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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一句开始

2022-03-11罗伟章

芳草·文学杂志 2022年2期

罗伟章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大河之舞》《太阳底下》《世事如常》《声音史》《谁在敲门》等,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寂静史》《白云青草间的痛》《罗伟章中短篇小说》(五卷),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路边书》,长篇非虚构《凉山叙事》。曾获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凤凰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华文最佳散文奖等。小说多次进入全国小说排行榜,入选中国文学年鉴、新时期中国文学大系、全球华语小说大系、新浪好书榜、华文好书榜。部分作品译为英、韩、蒙等文字。系中宣部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

“这是我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个冬天。”我这样开了头。我是在写一部书,开头一句,是打开这部书的门,但我总觉得门响的声音很别扭,不像开,而是关。这是不是意味着,门早被人打开,我去的时候,正好关上了。于是我仔细回忆,印象中,的确有人写过那句话,而且是写在书的最后一句。

然而我的记忆力并不可靠,这是我早就知道的。

来蓉城半年多,我的记忆力就被毁了。

那是有天下午,儿子问了我一个很平常的问题:蚯蚓算不算昆虫。我说算。他说我想要个飞机。两句话毫无逻辑,但我原谅了他,他毕竟不满五岁。同时我也后悔,昨天不该带他去逛街。傍二环路的一家店铺,数日前就挂出告示,宣称“最后一天”,却一直红红火火地经营着,可见店主是个忧患意识很重的人,把每一天都当成了世界末日;铺子里杂七杂八,像天底下有的,它都有,包括模型飞机。我们从那里过,儿子见了飞机,站着不动了。

如果我当机立断,拉着他就走,不给飞机从他眼里进入心里的时间,基本上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但自从移居蓉城,我再没给儿子买过玩具,免不了有些愧疚。我就被这种软弱的情感害了,非但没拉他走,还领他走到飞机面前。机头如弹头,机身银白,机翼赤红,像随时都会腾空而起。价钱不需要问,告示旁边悬了张撑开来的牛皮,再一看不是牛皮,是像牛皮的硬纸牌,上面用红漆写着:“跳楼大减价,一律十元!”写得张牙舞爪,有种嘶吼的味道,让每一个路过的人明白,不买是你吃亏,买了,就捡了大便宜。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还是问了能不能少。

店主懒得言声,眼睛也不看我,只戳了戳“牛皮”。

如果我的钱袋里有响声,即使没有商量的余地,照样要讲价,可那些日子,我遭遇了好多事情,正是人生里的灰暗时光,穷困的狼群追着我跑,就不好讲价了。世间会讲价的,都是有钱人,穷人心怯,免不了笨嘴拙舌,这一点你要理解。于是我不再开口,只在那里默算:十元,等于坐十趟公交车,等于二十个馒头,等于十四斤土豆……用不着再算下去了。

飞机眼巴巴地,看着我抱起儿子,快步离开。

儿子一路哭,哭得我心烦意乱。

好不容易才哄过来,且过了一夜,以为他忘了,却再次提起。我又被馒头土豆压得透不过气,焦急地寻着出口。既然提到昆虫,我就对儿子说:“你不是喜欢昆虫吗,我带你去找昆虫,现在就去。”我特别强调“现在”两个字,像那是两颗糖。不出所料,儿子尝到甜味儿,高兴起来,跟着我出门。

当年的蓉城是宽阔的,出小区东门,走不上五分钟,就是菜地和荒野;荒,是人的语言,其实杂草丛生,并不荒。我牵着儿子的手,从菜地里穿过,眼看就到了草地,儿子又来一句:“爸爸,我想要个飞机。”

我的心掉进了冰窖里,咚!简捷,迅猛,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但我忍住冷,对儿子说:“如果见到昆虫,就给你买飞机。”他嗯一声,算是同意了。

我脚下沉重,暗自乞求:昆虫啊,你们都不要出来吧。大冬天的,想必也不会出来。果然没有出来。儿子苦着脸,去草梢上瞅,去草根里刨。草大多枯黄,草梢和草根之间,天光一透到底。来朵黑云就好了。下雨就好了。我这样发着愿,却没忘记做父亲的责任,我说儿子,要什么无关紧要,但要是有条件的,你将来理解人生,就是理解条件。又说:“回去吧,等啥时候见到昆虫了,你的飞机就到手了。”我想的是,到明年春天,我可悲的境遇就会好转。

对未来的期许真是个好东西。未来并不存在,未来只存在于对未来的期许里。在不满五岁的小家伙眼里,菜地永远是菜地,荒坡永远是荒坡,昆虫永远长在那里。他当然不知道,菜地和荒坡都很快就会消失。我也一样,我期许着春天的来临,好像春天不是自然轮回的季节,而是为我写下的保证书。

可保证书没拿到手,儿子就大呼小叫:“蚯蚓!蚯蚓!”

路上真有一只蚯蚓。半截,死的,已干枯成淡紫色的皮。

我真不想认为它是蚯蚓。但千真万确,它就是蚯蚓。

“走,买飞机!”儿子说。

我站着不动。“不是说……见到昆虫才买飞机吗?”

“你说的蚯蚓是昆虫。”

“我什么时候说的?”

“刚才说的!”

这家伙以为时间是一杯水,不知道时间是流动的河,他把我在家里说的,说成是刚才说的。什么时间说的和说了什么话,前者能不能否定后者?我觉得能,比如我热天说想吹电风扇,到了冬天,你说我说过那句话,就搬出电风扇来吹我,显然就是错的。但这种推理过于复杂,我估计小东西转不过弯。最好的办法就是否定那是蚯蚓。那只是看起来像蚯蚓。正所谓急中生智,我想起了指鹿为马的故事。当然不能说蚯蚓是马,但可以说是蜈蚣,或者地母虫。儿子没见过蜈蚣,也没见过地母虫,他来到世上才一千多天,见的东西太少了。

于是我说,那不是蚯蚓,那是蜈蚣。

儿子沮丧得浑身一抖,紧跟着泪水直往下砸。我眼里是崩塌的泥石、树枝和云影。那些来自高处的事物,刮伤了他的脸。那张脸像要浸出血來。我慈祥地蹲下身,为他讲蜈蚣和蚯蚓的区别。自然全是反着讲。儿子流着泪听我讲,始终没哭出声来,过后还说,他记住爸爸的话了,以后他会认蜈蚣和蚯蚓了。

那件事大致就是这样。

很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儿子是否还记得,如果记得,是否理解了我当时为什么想方设法不给他买飞机。这不是要请他谅解的意思。真要谅解,也是我谅解他。他毁了我的记忆力。那件事就像个身怀绝技又泼皮无行的房客,长久霸占着我记忆的迷宫,有别的记忆想进去,那家伙不是恶语相加,就是拳打脚踢,经不住它骂,更经不住它打,大都退出了,没退出的,也只敢蜷缩在阴暗角落,成为模糊的影子。

要在以前,别人是否写过“这是我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个冬天”这句话,我不仅知道,还知道与此相关的更多内容。可是现在,我脑子里苍苍茫茫,什么都不能确定。不确定,就可能是,我就可能涉嫌抄袭。我的面前再没有路,也绝不容许自己把抄袭当成路。办没法,只得离开电脑,去书架上查证。如果能像现在,有互联网,查起来就方便多了,但我写下那句话时,还没有。好在我的书不多,仅千余册。既然印象中它是某部书的最后一句,又将大大减轻我的负担。

打开第一扇书柜门,入眼是两卷本《伊凡之夜》。

这套书让我想起一座桥。那桥在川东北东轩城外,横跨州河。除高踞河面,它没什么特别起眼的地方,却有个霸气的名字:通川桥。东轩紧邻重庆,扼川陕鄂咽喉,通川桥建于抗战初年,当年物资出川,军队出川,从汉渝路走,都得经过这座桥,西迁的国人旱路入川,也多从这桥上踏过,因此命名通川,不仅名副其实,还是小看了它。日机多次从武汉起飞,翻越烟云蔽天的大巴山,冒险前来轰炸,也证明了它的地位。日军没能炸毁,我们自己炸了。生于艰难时世,苦心劳力,又营养不良,因此老得快,我大学毕业分到东轩市上班,见它已老得变形。炸毁的前一天,我抱着周岁的儿子,下到河滩,倚桥柱照了张相。

一个事物消失了,却以照片、文字或记忆的方式留存下来,还算不算消失?

可以算。

也可以不算。

在我眼里,不算。

因为《伊凡之夜》也是那座桥的一部分。

买这套书时,我还是个中学生。五月的某个星期天,我从南城到了北城,是想到北城热闹一下,见见世景,因为当年的南城还不是城。桥上本就是个热闹去处,两侧的人行道,比车道高出半米,桥头至桥尾,零零碎碎,花花绿绿,摆了各种摊点,过日子需要的,小孩子玩的,这里多能提供,甚至能提供奢侈品,比如冰粉、年糕,通常是不吃的,这里就有卖。摊主大多沉默,像商量好了把话让给看相算命的和卖打药的去说,特别是卖打药的,舌头比河水更急,时不时在自己光膀子上扎一刀,再用药水一搽,血即刻止了,刀口也即刻收了。

那天我逛到日头西沉,回程中走到桥上,一应热闹都在,且添了个卖旧书的。在书摊面前,我的腿被捆住了。

当我拿起《伊凡之夜》,见标价两元四角,可卖主非要五元。那家伙胡子拉碴,头发比姑娘的还长,用根肮脏的皮筋扎成马尾,不过声音好听,是自带音箱那种,他说:“你看看是哪年的版本?百年之后无废纸,何况这不是废纸。”他把流逝的时光也抓回来卖钱了。五元我是有的,但那是我到月底的饭钱。我家住在河上游,月底才能回去,而下周末才到月底。我掂量着哪里更饿,是心里还是肚里。每当这种时候,无一例外都是心里,于是买下了。

回到学校,恰是开晚饭的时间,校园里涌动着饭菜香,这香味是胃的更夫,梆梆几声,胃就醒来,醒来就要吃的,而我却没东西可以喂它。于是我抚摸它,安慰它。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做了父亲,我是我胃的父亲,如果可能,我愿意把它搂在怀里,并领它去找昆虫,只是,同样不能给它买飞机。校园以洋槐为墙,正是花开时节,望过去,虚空里弥漫着青白的光。我找个少人去的角落,靠树身坐了,把书打开。晚霞血红,泼下来,每个字都如心脏,在霞光里搏动。

那接下来的整个夜晚,整整一个星期,槐花成了我的食物。那种木质的香气和略带酸涩的口感,正适合于我。我是属于木质的,多年前我就知道了,同时也知道,我将被钢铁时代抛弃。这话如果有缺点,并不在于自艾自怜,而在于自吹自擂。我根本就想不到有钢铁时代的来临。在老师嘴里,生活在钢铁时代的人们,是用刀叉吃饭。老师进一步说,用刀叉做餐具,喂进嘴里的食物,就有了钢铁的秉性,从而构成体质、魂魄和文化象征。但我不关心那些。我的眼里还没有时代,只有时间。时间就是我的胃。

我的胃一天比一天小,一天比一天孤单。

孤单得没什么玩的,就自己玩自己。

它玩它自己,却让我痛。

那时候,我的记忆力还没被儿子摧毁,我记得很清楚,书上说,有一种神秘的青蛙以阳光为食。这令我向往,但并不羡慕。校园内的槐花,校园外的鱼腥草,都把阳光吃进去了,然后我吃下它们,我也同样是以阳光为食。

“陈小康你怎么回事?”有天我同学惊惊乍乍地问我。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说,他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我的手像团火炭。这话被班主任杨老师听見了,杨老师非常关心我,叫我去医务室,并让那同学陪我去。结果我的体温正常得能进教科书。我没感冒,更没发烧,是吃下了阳光的缘故。

这是我的秘密。

我觉得这个秘密是美好的,而我的胃不这样看,稍不留心就痛几下,以此提醒我,在我身体的国土上,它也是一方诸侯,我应该给它足够的地位和尊重。从内心讲,在这一点上,我对它很不满意。我觉得它要得太多了,几乎有些欲壑难填了。比如又过若干年后,我儿子都考上了研究生,我不仅可以吃饱饭,还可以吃香喝辣,我亏待了我的心,亏待了我的脑,也亏待了我善走的腿和勤劳的手,唯独没有亏待胃,脑和心遵从礼教,从无怨言,偏偏胃跳出来说话。它太过分了。当然我也承认,我曾经没怎么把它放在眼里,可它也不该这样记仇。何况我没把你放眼里,却是往心里放的,我不是常常抚摸你,安慰你吗?

可是它看不到这些。它太过分了。有好几回,不是痛我两下就完事,还直接把我逼进了医院。你知道,医院那种地方,只有被欲望灼烧、神志昏聩者才该去,他们能从中看见生命美好的脆弱,知晓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朴素真理,并因此降一降温。病人去医院,是不得不去,并不是应该去。

《伊凡之夜》没有那句话;是说,最后一句不是那句话。

只看“是不是”,也不至于太麻烦,但我陷入了执迷:执迷于每本书如何结尾。我从没这么在意过一本书的结尾。

“你是她生命中的至爱吗?”这是什么意思?是怀疑还是否定?“我一定不失时机把这个问题搞清楚。”谁给他时机?当时机真的降临,他有不失时机的把握吗?就算有,问题能搞清楚吗?搞清楚后就不是问题了吗?“还得继续讲下去。”给谁讲?继续到什么时候?当翻到五十本,我发现多数作家对命运是自信的;别看他们谈论命运时皱着眉头,其实大多言辞铿锵,哪怕用的是疑问句。

当然,我的书都经过挑选,都有资格以站立的姿势,占据我最重要的空间,即是说,书的作者,都是成功人士。但也未必,其中一个作家,生前全是租房为生,还基本上是租地下室,非但没享受过成功的荣耀,连温饱也让他操碎了心,但他也说:“小鸟和我一起歌唱。”

我在找我的同道,但没有找到。

从甲地到乙地,从乙地到丙地,我像自己身上的器官一样,把这些书搬来搬去,以为它们是我的导师和知音,结果并非如此。

连续三天,我都站在书架前。妻子开始没当回事,可每次喊我吃饭,都见我像只壁虎,她就有些奇怪了,她说你为啥不取下来看?久坐伤脾,久站伤骨,凡事都不能过。我没回她,心里正为一件事苦恼。我感觉到,每部书的结尾,都可以当成开头,“哎呀呀,人真能走”,是结尾还是开头?我觉得是开头,而这位南非作家做了结尾。如此说来,任何一个开头也都可以当成结尾,作家就没什么可写的,书就没有必要存在。

妻子见我脸色泛青,断定是站久了的缘故,过来扯我衣襟。轻轻一扯我就倒了。我站在高凳上,倒下来相当于砸下来。好在她有力气,用尖叫和臂膀把我托住,既没砸伤她,也没砸伤我。

我只是受了驚吓。这对我是有好处的,它让我清醒了些,当妻子问我一本接一本翻书的缘由时,我能够回答她了。她听后的表情,我找不出恰当的句子来描述。她把那表情一直留在脸上,留了一顿饭的工夫。其间我们没有说话。我边吃,边看她的脸,像那张脸是辣酱。只是辣味儿重了些,不适合我的肠胃,因此没吃几口我就放了碗。她也是。她把碗收进厨房,才过来说:“就算别人写过,稍稍改一下不就行了?比如:‘这是我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个黄昏。’”

我就知道她要这样讲。

作为曾经的语文教师,我妻子贾敏特别重视词语,她觉得“冬天”和“黄昏”比起来,显然“黄昏”更适合讲故事。“冬天”敞得太开了,让人想起一览无余的单调的原野,而“黄昏”却是一道窄门,带着某种神秘和未知,天底下好看的故事,大多选这样的门进去。

这些话都是鬼扯,她的真正意图,是要我讲述那个特定黄昏的故事。她大学的写作老师对他们说:“你们将来如果想当一名作家,请记住,你的生活不是此时此地,而是经历之后,沉淀下来,变成你过去的一部分。”她当真把这话记住了,却并没想成为作家。“我是为你记的,”她对我说。说的时候斜着脸,像随时准备把脸送过来,又像随时准备躲开。

她知道我有那样一个黄昏,是我们初吻那天我告诉她的。你该写一写啦,都过去两年啦,我告诉她的当天她对我说。你该写一写啦,都过去三年啦,我们进洞房那天她对我说。你该写一写啦,都过去五年啦,她在产床上对我说。你该写一写啦,都过去八年啦,儿子进幼儿班的时候她对我说。你该写一写啦……

亏她读的是中文系,竟然不知道有些故事作家是一辈子都不会写的,他们让那些故事在肚子里捂出痱子,也不会写出来,为的是给自己留一个故事。

至于我的那个黄昏,倒不是要留给自己,我不写,主要是我越来越看轻了它的意义,而且也过于简单。

不过既然说到这里来了,简单讲一讲也无妨。

故事起于黄昏,却不只是黄昏。

当我走出大学校园,到了五十万人口的东轩城,吹过来的第一缕风,就让我嗅到了积年的土腥气。类同一方湖泊,本是平平静静的,藻类和鱼虾,在幽蓝的水里想长就长,想游就游,可是突然,地底喧腾,洪波如煮。环视左右,都在颠簸的船上。再平稳的湖也成了河,且一律流向南方。我所在的单位,有五十四个人,我上班不久,就跑了七个,全是南下。七个人都很年轻,但都没我年轻,因此每天上班,当我走进办公室,老职工都很惊诧:“你还没走啊?”

我为什么要走呢?十几年的读书生活,我早就烦了,不是烦读书本身,是烦没个独立的空间。而今我有了。单位上已不能分房子给新来的人,但把一个仓库隔成了若干单间,让最近三年参工的各住一间。房间仅七平方米,可只要独立,再小也很大。我能放一张床、一张书桌,还能买来两个竹书架,让我的书站起来。夜晚,灯绳一拉,整间屋都被照耀,连天花板上的蜘蛛,偶尔进来的老鼠,都和我分享着光明。翻开书,俯身阅读,投上去的阴影也是透亮的。拿出稿子,写出的每个字都那么好看,都能让我体味文字里万古的生长和忧伤。

我为什么要走呢?

是的,我将被钢铁时代抛弃。钢铁时代并不是刀叉吃饭那样简单,也不是体质、魂魄和文化象征那样复杂,它就是英雄退位团队进位的时代,是信息和人群的时代,谁拥有它们,谁就拥有成功。钢铁时代篡改着古老的数学法则,一加一不再等于二,而是等于十一。可是我,连一加一也不要,就要那个一。这听上去我好像把自己当成了英雄。可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英雄呢?

天地良心,我曾经也是个很有信心的人。

但麻烦在于,信心帮不上我的忙。我不在时代里,却在潮流中。不走,就有人推你走。在东轩城,把南下称为“孔雀东南飞”。走的是孔雀,不走的是鸡,高贵与卑贱自明。鸡之所以卑贱,是因为它们只在家门口转。

那……就走吧。

做出这个决定,遭遇裹挟的被动感汹涌而来。我第一次深味了潮流的含义,也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渺小,或者说,自己梦想的渺小。

但我并没束手就擒,而是利用周末,去了我的大学母校。我的同班好友考了本校的研究生,我要去看看,是不是也像他那样考研,再次躲进校园。

去的当天晚上,他带我去唱卡拉OK,所有歌他都不点,只点粤语歌,我就明白,校园也成了河流,我没必要躲进来了。

我必须走了。

和所有离开的人一样,得去办个停薪留职手续。这与其说是留后路,不如说是风尚。领导挽留我,对我说了大堆夸奖的话,意思是,尽管我参工时间不长,但才干已经显露,甚至说,我报到那天,他就见出我气象不俗。我听得难为情。是高兴得难为情。我打定主意,他再说几句,我就不走啦!别人问起,我就说领导坚决不放,如此,虽然我留下了,却照样是孔雀。

领导都是极聪明的,你可以说领导这样那样,但绝不能说他们不聪明。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虚荣,而且并不打算满足我的虚荣,他话锋一转,说自己缺点多,优点少,要说有优点,主要就是爱惜人才,既然爱惜人才,就不能挡了人才的路。“外面的世界大,”他说,“你陈小康出去闯荡,我全力支持。”

我的心直往下沉,又不能沉到水底,因为领导的话还没说完。“我比你年长,”他放低音量,带着深情,“你就把我当哥好了。既然铁了心要走,我得给你交代几句。”接下来他就说,一个人,智商高可以找个好工作,情商高才能拥有好未来。这话让我冒冷汗。他是在批评我还是在暗示我?我听说,凡到这单位来的,包括走了的那七位,都请他喝过酒,而我从来没有。

但我很快知道误解了他。他接着说:“我从你们这辈人身上,除看到了智商情商,还看到了逆境商,逆境商是最厉害的一种,不仅能拥有未来,还能登峰造极。”他肩膀朝上耸,以身体语言强化着登峰造极的意思。

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去回应他,只干巴巴地说着感谢的话。我的停薪留职报告放在他面前,既然必须走,再多待也没意思,就希望他尽快在上面签字。于是我半抬起屁股,说:“赵主任,我晓得你忙……”

他却根本不管我这套,因为他的话依然没完。他又说到四种人和他们的人生,概括起来就是:有能力有脾气,怀才不遇;有能力没脾气,春风得意;没能力有脾气,一事无成;没能力没脾气,贵人相助。

说了,就等着我表态。

我连忙点头,说是的是的。

这样的恭顺相当于火上浇油,他喝口茶,又继续说。

他话越多,我越是看出来,其实他也想走。走的可不只是年轻人。他还不到四十岁,说是年富力强也行,说成年轻人也行,总之像他这个岁数的,包括像他这个级别的,东轩城走了不少。那些日子,消息都长了飞毛腿,今天说这个走了,明天说那个走了。走,或者说南下,成了最具时代标志的词语。连那些镇上的,还有山那边煤矿上的,都把消息传过来。然而我的领导赵主任,下不了决心,并因此痛苦,就用情商智商能力脾气之类的话来糊弄自己。

没有人能够例外。

每个人都在挣扎。

赵主任挣扎得不想挣扎的时候,才在我的报告上签了字。

我将签过字的报告交到相关部门后,从办公楼出来,走到大街上,发现大街已经不是我的大街了,我成了这里的过客,所有人都跟我没有关系。而东轩城我本是那样熟悉,我的老家就在河上游,我的中学生涯是在这里度过的,学校所在地、当年还不是城的南城,三年前就是真正的南城了,比我现在工作的北城更繁盛,某些个周末,我还去南城的学校找当年的班主任——就是让同学陪我去医务室的杨老师——下棋。杨老师快退休了,却不像我,再过几年记忆力就将被摧毁,他的记忆好得很,居然问我那次发烧咋回事;那次不仅同学摸了,他也摸了,我身上确实像团火炭。我对他说,我吃了阳光了。他笑,并不深究。他好像已经看出来,我现在拿着薪水,依然还有吃阳光的时候。

除了给父母一点钱,我的大部分工资,都用来买了书。

然而我要离开我的书了。

领导告诉我,我占据的那个房间,暂时可以保留,若新来了员工,又没地方住,就必须腾出来。这意思是,我得把钥匙交出去。离开的头天夜里,我去商场买来几个大纸箱,让站著的书又躺着了。我本来是有纸箱的,可我以为要永远安居下去,就把它们送给了门卫大爷,让他去卖了废品。把书装好,用不干胶封住,我在纸箱的四面墙上都写着:“陈小康的,官不得取,民不得夺。”

没全装,还留出了十本,这是我要随身带走的。此外我还带了五本稿笺,两支钢笔。再就是两条内裤,两件衬衣。外面穿的裤子不用带,身上这条牛仔裤,已经穿了两个多月,油光发亮,但用不着洗,甚至不能洗,那年月,谁穿干净的牛仔裤,是很土的。牛仔裤结实,天天穿,再穿一年也不会烂。

就这些了。

朋友们,我上路了。

东轩城不大,火车站却大,我要去的广州,既可直达,也有过路车。满车的人,满车的声音,满车的汗臭。正值盛夏,汗臭与时令呼应,蓬蓬勃勃,且像淬过了火,带着削铁如泥的硬度。我买的是站票,上去就奋力拼搏,朝厕所边挤,这是上几年大学得出的宝贵经验,否则想拉屎拉尿的时候,密匝匝的“人捆”,把路挡得水也泼不进,你望见厕所就在前方,却是咫尺天涯,那是要憋死人的。

到广州下车,来到广场,我见到的就是黄昏。

下着小雨的黄昏,小得像是没有下。

但有个女子,却撑着把花伞。那女子东张西望的,望到我时,她笑了。我在黄昏里看见她朝我笑了。远处照过来的灯光,验证了她正朝我笑。说“远处”,是因为当年的广州车站,可不像现在灯火辉煌,而且比想象的小得多,简陋得多,它吞吐九州,却是这般毫不起眼。这些都是多余的话,我正说那女子。她不仅朝我笑,还磕磕碰碰地朝我走过来,温柔而亲切地请我去住他们的旅馆。正是旅人歇脚时,便有人来请,世上还有什么是比这更贴心贴肺的吗?

我问远不远。我走了太远的路,今夜不想到更远的远方。女子说近得很,就在那边。她含混地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就领我绕过人流和花台,来到一辆小中巴面前。车上已坐了三个人。但还得等。好在没等多久,人就满了,其实是多了,个个夹肩缩腿,还是感觉别人的肉嵌进了自己的肉里。

车在城里穿行,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到后来,就只暗不明,是出城了。出城过后,又行数十公里,也没有停下來的意思。车上有人提出抗议,但这是危险的,这么一直开下去,哪怕开一百年,也比被扔在荒郊野外好。何况没开一百年,只开了两小时四十七分钟,就当真让我们住进了旅馆。

屋子里,一颗五瓦的白炽灯,照见十架上下铺床。我睡了傍窗的上铺。窗外是棵瘦得看不见枝桠的树,像被罚站的士兵,笔挺地站着。没有一丝风,屋里跟火车上一样闷热。天花板上倒是悬了个电扇,懒心无肠地转一下,停半下,又转一下,转那一下扇出火苗般的热流,停那半下热流迅速集结,凝为固体。开始大家都不说话,后来下铺有个人开口了,话音跟灯光一样浑浊。当应和声起,说着各自的方音,便是彻底的南腔北调。我在这偏僻的一角,听见了整个中国。

那时候,我想着孤独这个词。

让旅人深陷孤独的,不是陌生的风物,而是陌生的语言。

说话本是为了取暖,却把自己扔进了漫无边际的孤独之中。

于是说几句就都不说了。

但是我错了,和我隔着巴掌宽的走廊,感觉是和我睡在一张床上的那哥们儿,虽不说话,嘴角却一直挂着坚毅的微笑。在当时的语词中,除了“南下”,还有“弄潮儿”,我前面说“所有人都在挣扎”,也是错的,弄潮儿们为时世而生,甚至创造着时世,他们只有兴奋,不会挣扎。那哥们儿多半就是个弄潮儿了,我应该从他身上汲取力量。正这么想,他却翻过身去。我看不见他的脸了。

紧接着,灯熄了。

天地一统。

既然天地一统,南方也可以说成是北方,至少可以说成是我的西南方。于是我就去想我的西南,想我的老家和东轩城,想我的那间屋子、那些书,也想我的大学。开始看见上下铺床,我就想起了我的大学。草地。林荫道。图书馆。年轻的讲师。年老的教授。同龄的我们。无论寒暑,每到周末,社团各归其位,说英语,说电影,说文学。以为将永远如此,可转眼就消逝了,不再是我的了。

夜晚潺潺流过。

到广东没几天,肩膀就红肿起来。我带的是单肩包,这是个失误,行李虽说不上沉,当天天挎在肩上,一根羽毛也是重量。

我走过了广州,走过了佛山、江门和东莞。在东莞,第一次遇见台风和台风带来的疾雨,哗!刚听见响,已是浑身透湿。深圳就在眼前,但不能去,去深圳需边境证,我走得急,没去公安局办理。

可是谁知道呢,或许,我根本就没打算去,是故意不办。

若干天来,我都是吃路边食物:没座位,站着吃。渴了,就买盒菊花茶。

而这天,我决定认真吃一顿,也就是坐着吃一顿。

人行道边,落下一个平台,平台上起来一幢房子,是家餐馆,餐馆外墙,挂着块黑板,上面竖排写着:“馒头两角钱一个。包子四角钱一个。稀饭一角钱一碗。豆芽五角钱一盘。炒肉一块钱一份。”

见到这样的食品和价码,我就像见到亲人。

家常和便宜,都是我的亲人。

路和门之间,错落的木料垒成了八九步梯子,我走下梯子,进到门里,说:“一碗稀饭,两个馒头,一盘凉拌豆芽,一份青椒肉丝。”

坐下之后,把包放在凳子上,揉了揉红肿的肩,才有精神略作打量。共五张八仙桌,一张桌上有两个跟我年龄相仿的人在边吃边说笑。稀饭馒头都是现成的,凉拌豆芽也是现成的,很快送到我面前;肉丝大概早就切好,听见厨房里炸的一声,铁器和铁器碰撞几下,就起锅了,也送到我面前来了。

吃吧,我对自己说,吃吧哥们儿。好些天没挨过餐凳,也没沾过肉腥,当屁股坐上凳子,牙齿把肉噙住,我对这个世界深怀感激。我的每一次进食,都是世界对我的眷顾,我热爱这个世界。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咕的一声响,接着腮帮禁不住发酸。人世间万事终止,只有我吃饭这件事。

吃吧吃吧,我又对自己说,吃了再说下一步。下一步怎么走,我不知道。一路过来,到处是拉着横幅的场所,堆拥其间的男男女女,抻长脖子,把手高高举起。那被称为人才市场。举手是为了领表格,尽管发放表格的招聘台,离自己还有八丈远。表格填好,当场递交,并告知几月几号回原地看榜。我也递交了若干份,却根本没打算再回原地去。我像是在替别人完成任务。

“别人没叫你剩!”

一声暴喝,吓断了我的魂。

接着又是一声暴喝:“没吃完自己去倒掉!”

啥时候进来个黑大汉?开始没看见这个人。他站在另两位食客面前,暴喝就是朝他们去的。其中一个穿紫色上衣的,虾着腰,端着盘子,那盘子里剩了十余根豆芽,他去将那十余根豆芽,倒进了厨房门口的垃圾桶里。吃剩的要自己倒掉?这是当地风俗?即便如此,也没必要杀气腾腾地怒吼吧。

当紫衣回到座位上,黑大汉说:“倒掉也要给钱!”

原来是两个吃白食的。

可是不对,从他们接下来的对话中,我一句一句听明白了。这两个人,要了两碗稀饭,六个包子,一盘豆芽,稀饭和包子都是黑板上的价,豆芽却要二十五元,因为:“我这是人参豆芽!”紫衣大概说他们没把豆芽吃完,意思是能不能少些,黑大汉懒得跟他们啰嗦,才发出了那两声暴喝。

黑大汉穿着无袖衫,不仅胳膊上是肉疙瘩,连脖子也是,宽阔的牙齿,像能嚼碎任何东西,包括骨头。我这才想起,早听人说,有些黑店雇着打手,以一当十,实施敲诈,谁敢不从,头破血流算轻的,有的被卸了耳朵或手指,有的直接就消失了。城周边的无名堰塘里,过些天就会飘起来无名尸首。那两个人恐怕也听说过,不敢再作申辩,只分别摸钱。摸几块,数一数,又摸几块,又数一数。

而我,还出着气的时候,就已经成了僵尸。

我恨自己这么奢侈,竟然吃了肉。豆芽是人参豆芽,肉多半就是龙肉了,要我一百、五百、一千,只能随他了。把我卖身为奴,也卖不出那么多钱来。

就在我惊恐悲叹的时候,两个人已凑足数,起身跑出了店门。

剩我一个人了。

完了。

要是把“完了”作為某部书的结尾,这部书真没意思。它应该放到第一句去。若说“黄昏”是窄门,“完了”便是没有门。没有门就需要撞开一道门。

“撞开”这个词,动感十足,却也因此失去了神秘感。我妻子贾敏就是这样看的。她对书的评判,首先就看是否具有神秘感。

对此我俩争执过,争执到吵架的地步。我相信那是她的写作老师的趣味,她被她的写作老师教坏了。我进而相信,当初她爱上过她的写作老师,多半还爱得有血有肉,否则,众多老师的谆谆教诲,一句也记不得,对写作老师的话,却这也记那也记得。分明是为自己的心记的,却偏偏说是为我记的,这就不好了。再说,你的写作老师又不是全中国人民的写作老师,我为什么要听他的?

我对贾敏说,神秘感这东西,类同春药,用了,就离不了;退一步讲,就算它是必需品,日常生活的神秘也大于特殊境遇的神秘,已知的神秘也大于未知的神秘,因为已知是被书写的,不仅是某个可能存在过的事实,还融进了书写者的气味,有的人需要听着贝多芬写作,有的人只适合到妓院写作,还有的人,非要等到国破家亡,凝固的语言才会流淌。

我说得过于激动,她看出了我激动背后的玄机,有些做贼心虚,便做出和解的声口,说:“但是……如果当时你不给我讲那件事,我还拿不准是不是爱你呢。”

她说的“那件事”,就是我悲叹“完了”的那件事。

我已不记得是跟她第几次约会时,把那件事告诉了她。

只记得那天的情景。

傍晚时分,我俩去了通川桥,在摊点之间的空隙处,抚桥栏站了,吹着河风。开始都没言声,只看着几十米开外的“神童子”。“神童子”是个相师,白髯飘飘,至少有八十岁了。他到这里做营生已有几年,一直不怎么显,上个月终于名声大噪。是某个午后,一个中年男人像我们现在这样,抚着桥栏吹风,“神童子”见状,轻轻说了一句:“人在生世,草木一秋,先生不必急。”中年男人靠北,“神童子”靠南,两人相距百米,自南而北的风,却将“神童子”的话毫无散失地送进了中年男人的耳朵里。他厉害地抽动几下,转半个身,走到“神童子”身边,摸出五十元钱,恭恭敬敬地递过去。原来他被水鬼迷了心窍,是准备来跳河的,“神童子”闻到了水鬼的阴湿气息,借风送过话去,点醒了他,救了他的命。

“我们也去找他看看。”我当年的女朋友现在的妻子说。

“看了就没意思了。”

“都说他看得准。”

“看得准比看得不准还没意思。”

此言一出,我就想到遥远南国的那盘豆芽和那份青椒肉丝。这当中即使有逻辑联系,也十分微弱,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恐惧感本来已经死去,但死去的东西照样构成我的现实。很可能是出于软弱,我把那件事对她讲了。

讲到“完了”,贾敏“啊”一声惊叫,“后来呢?”

我把两个耳朵给她看,又把手给她看,意思是这些都没有残缺。她当然知道。现在她想知道的是,我分明完了,为什么又没完。

对她而言,故事才刚刚开始。

“是一家人把我救了,”我说。一个父亲,带着一儿一女,儿女像是双胞胎,看上去还没怎么成年。身上的帆布包,证明他们来自远方。父亲像是要犒赏儿女,或者一家人从此就要分开务工,再难见面——那年月,夫妻若不在同一家工厂,咫尺相隔,也是数月不能相见,吃在厂房,睡在厂房,丈夫跑去见妻子,或妻子跑来见丈夫,只能隔着巴掌大的门洞,说上几句话——多半是后者,他们要分别了,当父亲的心里不忍,就想让儿女好好吃一顿,点了三碗稀饭,十个包子,两份肉丝,三份豆芽。当他们坐下来,点了菜,我就得救了。

我喊一声:“结账。”

那黑大汉又出来了。我这才注意到,旁边有个暗门,他是从暗门出来的。他刚走到我面前,我便将他胳膊一拉。这举动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我感觉抓住的不是胳膊,而是一段铁器。他的耳朵弹动着。我要的,就是他的耳朵,于是又一拉,拉得更重,同时使眼色给他。

他疑惑地弯下腰,我用细如蚊蝇的声音,对着他多毛的耳孔说:“对不起,我身上只有十块钱。”说着把十块钱塞给他。他蹦跳的掌心证明了他的恼怒,但也在权衡。毕竟,那边的饭菜才刚刚点上呢。

不知哪来的胆量,在这当口,我又添了一句:“我回去还要两块钱车费。”

他咬了一声牙齿,竟从裤兜里摸出两元,补给了我。

当我爬上木料垒成的梯子,上了大街,才知道自己亏了。

我只吃了两元,却给了他八元。

“我应该说要八块钱车费才好!”

后面这句是自作英雄气,贾敏却没听出来,也没问我过后是否报警。那家人救了我,我却是以坑害他们的方式得救,他们点得更多,被敲诈也会更多,我把敲诈更多的权利,暗送给了黑大汉。这些,贾敏都没问。不仅没问,还决定爱我。

的确,那之后没过多久,我们就结了婚。

现在想来,要是早知道她因为这件事而爱我,我就不应该告诉她。那其实是我的一块伤疤,我用伤疤来让别人爱我。

我的伤疤不止于经受了恐惧,亏欠了良心,还在于,当我两个月后回到东轩城,回到原单位,我的领导赵主任,就不再认为我是个人才了。同事们热脸背后的冷笑,也是自然的。“你为啥要回来呢?”每当有人这样问,我就知道,他们是要探听我失败的细节。他们错了。南方对人才的饥渴,让许多招聘方不敢拖延,都当场定板,有好几家就这样录用了我,其中包括一家电台。会说粤语和装着会说粤语的太多了,而志向远大的南方,欲揽八荒贤能,正需国语人才传达他们的声音,我仅凭大学期间跟同学说了几年普通话,就可以去当播音员。我并非没动过心,但行李包里的稿笺和钢笔,如同透过底板的鞋钉,锥得我难受,并让我对自己的南下有了深刻的怀疑。为什么要带上纸笔?未必是要在途中写作?不一定写,但要带上,带上我才心安。这证明,出发之初,我就定下了归宿。

南方,只是我漫游的地方。

我对同事们说,我回来,是因为我想回来。并告诉他们,有好几家单位要我,但我都不愿去。听的人神色僵硬,像脸上铺了层水泥。是用水泥把浮到脸上来的“不信”盖住。大实话却被当成遮掩自己无能的谎言,我就后悔不该说。或许,他们是对的,他们并没冤枉我,辞典上讲,与事实不符的叫谎言,可什么是事实?事实就是我回来了,没有留在南方,因此我说的就是谎言。

于是我沉默了,不再多话,更不解释。

只有要回钥匙,回到那个小房间,把我的书从纸箱里取出来,我才听到了满屋的掌声。当我把稿笺铺在桌上,往钢笔里吸满墨水,首先落在纸上的,却不是墨水。我感激我自己,我回来了,回到了这几平方米宁静的天地里了。

凑了几个月工资,我就去看杨老师。是去找他下棋,更是去还他钱。去趟广东,我没那么多钱,是找杨老师借的。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嘲笑我,一定会很欣慰,我去找他借钱时,他就有些伤感,说:“天远地远的,从此见不上了。”我毕竟年轻,理解不了他的伤感。老年人的伤感在年轻人那里,有时是可笑的。

然而,杨老师的伤感却那样坚实。他死了。

我离开东轩不到四十天,他就离开了人世。

听师母说,他早就查出癌症了。

我把钱还给师母,师母不收,说你老师落气之前就交代,不办丧礼,不收帛金,当时都不收,现在还收?我说这不是帛金,是我借的。师母摇着头,“你老师没说你借过钱。”然后她进里屋去,拿出一个本子,是杨老师的备忘录,上面记了些杂七杂八的事,包括他借了谁什么,别人借了他什么,连借了他一本书、一个扳手、一副象棋都记上的,却从头至尾也没记陈小康借了他的钱。

他是心痛那个吃阳光的人了。

没记,不等于没借,我坚决要还给师母,她坚决不收,而且非常生气。

杨老师的骨灰盒没埋进土里,也没存放在殡仪馆或者寺院,而是放在家里的,骨灰盒正面,嵌着一幅杨老师的照片,我不知是对着骨灰盒还是对着照片磕了头,起来说:“老师,你作证,我确实借了。”

杨老师笑而不答。

师母尖锐的悲伤已经过去,这时候也笑起来,说:“你看,你骗得了活人,骗不了死人。没借就是没借。没借非要说借了,你这娃娃不诚实!”

家里出去一笔钱,而且数目不小,师母怎么会不知道?

她也心痛着那个吃阳光的人。

而我,又对得起谁呢?

站在书架前,已经是第十六天了。我已不止于看最后一句,还看最后一段,然后,看倒数第二段、第三段……有个叙利亚作家的书,厚达六百零三页,字小得不像字,只是满篇的蚂蚁胡须,我竟倒着看到了五百五十七页。

我发现,那些被供奉的大师,将语言变成流水,是因为他们无奈地承认了生命的短暂,却又于心不甘,就把自己的生命转化为字、为词语、为句子、为一本书,让别人阅读,然后,他们潜入阅读者的生命,偷偷地把阅读者的生命置换为自己的生命,读者代代相传,他们也就因此而不朽。我识破了他们的诡计。当我反向阅读,语言之水措手不及,猝然止步,弯曲断裂。我听见了大厦萎地的声音。

快意无处不在,可恐慌也由此而生。

作家写书,是为时间赋形,每本书都是一段时间的形状,肢解语言,就是肢解时间。我是对语言犯罪,也是对时间犯罪。是对别人的时间犯罪,也是对自己的时间犯罪。把千余册书里的亿万个句子拆成废墟,我自己也老了,甚至死了。“人之所以老死,是为了让人看见时间”,一个建筑师出身的作家这样说。他这意思很明白:让别人老死,让他看见时间。他所在的国度,横跨三大洲,随便站在哪个方向,眼前都是沙粒和海水般的人流,这些人都成了他的钟表,钟表不绝,他的时间也就不止。而我,将成为那些钟表里的一个。

死我并不怕,因为死亡还没到来。

但我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去瓦解大师?

这很容易让人想到“嫉妒”这个词。

嫉妒大师非但不让我沮丧,还令我窃喜。但糟糕的是,我发现自己不仅嫉妒大师,还嫉妒妻子的写作老师。他是我妻子身体里的一个隐形人,每天跟她一起吃喝拉撒,也跟她一起陪我睡觉。将心比心,如果这事发生在你身上,你就能理解我的感受了,也能理解我为什么隔三岔五,就要跟妻子吵一架了。

其实吵架不是我擅长的,她同样不擅长,因此每次起了争执,两个面红耳赤的人,都在寻求退路,希望和解。和解的方法,无一例外都是回忆两人共同的过去。我曾对她说,回忆过去是婚姻的保鲜剂,因为它能让时间停止,时间停止就意味着不朽。——你听出来了吗?我几乎重复了她的写作老师的话。她的写作老师说,生活不是此时此刻,而是要沉淀下来,成为过去的一部分。尽管他讲的是写作,可当写作本身成为生活的时候,我说的,就是对他的模仿了。

这倒提醒了我。当我们嫉妒某个人,是不是更容易从他身上模仿甚至抄袭?如果是,要验证“这是我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个冬天”是不是抄来的,大可不必盯着千余册书,只要看看那当中我嫉妒谁。

于是我在那里想。从东方到西方,从南方到北方。这种空间思维立即被我否定了。在空间思维里,我只想到活着的人。只嫉妒活着的人,其实是没有出息的。有本事,连死去的人也嫉妒。这就需要时间思维。

我藏书的作者,九成以上都已死去,他们住在自己的书里,本来安安静静等着我再次打开,再次潜入我的生命,得知我将有所选择,就全都张嘴叫我,亲切地对我说话。“你忘啦?”一个说,“为把我請回家,你的胃痛了三天。”另一个用牛角梳子梳着胡子,话就这样被梳出来:“时间没有意义,关键是强度。我没让痛三天,只让你晕死过去了。”话音刚落,就听到反驳的声音:“强度也是时间,是浓缩的时间,怎么能说时间没有意义?当再远的距离都可以朝发夕至,人类的空间就死了,只有时间活着。”此言一出,众声喧哗。

我被声音揪住,完全失去了主张,取出一本,翻一下,再取出一本,再翻一下。我看见:一个伯爵站在他家的阳台上,欣赏城市辉煌的建筑,闻着大街上传来的猪屎臭。裹了十几层衬裙的女士,戴着黑面纱,坐在马车上,正赶往某个舞会。奔跑的火车突然停下来,是压死了一个自寻短见的贵妇。一个人正把另一个人推下深井,此前已砸烂了那颗令他嫉妒的头。一个男人提着拳头走路,因为他刚从电影院出来,那是一部中国功夫片。另一个男人扬着扁担疾奔,是要去捉奸,他得到可靠信息,自家老婆正和野男人放下了床帐……

时间里的故事和故事里的时间,同时把我淹没了。

我被钉死在书架上了。

贾敏怒不可遏。她没说什么,甚至从她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可男女之间,只要超过三个月在一张床上睡觉,识别对方的喜怒哀乐,就不应该凭嘴巴和脸色,而是发给你的电波。你像走到一座黑森林面前,不知道里面是否有大虫,也不知道剩下的白天够不够你从林子里穿过去,这种徘徊和心慌,就是对方有了怒气。我妻子贾敏发给我的电波,除了黑森林,还有一轮残阳,我就知道她怒不可遏了。

吵一架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了。

但我实在不想跟她吵。我们吵得太多了。而且很久以前,通川桥还活着的时候,我俩站在桥上吹风,她就表示过她爱我,跟一个爱你的人争吵,是很没有良心的。没错,她是见到我的伤疤才决定爱我,但这又何必计较呢?不仅不该计较,还该高兴才是,人世间的爱,都起源于光鲜,深入于伤疤,对伤疤的爱,是真正能叫爱的爱,甚至是至爱。“你是她生命中的至爱吗?”我想起了这句话,但这句话究竟是怀疑还是否定,是没必要去追究的,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们都有儿子了,那时候,我们的儿子都上初中了。

因为不想争吵,再听到饭厅里有响动,我就不等她喊,主动离开书架。

“还在找那句话吗?”有天吃午饭时,她终于问。

問了就等我回答。

没等到,就又说:“你要死于句下了。”

说的时候,她将半边咸鱼头夹过去,挑出眼睛,扔进了垃圾桶。垃圾桶里的塑料袋,是海的颜色,鱼眼睛就这样逃进了海里。身体将被吃掉,但眼睛逃离了。那是一粒煮熟的眼睛,是一只盲眼,可也因此,它将不再受风景和光线的迷惑,永恒的黑暗,将赐给它永恒本身。

见我还不应声,她提高了嗓门,“即使别人写过……”

没说完,但我懂她的意思。我说:“只是因为那句话不太有名,你就觉得再用也没有关系,如果也像‘给我,露西’那样路人皆知呢?”

“路人皆知……”她歪着嘴,轻蔑地重复了半句。

她曾经说,作家们大多自负,都有个天生的错觉,随便写句屁话,就以为地球人都知道,其实也就是读书人知道,还要是读文学书的,还要是懂那种语言或者被翻译过的,还要碰巧读到了那本书。这么算下来,最有名的作家,被人知道的概率也不会超过万分之一。这是从人和书的角度,如果从一句话的角度,能到十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千万分之一,那作家就可以称作圣手了。她当时这样说的时候,虽语带嘲弄,却有一种对自负的欣赏。现在可不是。

问题在于,她的话具有强大的说服力,因为她自己也读书,还比我读得多,多很多。当然,我们的选择不一样,读的方式也不一样。我是需要把书买回来读。把一本书买到手,常常是未及打开,它就温暖地向我释放它的活力。我说过,书是我的器官。嫌这话夸张的话,至少,书也是我的宠物。别人的宠物,在外面逗一逗可以,偶尔往怀里抱抱也可以,但你很难保证它乐意让你抱。贾敏不这样想,她听古人的话,借书读。蓉城图书馆离我们家不远,借起来很方便。

她读了那么多书,却不知道“给我,露西”出自哪里。

“我是不知道,”她说,“可是我说一句,你同样不会知道。‘他如此平庸,却如此自信’,这句出自哪里?”

我有理由相信,她是在讽刺我。

“那还用问,”我淡色地回答,“是你写作老师说的。”

以往提到她的写作老师,她多少有些做贼心虚,今天却不,她把筷子在碗上一磕,送我两个字:“无聊!”两个字后面的感叹号是我加的,她磕碗的动作并不重,口气也不重,但口气里面包着骨头,因此我觉得应该加上感叹号。

本来不想吵架,还是吵起来了。

每次吵架都让我后悔。她也是。但让人后悔的事,却往往诱惑人不断重复。可见让人后悔的事多半也是坏事,如黄赌毒,容易上瘾;做坏事容易上瘾,做好事很难上瘾,这是我的经验,也可能是你的经验,所以对人性的看法,我赞同荀子,不赞同孟子。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后悔本身就容易上瘾,能后悔,表明自己在不断清洗污垢,因而可以藐视别人身上的脏。

“我问你,”她说,“古往今来,哪句话没被说过?没被写过?要像你这样,千年前的人就不该写书了!可是在这一千年当中,我们有了四大名著。”

“还有那么多没列为名著的名著呢!”她添了一句。

“还有鲁郭茅巴老曹呢!”她又添了一句。

“前几天我看一本书,”这句不是添的,是重新起头,“一个穷困了五十年的作家,突然得了笔遗产,就去乡间买了房子。有天他散步,走到树林里,见一个孩子靠在树上哭,一问,是父母让他去还别人的钱,钱却在路上丢了。只有六便士,人民币不到一块,可对孩子来说,就是塌了天。哪里只是孩子,你我都是那样过来的,知道一块钱该怎么算,又该怎么花。那作家摸出六便士,给了孩子,孩子得救了,孩子的天又晴朗了。那作家说,那是他无比幸福的一天。读到这里,我非常感动。句子早被人写尽了,感动也被人写尽了,可我还是感动。是书感动了我,不是句子。你写的是书!你不要让句子把你的书蛀空了!”

我恍惚起来:句子是养在我身上的虫子吗?

“你不是嘲笑神秘感吗?”她又在说话了,“不是说神秘感是对轻巧的迷恋吗?可现在你拿什么去跟你嘲笑的东西对抗?就用‘给我,露西’那样的句子吗?书是句子组成的,但句子不是书!在最窘迫的时候,你写的是书,不再焦心吃穿用度,就只会写句子了,还说什么书已腐朽,要用句子重建王朝……”

前些天有家报社采访我,我的确那样说过。

我敢肯定,她并没理解我的真正意思,可她正在气头上,没法跟她解释。解释的前提是有倾听者,而吵架正是不想倾听。她拿出当过教师的本领,对我滔滔不绝。在她看来,下课铃还没响,没下课就停止说话,是教师的失职。

我本想把她那些话记下来,作为下一次吵架的武器——架吵多了,我慢慢认识到,争吵的武器都是对方给的,话说得越多,提供给对方的弹药也就越多——但我的记忆力被儿子毁了,她的话大多忘了,只记得她说:“再好的句子也只是一杯水,拿金箍棒搅,也只能搅起杯水风波,载不动大船,也载不动悲愁。”

我非常怀疑一件事,我觉得她依然在跟她的写作老师保持联系,而且把我的书寄给对方看过,她对我说的话,不是她的话,是有人借了她的嘴。当然只是怀疑,没有证据。但证据这东西,唯在法庭上用才是正当的,如果生活中处处都讲证据,生活就没法进行。你说现在是晚上,因为白天刚刚过去,可白天能成为晚上的证据吗?如果我不承认这个证据,晚上就不是晚上吗?

其实,你跟你的写作老师联系,也没啥,即使你们有一段过去,也已经过去了。至于说我让句子蛀空了我的书,我也懒得计较。可你的写作老师还借你的嘴说过:世上文人多,作家少,绝大部分被称为作家和自称为作家的,其实都是文人。作家和文人的区别在于,作家是奔腾的,既滋养,又破坏,而破坏最终也转化为滋养;文人是水塘,飞鸟落下一闪即逝的倒影,或者发情期的蜻蜓在自己身上点一下,就以为得了世界,白天黑夜地把玩。

联想到“杯水风波”,潜台词就很明确了:

陈小康只是个文人(笼统而言)。

陈小康只是蜻蜓排卵的地方(具体而言)。

如果说这个我也不生气,我就有些虚伪了。

更让我扎心的是,关于作家和文人,像是我表达过的意思!

有回我对贾敏说,荀子的“性恶”论是对人的冒犯,他也因此被逐出了祠堂。人只想被討好,却又不知好歹。从古至今,很少有谁像荀子那样致力于鼓舞人的信心,他先认定你恶,你每改正一点,都是进步,不像孟子,先认定你善,你每错误一点,都是堕落,所以荀子让你喜悦,孟子让你愧疚,荀子让你希望,孟子让你绝望。我还说,从古至今,很少有谁像荀子那样对人抱以无限忠诚,“性恶”论不是对人的定义,而是对人的提醒:要善待内心的那匹狼,驯服它,但是留着它,万不可一枪把它毙了,否则只剩了羊,灵魂的草原就毁了。

所谓作家既滋养又破坏之类,是不是我说的那匹狼?

贾敏很可能把我的想法转述给她的写作老师,她的写作老师再说给她,她就以为是她的写作老师的想法。正如她把她的写作老师的想法说给我,我又说给她,我也当成了我自己的想法。难道我们是在互相抄袭?

果真如此的话,这个世界多么平庸,多么不可救药。

我质问贾敏是否那样做过。

她再次给了两个字的回答:“无聊!”但接着她说:“可怕的不是互相抄袭,是互相轻视。因为互相轻视,本来想互相靠近,结果成了互相错过。比如甲在A地,乙在B地,错过之后,变成了甲在B地,乙在A地。”

我把这话换算一下就是:我成了她的写作老师,她的写作老师成了我。再想想她的写作老师说的,此时此刻不是生活,要成为过去的一部分才是生活,那么推论起来,她和我的不算生活,和她的写作老师的才算。

要不是她紧跟着说的一句话,我肯定要和她大吵一架的。

但她说了那句话,我的心就软了。她说:“小康,你再这样下去,真是对不起你吃的那些苦,也对不起我跟你一起吃的那些苦。”

当年,我从南方回到州河畔的东轩城,遭人小看,自己也觉得无趣,因此除了逛书店,除了节假日偶尔回趟老家,平时很少出动。那次去了南城,后来又去过一次,也就断了那条路,因为师母也离开了,她带着装在盒子里的杨老师,一同去了沈阳,他们女儿大学毕业后留在那边,结了婚,生了孩子,师母去带外孙,相当于在那边定居了。如此,我在东轩城便没有了必须串门的人家。

只要不朝人堆里去,我就心里舒坦。我在那间小屋里,读书,写作。我知道,当我热爱上了读书和写作,其实也就是爱上了逃离人群。我一开始就是被动的,不是听命于人群,就是听命于逃离人群的声音,因此我做不了强者。最初那段时间,怎么也静不下心,每写出一句话,都有另一张嘴否定那句话。

那就不写自己的,译人家的。

尽管我可以毫不脸红地说,我精通两门外语,但译书毕竟不同于后来跟妻子吵架。好在一切顺利,当我把一部法国侦探故事的译稿寄到出版社,立即得到赏识。那书现在还在市面上卖,朋友们,如果你看见“小康译”几个字,那就是我,陈小康。我说出这个不是虚荣,而是一种补偿:出版社给我的钱太少了,少得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他们不停地再版,却不再理我,就像小康不是我。

读书和译书,都是在下班时间做的。

我绝不把私人的活带到办公室去。

不仅如此,我还绝不让身边人知道我的业余生活。住在仓库的同事,跟我一样都是单身汉,夜晚的前半段,他们几乎都是在中心城区混,待他们回到住处,我已经睡了。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我能熟练掌握两门外语的事。“熟练”是比较庸俗的说法,只要求熟练,世界就大可不必需要情感和思想。

有时候,我在《东轩晚报》发表些短文,署名都不是小康,也不是陈小康,而是临时起意,五花八门,比如文章写完,正有只苍蝇飞过来,我就在标题下面落上“苍蝇”,有只蜘蛛爬过来,我就落上“蜘蛛”。苍蝇或蜘蛛像知道这回事,长久地趴在稿纸上,逐字查看,生怕辱没了它们的名声。

稿费我不要报社寄,我自己去领。外地稿费寄来,比如那本译著的稿费寄来,我都不让寄到单位,而是请晚报副刊编辑转。那编辑名叫童政,我第一次去晚报社,他当着我的面看了我带去的文章,就拉我去茶楼聊了一个钟头。

叫人知道你有第二职业是危险的。下班后你尽可以去吃喝玩乐,但不能有第二职业,否则就是不务正业。如果你身边都是平庸的人,你一定要做出跟他们一样平庸的样子,否则你的前面就没有路,你的梦想将被平庸所困,变成一地鸡毛。你可以把这话当成是傲慢,因为我承认的确有傲慢的意思在里面。

除了深藏自己,就是循规蹈矩。我从不迟到早退,规定八点上班,寒天暑日,刮风下雨,落雪落刀,我都不会八点零一分才到。别以为住在单位的仓库就离单位近,我们单位以前在北城郊区,后来搬进城里,郊区的仓库还留着,渐渐地没有用,才给新职工改成了宿舍。尽管那地方现在已不是郊区,但距离摆在那里,何况不是郊区还有个坏处,就是车多人挤,堵得慌。东轩城就像只气球,有个肺活量超群的神人,废寝忘食地在那里吹,由五十万人口迅速吹到了一百万。

不是纷纷南下了么,东轩咋来那么多人?

这正是我要说的。

南方的心再大,胃口却只有那么大。南方的土很热,但再热的土也有冷下来的时候。风潮过去,人们发现,没走的,也没少了鼻子眼睛,走了的,比如我们单位走的十一个(先走了七个,后来又走了四个),听说也无非是去教书、办报、进厂,并没像礼花,砰一声就飞到天上去;也听说他们收入高,但同样听说那边物价高,挣的钱不是自己的,是别人的,别人挣的钱又是别人的。此外还听说,那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稍不留心,就落入陷阱。

说到陷阱,我差点儿就把我吃的那盘豆芽和那份肉丝讲给同事听了。但我忍住了没讲。相反,我还帮南方和南下辩解,说那边物价不是你们说得那样高,南下的人虽然鱼龙混杂,但龙就是龙,鱼就是鱼,你不能因为鱼和龙都在海里,就说它们就是一家人。我以这种方式来显示自己的公正和大度,也为自己的回来挽回些面子,尽管那张丢了的面子早已弃置一旁,落满尘埃。

同事们识别不了我这拐弯抹角的心思,都说我厚道。

连赵主任也对我亲热起来了。

这当然首先是我工作得好。作为职工,工作得好既是让领导省心,也是对领导的尊重。再就是与赵主任的处境有关。他有两次晋升的机会,其中一次几乎板上钉钉,他自己都在中层干部中宣布了,据说还私下请了客,喝了庆祝酒,结果等到上级宣布时,却是另外的名字。于是他就觉得,对上级再好,还有比你对上级更好的,因为有更好的,上级就不在乎好的,而对职工好,好一分,职工就记一分,好两分,职工就记两分,既然这样,对上级好不如对职工好。对在工作上挑肥拣瘦的职工都好,对像我这种尽职尽责的,自然更没话说。

赵主任又把“人才”“气象”之类的词语加到我头上了。

有天他到我们办公室来,只我一个在,他就坐在我对面,说了好一阵话。

“你回来是对的,”他说,“没必要走。”

我知道这是对我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他在官场上不如意,但有眼下这个职位也很不错,如果到了南方,这职位就丢了。

“当初闹得鸡犬不宁,”他又说,“现在都安静了。中国又不是只有南方。”

我不知道怎样接话,但承认他说出了一个事实。南下不再是一个非挂在嘴上不可的词了,南下的人依然有,但不再成为现象和谈资了。那些拼死拼活也要学几首粤语歌的,劲头没那么足了,分明学会的,也不一定用粤语唱了。神归神位,佛归佛位,都过着自己的日子,因此不必再去羡慕南方。

不羡慕南方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东轩也成了“南方”。

香港录像片潮水般涌入。我上下班的路上,从安平街到鼓风楼,从鼓风楼到香椿大道,录像厅摩肩接踵,像有谁规定过一样,都挂一床军绿色的棉被作门帘,如同理发店门前的旋转三色柱,成为统一的行业标记。棉被再厚,也隔不了音,从亮到黑,从黑到亮,嚣声不绝。片子里的人像都不会说话,只会叫喊,叫喊声里,夹杂着枪声、打斗声、物体碎裂声。拍这些片子,故事大概是不需要的,只弄出声音就好了。童政曾对我说,他去看过一部,走出录像厅,情节全不记得,只带出来大片声音。很长时间过去,他浑身上下都还挂着那些声音。

这期间,我恋爱了,然后结婚了。

婚后,我搬出了单位的仓库,住到了妻子的学校。

那时候,贾敏在我念中学的学校教书,但学校改了名,以前叫河滩中学,现在叫南城中学。河滩中学曾占据着河滩镇的地盘,与镇政府一墙之隔,现在镇升级为区,政府搬走,那片地就给了南城中学。这正是南城中学急需的,几年内,师生都炸裂般膨胀。跟我们单位一样,学校不能给新职工分房,但給了个住处,区别在于,我们住平房,他们住楼房,就是镇政府留下来的宿舍楼。都是套间,多为两室一厅,最大的四室一厅,新职工当然不能独享,就一人一间。贾敏恰恰分到四室一厅的,即是说,里面住了四个人。因贾敏和一个名叫李霞的都结了婚,事实上是两家人,再加两个男单身。

虽然打挤,毕竟享受着套间的好处。住仓库时没厨房,吃饭多下馆子,很费钱,不想费钱的话,比如我,就弄来个锑锅,弄来个电炉,煮挂面吃,有段时间,我连续这样吃了一个月。现在不仅有了厨房,还有了妻子,女人是天生的生活专家,五谷杂粮,肉蛋蔬菜,总能以最少的钱,安排出最丰盛的餐桌。仓库里没厕所,拉屎拉尿,得去百米外的公厕,热天还好,要是冬天起夜,寒风遒劲,如受冰刑。现在不出大门,就能把这问题解决了。

可麻烦也很快就来了。

本以为套间最大的好处,是便于吃喝拉撒,结果麻烦首先就出在这上面。厨房里只放得下一个两孔灶的天燃气炉,如果两家人用,一家占据一个,先煮饭再炒菜,也行,可两个单身汉偏偏是居家型的,如此,谁先谁后,就成了个事,特别是中午,时间是抢的;更大的事在于,老式楼房,再宽,也只有一个卫生间,清早起来,搂着肚子朝傍大门的厕所奔,结果往往是一头撞在门板上。里面已经有了人。碰上里面的老不出来,外面的又拉肚子,就喊天了。我们住在七楼,要去公共厕所,得先跑下楼,再跑过操场。

有天贾敏就遇到这种事,她不敢久等,夺门而去。待她回来,李霞站在客厅刷牙,见了,笑得前仰后合:贾敏把衬衣纽子扣岔了两颗,前胸露出大片白来。李霞笑,贾敏也笑。可当她进了屋,闭了门,竟哭了一场。她是很注意形象的,平时收拾得一马溜光,却出了恁大的丑。去时急,回来的路上竟也没发现。她是老师呢,万一被学生看见了呢?

我安慰她,说我都不计较,你哭啥?她说你当然啰,又不是你出丑。我说你出丑不等于我出丑?她听不来这话,觉得我并不是关心她,而是跟多数男人一样,把女人当成附属品,所以才认为女人出丑相当于自己出丑。

她说得可能也有道理,但我想的不是她的道理,是我自己的道理。

我感觉掉进了深渊里。

套间里的每扇门,都削薄如纸,且不说两口子做爱会被人听了去,放个响屁会被人听了去,连肚子咕嘟嘟叫几声,也瞒不住张开的耳朵。你想换门还不行,因为这是公家的房子。何况换门也没用,因为墙壁也薄。贾敏和李霞两个成了家的,住着相邻的房间,这两间房以前是相通的,墙中间开着道木门,现在木门自然是钉死了,我还把书架顶在那里,可照样像在露天坝。做爱被听见倒也罢了,都是过来人,听见就听见了,反正就那么回事,克制些的话,响声也不至于太招摇。可我再想安安静静做事,几乎就不可能了。

李霞在学校做三产业——当时全中国的学校都大力发展三产业,开溜冰场、小卖铺、理发店、饮食店之类。饮食店免不了跟食堂竞争,而南城中学的食堂,是私人高价承包的,为保证他们的利益,校方规定,饮食店只能从早上六点开到晚上七点。这等于剥夺了他们为学生提供夜宵的权利。那是一笔很大的损失,因为学生们总是三顿饭不好好吃,偏在夜宵上用功。李霞开的就是饮食店,她不想见别人挣钱,晚上就寸步不离家,只偎在床上看电视。

电视声穿墙透壁,在我颅壁上凿。其实她已很注意,音量开得小,只传过来嗡嗡声,可我每读一句书,书里的意思都如退潮后的沙滩,啥都抹了,只余下“嗡嗡”。我译书和写书,莫名其妙的,多次在稿子上写下了“嗡嗡”。

而且,我没有独立的空间了。那是我最想要的!如果贾敏有晚自习辅导,我还能独处两个钟头,但每周她只辅导一次,其余夜晚,都是我伏在靠窗的书桌上,她在我身后的屋中间,搭张小方凳,看书、备课、改作业,她翻纸的声音也锯齿般锋利。我烦起来,就回头斥责,她很委屈,说你是不是不让我出气?你是不是有神经衰弱?一个真正用心的人,哪里在乎这点儿声音?然后就给我举例,说谁专门去菜市场读书,谁又到奔腾的大河边写作。我更烦,就和她吵。

而今想来,从那时候起我们就开始吵架了吧?

更早也说不定,因为结婚之前,我就知道她心里有个写作老师。她举的那些例子,多半也是从她的写作老师那里听来的。当老师的喜欢虚构这种故事,以此来让学生自卑,然后让学生听自己的。

我多么怀念北城的那个仓库,但已经回不去了,我钥匙一交,另一只手就把钥匙拿过去,搬进了自己的家具。

更令我绝望的是,贾敏的肚子大了,据说她肚子里的那东西钻出来后,也和我们是一家人,也要跟我们共居一室。

以前,我最喜欢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做事最上劲的是下午五点,因为六点下班,到了五点就特别有盼头。六点一过,我就自由自在,游进黑暗而广阔的水域。现在,那道时间的堤坝再不能激起我的喜悦了。我甚至宁愿被关在堤坝内,这样至少可以不去看妻子的大肚子。她和她的大肚子,与我的关系是如此紧密。每当想到世上有人跟我紧密到不可分割,我就相当难过。

有时候,我会在办公室多待一阵。但不可能整夜待下去。事实上,下班时间一到,就有只手从通川桥那边伸过来拽我。我厌烦当下的生活,厌烦那种紧密关系,却又在这一刻想念妻子和她的大肚子。分别整整一个白天了。因为炉灶打挤,妻子也心痛我来来回回地奔波,中午就不再自己做饭,她吃学校食堂,我在单位附近的小饭馆解决;当然这也有个条件,我们都长工资了,特别是我,年初以来,单位业务拓展顺利,职工的收入,很快进入东轩的上游。

抗拒和想念,往往是后者占了上风,因此心里说再坐会儿,腿却站了起来。腿知道心说出来的不是真心话。

这天,我刚起身,副主任进来了。

副主任姓江,在单位上就是个隐形人。我们单位分三级,主任和副主任下面,是科室领导,再就是普通员工,江副主任的存在感,远不及随便一个科室领导。他心知肚明,因此平时不大走动,除了职工大会,很难看到他。今天是个例外。我忙打招呼,请他坐。他不坐,说我看看有没有办公室没锁好。这是个更大的例外。我多次延迟下班,也没见他检查过办公室,而且根本不觉得他会行使这种权利或职责。我请他放心,他却说:“说放心的时候,尤其要警惕!”

口气严厉。

这简直不是他了。

非但如此,他还问我最近工作怎样,说样样事情都得抓紧,不能松懈,也不能马虎。好像我已经松懈了,也马虎了。这让我很不舒服。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人这样教训我,让我不舒服的同时,也觉得可笑。我一面应承,一面把码得整整齐齐的资料又整理了一下,既做给他看,也是表明我要走了。

他却不为所动,还坐下了。

坐下后我才发现,他脸上的皮肤底下,埋着一束光。

当他摸出烟来点上,那束光终于关不住,开出花朵来了。

他完全变了一种脸色,也变了一种口气,说:“赵主任被抓球了!”

我心头一震,忙问怎么回事。

他不看我,只让他说出的话和随话奔跑的烟朝我扑来,“下面的事。”

我轻叹了半声。早隐隐约约听说,晋升无望,赵主任就迷上了嫖。久走夜路,到底撞上了鬼。如果老老实实交罚金,也不至于闹开,可他还讲价钱,还嘴头子硬,说市委某某是他同学。这话可能不假,但两次晋升都泡了汤,可见他跟那同学的关系不怎么样;或者是那同学虽有职,却无位,管不了事;还有一种情况,是那同学有了对手,而他出事的辖区,正是同学对手的地盘。

赵主任遇到的,一和三兼具。只有第一种也还有救,官路上不想帮你,这种事帮一帮,也算尽了同学之谊;但有了第三种,就没救了。

是江主任把他从派出所领出来的。剛刚领出来。

江主任来我办公室,就是要讲领赵主任出来这件事。并不是专门讲给我听,是实在想讲,需要一个听众,我恰恰做了那个听众。他说,关了二十个钟头黑屋子,赵主任就把黑暗当成了光,把光当成了黑暗,分明是亮晃晃的平坦大街,他却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出了派出所大门,江主任马上向他汇报工作。“我是想叫他把那二十个钟头忘掉。”江主任说。同时表明江主任自己也忘掉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坐班房的和去班房接人的,而是主任和副主任,是上级和下级。

江主任一路说,赵主任却一句也没应,只垂着头,盯住脚下的路。

他的路断了。

他不是怕光,是知道自己的路断了。

只几天过后,他就被撤了职。

撤职后干啥,没听见说,也没见他再来单位。

按常规,副主任会顺理成章地坐上主任的位子,江主任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但上级没那样想,从外单位调了人来。那人姓黄,比赵主任强势得多,江主任就又做隐形人去了,且比以前隐得更深,以前开职工大会,他多少还会讲两句,现在是一句也不讲了,因为黄主任每次讲话的最后一句,都是两个字:“散会”。

黄主任上任不久,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没一句多余的话,开门见山:“去人事科做个副科长怎样?”

像是问,却不等我回答,就又说,他跟赵主任交流过,了解了单位的很多情况,还说赵主任早有提拔我的意思。言语之间我听出,他对赵主任很认可,对赵主任受到的处罚,很惋惜,“那种事情……”他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很快,各科室都在传阅一纸任命书。

不到半年,人事科科长调走了,我就成了科长。

一个逃离人群的人,却主管着一个单位的人事,总感觉这当中有些意味深长。我看见了命运那张嘲讽的脸。并且还将看到,它嘲讽的不是人被它捉弄,而是它总是顺从人或隐或显的心意,也就是说,它嘲讽的不是人,是它自己。命运是人的奴仆,而不是反过来。从古至今,历来如此。

同事们不再叫我陈小康、小康或小陈了,我变成了陈科长。开始听着,我很不自在,特别是跟我比较亲近的也这样叫时,我甚至有些愠怒,我感觉自己并沒得罪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当时并不知道,“陈科长”是可以上瘾的,过段时间,它就长到我身上了,我听得比较自然,答应得也比较自然了。又过段时间,谁偶然间不这样叫,我反而心里一暗,像那里长了块疤。

当我从副科长变成科长,送礼的来了,请吃的也来了。我不收礼,人家就说,又不是啥好东西,是我老家一点土特产;或者,我去某某地方旅游,见这东西好玩,就多买了几个,无非是个纪念。我不赴请,人家就求你给个面子;并没求你办事,只求给个面子,难道还不答应?当真做了科长就目中无人?

于是把礼收了,也去指定的酒楼了。

起初我还要暗中自问:你当职员时,为什么遇不到这种好事?回答起来表面简单,但因为会带出更多的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一番模模糊糊的推理之后,我似乎想通了:以前你在暗处,现在有了光,被人看见,所以送礼请吃,都是正常的。我只是提醒自己:送的请的和不送不请的,我都一视同仁。榜样就在前面,以前的赵主任,新来的黄主任,我没送过,也没请过,但他们并没因此就把陈小康摁在水底下。我冷眼观察,看谁出众,而且特别希望这个人没上过我的门,这样我向领导推荐,就既能得到良心上的安定,还能收获道德上的优越。

但是我没有发现。

是没有还是没有发现?

我这样问自己。问过几遍,就问烦了。要是有个一官半职的都像你这样自我纠缠,正经事还做不做?于是我不再多想,只礼贤下士地忙着给人面子。

久而久之,如果某一天没人请给面子,我反而手足无措。

好在这样的时候不多。

东轩城越来越繁盛了。单说吃的,不仅有中餐馆,还有西餐厅。请吃中餐已不算请,要吃西餐,喝咖啡,用刀叉割俄罗斯牛排。第一次用刀叉时,我吃了一惊。我想起老师关于刀叉吃饭的宏论。原来,我并不是注定了要被时代抛弃,我也可以在自己体内,注入钢铁的魂魄。但西餐到底不合胃口,稀奇几回,就又回到中餐。却不是大厨中餐了,这时候请大厨中餐已不算请,要吃私家菜。再后来,在市区请不算请,要去郊外。更后来,在陆上请不算请,要去水上。穿城而过的州河里,水上餐厅多得见不到水,入夜灯火通明,将南城北城连成一片。水上餐厅均为三层大船,顶层是上等包间,既有吃的,也有玩的。

日日笙歌,夜夜箫管,当我回到南城的家,往往已是深夜。

每次回去,贾敏总是那句:“又醉了!”

我说:“给我冲碗蜂蜜水。”

水没端来,我已和衣倒下。

这期间,儿子出生了。儿子一岁了。接着是两岁、三岁、四岁。那东西要是被我压住了手脚,便在睡梦中哇的一声,哭得惊心动魄。哭声止息,耳边还是喋喋不休,像在怨,像在骂,又像在抽泣。当这些声音都没有了,寂静便如黑色的花朵,次第开放,每开一朵,都发出轰鸣,弄得我心慌意乱。我挣扎着爬起来,想多少去翻几页书,或者写上几笔,但腿还没下床,身子又倒下了。

脑子里踏过千军万马,痛不可忍。模模糊糊中,我看见一些朋友,但都不是眼下的朋友,而是久未来往的旧友,比如晚报编辑童政。几年当中,他曾三次向我约稿,但是我太忙了,没理,然后就断绝了来往。前些天我们在街上碰面,竟都没把对方认出来,直到走过了,我才想起是童政,转过头看,他也正转过头。但刹那之间,我们眼神错开,又各走各的路。他向东,我向西。

“陈小康,你很快就老了!”那天——也就是妻子说我只会用句子制造杯水风波那天,我的心软下来,就想起了这句话。如果用这句话开头,是不是比“这是我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个冬天”更好呢?或许是,但我否定了。我同样拿不准它是不是抄来的。尽管有“陈小康”三个字,但那三个字又没注册。我已在书架上付出那么多时间,要是换成这句开头,得再从头查证。

可我而今的生活,事实上就是从那句话开头的。

妻子所谓我吃的苦她吃的苦,也是这样来的。

即使我的记忆力毁如瓦砾,我也记得,那是有天中午,同事们或回家去了,或下馆子去了,我胃不舒服,不想吃饭,就坐在办公室没动。整幢楼里,只有时光流逝的声音。这声音证明,钢筋水泥在老去,我桌上的文件和纸笔在老去,挂在对面墙上的那幅水仙画,同样在老去。

“陈小康,你很快就老了!”

突然来这么一声。

声音并不大,却清晰得像粉笔划过新漆的黑板。

尽管知道没人,我还是惊惶失措地环顾四周,并且去打开门,看了廊道。廊道左侧,五米外是墙,右侧,二十米外是楼梯,我快步走到楼梯口,伏在栏杆上,勾着头朝下张望。梯身层层降落,它们曾经被人踩踏过,将来还会被人踩踏,但现在空寂无人,并因为空寂而弥漫着一种悲哀的气息。时光只有在人身上,才能发出流逝的欢歌。我自嘲似的轻笑一声,回到办公室。

刚坐下,感觉胃不是不舒服了,而是痛起来了。我都已经忘记了有胃痛这回事,因为它很久没有痛过。仔细想来,自从我频繁地出入于酒池肉林,胃痛就消停下来。看来那东西是蟑螂变的,喜欢油腻。当然这也是个误解,我前面已说过,若干年后,我儿子都读研究生了,我不仅能吃饱,还能吃香喝辣,再没亏待过胃,它却还是痛。不过那时候痛和现在痛,有着不同的含义。

痛也有含义吗?当然有。既然每一种事物和每一种情绪都是独一无二的,含义自然蕴含其中,否则无从区分,也就谈不上独一无二。

或许是没人在场的缘故,胃痛得特别夸张,这意思是说,我痛的表情很夸张,而且无所顾忌地发出了呻吟。

呻吟声竟不是音调,而是一句话。

就是说我陈小康很快就老了那句话。

未必是胃在说话?

它觉得我对不起它,本该用在它身上的钱,却拿去买了书和纸笔,然后以槐花、荠菜、马齿苋、茅草根、婆婆丁、木兰芽和天知道什么玩意儿,去糊弄它,害它得了弱症,结果买来的书和纸笔成了摆设,它的付出就太不值了。

听那嗓音,既像男性,又像女性,介于雌雄之间,抑或雌雄同体。我第一次知道了胃的性别。雌雄同体,天下无敌,在长长久久的日子里,我的胃拥兵自重,对我从来只有怒火,没有好脸色,也没有好声口。——但这一次,我承认它进了忠言。我双手温柔地搭在它身上。它哼哼一阵,终于安静下来。

办公室里,又只听见时光流逝的声音。

积雪般苍白的声音。

我的手像被人拽着,慢慢伸出去,收回来时,抓着一本公文笺。我把公文笺抹了几下。其实是本新的,够平展的,但我还是认认真真抹了几下,再拿过笔,旋开笔帽,在上面写下了几个字。那几个字写得真漂亮,直到今天,我也没写出那么漂亮的字了。现在电脑用多了,我都不会写字了。

那几个字写在正中间,块头很大,是用正楷写的。

朋友们,你们看看,就像印的一样:辞职报告。

这报告只相当于一个告知书,因为我不是辞掉科长,而是辞掉公职。

之前想过吗?没有。从没想过。因此也就不可能跟妻子商量过。

下午四点半,我已收拾好私人物品,回到家里了。

那个套间里又多出了三个人,两个男单身都结了婚,其中一个还生了小孩。但因为贾敏和李霞结婚早,分房子的时候就有所照顾,两家都有个单独的阳台。我回去后,并没去南城中学旁边的幼儿园接儿子,而是站在阳台上,不错眼珠地看着楼下。这样看了差不多两个钟头,到六点十分,才见妻子牵着儿子的手,从校区铁门里走出来。这是我头回看见妻子接儿子放學回家的样子。我可能就是想看看这个样子。其实,我回家时,儿子就该放学,贾敏是早把他接走的,丢在办公室,到她自己放学后,才一起回屋。

对贾敏而言,这已大大减轻了负担。儿子进幼儿班之前,我的父母,她的父母,都不能来帮忙带,屋里就一张床,没地方睡,阳台又窄如巴掌,养只鸡都难。何况她老家在安徽,父母在亳州上班,那时候都还没退休。只好花钱请保姆,又不能请需要住在家里的保姆,便在学校找退休职工,可那些人不是要带自家孩子,就是嫌累,或者怕担责任。好不容易找到个愿意带的,却又不会带,孩子拉了屎尿,她要闻到气味才晓得。但已不能讲究,只能将就了。南城中学严格实行坐班制,不管你有没有课,都必须待在那里,所以每次下课铃响,贾敏都飞奔而出,手忙脚乱地把孩子打理好,又飞奔进教学楼。

从七楼的阳台望下去,儿子和妻子都那么小,像被土黄色的暮色埋了一截,直到开了门,进了屋,他们又才是本来的高度了。

看见我,母子俩大吃一惊。儿子朝我扑过来,妻子竟眼含热泪。我按时回到家里,如同给了他们天赐的礼物。

贾敏忙不迭地要去做饭。另三家都还没回,正好可以抢炉灶。我拦了她,说:“我们去吃馆子。”儿子听见这话,书包一扔就跑出了门。

我点了一桌丰盛的菜肴。贾敏说:“发奖金啦?”

又说:“今天为啥不去吃好的?”

儿子说:“这就是好的!”

贾敏哈哈笑着,把一串鱼丸夹到儿子碗里。

我告诉她,离开单位之前,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好多回,都是请吃请喝。但我没说都是外单位人请,本单位没人请我了。奇怪的是,我的辞职报告是直接交给黄主任的,当时他那里并没有别人,待我四十分钟后出来,却像全单位都知道了,围住我问:“你为啥要辞职呀?”其实他们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像赵主任那样犯了错误,所谓辞职,只是开除的讳语。要么,我肯定是中了头彩,发了大财,才不再需要上班辛苦,也看不起科长这个职位。那时候,东轩城已传进六合彩,还有各种摸奖,披红挂绿、敲锣打鼓地摆在中心花园。

我没法给他们解释。现在也没有给贾敏解释。

直到晚上,一家三口躺到床上,儿子睡熟了,我才对贾敏说了。

贾敏说:“啊?”

我说:“当个科长,天天出去喝酒,天天听你埋怨,不如不当。”

本是平躺着的,这时她转过身,把我抱住,指尖在我脊背上游动,只不说话。

我又才进一步告诉她,我不是辞掉科长,是辞掉公职。

她的指尖不动了。

那天夜里,我们都没大睡,商量着以后怎么办。商量的过程中,我的思路才渐渐清晰起来,原来,我之所以连公职也扔掉,就是想将自己连根拔起,不在东轩待下去了。非梧桐不棲,非凤凰不鸣,我,陈小康,在这里不能待了。

然而,当黑夜过去,天光泛白,我体内便灌进一股凛冽的寒气,像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偏偏在我身上发生了。

“当真就辞啦?”

我正这样想,贾敏竟也这样问。

其实并非没有回旋余地。昨天,黄主任看到我的报告,就像我抱了一只活猪放在他办公桌上,不停地重复一句话:“搞的啥名堂?啊?搞的啥名堂?”直到那时候,我也没给他道出我的真实想法。把自己的梦想告诉别人,是件令人羞愧的事。我胡乱扯了一通,扯了些啥,过后一句也想不起来了。那些理由显然没能说服他,他最后的话是:“我不会签的。你下去好生想想。”

既是辞掉公职,他签不签有什么关系呢?事实上关系甚重。其时的东轩城,已不是几年前的纷纷南下楼宇一空,而是各单位极度饱和,因此由几年前的挽留职工,变成了鼓励辞职,鼓励的办法是付给辞职费,报告一打,领导一签,即可领取三万八千元。领导不签呢?就分文没有。三万八,可以给我儿子买多少模型飞机啊!但当时不知后来事,从黄主任办公室出来,被人围住问来问去问了几分钟,我就回家了。这是明明白白宣示:不签算了,我走了,不要那个钱了!

弄成了这样子,还有什么好回旋的?

我这人,就是要面子。我给别人面子,很可能就因为自己面子心重。从广东回来那次,我的面子已被伤过,因此尤其要面子,像多要些面子,就能把伤了的补起来。我完全可以去对黄主任和同事们说,我舍不得离开大家,还是留下来吧。甚至把话推到妻子身上,说她听见我辞职,一哭二闹三上吊,搞得我没办法。

可是我过不了自己的关口。

我把灌进体内的寒气用骨头慢慢煨暖,然后对妻子说:“当真辞了!”

而今回忆起来,我要感谢我的要面子,否则我不会保持这么好的身材。在东轩吃吃喝喝那段日子,我的脸胖了,肚子鼓了,连脖子也粗了,而现在,泡温泉的时候我敢大大方方脱掉衣服。说实话,朋友们,你们也要感谢我要面子,否则你们就读不到阿桑力洪的《库斯瓦》,读过吗?那就是我译的。还有我写的那些书,如果我不要面子,在东轩城混下去,你们也是读不到的。

但在那个天光泛白的时刻,说话却不是这样轻松。

贾敏听我说“当真辞了”,又把手放在我脊背上游动。

游动一阵,她说:“你太自私了。”

她的嘴里,弥漫着夜晚和清晨混合的气息。

“不要怪我骂你天天喝酒,”她又说,“你辞职不是因为我,是你自己要辞的。我了解你,你太自私了。”随后又是一阵指尖的游动。

我读不懂那指尖上的心思了。

但既然已经决定,而且一夜都在商量去向,那就按商量的去做。

是这样想的:我带着儿子去蓉城。蓉城是我和妻子都喜欢的,作为建城幾千年的大都市,儿子过去,也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因为没户口,公立学校进不了,私立学校可以随时插班,因此不必担心找不到读书的地方。

房子先租,租的同时买,简单装修一下,就搬进去。我们那时候的存款,愿意的话,可以在东轩买两套房,但到了蓉城,买套稍微像样的,也差大半。只能借。我父母是借不出来钱的,而且半年前,我就只有父亲,没有母亲了。母亲头天夜里好好生生地躺下睡觉,却在梦里被领走了,父亲守着一只打鱼船度日,每天的收入,也就够他吃饭、喝酒、抽烟。我还有个姐姐,非但不能借钱给我,还只想着我随时支持她。只能找岳父母借。这任务自然是落到妻子头上。

我一面把书打捆,一面等岳父母的钱来。

八天过后,钱来了,我找了个车子,带着儿子出发了。

都在离开的时候,我离开了,然后又回来了。

都安静下来后,我却永远离开了。

离开之前,我很想给童政打个电话,但我怕他真的把我忘了,即使还记得,也不知道他会说什么,我又给他说什么,于是放弃了。

我谁也没告诉,就上路了。

朋友们,我的苦日子到了。

如果家里有个拿工资的人,过得拮据些是可能的,但不至于把十块钱算成坐十趟公交车、二十个馒头、十四斤土豆,也不至于搬出“指鹿为马”,然而,我和儿子到蓉城不到一个半月,妻子就跟过来了。

我在电话里天天叫苦,儿子在电话里天天哭。我叫苦是因为既要照顾儿子,又要装修房子,这两样活都琐碎得让人发疯。儿子哭只有一个理由:想妈妈。那时候我和妻子都没有手机,租房里和东轩南城的家里也都没有座机,打电话是去公用电话亭,打到南城中学教务处,教务处再通知贾敏。教务处在三楼,贾敏在一楼,从三楼到一楼,又从一楼到三楼,每一步都是钱。自从借了大笔债务,钱骤然间成了我们的敌人,同时又是最亲的亲人。那种被钱卡住喉咙的感觉,远远超出我吃阳光的时候。

毕竟是有家室的人了。

儿子不知稼穑艰难,下午四点过放学后,不是要我领他回租房,而是去电话亭。有时半夜推我,“去给妈妈打个电话。”我说妈妈这时候接不到电话,他就哭。他哭一阵倒可以带着眼泪睡过去,我的睡眠却被毁了。

我在这边发疯,贾敏在那边发疯。通知她接电话的教务员,开始还客客气气的,说贾老师,你老公跟你儿子想你。后来就黑脸冻嘴,气冲冲地叫一声:“贾敏!”转身就走,边走边咕哝:“我又不是你们的通讯员!”贾敏边越过她朝三楼跑,边回过头向她道歉和道谢。

而她从电话里听到的,不是苦声就是哭声。

“我是被你们逼过来的,”她说。

这话不假,但也不全真。

她说我不能把辞职朝她身上推,她也不能全朝我们身上推。

她自己也不想在那学校待下去了。

刚改名那阵,南城中学真有春天般的气象,但春天还没过去,冬天就来了。人世间的季节,不必是四季,可能八季十季,也可能只有两季。本是葳蕤蓬勃,风华正茂,仿佛一夜之间,就藤枯叶落。这是人与大自然分离的又一证明。

卡拉OK在教职工宿舍遍地开花,邀唱成为时尚,你去我家里,我去你家里,五个六个,七个八个,晚饭后先是人声,再是歌声,伴以掌声和笑声。同时风纪废驰,麻将成灾,教师夜晚清醒,白天梦游,从课堂上下来,就趴在办公桌上睡。有个高二物理老师,竟忘记了那是年级组办公室,睡之前规规矩矩把外套脱了,内衣也脱了,只穿了条花内裤。办公室当时没人,但几分钟后就进来个年轻女教师,女教师迷糊在那里,以为自己误入了别人的卧室。

我们那个套间里,客厅几乎成了麻将馆,人多,只能打“放炮下”,暂时下场的,就钻进李霞家里,抢过麦克风,吼几嗓子“来呀来个酒啊,不醉不罢休……”好读书的贾敏,不打麻将,也不唱卡拉OK,因此成为那个套间里的多余人和碍目人。她每次回去,感觉不是回家,而是奔赴刑场。

即使都没了工资,我们依然没想到会有那样的苦日子。贾敏可以去应聘的。蓉城是晚到的“南方”,招聘广告随处可见。在东轩,贾敏讲课很受学生欢迎,一个被欢迎的人,容易产生到处都被欢迎的错觉,因此当贾敏连续应聘都名落孙山,我们非常诧异。原来,东轩的讲法和蓉城完全不同,蓉城只要自己的讲法,别处的概不接受。从这一点看,蓉城到底不是“南方”。

找不到单位,却花了额外的钱。出门应聘,车费不说,关键是入场费,每次十元到三十元不等。有好几次,交了钱进场,却只寥寥几家单位,就是这几家,也根本没有招聘的诚意,分明就是扯个场子骗钱。他们以为骗每个人的不多,就能心安理得,也不会闹出事端,却不知道骗贾敏这点钱,是会要她命的。

钱花得冤枉,她就惩罚自己,不坐车回来,走路。蓉城不比东轩,东轩从南城到北城,也无非是过一座桥。炸掉老桥并在原址修新桥那段时间,上游用钢板船拼接成浮桥,路程稍远,但也在一个钟头之内,而在蓉城,稍不留心就要两个钟头甚至更长时间。正是炎炎暑天,毒日头加上花的香味兒、河水的臭味儿,还有铁焊味儿、油漆味儿、汽车尾气味儿、能把心烧煳的焦虑味儿……使贾敏犯了过敏性哮喘,脖子发梗,指甲发乌,真的就差点死了。

但不管怎样,一家三口住进了新房子。

在蓉城,我们居然有了个家。

且不是几家人住个套间那种家,是一家人的家。地方是偏了些,不远处就是菜地,菜地那边就是荒坡,但毕竟是蓉城的一部分。

依照东轩的规矩,搬进新家,需开着灶火,开一整天,烧掉晦气,祈福未来过红火日子,但我们没烧,那太费钱了。户主虽是我和贾敏,大半房款却是借的。交房款在先,儿子入学在后,因此儿子的择校费也是借的。

进私立学校的有两种人,一是有钱人,二是没户口的人,学校便知道,一种人拿得出钱,另一种人不得不拿钱,所以收钱也有两种方式,一种带着笑脸,另一种举着砍刀——进个幼儿班,居然收价上万。

岳父母借给我们房款后,口袋就掏空了,再借只能另想办法。还是贾敏想的,她找了同事。父母的钱能缓,同事的不能缓,可两个人无任何收入了。住进新居,我有了专门的书房,本可以静心做事,却下笔艰涩,写出的文章,一篇也卖不出去。再这样下去,全家都只能吃阳光了。麻烦的是,吃阳光需要本事,我有那本事,妻儿没有。那不仅需要童子功,还要从生下来就练才行的。

既然贾敏找不到事做,只有我去试试了。

见城内有家出版社招人,且招外文审稿员,我就带着身份证和翻译的那本书,去了庆丰路。那书销得不错,出版界都有耳闻,只是“小康”的署名惹了些麻烦,好在麻烦不大,他们很快相信了书上的小康就是自己面前的陈小康,于是抱来半尺厚的稿子,在十来人的大办公室里,指定一个空卡座,让我看那稿子,看了给个意见。却不是译书,是部小说稿,写唐玄宗和杨玉环的爱情,凡写到男人,必用“威猛”,凡写到女人,必是“酥胸”,君妃二人的初夜,铺排了七页,事毕,杨玉环并没“侍儿扶起娇无力”,而是和圣君“沉浸在抓纲治国的喜悦之中”。

这些我都是一目十行的,我慢下来的地方,是写到吃的段落。

已快到下午五点,可我只在早上喝了半碗稀饭,吃了一个馒头。

我八点半从家里出发,跟妻子一样,没坐车,是走到了庆丰路。本来两个多小时能走到,却走岔了,磨来磨去走到出版社,已下了午班。

那时我很累,也很饿,但这些问题,一个会吃阳光的人都能解决,我在外面的街道上,走过来又走过去,走过去又走过来。我看见对面的马路上,有个盲人撞到了车站牌。有个骑自行车的女子,一手握车把,一手捋头发,她是要让头发飞扬得更高些,好让别人看见她漂亮的耳朵吗?

右边的花圃里,种着一棵枝桠横逸的黄桷树,树下大群蚂蚁,往复不已地转圈,如同旋转的黑云。这叫“蚂蚁死亡旋涡”。它们的头领晕了,找不到出路了,只能这样转死了事。老天,周围那么多空地,不都是出路吗?……

到下午两点半,我回到出版大厦前,上几步弧形大理石梯,进了楼房。

然后就是接受他们的审视,再后就是给我这摞稿子。

开始能抗饿,现在可不行了。办公室里是吃不到阳光的。这是十月天气,却开着空调,紧闭门窗,还拉了窗帘,灯光被人宠着,阳光休想进来。

我又坚持了半个钟头。这期间我的眼睛盯住稿子,手也在翻动,却根本看不见写什么。我转着大把大把的念头。让我看这书稿,是对我的考试吗?你陈小康不是辞职了吗,怎么又来上班?你的未来就是埋在这类书稿里?读这样的书稿,难道比在南方当播音员更强?甚至不如在东轩泡酒缸呢!想到这里,我就开始骂自己:陈小康啊陈小康,你太没出息了,你是为什么辞职的,难道忘了?

这么骂着,已站起身,去旁边办公室找到跟我谈话的人,告诉他,我有别的事,不能来应聘了。他说怎么的?怎么的?我们准备明天就跟你签约呢。我说谢谢,我真有别的事。说着把那摞稿子推给他。他没问对稿子的意见,我当然也不必说。

当我走出大厦,你知道我什么感觉吗?

我感觉如果我想飞的话,无非是张一张手臂的事情。

然而,回到小区,回到自家楼下,我才知道手臂不是翅膀。

要走到五楼的家,得一步步登上去,可我的腿里灌了铅,半步也迈不动。于是我在水泥椅上坐下来。身边长方形的花圃里,开满洁白的羊铃花,但在我眼里,却是一团旋转的黑云。是那个蚂蚁死亡旋涡。

我真想为它们哭一场!在出版社那边见到它们,我就想为它们哭一场,如果那时候哭,可能哭得出来,这时候想哭,却哭不出来了。

如果你的记忆力不像我的这样被残毁,肯定记得我说过当年还没有互联网之类的话,事实上,当我写下“这是我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个冬天”时,网吧里培育出的问题少年,已成为家庭和社会的灾难,可见互联网早就普及得不耐烦了,只是我家里没有罢了。实话说,当时要装网络,早不是什么事,可我们被钱折磨怕了,任何一处需要用钱的地方,都令我们心惊胆战。

而需要用钱的地方又是那样多。

至今让我疑惑的是,在最困难的日子里,妻子是怎样在安排每天的生活?感觉这顿吃了,绝对就没有下顿了,可下顿到来时,又听见她进了厨房,过一阵就通知吃饭。菜很少,且都是叶子菜,很难见到肉,但米饭是够的,基本上够。如果儿子那天的饭量大一些,先是妻子把自己碗里的刨给他,还不够,我又刨给他。可是电用完了,该交水费气费了,接着又催物管费了。

我听见别人催她,但装着没听见,忙躲进书房。

麻烦成了她一个人的。

那一刻,我很愧疚,就想以加倍努力的工作,来回报妻子,来让她放心。

但能放心吗?就算我十天半月不睡觉,能为今天和明天提供保证吗?

每念及此,我就停下来,茫然地望着窗外。

窗外是倾斜的天空。

说十天半月不睡,当然不可能,但我的确睡得很少,凌晨三四点上床是常事。糟糕的是,许多时候,睡了比不睡更累。是噩梦害的。做得最多的梦,是钱梦。奇怪得很,不是我没钱,是我老家亲人没钱。他们穿得稀爛,瘦成流浪猫的样子。只有一回梦到我自己没钱。是个白日泱泱的下午,我独自在家,听到敲门声,以为是妻儿回来了,还怪他们为什么不带钥匙,待把门打开,竟是杨老师!我高兴得很,连忙让进屋,说杨老师你坐,我去买菜。杨老师笑一笑,点点头。我去了菜市场,把所有荷包掏尽,却只掏出两毛,还缺了半截。急得喘不上气,就急醒了。醒来后大汗淋漓,张嘴呼吸几口,才慢慢回忆起杨老师已经死了。

怕睡,有时就干脆不睡,实在困得不行,就转路去。有天凌晨四点过,在三楼碰到个出门上早班的小伙子,他边跑步下楼,边出声抱怨。我望着那个被楼道吞没的背影,心想你有班上,你是多么幸福,你要知道惜福。

听出我这时候的心境了吗?我的辞职不干,仿佛不是自愿的,而是被抛弃的。我就是这样想的。被时代抛弃,也被单位和社群抛弃。

我就带着被抛弃的心情,走向黑暗。

黑暗这个词是实写,当年,这一带地皮清冷,街灯寥落。我要胡乱走上很长时间,才能接收到遥远星辰的慈悲。它们送来微光,让我看见了这个世界的模糊细节。一条狗迈着摇摆的步子向东去,见我从南边过来,就站住了,盯住我看。如果它会说话,很可能会问我:“你这兄弟不像个上班的,起来这么早做啥子?”我该怎样回答呢?我不回答,我也那样去问它,看它怎样回答。

脚底下坑洼不平,某些地方,土块堆积,压住了旁边的茅草,却又看不出把土堆起来的必要。是本来就这样子,还是人为改变的?这种改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那个改变它的人,是否还活在人世?

我一步一探,走得小心翼翼。黑暗中我下脚无所顾忌,现在有了光,看见了细节,反而谨慎起来了。好在很快起了晨雾。我听见晨雾里的挑担响。

那是进城卖菜的农民。

那农民有一张怎样的脸?

著作家们前赴后继,把人从人群中分离出来,并加以记录,但“典型性”的铁的尺度,使个体成为了群体的道具,从这个意义上讲,个体从来不被记录。我陈小康有何典型性可言?我的生活和梦想,都只是甩出去的一滴水珠,溅到人身上,人家完全感觉不到,走几步路,撸两股风,就寂灭了。但这并不能证明我没存在过。只能证明陈小康存在过,却等于没有存在。

书架上那些伟大的作品,原来都是些证明书。我壁虎似的贴在上面,很可能不是为了查证一句话,而是想从那些证明书里找到自己的证明。

“很多书都只能提供皮肤上的美感。”当我不顾妻子的怒火,在书架前泡到第二十三天的时候,她这样说。

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我的证明只是“皮肤上的美感”?

“美这东西,”她接着说,“先是心知道,再是眼睛知道,再是记忆知道,再是笔知道,最好的作家传达出的美,也过了四道手续,假如心知道的美是十八岁,每过一道手续加十岁,到写出来,都快五十了!等你读到,都六七十了!所以,只有美和只追求美,都是活力枯竭的象征。再美的句子,也创造不了一个新世界。世界在那里,人没有能力去和上天比肩,要去重新创造一个。狗就是狗,鸡就是鸡,鸡从土里刨出个虫子,就是它一天的快乐,这快乐在狗的眼里,简直愚蠢。”

这些话让我想起两个外星人的交谈。

岁尾时节,两个外星人停驻云空,见地球上人潮涌动,又是吃火鸡又是放烟花,外星人甲问:“他们在庆祝什么?”外星人乙说:“他们的地球围绕恒星又转了一圈。”外星人甲苦笑一声,摇摇头说:“人类果然很蠢。”

由此看来,凡沾了“人”字的,不管是地球人还是外星人,都热衷于抽象化和典型化。充满缺陷而又丰富多彩的世界,就是这样丧失的。

“你为什么不好好珍惜自己的经验呢?”贾敏像觉察到了自己话里的漏洞,补充说,“经验才是你的。经验才能和老天爷分庭抗礼。”

她试图向我说明,好作家都是潜水员,最好的作家抗压力最强,能潜到最底层去,捞出最初的记忆;正是那些早就被遗忘的记忆,使我们成了今天的样子。

这还是她的写作老师的路数。

也是外星人和地球人的路数。

我当年的经验,别说与老天爷分庭抗礼,就连邻居大爷也说服不了。有天吃过午饭,我头晕得做不了事,想躺会儿,又睡不着,就出去散步,走到街口,见住在对门的大爷摸出大把百元钞,而他要买的,无非是两个锅盔。他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啊!有那么多钱的人,无法理解我的经验。

而他的经验却可以被更多人理解。

我们小区外的那条冷街,在我们入驻不久就热闹起来了,各种店铺之外,茶社、酒庄、食肆,都装点成精致明堂,有前庭,有露台,有假山,餐池中央,弹奏着琵琶和古筝。满眼都是富庶景象。有天我和贾敏走在街上,她竖着扫一眼,又横着扫一眼,说:“什么时候,我们也能进去吃一顿……”食客多得排队等号,你却只能站在远处叹息,叫别人怎么理解这种经验?但邻居大爷不一样,尽管他年龄很大了,可他才与时代同步,也才具有典型性。

卖模型飞机的那个杂货铺,就是那段时间入驻的,很可能营业的当天,就宣称“最后一天”和“跳楼大减价”。他们真不该这样。他们不知道那给我带来了多大的苦恼,不仅搬出指鹿为马来压制儿子,还毁了我的记忆力。

这些我说过多少回了,不再说了,让我耿耿于怀的是,我问价钱的时候,店主既懒得言声,眼睛也不看我,只戳了戳标价的“牛皮”。

不过现在想来,我该理解才是,他的钱袋里装的是钱,体会不了一个让钱袋等着装钱的人的经验,也没必要去体会不具有典型性的经验。

从那时候我就知道,典型性是个很暴力的词。同时也知道,人的生命是有气息的,这气息能跋山涉水,穿云渡雾,若性质属阳,就飞向陌生地界,属阴,就专朝故乡跑。离开东轩后,我再没跟任何人联系,可那边却传说着我的境况,说那陈小康啊,背驼了,头发白了,才多大岁数?就成个老头子了!

又说:他们一家人只能去菜市场捡烂菜叶子度日呢!

还说:那两口子分居了,很可能已经离了。

这些话是贾敏偶然听到的。那个周末,她没跟我说,又出去应聘,碰到南城中学的沈老师,沈老师来蓉城买家庭音响,可你说蓉城这么大,为啥偏偏就让贾敏碰上了呢?我们是多么不想碰到熟人!她把贾敏上下打量了几眼,问家在哪,正去干啥。贾敏没说住址,也没说去应聘,撒谎说我在出版社做事,放在家里的书稿带掉了,她给我送去。说着把右肩上的挎包拍了拍。里面确实装了大摞纸张,是她应聘的材料。听见这话,沈老师脸一浸,“这样啊,那他们为啥子乱嚼牙?”就把传言说给贾敏听。贾敏很大度的,听了笑起来。

当两人分手,她确信自己是背对着对方,眼泪就出来了。

这次应聘又跟以前一样,走到试讲那一步,就没了下文。

满腹委屈从天而降。

应聘,碰到老同事,听到的那些话,她通通没告诉我,直到榜上无名,才都对我说了。她迟早会说的,只是,应聘成功是一种说法,失败又是另一种说法,现在是失败的说法。没说几句就哭起来。

她委屈的地方太多了。

如果传言全是虚假,她没这么委屈的,关键是其中有真实的成分,她的确捡过别人撇下的菜叶。她觉得自己能力不差,试讲也发挥得相当不错,而且仔细研究过蓉城的教学法,为什么就不要她?怕沈老师回东轩后说她过得好,却又迟迟没还同事的钱,便给同事写了封信,又扯了大堆谎话,意在缓些日子。她从不爱说谎,却在短时间内说了两次谎,包括对债主说谎,这让她觉得自己不道德,从而看不起自己。那债主名叫邹春芳,跟贾敏最谈得来,当初,我刚和贾敏接触时,邹春芳也给贾敏介绍了个男朋友,是个银行职员,听说还是她表弟,贾敏选择了我,邹春芳有些尴尬,但并没影响她俩的关系,需要借钱的时候,贾敏首先就想到她,而且她也答应了。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这些委屈之外,可能最让贾敏委屈的是,她的丈夫陈小康,从东轩辞职不说,去那家出版社,虽没签约,但人家准备签约,为什么就不干呢?

“如果有来世,”她泪眼汪汪地说,“我只要过平平淡淡的日子,绝不嫁给一个有梦想的人。有梦想的人太自私了……”

这种话,她不止说一回两回了。

再是堅强的人,在绝境中也会变得过敏和脆弱,何况我早就说过我算不上强者,而且多少有些良心,私底下承认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我的责任,但我自己承认是一回事,被指责是另一回事。我想到了那个银行职员,也想到了她的写作老师,来不及掂量轻重,直接就把话攮过去了。于是吵。吵了就互相不理,跟儿子说话,她说她的,我说我的,儿子一旦上学,家里就墓地般沉寂。

真像两个分居的人。

真像两个离了的人。

这样的生命信息,又跑回故乡。贾敏收到邹春芳的回信,不提钱的事,也不提别的任何事,从头至尾,都带着劝慰的口气,叫贾敏自己把日子过好,实在不行,就带着儿子回南城中学去。贾敏并没像我这样辞掉公职,是办的停薪留职,但这时候办停薪留职跟前几年已大不相同,这时候基本上就回不去了,人太多了,即使回去,也没工作给你,还没有住处。贾敏把邹春芳的信读来读去,越读越不是滋味儿。看来,沈老师并没把她的“好消息”带回去。

也可能带回去了,但同时也说了:贾敏那么爱好的人,穿那一身,全是从学校穿过去的,衣边袖口都起毛了;贾敏那么讲情义的人,却没一句话叫我去她家坐会儿,连住哪里也不告诉我;贾敏刚背过脸去,就见她抹眼泪水。

这些话,其实是印证了传言。

不仅在南城中学传,还在我的原单位传。黄主任很感慨,说:“早晓得我把字签了。”意思是该把那笔辞职费给我。但接着又说了句:“人家本事大,不稀罕那点小钱。”是气愤我出了他办公室就走了人,且再不跟他联系。

稍后一些时候,我岳母从安徽来了。她退了休,来女儿家看看,顺便到西南名城玩几天。她看到的景象让她张口结舌。那完全就是我梦中的景象,想给她弄好吃的,但手长衣袖短。老年人的眼睛,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女儿贾敏,她的外孙陈旦,正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她的女儿本是人民教师,现在变成了无业人员。但始作俑者,不是她女儿,是她女婿陈小康。

每顿饭后,我都陪她坐会儿,她却不和我搭言,眼睛只看着女儿,或者很不可解地,猛然把外孙抱进怀里。我就站起身,说:“妈,你好好休息,想去哪里贾敏陪你去。”她还是不看我,也不应声,我就回书房去了。

她来的第三天,下午时分,我去上厕所,刚进去,就听见楼道上传来岳母和妻子的声音。厕所和楼道隔着一堵墙,开着风窗。母女俩的声音像长了脚,一步一步爬上来。是买菜回来了。声音并不很大,却言辞激烈,明显发生了争执,而且一路都在争执。岳母说:“我活了一把年纪,从没听说有谁年纪轻轻的就不出去做事。那不像个当家的。”妻子说:“不出去,不等于没做事。你见他是不是贪耍的人?你来了,他吃了饭还陪你坐会儿,平时碗一丢就做事去了。”这话让岳母悲愤加交,“婆娘娃儿都快饿死了,做的什么事?”妻子却没跟着激动,她边开门,边回话,回过去的话岩石一样硬,语气也岩石一样平静,“妈,你不要多说了,你永远理解不了一个有梦想的人是怎样生活的。”

我放弃小解,一溜烟回了书房。

我的书桌上,除了一台电脑、几本书,就是一个石膏像。那是一个大胡子作家,是我最崇敬的作家。我把石膏像拿上手,手心贴住他高耸的额头……

岳母本打算待一个星期,但第四天她就走了。贾敏送她到火车站,回来后眼圈红艳艳的。是又吵了架,还是舍不得母亲?我问她,她不说,反而问我:“你不会生妈的气吧?”我知道她的意思。岳母出门时,我也说去送她,她风快地摇着手,然后把我往书房推,“我耽搁不起你!”她说,言毕撤身,快步出门,连说声慢走、再见的机会也不给我。

“哪会生气呢,”我说,“总没有‘多高’气人。”

说罢我看着妻子笑。她轮我一眼,自己却也笑起来。

这有个典故。我和贾敏认识,是在《东轩晚报》的读书会上,那时候,晚报每月选个周末的晚上,举办一场读书会,在报上发消息,愿意参加的都可以去。其中一次,副刊编辑童政事先找到我,让我好好准备一篇发言。我发言结束,一个女子接了话,说的时间短,却相当有内容。她就是贾敏。会后,我们去童政的办公室又聊了四十多分钟,就这样认识了,也接触起来了。

只是谈得来,其实十天半月都不见面的,我怀疑是她母亲催婚,情急之下,她就说自己有了男朋友。母亲让寄照片去,她哪可能问我要照片?母亲不放心,就跑到东轩来了。当时南城中学还叫河滩中学,单身教职工还没有套间住,是住在两华里外的陆军医院,那医院和通川桥一样,建于抗战初年,战争结束改为民用,但好医生都回了大城市,加上地偏,就败落下去,空出许多房子,用于出租。母亲来了就要见“人”,贾敏不让见,“我试了几次要去找你,”她后来笑嘻嘻地对我说,“我怕妈看不上你,一棍子打死了,你就没机会了。”

母亲见不到“人”,就去学校,跟教职工聊,看能套出多少信息。

这一聊,就聊到邹春芳那里去了,邹春芳就把她那个表弟说出来了。

贾敏已偏向于我,对邹春芳那边已经回绝,可我后来的岳母竟然去某银行看了邹春芳的表弟,回来对女儿说:“你是不是当真有人,我不管,没有,更好,有了,退了!”接着就说到邹春芳的表弟,“人家是啥单位?银行啊!”像银行不是人间的单位,是天上的。然后又说到,那小伙子模样周正,个子多高。“多高”是四川方言,意思是很高,估计是邹春芳描述表弟时用了这个词,她就捡过来了。当她说到自己去银行见了人,贾敏羞愧难当,跟母亲大吵了一架。

我有时候想,賈敏最终决定跟我,很可能与她母亲的逼迫有关。越逼,她越要抗争,抗争的方式就是不跟“多高”,跟我。

但她自己不承认,她说:“你辜负了人家一片心。”

儿子出生后,她却又说:“天底下的婚姻,或许多半都是儿女逼的,儿女想到人世走一遭,就逼迫父母成婚。”

我不知道哪一句话是真的。可能两句都是真的,如同一方面骂有梦想的人自私,一方面又责怪母亲不懂得有梦想的人怎样生活。

以前说起那段往事,我确实有些别扭,今天却只想笑。她一笑,我就更想笑。两个人有多久没笑过了?笑起来的感觉,就像吃七月上旬的梨,还需晒几个太阳才完全成熟,但甜味儿酸味儿和爽脆的口感,已尽在其中。可能是酸味儿重了些,她笑着笑着眼泪出来了。待眼泪流过,才说,母亲两次来看她,两次都让母亲伤心。上次在东轩伤心,倒说是母亲自己过分,这次……好不容易来趟蓉城,哪里都没带她去,因为去哪里都要门票,总不能让母亲掏钱买门票。母亲走,连衣服也不能给她和父亲买一套,甚至连火车上的吃喝,也没给她准备。

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妈只有饿着回去了。”贾敏流着眼泪说。

原来,母亲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女儿。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事情,你多半听烦了,觉得没什么意思。我自己也是这样看的。有意思的事情越来越少了。

那么我简短一些吧。

带儿子去找昆虫那天,我就给自己立下了期许,期许是一种生产力,对此我可以作证。贾敏在沈老师面前,说我在出版社做事,她的愿望也没落空。春风吹来的时候,我曾去应聘的那家出版社,当真请我去了,只不过不是上班,是请我翻译。他们从我留下的简历中,知道我不仅懂法语,还懂阿拉伯语,社长有个同学在约旦,同学告诉他,那里有个作家,前几年出了本小说,写得棒极了,若翻译出版,定能赚钱。但那同学只能读,不能译,社里又舍不得花高价请名手,就找到我,且愿意预支部分稿酬。终于说到钱啦!我当然接下了。

这就是阿桑力洪的《库斯瓦》。

到而今,《库斯瓦》已再版三十七次。我强调一遍,那是我译的,署名依然是“小康”,但你要知道,那就是我,陈小康。现在说出这个,既非虚荣,也不是要补偿,因为出版社给我的钱够多了。他们不像以前那家,只把“小康”当成卫生巾,用一次就扔了。他们每再版一次,都通知我去领钱,后来就直接打到我的卡上。

“你译得那么成功,为什么不继续做下去?”

这是朋友们经常问我的话。

我不愿意回答。

这样问我的朋友,其实还算不上朋友。

他们几乎都没读过我写的书,且都认为,外国作家比中国作家写得好。这成了他们心目中的概念,和“典型性”这个概念一样,充满暴力。外国作家当然有比中国作家写得好的,正如有中国作家比外国作家写得好的,如此而已。我不再翻译,与《库斯瓦》的大卖有密切关系。实话说,那就是个普通的小说,作家炫耀着他在某一领域内的知识,离开知识进入人生,立即就不知所措,但我们的批评家和读者都高声喝彩,像以前没有小说,小说是从《库斯瓦》诞生。

我深感悲凉,因为在那之前,我已写了很多卖不出去的小说。

当然我要感谢《库斯瓦》,它让我从困境中挣扎出来了。

首先是摆脱了经济困境,这是最能眼见为实的。若干年后,我出席各种场合,见到各种人物,听了很多讲座,也开了很多讲座,同行和学员对我最感兴趣的,似乎不是我写了什么,也不是我讲了什么,而是我的那段辞职经历。有次我跟一个批评家对谈,那批评家和我妻子贾敏一样,特别在意作家的人生经验,我满足了他的好奇,那段经历因此传播出去。之后一年左右,我去某地讲课,到末尾的提问环节,有个女学员站起来,却没提问,而是慷慨陈词,号召大家向陈小康老师学习,敢于为梦想破釜沉舟,哪怕受穷,因为:“沉迷于舒适区,比没钱更可怕。”听了这话,我既惶然,又伤感。我对那个脖颈修长的女学员说:“你很有演讲天赋,但我希望你以后演讲的题目是:没钱是最可怕的。”

我是真诚地心痛她。

我生怕她也跟我一样,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被时代抛弃。

《库斯瓦》带给我的另一个转折,是从那以后,我写的书都能卖出去。在此后的五六年时间里,按贾敏或贾敏的写作老师的说法,我是一个作家,而不是文人,但在做作家的日子里,我悲哀地发现,自己离时代越来越远。由此我才知道,对融入时代,我有多么深切的渴望。

我决定改变自己。

我的改变或者说转型,十分成功,这一点大可不必自我标榜,你们都是看得见的。那次在书架上待到第四十一天,我终于认定,“这是我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个冬天”,别人没有写过,那就是我的原创,我以这句话开头,写成了我最著名的作品。书名想必不需要我说出来吧?一部发行数百万册而且还在不断再版的作品,一部被公认为当下最具文人气质的作品,你不知道书名,就不是我的错了。

朋友们,就说这些吧。

你听烦了,我也不想再说下去了,我的胃痛起来了。

(责任编辑:张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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