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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简《五纪》中的阵法、仪仗与军舞战歌〔*〕

2022-03-10

学术界 2022年2期
关键词:蚩尤黄帝

程 浩

(1.清华大学 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 北京 100084;2.“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协同攻关创新平台, 北京 100084)

清华简中新整理公布的长篇竹书《五纪》,〔1〕思想内涵丰富、理论体系完整,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战国文献资料。〔2〕该篇的后半部分,用很长的篇幅记述了黄帝的事迹,其中的蚩尤作五兵、黄帝借助天神之力杀之等,都是后世广为传颂的故事传说。〔3〕

在中国古代的兵书与兵学体系中,黄帝以及蚩尤等与之相关的人物经常是论兵者著书立说时所托名的对象。见于《汉书·艺文志》的相关兵书,就至少有《黄帝》十六篇、《蚩尤》二篇,此外《蹴鞠》二十五篇据说也与黄帝有关。在战国兵家的话术中,黄帝俨然就是兵法的开创者。清华简中这篇由战国人编纂的《五纪》,在叙述黄帝、蚩尤的兵争时,亦不乏与阵法、号令等军事技术以及图腾、旗帜、军舞、战歌等军事仪仗相关的记载。本文拟在整理报告基础上,对这一部分的内容进行更为深入的讨论,希望引起军事史、古代兵学方面的专家的重视。

一、蚩尤之师的阵法与号令

简文讲到蚩尤作乱,在军事上作了如下准备:

黄帝有子曰蚩尤,蚩尤既长成人,乃作为五兵。五兵既成,既礳、既砺、既锐,乃为长兵短兵,乃为左营右营。变诣进退,乃为(呼)△:设锥为合,(呼)曰武散;设方为常,(呼)曰武壮;设圆为谨,(呼)曰阳先,将以征黄帝。(简98-简100)

根据简文的描述,蚩尤在征伐黄帝前的军事动员是多方位的。除了要备足“五兵”等武器装备,他还进行了部队编制方面的改革,也就是“乃为左营右营”。清华简《越公其事》记载勾践伐吴前曾“中分其师以为左军、右军,以其私卒君子六千以为中军”,〔4〕以及文献中著名的“西六师”“殷八师”“晋三军”等,其实都是为了协同作战而设置的部队建制。

古人在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之前一般都要进行名为“蒐”的军事演练,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使部队能够更好地统一行动、协作如一。在作战水平达到一定高度之后,还会设立多样化的阵法。兵家讲求用兵求变,简文的“变诣进退”指的是在进、退等不同的作战阶段要变换不同的队形阵法。而下面所说的“设锥为合”“设方为常”“设圆为谨”,就是具体的阵型及其行用的场景。

锥、方、圆作为阵法见于银雀山汉简《十阵》,其云:“凡阵有十:有方阵,有圆阵……有锥行之阵”。〔5〕对于这些阵法如何使用,该篇也有描述:“方阵者,所以剸也。圆阵者,所以槫也……锥行之阵者,所以决绝也。”〔6〕以此为参照,可知简文所载蚩尤创设的阵法中,“设锥为合”即是用锥形阵来合兵攻坚。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威王问》载:

孙子曰:“锥行者,所以冲坚毁锐也。”〔7〕

《十阵》也说:

锥行之阵,譬之若剑,末不锐则不入,刃不薄则不剸,本不厚则不可以列阵。是故末必锐,刃必薄,本必鸿。然则锥行之阵可以决绝矣。〔8〕

“设方为常”即使用方形阵来常规行军。《十阵》的相关描述是:

“设圆为谨”大概是说驻守戒备时要保持圆形阵。银雀山汉简《十问》云:“敌人圆阵以胥,因以为固”。〔10〕可见圆形阵在防守时确是行之有效的。

由于阵法需要根据作战形势不断变化,因此军队统帅或指挥官必须要有行之有效的指挥手段来号令阵型的转换。上博简《陈公治兵》记载陈公整饬楚国军队,是通过击打乐器来发号施令的:

小人将车为主焉,或持八鼓五爯,钲铙以左,錞于以右,金铎以跪,木铎以起,鼓以进之,鼙以止之。澫以壮士,乔山以退之。〔11〕

除了以钟鼓号令部队外,常见的还有用旗帜来指挥,由于下文还会有涉及,在这里就不多论述了。

在解决了“呼祝”的释读问题后,便可知简文所谓“变诣进退,乃为呼祝”,就是说蚩尤是用呼喊口令的方式来指挥军队转换阵型的。“设锥为合,呼曰武散”,若要命令部队用锥阵冲锋,就喊“武散”;“设方为常,呼曰武壮”,若要命令部队用方阵行军,就喊“武壮”;“设圆为谨,呼曰阳先”,若要命令部队用圆阵守备,就喊“阳先”。这种军事活动中用人声呼喊出的号令,到近代仍然在用,犹如今之“立正”“稍息”“冲锋”等。

二、黄帝之师的图腾与军旗

关于黄帝是如何号令三军的,《五纪》没有明确地进行描述。但从简文的一些蛛丝马迹来看,黄帝乃是用军旗来指挥部队协同作战,而他所统属的各支部队,则各以一种猛兽作为旗帜上的图腾。

简文讲到黄帝为了应对蚩尤的叛乱,也进行了政治上与军事上的动员。在一切准备妥当,部署作战计划之时,有这样一个仪式:

黄帝在指挥“高畏”“鬼魃”“四荒”等参战人员时,“左执黄钺,右麾旐”。类似的仪仗见于《尚书·牧誓》,其载周武王牧野伐纣,亦是“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15〕此外,《史记·齐太公世家》也有“师尚父左杖黄钺,右把白旄以誓”的说法。〔16〕麾,挥也,挥动旗帜来指挥作战也是古人军争过程中的常用手段。上博简《容成氏》载:“禹然后始为之号旗,以辨其左右,使民毋惑”。〔17〕在人声不可及的时候,用旗语来传达命令不失为一种切实可行的方法。

值得注意的是,《牧誓》中周武王“右秉白旄以麾”,用来指挥作战的是一面“白旄”,而《五纪》中黄帝号令部队所用的旗帜则是一面“旐”。《诗经·出车》:“设此旐矣,建彼旄矣”,毛传:“龟蛇曰旐。”〔18〕可知“旐”乃是一种旗面上画有龟蛇的旗帜。古人常有以飞禽走兽为图腾装饰军旗的作法,如《墨子·非攻下》载天赐武王“黄鸟”之旗,上博简《陈公治兵》有“猿旗”,〔19〕前引《容成氏》之文中也有禹制之旗绘有蛇、熊、鸟等动物的记载。这类旗帜出现最集中的是在清华简的《晋文公入于晋》篇,其载:

乃作为旗物,为升龙之旗师以进,为降龙之旗师以退,为左……为角龙之旗师以战,为交龙之旗师以舍,为日月之旗师以久,为熊旗大夫出,为豹旗士出,为荛采之旗侵粮者出。〔20〕

可见熊、豹以及各种类别的龙,都是可以作为绘制在军旗上的图腾的。而旗帜之所以象以猛兽,则应如《释名·释兵》所说的那般,“军将所建,象其猛如熊虎也。”〔21〕

根据《史记·五帝本纪》的记载,黄帝曾“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22〕这当然不意味着黄帝真的可以驱使虎豹等猛兽参与作战。前人早已指出,所谓“熊罴貔貅貙虎”,只不过是六个以猛兽为图腾的氏族。〔23〕他们虽协助黄帝作战,但各有本部番号,而用以辨明所属的,就是这种绘有自己部落图腾的军旗。

三、军事训练与军舞战歌

根据简文的描述,黄帝在大胜蚩尤后将其肢解,所开创的太平盛世为天下所喜。而黄帝在与蚩尤作战时使用过的军事礼仪,也为后世“亲自率师攻邦围邑”(简112)的侯王所赓续。简书从第112支简到120支简,所述原应皆是描述师旅操演、征伐时行用的“军礼”。然而非常可惜的是,此中恰好缺失了两支简,给整段简文的理解带来了不小的困难。但是细绎其文,其中有一部分文字显然应与军舞战歌等军事训练有关。

简文于军争中所行的祭祀典礼之后,有这样一段记述:

“走御”即奔走御侮之人,也就是参与作战的兵士。他们在晋告之时,所呼、所应、所祝的为“武壮”“正匡”“奚尚”,与上文中蚩尤的口令有一些相似之处,有可能是兵士在操练过程中喊的口号。

“措牙奋指”,大概是兵士进行训练时的神态,类似于现在所说的咬紧牙关、绷紧关节。“呼唱”所引领的八字“大明弥巨,匡废摄威”,也是训练中喊的口号。“大明”就是太阳,我们在下文中还将加以论证。“弥巨”形容的是太阳的光辉,“大明弥巨”乃是兵士们对自己赫赫军威的标榜。而“匡废摄威”,则是对军队使命的表述,类似于孙中山创立兴中会时提出的口号“振兴中华”。

那么又是什么行为会使得地面震动的呢?答案就是军队训练时跳的军舞。上古时期进行军事操练,有一种重要的方式就是演练军舞。《左传》庄公二十八年载:“楚令尹子元欲蛊文夫人,为馆于其宫侧,而振万焉,夫人闻之,泣曰:‘先君以是舞也,习戎备也’”。〔27〕按照文夫人的描述,楚文王曾以振万之舞“习戎备”,古人所谓万舞,指的就是一种军事舞蹈。

值得注意的是,上古的军事舞蹈很多都是模仿猛兽行迹编排出来的。《尚书·牧誓》载有周武王对军队的操练,且具其文:

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夫子勖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28〕

此中的“步”“伐”,一般都解为舞步。周武王希望他的军队在模仿猛兽的动作跳舞后,能像虎、貔、熊、罴一般勇猛。而《五纪》所载的这套军舞,也很明显与飞禽走兽有关。距、牙均是禽兽的攻击性器官,《淮南子·兵略训》:“凡有血气之虫,含牙带角,前爪后距”。〔29〕简文的“左距右距,左牙右牙,左弼右弼”,是说士兵像禽兽亮出爪牙一样左右挥动武器。“进退以我,左营毋过,右营毋过”,是说部队的进退有章法而不逾越。“走晋唯加(力)”,“加”应读为“力”,在本篇中有显豁的例证,此句的大意是兵士通过军舞进行训练后变得更加孔武有力。

在先秦时期,诸如“祀与戎”这样的重要典礼中,往往是诗乐歌舞相配的。《礼记·祭统》曰:“升歌《清庙》下而管《象》,朱干玉戚以舞《大武》”。〔30〕在操练军舞时,亦当配有歌乐。验诸简文,也确是如此。简文接下来就说:

三现(管)三歌,散军之仪。

现(管)曰《武壮》,后歌曰:“昭昭大明,大明行礼,如日之不死。”

现(管)曰《正匡》,后歌曰:“昭昭奚明,奚明行义,如月之不徙。”

简文的“现”字,从玉见声,读为同在见母元部的“管”,即以管乐器演奏的乐曲。三管三歌,《仪礼·大射仪》:“乃歌《鹿鸣》三终……乃管《新宫》三终”,正是管乐三终并歌诗三终。《五纪》中的三首管乐,乐名分别为“武壮”“正匡”“奚尚”,正可与上文中兵士操练时所喊的口号相应。

管奏《武壮》时“后”所歌之诗,且名之为《昭昭大明》。“昭昭”为诗书习语,乃光明之谓。“大明”就是太阳,由这首歌的第三句“如日之不死”可以确证。“昭昭大明”是对太阳光辉的赞美,西汉董仲舒所作祝辞就有“昭昭大明”之叹。〔31〕“大明行礼”,是说日所执掌的是“礼”。《五纪》开篇将天地神明与五德相配,“日”就是“尚章司礼”的。而“如日之不死”,便是说“日”所行之“礼”就像太阳一样永远不会消亡。

管奏《正匡》时“后”所歌之诗,且名之为《昭昭奚明》。“奚明”即“小明”,与“大明”相应,显然就是指月亮。“奚明行义”,在《五纪》的配比中,“月”也确是“尚正司义”的。而“如月之不徙”,便是说“月”所行之“义”就像月亮一样永远不会改变。

四、结 语

中国古代的军事典籍有“兵家四势”之说,也就是《汉书·艺文志·兵书略》所划分的“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四派。就本篇而言,阵法、号令、旗帜等与军事指挥相关的内容属于“兵形势”,军舞、战歌等军事训练则是“兵技巧”。这类具体操作层面的基础内容,在唐宋以后的兵书中描述得比较多,而先秦古书则极少涉及。《五纪》这篇战国文献的发现,很好地弥补了早期兵书文献中抽象内容多而实用性不足的缺陷。而该篇的相关记载又托名于黄帝、蚩尤,对于我们理解先秦兵学的思想流派以及兵书的形成发展均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注释:

〔1〕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黄德宽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拾壹)》,上海:中西书局,2021年。本文引用《五纪》简文及整理者之说均据此书,以下不再备注。除需要讨论的字词外,释文皆采宽式处理,个别之处根据自己的理解进行了调整。

〔2〕关于该篇体现的思想观念及其在思想史上的地位,笔者已撰文讨论,参见程浩:《清华简〈五纪〉思想观念发微》,《出土文献》2021年第4期。

〔3〕详见程浩:《清华简〈五纪〉中的黄帝故事》,《文物》2021年第9期。

〔4〕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柒)》,上海:中西书局,2017年,第145页。

〔5〕〔6〕〔8〕〔9〕〔10〕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银雀山汉墓竹简(贰)》,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年,第188、188、188、188、193页。

〔7〕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银雀山汉墓竹简(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51页。

〔11〕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78-182页。

〔12〕一般认为楚文字中“丮”写作“舟”是一种形近讹变,参见李守奎:《楚文字编》,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74页。

〔13〕王子杨:《甲骨文字形类组差异现象研究》,上海:中西书局,2013年,第253-260页。

〔14〕谢明文:《说夙及其相关之字》,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7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0-49页。

〔15〕〔18〕〔24〕〔27〕〔28〕〔30〕〔31〕〔32〕〔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88、888、3231、3866、389、3488、2389、3897页。

〔16〕《史记》卷32《齐太公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477页。

〔17〕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65页。

〔19〕“猿”字为单育辰先生释出,参见单育辰:《占毕随录之十六》,简帛网,2013年1月9日。

〔20〕对于此段简文的涵义,最近洪德荣先生作了细致考辨,参见洪德荣:《〈清华简(七)·晋文公入于晋〉中的军旗考论》,《殷都学刊》2021年第1期。

〔21〕〔清〕王先谦:《释名疏证补》,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43页。

〔22〕《史记》卷1《五帝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页。

〔23〕郭沫若:《中国史稿》第1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113页。

〔25〕程浩:《清华简〈五纪〉思想观念发微》,《出土文献》2021年第4期。

〔26〕参见白于蓝:《简帛古书通假字大系》,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448-451页。

〔29〕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489页。

〔33〕〔清〕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5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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