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刑前,她是在凝视着大陆吗?
2022-03-10刘尘垚
刘尘垚
1949年5月底,香港已經是夏天了。正在香港从事党的情报工作的朱枫得知上海已于27日解放了,她的心猛跳一阵,激动之情使她那瘦削的脸微微泛红。从这一刻起,她归心似箭,恨不能立即回到上海。此时,她的爱人朱晓光随中宣部的南下工作组,代表中央出版委员会正在上海筹建新华书店;长女朱晓枫,8岁那年被朱枫送进了台湾抗日义勇队少年团,11年里,只在上海相聚过几个月。前不久,女儿重返沪上,正在上海医学院读书。上海的亲人也在翘首盼望着朱枫的归来。当然,让朱枫归心似箭的还有一个原因,这么多年来,她盼望着新中国成立,如今上海解放了,她想立即回到上海,参加新上海的建设。
全面抗战后,爱人朱晓光参加了党领导的新知书店金华分店工作,朱枫全力支持。不久,她与朱晓光一起来到皖南新四军教导总队驻地中村。时任新四军教导总队训练处处长薛暮桥原是新知书店的发起人之一,他倡议在中村设立随军书店,由新知与生活两家书店合办。书店主要任务是向各支队搞流动供应,朱枫的工作是在中村为各方面配货。她一面管理着门市,一面向野外上大课的学员供应书刊,得空时也旁听讲课。
新知书店不是一般的书店。1935年创办于上海,发起人钱俊瑞、薛暮桥、徐雪寒等都是当时活跃的左翼文化战线上的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在国民党当局的文化“围剿”中,书店发行马列主义、宣传抗日救亡的社会科学类书籍,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徐雪寒回忆朱枫时说:“用变卖家产的所得,对新知书店投了一笔数目较大的资金。”“投了”实际上是无偿捐助,数额是500大洋,此时的新知书店全部股本加起来也只有500元。
朱枫是出身名门的大小姐,跑到皖南这么艰苦的山区来工作,没有坚定的信仰,是做不到的。
朱枫在皖南一年,金华新知书店被查封,经理朱希奉桂林总店之命到上海购买印刷制版用的薄型纸,新四军领导派朱枫同行。虽然要离开爱人朱晓光,但她还是服从组织的安排,离开皖南根据地。她来到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存在中国银行的一颗三克拉钻戒取出来,兑给珠宝商,得到3000余元的“中储券”,她用这笔款子购买了日本生产的薄型纸50令,带往桂林。当年宁波被日舰封港,朱枫经香港、大亚湾、沙鱼冲,再溯东江到桂林。战乱时期,拿出自己钻戒换成钱帮助革命,对于朱枫来说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此前她曾拿出800元帮助“台湾抗日义勇队”。
朱枫带来的这50令薄型纸大大充实了桂林总店的规模,后来总店事业发展,成立了西南印刷厂,成为桂林印刷出版的重要支柱,成为党领导的重要文化据点,朱枫是功不可没的。
就在朱枫全身心地投身党的文化事业的时候,“皖南事变”发生了,朱晓光被捕了,囚禁在上饶集中营。
朱枫惊闻消息后,立即离开桂林,火速前往上饶。
1941年的秋天,秋风卷起了尘土,飞扬在上饶的上空。朱枫愁绪满怀地走在上饶的街上,火速转道前往上饶集中营。她化名周爱梅,持着新知书店内地总负责人张锡昌的介绍信,装成与朱晓光素未谋面的家人的朋友,受人之托顺路来探望。她找到了当时担任第三战区粮食委员会主任委员孙晓村。
孙晓村看着递过来的信后,抬头看看眼前带着忧伤且疲惫的朱枫,低沉地说:营救,恐怕不行,但我一定尽力向上层疏通,让你去探访,与朱晓光直接交谈。
朱枫明白孙晓村说的是实情,只能如此了。第二天,孙晓村果然打通关节,朱枫得以进入集中营探视爱人朱晓光。
朱枫出手阔绰,送钱、送物,让看守人员对朱晓光另眼看待,把他当作一个不谙世事的热血富家公子,在后来的日子里,对他的看守也放松了警惕。朱枫见到朱晓光时吃惊不已,朱晓光因染上回归热,满身疥疮,此时已气若游丝。朱枫五内俱焚,欲哭无泪。她对爱人只安慰了几句,没有多说话,立即冲出监狱,跑到上饶城买了一批奎宁,返回集中营,把药递给朱晓光,叮咛嘱咐一番后,悲痛地与朱晓光道别,赶回桂林。
这些奎宁救了朱晓光的命,朱晓光的身体渐渐有了起色,一点一点地好了起来。第二年的春末,朱晓光与难友蔡谟在狂风大雨中成功越狱。他们身无分文,靠着吃剩下的奎宁一路上换钱生存了下来,他们穿越赣、闽、浙三省的荒山野岭,辗转回到浙江云和。
朱晓光越狱成功回到云和的消息传到桂林,朱枫那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在得到组织同意后,她也回到云和。
回到云和后,朱枫带着还在病中的爱人和幼小的孩子离开云和,经福建、广东、万里关山,回到桂林,把孩子安置好后,再陪爱人奔赴重庆。
此时,新知书店在民生路开了一家“第三产业”的珠江食品店,由中共中央南方局委派梁海云当经理,朱枫也参加到这个“第三产业”中,她的公开职务是会计兼出纳。其实,这家食品店是南方局领导和大后方文化界人士商谈工作的联络点。1944年初,朱枫与朱晓光夫妇奉调回到沦陷区上海开展工作。
到了上海,朱晓光奉命去鲁南根据地工作,朱枫独自留在上海筹建新知书店的副业“同丰商行”。这年的10月,新知书店混进了一个汪伪特务,朱枫被捕了。
进了日本宪兵队,朱枫经历了严刑拷打,她顶住了。幸运的是,那个混进店里的汪伪小特务不认识朱枫,结果朱枫被释放了。
经历了一系列的考验,1945年春暖花开时,经徐雪寒与史永介绍,朱枫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加入华中局在上海的贸易和情报部门。
1948年的下半年,朱枫被调到香港从事情报工作,她一方面为党的经济事业合理经营,精打细算,增值获利;另一方面利用她的职业与人脉作掩护从事地下情报工作;陪伴当时聚集在香港的民主党派和文艺界知名人士回归大陆。
上海解放了,朱枫的心飞到了上海。她加紧了在香港工作的移交。越是要与爱人女儿见面,越是思念,恨不能下一秒就能与他们相拥。绵绵不绝的思念折磨着她,在五六两个月中,她就给朱晓光写了十几封信,每封信都在说,工作即将移交完毕,团聚有期。她还跟朱晓光说,待她回到上海,一定会细心护理好他的病体,使他早日恢复健康。在表达思念之余,她又说:“个人的事情暂勿放在心上,更重要的应该去做。”这个“更重要的”,当然是党的事业。虽然马上就要见面了,她还是等不及,希望女儿朱晓枫能去广州一趟,母女先见一面。因为女儿正在医学院求学,未能成行。
对于女儿来说,这将是她终生的一个遗憾。
党的工作终于移交完毕,朱枫整理行装准备回上海,见她日夜思念的亲人。
然而,事情有了突然的变化。
华东局台湾工作委员会急需建立和台湾地下党的联系,谁能担此重任呢?无疑,朱枫是一位合适的人选。朱枫忠诚、机警、成熟,以及台湾的社会关系,正是组织考虑的重要因素。
朱枫有两个继女,是她前夫所生,一个叫陈宜,另一个叫陈莲芳。陈莲芳随在国民党电台工作的丈夫去了台湾。就在此前不久,陈莲芳给在香港的朱枫写信,说她生了孩子,欢迎朱枫去台北家里小住,这封信成了朱枫从香港到台湾的正当理由。
1949年的秋天,朱枫接受了由中共华东局台湾工作委员会派她去台湾建立联系的任务后,立即给爱人寄去一封信,信中写道:“兄将外出经商,此去将有几月逗留,妹不必惦记,也不必和他人说起。妹如需去别处,请勿为我滞行。这时候,个人的事情暂勿放在心上,更重要的应该去做,几个月后,兄将以更愉快的心情与妹相见,望妹安心等待着更愉快的晤聚……”
她还给爱人寄去自己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身着短袖旗袍,坐在茶几旁,左侧是一排罗马柱,光线就从柱子的缝隙处照了进来,投在她那张笑意浓浓的脸上。她在照片背后写道:他已深深体验着“真实的爱”与“伟大的感情”,从此,将永远快乐而健康!
朱晓光接到信与照片,等待着妻子的归来。但他哪里知道,他永远等不来“更愉快的晤聚”了。
11月25日清晨,在香港维多利亚港的天星码头,朱枫与合众公司的同事挥手告别。两天后的27日,朱枫抵达台湾基隆,迎接她的是她一手带大的前夫女儿陈莲芳。此时的陈莲芳刚刚生下孩子,朱枫正是以探望女儿与外孙的名义来到台湾,开始了她的地下联络工作。
当时,国民党当局刚逃到台湾,政局不稳,派出大批特务四处侦探。特务嗅出了一些“不正常”的气味,也侦探出了一些地下党的行踪,正在日夜排查。
1950年初,台湾已进入春天,朱枫踩着春天的节拍,完成了在台湾的联络任务。她的心欢快着,又一次归心似箭地准备离台回沪,与爱人与女儿团聚。正在她打理行装时,中共台湾省工委书记蔡孝乾被捕后叛变了,供出党内大量机密,朱枫的身份暴露了。
蔡孝乾亲自打电话诱捕朱枫,但朱枫已经飞走了。
原来,朱枫接到蔡孝乾被捕前留给她的报警字条后,立即离台,由于基隆港船已停开,走海路的计划只好取消。朱枫听说台北和舟山之间有军用飞机往来,那里离大陆很近,她通过她的上线、时任“国防部”次长的吴石走了这条线。几天后,朱枫坐飞机离开台湾,舟山群岛的轮廓渐渐清晰。镇海与舟山一水之隔,朱枫就要回到故土了,激动的心情洋溢在她的脸上。她哪里知道,一纸缉拿“在逃女匪朱谌之”的密令已先于飞机到达舟山。在沈家门隐蔽了两个星期的朱枫,不幸于1950年2月18日被捕。
保密局局长毛人凤得知情况后,要求手下火速将朱枫送回台湾。当看守人员打开“优待室”的大门时,朱枫已经“死”了。原来,被捕后的朱枫,知道她不可能再回到上海,今生不可能再见到她日夜思念的亲人了,在万分痛苦中,作出一个决定。她趁看守人员不备时,吞下身上携带的金锁片、金链条和金手镯自尽。毛人凤知道后,要求手下一定要留下活口,一定要从这个女人口中得到口供。于是,保密局将其送往医院,因吞金时间不长,朱枫被他们救活了。
多次审讯,百般诱惑,国民党当局没有想到这个有丈夫有儿女的中年妇女如此坚定,宁愿死也不说出一个他们想要的词。无疑,他们以失败而告终。1950年6月10日4时30分,朱枫以“中共间谍”罪在台北马场町刑场与投身革命的国民党“国防部”参谋次长吴石中将同时就义。朱枫身中7弹英勇牺牲。
上海的亲人终究没有等到朱枫的归来。女儿朱晓枫是在母亲牺牲一个月以后才得知这个消息。一年多后的1951年7月,朱晓枫收到了由上海市人民政府颁发的由陈毅、潘汉年签署的“革命烈士光荣证书”。
后来,朱枫牺牲的消息通过新华社《参考消息》转载了海外媒体文章,证实了朱枫牺牲这个事实。但组织认为,台湾未解放之前公开、纪念她是不相宜的。朱枫的家人们,多年来只在内心深处怀念着亲人。
多年后,朱枫的一张就义前照片从台湾流传了出来,照片上的朱枫穿着小碎花旗袍,外搭一件外套,被绳索绑着,左右身后都是军警。但她的面部表情十分镇静,眼睛凝视着前方,她是在想念着亲人吗?她是在凝视着大陆吗?我们已无从知道,但“视死如归”这4个字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责任编辑 孙月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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