向明诗中多含血丝,这正是他感时忧世的真情反射。诗的思考性取代了浪漫而无节制的感性,诗的语言也更接近日常用语。向明是其中最能把持定力,保持清醒,不愿随波逐流的一位。g向明的笔触探入社会的方方面面,且以鲜明的爱憎出入其间。在征逐权力的选举活动中,他一眼洞穿拙劣的把戏,便让辉煌的《排行榜》跌落成一颗最瘦的名字;观《看一条鱼被吃》的过程,诗人早早意识到人际关系的恶化、人性阴暗的虚伪狡诈,便让温柔敦厚多带点雷火;在厨房里,透过变质的《馊桶》,从灿丽到腐朽、从异香到酸臭的过程,作者揭示官员的质变一针见血;在族群日益撕裂的境遇下,诗人鼓吹《水和土的对话》,竭力呼吁和睦共处;面对鸡翅木制成的《太师椅》,诗人自觉进入历史化的威权主义反思;而经过十字街口的《安全岛》,受到左右皆不安全的威胁,则重新提出严峻的环保议题。
向明的现实关怀,自然不是惊木拍案的那种,多是儒家温润的微讽、友情的忠告。但《传真机文化》倒是一首具备相当现代感的力作。诗人由两性关系的单向表述,写出人我的疏离隔阂,看似轻松,实则沉重:“亲爱的/我的心跳/隔着遥远的昨日/永远祇能给你/一个无声的COPY//率皆如此//即使我/更亲爱的前世/在没有回房前/也只能收到/传不出心跳的一纸/Copy//你要相信呵/我仍活在距离以外/有时不得不与学舌的鹦鹉/结成连理”。从这一见惯不怪的现象关怀中,人们应该会醒悟到,现代人际关系渐次降至冰点,趋于公式化、规格化,乃至最真切的心意都可能异化为鹦鹉学舌。“传真机文化”告诉你,你只要不断地COPY不断传送就OK了,即使不是你真想说的也无关紧要,因为这世上没什么真话可言。作者鞭辟入里,提供了一份《喻世明言》。而对于资本主宰一切的负面,诗人看在眼里,急在笔下,却没有粗口暴力,而是绘出一幅暖色的《纡困》图景,你瞧:“信义路那端的落日/缓缓坠下如一大枚金币/眼看摔碎在世贸中心那些棱角上时/四野车声哗然/而那附近空地上的孩子们/却只管扯着飞天的纸鸢/像是在无心的引旛参加/一场绚丽的黄昏祭典”。一切向钱看的结果,已殃及全社会伦理,导致手足阋墙、亲情相戕,整个社会付出了包括下一代的惨重陪葬代价,我们不能不感佩作者及时拉响警报。另一首诗作《雪天》亦可作如是观的脚注:“一阵弥天盖地的/粉饰之后/这世界终于打理得纤尘不染/便以为/这就是/最适合人居住的地方了/一句广告词如是说//怕只怕/无私的太阳/一旦露脸/怕只怕/清白的包装/温润地拆穿”。没有大声的呵斥,没有过激的谴责,通过雪天粉饰与包装的失落,提醒人心下滑的真相。
《天国近了》,同样在探讨资本影响力的议题,向明发挥他独有的机智,挑战社会唯利是图的主流价值:“是的天国近了/我们的鞋底越垫越高/我们的债台越筑越高/我们的大楼越盖越高/我们的生活指标高与天齐/我们的头颅快接近天国的裤腰/真的,天国近了/为了改信天国/我们把地上的神祇全部废掉/为了改姓天国/我们把祖先的恩宠全要忘掉/为了住进天国更富有/我们把公私财产全装进荷包/为了要跃升成天国子民/我们把垫脚的石头/全都踢掉//啊,天国真的近了/看那一条烟火飞升/美日护卫的金光大道”。类迭复沓的手法,共组批判性叠句交响,谁都难以自外其间。连续四次重复,造成节奏上的急切推进,且因强调人们“追高”动向,即利用物质手段猎取成功,进而产生象征幻象——天国近了,却隐含着一条自食恶果的末路。向明的洞若观火,为我们提供了《警世通言》。
萧萧说:控诉、批判、抗议的出发点,应该是关怀,关怀人的生活质量、人权待遇,批判不法、抗议不公、不平。表现于诗中,有两种不同面貌:一种温如春风,一种厉若秋气,多数时候向明是温如春风,少数时候厉若秋气。h《雏舞娘》呢?一半是凝重的笔触,一半是苍凉的色调:“世界那边却延起笑脸/脱呀!脱呀!/她这才想起/不过是老爸地里/没卖掉的一颗洋葱”。向明用洋葱“越剥/越白/越白/越嫩”的拟物化来展现雏舞娘为生活所迫的辛酸无助。通过赤裸裸的举动与视觉,洞穿文明社会的假面,将人性的苍白与卑劣暴露无遗。少女是这般,那么老年人呢?向明用《菜屑》的去头、掐尾、砍手、断臂、斩下来的根、须,顺手丢进角落的形象化处理,从总体上涉及老年化的严重社会问题,且呼吁:“这是那一门子的/赶尽杀绝呵//尽挑青绿的幼齿/却把生命之源的老弱/抛弃在外”。在托物寓意中,即便有时直呼告白几句,但因为紧紧贴靠于形象,并不存在直露与脱节的瑕疵。
《午夜听蛙》,正值台湾解严伊始,街头运动兴起,示威游行甚嚣尘上,诗人时居台北近郊,前有菜圃每夜蛙声不断,由此引发联想。全诗由36个“非”字带头,撑起否定性骨架,作密锣紧鼓的追杀。或迂回周旋,或旁敲侧击,或一语中的,36个“非”字,既可以说是控诉噪音污染,也无妨讲由联排的喷射器,发射不合时宜的心声:“非吴牛/非蜀犬/非闷雷/非撞针与子弹交媾之响亮/非酒后怦然心动之震惊/非荆声/非楚语/非秦腔/非火花短命的无声噗哧/非瀑布冗长的串串不服/非梵唱/非琴音/非魔歌非过客马蹄之达达/非舞者音步之恰恰/非婴啼、亦/非莺啼/非呢喃、亦/非喃喃/非捏碎手中一束愤懑的过瘾/非捣毁心中一尊偶像的清醒/非燕语/非宣言/非击壤/非街头示威者口中泡沫的灰飞烟灭/非西红柿加鸡蛋加窗玻璃的严重失血/非鬼哭/非神号/非花叫/非凤鸣/非……/非非……/非非非……/非惟夜之如此燠热/非得有如此的/不知所云”。在整个“非”主流的众声喧哗中,似乎也隐隐流露出诗人另一层面的杞人忧天:自解严后,社会各种意识形态、思想潮流汹涌澎湃,纷乱不已。仔细推敲,那些仍未获得真正理性的、公信的声音,它的滥觞、泛滥乃至后遗症,很可能会带来诸多无法预测的负面,不得不令人沉思,诗人由午夜听蛙所引发的联想,在在见出了他的拳拳之心。
构思立意布局
诗歌因其篇幅短小,特别讲究构思精巧,立意深刻。构思看好角度、思路、切入点,可以达到“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以一驭万的效果。立意是在构思展开过程中,对其内容物熔铸提炼,使其意思、意味、意义升华。两者相对独立又相互映衬。构思立意均佳者有之,构思不错立意不高者有之,构思一般立意不差者也有之。总体上,向明在谋篇布局上下了不少功夫,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代表作《瘤》与《巍峨》是短制构思的典范。“瘤”作为标题,与全诗正文形成对话关系,更是先入为主地为全诗抹上一层悲戚的情调。年久无法治愈的绝症,这一决绝的宣判书,暗示人们进入悲剧性体验,然而不对呀,越往后走,病情并非越来越严重,反而是从旁杀开一条血路:“脱蜕时的痉挛/你也痉挛”“一枚茧/剥去一层/另一层又已怀孕”“我吸取天地之精华/你吸取我/我口含闪电/你发出雷鸣/我胸中藏火/你燃之成灯”。受众开始心生疑窦:蝉蜕的意象不就是化蝶的灵感吗?“怀孕”的构想不是另有所指吗?所谓的“天地之精华”不也暗含着立意的提升吗?而闪电与雷鸣、藏火与灯明,似也指向整个思维过程的反复酝酿、扑朔迷离?我之瘦,瘦成一张薄薄的纸,莫不是“春蚕到死丝方尽”的痴迷与挖空心思,也可能是“为伊消得人憔悴”的苦吟境界?由于构思过程提供多种岔道,最后众人才在七拐八弯的“点破”中含淚惊呼,原来这颗饱受折磨的瘤,不亚于孕育多年的绝命诗!《巍峨》大致也是。不同的是,它直接用一个形容词作标题,仿佛一个特写镜头,一开始就拉大那个高大上的对象,还有点蒙太奇的味道。不过它刚刚铺开三句,就立刻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自报家门:哦,原来是一台大腹便便的搅拌机。“我吞砂石/我嚼水泥/我大桶大桶的喝水/我是那巨口大腹的/搅拌机”。要是它像上头那颗肿瘤那样,隐藏的时段长一些、深一些、曲折一些,或许更吊胃口。在它彻底暴露身份后,继续在搅拌机的属性上大做文章:“吃一切硬的/粗糙的/未曾消毒的/在不停的忙碌中/在不停的歌唱中/你们看见么?”然后,器宇轩昂、顶天立地地宣示:“呕心沥血的/就是那一大片苍茫空白处/拔地而起/堂皇硬朗的一种/占领”。“占领”两字,是很有侵略性的姿态,是富于挑战性的样态。最后,甩出个断崖式的结句:“它的名字叫作巍峨”。顶天立地,气象磅礴。一台搅拌机,通过渲染、拔高和无限夸大,引出庞然大物——巍峨的现代化推进。真真是小题大作,讴歌了伟大的工业化进程和城市化进程。两首代表作典型地展示了向明构思上的巧智。
还有《四十年》。海峡两岸从来就是一块心病,面对暌违多年的亲情乡愁,如何不落入雷同窠臼,乃是对诗人才艺的试金石。看:“锦缎般铺展的海峡/被裁开成/宽宽深深的裂缝//四十年来/炮弹的拋物线/来来往往/织织缝缝//像最最急切的缝工/补缀不成用乱针/在已残破的伤口上/徒然再添些惹眼的针孔”。向明采用了一个多达80字的长喻,先以锦缎为依托,被裁成深深浅浅的裂缝,再施以拋物线般的缀补,密集的针脚,不幸继续制造残破的伤口。此刻诗人犹似同一阵营(《蓝星》)的罗门,擅长超常想象,在感性与理性、具象与抽象、虚与实、浓与淡、密与稀之间构建寄寓性的形象桥墩,完成一次优美的跨海长堤。
还有《春》:“谁知道那人/是怎样潇洒而过/那些麦田的呢/拈花,颜彩便说出缤纷/涉水,温柔就画出脚印/谁知道那些步声/是怎样传遍/那层层寒冷的呢/金铃子响过一阵节奏之后/便是杜鹃,便是/语多惊诧的的蛙呜/凡不堪闻问于冰雪的/都酝酿着一次蜕化的骚动/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就是所谓/春”。该诗构思之妙,在于明明春天来了却不直说,而是将它依托于“那人”,而那人又是如此神出鬼没,然而又是这般行踪凿凿:一拈花,花就五彩缤纷;一涉水,水就画出印迹;那人的足音更是带出金铃子、鸟鸣、蛙声……一路过来,读者都被误以为是自然界的魔术师,直到结尾揭晓,才恍然大悟。而《可怜一颗树》是以树来构思历史的“先是/风以十七级的蛮力强暴/继之/电剪咬牙切齿的/凌迟”,待到展开之后,圈圈的年轮,就可以“从痴肥的民国/一直窥视到/干瘦的/光绪”。诗人把痴肥的树比作民国,把干瘦的光绪看成最后的枯枝,如此奇想,技惊四座。
向明的构思要则,可称关键词构思或同语性构思,即在排比的大阵列中,经常采用关键词的规律性推衍或同语性的变化连缀,即在同一节段中采用相同字词作为引语,或者在不同节段中插入相同的重心词。如《想起你那只手——悼魏端》之“常常想起你/想起你那只手”的迂缓抒情;《新五官论》之身体通道的“反常哪反常”的快板说唱;《爱情捷运》之呼应题目的“如何最快最快到达你那里”的连结;《鹿回头》之直接对号入座的“麋鹿呀!”的联想呼叫;《反斗城》之“等于不等于”的四次追问;《pretending》(假装)之“假装自己是”某某伟人的冒名顶替与装聋作哑;等等,屡见不鲜。
构思过程离不开立意,某种意义上,立意是对构思的“提纲挈领”或采精集萃。向明十分响应古人“:大凡作诗,先须立意。意者,一身之主也。〔(明〕黄子肃:《诗法》);“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清〕李渔:《闲情偶寄》卷一);“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清〕王夫之:《姜斋诗话》);还有“意先而就辞易,辞先而就意者难”(〔元〕王恽:《文辞先后》);“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清〕王国维:《人间词话》)。向明深谙立意之妙,加之个人特别偏好,所到之处,皆经营有方,下面再举数端。
比德性立意。中国传统诗教有把某些事物(山水、植物、动物)与某些德行进行比拟配对,从而获致更形象动人的审美魅力,比如君子比德,就普遍流行“与梅同疏”“与兰同芳”“与竹同谦”“与菊同野”的说辞。诗歌演变到现代阶段,许多生活中的物象开始取代自然意象,形成新的比德现象。像弹簧比附人之韧劲,热水瓶比附内热外冷等,见诸不少文本。向明在《钉》中写道:“无非是锤击/无非是作用力加反作用力/无非是我铁质的尖锐/对抗木石之粉/无非是奋不顾身地挺进,挺进/作为一种钢铁的生命/唯深入始可生根”。名词钉子与动词钉的联合作战,彰显出诗人有意突出人格中那种坚定、执着、一往无前的挺进精神,这种精神亦是人的立足之本。
转换性立意。“麋鹿呀!如果你曾是一只麋鹿切记不要回头后面跟来了射手”(《鹿回头》)原来在海南,流传鹿回头的传说是,一黎族青年上山狩猎,追至珊瑚岩上,前面是大海,已无去路,猎手正欲搭箭射杀,花鹿回头变成美少女走来,于是结为伉俪。向明从黎族的神话故事,变现为对鹿的忠告,对世人的忠告,可见180度见风使舵之机敏。
影射性立意。“书又有什么好啃的呢/然而我这四壁/除了美味的书/便是发霉的墙/悄无声息地/啃完一部精装的锦绣中华”(《白色蚂蚁》)。白蚁亦称虫尉,是高效降解木质纤维素的昆虫,繁殖力极强,是人类住宅的天敌。诗人借白蚁啃啮家中藏书(而且是精装)的事故,不言而喻,其含沙矛头正是对准那个坐吃山空的寡头政治。
分析性立意。对于“倚老卖老”的普遍人伦现象,诗人深有感触,在《卖老》的正面强攻中,他改换庖丁手法,七上八下,便把那些个深藏在筋络下的腠理剖解得一清二楚:“常常因干瘦而簇擁在一堆痴肥的前面/常常因位重而抬举在鸿毛泰山的前面/常常因我执而透明在贪瞋痴怨的前面/常常因耳背而无助在赞歌颂诗的前面/常常因呆滞而厌弃在苍蝇老鼠的前面/常常因蹒跚而追赶在嘘声咒骂的前面/常常因未尝尽世间一切甜蜜,/而犹张着大嘴/等在死神的前面”。一气呵成的八个原因,定会把苏秦张仪们堵得弱弱无言。
问题性立意。《问题》一诗通过四种不同类型的角色出场:啄木鸟、盐务大臣、老奶奶、匠人(诗人)关于瞎忙、解渴、疼痛、打造的行为,仍然无法提供解决诗坛乱象的问题。尽管如此,《问题》本身的提出,实际上就是对当下焦虑、失语、不得要领的一系列江湖弊病的针砭。
画外音立意。《困居》中描写观看电视:荧光幕上,里根和戈尔巴乔夫又握手了,虽然另一只手,都紧握着枪支。而后镜头拉到了厨房:“却只见/油锅里正火辣辣的演出/东港青蚵/爆炒湖南豆豉”。诗到此地,未知葫芦卖什么膏药,忽然笔锋一转,来了个突兀性“打斗”场面,画中人“猛然摘下一只拖鞋/朝空掷去”。拖鞋,带着朝空掷去的声音,实际上相等于画外音,告诉人们,主人翁按捺不住内心对政客虚伪的愤怒,无处倾吐,便借助抛物的冲动,发泄无可奈何的抗议。
以丑立意。日常排泄的邋遢事,本见不得台面。作者慧黠一动,将科举时代文雅的厕所文化《出恭》拿来棒喝,于是艾柯卡的书籍充当食物,生吞活剥、不求甚解,这样进食下去,自然消化不良,自然排泄之物也不会是什么好东东。然而演变结果,竟是诗之颗粒,令人莞尔:“腹内一阵痉挛/挟泥沙以俱下的/竟有一首/彻夜都消化未了的/现/代/诗”。至此,化丑为美的思路,挽救了出恭的难堪。
倒置性立意。“本来是不大好惹的/只是内部被你们的欲望/掏空以后/便身不由己了/稍一欠身唉!/便被你们喊成/怎么又是地震”。关于《地》的主题,显然指向台岛环保意识丧失,导致大地被肆意掏空,造成灾害,类似这样的事故,本为人为责任,却被故意歪曲扭曲、推咎为自然地震造成,因果倒置的立论,反而加剧了人们的哂笑与警惕。
谜面性立意。《捉迷藏》一诗,故意摊开四个让你看不见的层面,颇具猜谜味道:“我要让你看不见/连影子也不许露出尾巴/连呼吸也要小心被剪//我要让你看不见/把所有的名字都涂成漆黑/让诗句都闷成青烟//我要让你看不见/绝不再伸头探问天色/缩手拒向花月赊欠//我要让你看不见/用蝉噪支开你的窥视/以禅七混淆所有的容颜//我要让你看不见/像是鸟被卸下翅膀/有如麦子俯首秋天//终究,这世界还是太小一转身就被你看见了/你将我俘虏/用尽所有传媒的眼线”。在半推理半推测的把捉中,作者的立意可能指向戒严时期的文字狱和政治高压,也可能指向主观隐退与客观掣肘中的困顿,当然也不便排斥存在的巨大罗网,让个体的沉浮无所遁逃。此立意的高明,在于早早逸出童稚游戏,上升到人生与命运的严峻高度。
一个甲子年的辛勤劳作,向明一直秉持着“外形凝练,内涵深咏”i的美学基准,赢得诗品人品的深厚立足。“平白易懂,深入浅出,诗味弥漫”(张默);真挚自然、温雅秀朗,绳墨严谨、老劲衡发(萧萧);“云淡风轻的圆融智慧”(丁旭辉);“儒家不惑、不惧、不悔的自许”(余光中)。诸多点赞,倒是把笔者引向另一种联想:倘若把诗坛比作一池水,他岂不是投向池中的那一大块明矾,分离浑浊,化解混沌,剔除杂质,沉淀出一片亲和透明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