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民泪:宋室的漫漫北行路
2022-03-11聂作平
聂作平
南宋咸淳九年(1273)二月,苦守襄阳六年的吕文焕在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绝望中,不得不向元军投降。半壁江山的南宋防线,从中间撕开一个大口子,京湖无险可恃,元军随时可能顺流而下。
宋度宗在诏书中哀叹:“襄阳六年之守,一旦而失,军民离散,痛彻朕心。”次年,年仅三十五岁的宋度宗在忧惧中去世,把一个烂摊子甩给了他的亲人——宋度宗四岁的儿子赵显即位,是为宋恭帝,改元德祐。赵显生母全皇后升级全太后,国政由太皇太后谢道清主持。
元军占领襄阳后,一路势如破竹。南宋德佑二年(1276)正月十八,三路元军在皋亭山会师。当临安城里的南宋君臣还在围绕和、战、降、逃而争得唾沫横飞时,事实上,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一个王朝已经到了油枯灯灭的最后时刻。
树倒猢狲散,虽然帝国还在摇摇欲坠中没有最后倒下,但平日里那些高喊忠君爱国的肉食者们早就各谋出路。包括副相级别的高级官员,纷纷弃职逃走。
文天祥是不多的主战派,但他可以调动的不过是一些几乎没经战阵也没经训练的义军。他向张世杰提议,不妨与元军来一次鱼死网破的决战。但是,张世杰劝他不如回江西等待时机。至于东行入海,就像一百多年前金人南下时,宋高宗那样浮舟海上,则为时已晚——元军控制了杭州东边的出海口。
这个焦头烂额的夜晚,宫中灯火通明。当虚岁不过六龄,相当于今天幼儿园大班小朋友的小皇帝沉沉睡去,在谢太后主持下,走投无路的南宋君臣终于艰难地作出决定:投降。
三月二日,雨后初霁,春寒料峭,历尽沧桑的临安城迎来了它的新主人——伯颜以征服者的姿态入城。
当天,谢太后请求觐见,遭拒。这令原本就惴惴不安的宋室更加惶恐。不过,悬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很快就掉了下来:次日,伯颜派人入宫宣读忽必烈诏书,命令将小皇帝、谢太后和全太后——合称三宫——迅速送往上都朝见。
靖康之变后,宋朝还有广阔的南方可延国祚;而德祐之变后,残山剩水的闽粤等地独木难撑,已然无法与康王南渡时相提并论。
伯颜传达了忽必烈的圣旨后,谢太后、全太后、赵显以及福王赵与芮、昭仪王清惠等人必须即刻上路。与他们随行的,还有大批官员、太学生和宫女。作为宫廷琴师的汪元量也在北上之列。
北行第一步是在三月中旬迈出的。
经江南运河北上,临安两百里外是吴江,估计需两天行程。这一天泊船时,两岸垂杨,群鸦乱噪。附近的渔人和村民,纷纷把做好的各种食物送到船上,“舟子鱼羹分宰相,路人麦饭进官家”。
对押解的元军来说,北出淮安,便进入了元朝疆域,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用再担心残余的宋军突袭了。于是,在淮安水驿,元军开了一次庆祝宴。席上,官兵纵酒取乐,欢唱一首名为《荷叶杯》的曲子,并令随行的南宋宫女跳舞,又令汪元量这样的文人作诗唱和。
在杨村,漫长但相对舒适的水路结束了。一行人舍舟登岸,陆路前往大都(今北京)。先行抵达大都的吴坚和家铉翁等宋朝祈请使前来迎接。家铉翁汇报说,祈请无效,未能打动元帝以保全社稷。宋室残存的最后一点希望也化为乌有——尽管这一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但在场的人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忽必烈不在大都,他在草原深处的上都。大都小住二十来天后,四月十五日又踏上了前往上都之路。这一次,船只换为驴马,河流变作草原。
五月一日,在伯颜主持下,南宋君臣走进元朝太庙,向元朝列祖列宗行礼,以示臣服。次日,忽必烈正式召见三宫。
上都朝拜后,三宫又押回大都。此后,因南方局势有变,再次迁往上都;不久,又回大都。谢太后在北方生活了七年,于1283年去世——那时,南方最后的抵抗运动也在四年前失败。她的两个相继被臣子们拥立的孙辈,均在颠沛流离中夭亡。
命运离奇甚至荒诞的是赵显。这个只在皇位上坐了一年多,且从没真正行使过权力的小皇帝,他在天真烂漫的童年被扶上御座,忽然又被拉下来,忽然跟随母亲来到北国,忽然封为瀛国公——所有这一切,都是外力强加给他的,与他本人意志没有半点关系。但是,他曾经是南宋皇帝,他身上流淌着赵氏血液,这与生俱来的烙印,指向了他此后的悲剧。
十八岁那年,忽必烈忽然下了一道圣旨,令赵显“学佛法于土番”。土番即吐蕃,今西藏。按旨意,赵显必须即日启程。他唯有听从圣旨,仓皇辞别帝都,辞别渐渐熟悉的北方生活。几个月后,几千里外雪域高原上的萨迦寺多了一名忧郁的青年僧人。
元朝至治三年(1323)四月——此时距临安受降已过去快半个世纪了,忽必烈也死去三十年之久。元英宗突然下旨,将赵显处死。赵显被判处死刑的原因,是一首怀念故乡的小诗。那一年,他五十三岁。
汪元量因善于鼓琴,经常被忽必烈召入宫中表演,甚至还被忽必烈派出去祭祀山岳。如是,他的物质生活相对优渥,只是没有重返江南的自由。
当文天祥就义,谢太后去世,小皇帝西行,全太后和王昭仪遁入空门,偌大的北方,已经没有值得汪元量眷恋并居留的人了。他又一次向忽必烈恳求:哪怕是做道士,他也希望回到南方。这一次,忽必烈批准了。
于是,1288年,告别家山十三载后,汪元量又走进了千百回梦见过的江南——落英缤纷的江南,细雨蒙蒙的江南,燕子斜飞的江南,芦花遍地的江南,物是人非的江南,故国如梦往事如烟的江南……
在“行不得也哥哥”的鹧鸪声中,即使汪元量的双脚重又踏上江南大地,但是,那个曾经的江南再也回不来了。一个开放而重商的时代结束了。一种精致又市井的文化破碎了。來自草原帝国的霸气与强悍,成为古老土地上旁逸斜出的短暂插曲。
(摘自“南方周末”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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