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714号

序

“该说再见了，研究院院长，燕然小姐。”

“这就是你对我，以及研究院的回報吗？方式不太对吧。”名为燕然的女人虚弱地支起躺在地上的身子，冷漠地望着面前人。

“方式没错，这是你们应得的。你们让我生存了下来，我确实很感激，可是你们这样做的目的与我的意向却恰好相反。” 那人缓缓蹲下，拨开她散乱的发丝，“放心，你不会在此刻消逝，因为你所需要的是用时间来赔偿。从此以后，你将会成为我的另一面，燕然。”

她敢确保，在自己晕倒的最后一刻，看到了发自内心的笑。

1

“先生，这就是仿真机器人714号，仅此一个。”

“是吗？”一位老教授透过略微破旧的圆框眼镜，细致地打量着圆筒状培养皿中的机器人，   “怎么会仅此一个呢？我记得你很久之前就提出要研究这种仿真机器人了。是失败了吗？这样可对不住你优越的天赋啊。”

“的确如此。”少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但是714号绝对不会让众人失望。文配图研究过程我已经详细记录在档案里了，如果714号实验成功，我会将档案交给研究单位。”

“如果714号真的成功了，那你的功名也会传遍天下。这是未知的赌注，你要认真考虑啊。要是714号再次失败的话……”教授忧虑而急促地瞥了他一眼。

“这我倒是很清楚。回见，先生。”少年目送着老教授缓慢地离开，微微上扬的嘴角在身影消失的那一刻凝固。“嘿，你听到了吗？714号。”

2

我睁开双眸，隔着玻璃紧紧地盯着面前人。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细细打量着他。逼仄的空间让我感到不适。我皱起眉头，不大自然地敲了敲厚厚的玻璃。少年立刻意识到了我的困扰，他轻盈地转过身，按下一枚散发着淡淡荧光的红色按钮。玻璃立即转为电子颗粒状的物质渐渐消散。我眨了眨眼睛，生涩地抬腿跨出培养皿。或许那时我还没有被下达有关“礼仪”的指令，面对一丝不挂的女性躯体，我毫不在意……女性？我转头望向一旁比我体积大上三倍左右的镜子，望见了一对莹绿色的竖瞳以及暗褐色的长发。

“714号，把衣服穿上。”这是那位少年给我下达的第一个指令。虽然他扭过了头，但是我依然能够看见染上绯红的脸颊。

“据我体内的资料库中显示，我是男性。”我慢慢地穿上洁白的衬衫，“可我为什么拥有女性的躯体？”

“或许是我在编辑时出了一点差错吧。但这并不妨碍你的工作，对吗？”他含含糊糊地搪塞，“现在你需要做好你该做的事，我已经把每日任务安排到你的程序里了。每天都会更新，不要漏掉。对了，从现在开始，实验期为三天，三天之内没有任何差错，你就可以像正常人类那样去安排你的生活了。但你依旧要为研究院作奉献，懂吗？”

我轻轻垂下眼眸，低声答道：“知道了。”

就是这样。我并不是货真价实的人类，我只是名义上的人。但这又何妨呢？可以不用像其它机器人那样存在着，我已经很满意了。

午后的阳光旖旎而静谧，我眯着眼睛，抱着一摞文件从档案馆里走了出来。这些档案都是我平常做任务搜集出来的重要资料，包括各种新研究，也有新生论文。研究院是目前最著名的科学学院，而它的本名叫做银河研究院。当然也有因优秀才华或基因独特而提前招进来的大学生。里面的科学技术人员都会拥有自己的研究成品，而创造出我的那位少年也是研究院顶尖人员，是负责研究仿生人的专门项目。我之所以不叫他的名字，仅因我一直不知道罢了。而我的工作也没有那么随意，因为我是一名黑客。这是一个不可奉告的秘密，所以当别人问“嘿美女，你工作是什么？”“你有男朋友吗？”“有时间一起去吃饭吧？”这些问题时，我的回答一律是：“没有工作。”“没有男朋友。”“没有时间。”

我敲开了少年的门，将资料放在了他的桌子上。

“你来了。”他淡淡地抬起眼眸，“这是什么？”

“是我从高阶网络库中盗取来的研究资料和进度，还有这一届所有新生的个人资料，方便您提前召集助手。”

“很上道嘛。”他抽出一份资料，随意翻了翻，“如果能继续这样以人类身份保持干下去，我保证你将在不久后转入银河研究院工作，成为真正的高科技人员。我会为你写推荐信的，毕竟你本来就是我的研究成果。”

“有劳您费心了。”我犹豫了一下，放下了准备开门的手，“还有一件事……您至今都没有告诉过我您的名字叫什么。”

“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吗？”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也难怪，毕竟我的记性不太好。重新介绍一下，我叫‘玖’，很高兴认识你，714号。”

3

我放松了身体，坠落在柔软的大床上。我将脸深深埋在枕头里，嗅出一丝清晨阳光的味道。室内气温自动调节到了合适的温度，我端起咖啡杯，随后将电脑也移到了阳台上的桌子上。这一栋公寓是上层特别提供的，我打开电脑，在键盘上有规律地敲击着。

今天的一切都是那样美好——如果我没有向楼下瞥去那一眼。

那一刻，我自认为我遇到了天选之人（我不大愿意称它为“爱情”，尽管有些自欺欺人），而且，我的本质尚是一名男性，只不过身体因数据而变成女性而已。莫非我的存库中也稍稍改动了一些特征？但是我心中有一百个不愿意承认自己是GAY。我的大脑认为这是很不理智的行为，虽然我的身体却提前行动了起来。我飞快地拿起白色的风衣套在身上奔下楼。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停下来，微微喘了口气，凝神地望着面前的先生。他同我长得很像，同样是莹绿色的眼眸，柔软的暗褐色头发，就像我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那一刻我忘记了我没有兄弟）。那位先生似乎看见了我，转头莞尔一笑。或许是我激素飞升的原因，我微微一怔，立刻站直了身体，将一缕卷发别在耳后，轻快地走了过去：“嘿先生，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您是？”

“啊，您叫我714号就可以了。”我望见了他双眼中的迷惑，连忙解释道，“这是父母为我起的名字，他们都在研究院工作，是货真价实的工作狂，所以才会给我起这样一个名字。我是这所公寓的一位住户，您貌似在这里站了许久了？我担心您是迷路，就下来看一看。不用担心，我只是喜欢帮助别人而已。”天知道我是怎么编出来这些话的。不过当我看见他释然的表情时，我也暗下松了一口气。

“是吗，那，多谢您了。”他略微尴尬的笑了笑，“我并不是迷路，我只是在等人。”

“是，是这样啊。”气氛突然冷了下来，我在身后绞紧了双手，有些懊恼地在心里忏悔。

“我想我等待着的那一位可能不会过来了。”他似乎是看到了我的自责，赶忙说道，“不过，为了报答您的好心，您是否愿意与我一同前往咖啡馆去坐一坐？”

“当然。”我微笑着将手搭在他伸出的手上。

进展似乎还不错。我暗中狂喜。

自然，后面的事也一切顺利。虽然我是仿真机械人，但是珍贵而不可取代的便是我拥有一切人类的情感与器官，而控制这些的却是由“大脑”中的资料库提供的数据，我的基因也是与人类完全相同的。

“你居然会与一个人类相恋？”玖有些意外，“你自己看吧。我不会干扰你的生活，毕竟你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算是一位真正的人类了。”

“感激不尽。”我微微点头。

“对了，714，你有没有觉得我跟你长得有些相像？你只顾着那位先生，却从来不注意一下我。是因为我天天给你布置任务导致你的厌烦吗？”他瞪着一双浅绿色的大眼睛，看似无辜地盯着我。

“当然不是。”我细细打量了一下，“眼睛，头发，脸型，都很相似。”

“我记得你好像跟我说过那位先生好像与你长相相似？”他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我只是随便说说。你有什么事就先去忙吧，我这里还有一些事情。”

“好的。”

“对了。”我走到门口，顿了顿，回头望着准备说些什么的玖。“714号，请你，再仔细看一看我的长相吧。”他眨了眨眼睛，笑着看向我。

4

我放下银质的刀叉，用一旁提供的餐巾擦了擦嘴角，“你记得我之前提到过的那位少年吗？他和我，和你长得都很像。”

“是吗？”拾崎，也就是那位先生，抬起头来，微微笑了笑，“那我们还真是有缘分呢。”

我靠在椅背上，将目光投向天花板的吊灯上。轻音乐回荡在餐厅中，静谧的阳光从等身高的窗户中照射在高脚杯旁，闪着淡淡的光泽。

“说起来，我也认识一位长得与我很相似的少年。”拾崎忽然略微严肃地盯着我，“他是研究院的顶尖技术人员。”

“研究院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我不由自主直起身子，“那，他的名字叫……？”

“玖。”刀叉与瓷盘碰撞的清脆声忽然响起，拾崎淡漠地擦着双手，“他经常提起一个仿真机器人，那似乎令他很自豪。不过那也难怪，毕竟这个仿真机器人的确做出了很多贡献。据他所说，那个仿真机器人拥有和他一样的双眼，一样的发色……”他突然止住了话语，站了起来，微微欠身，轻轻在我的耳边说道。

“目前职业是，黑客。”

“不知道您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我冷静地盯着他。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个秘密罢了，714号。”拾崎突然低沉地笑了起来。

“什么秘密？”

“难道你就不好奇吗？你没有认真思考过他今天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从你有意识的那一刻起，你就没有观察过我们之间的长相与联系吗？你就没有问过，你为什么要叫714号？”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的名字？那不过是一个代号。”

“那不是代号。你是他制作出来的第714个仿真机器人，所以他才称呼你为‘714’。”拾崎坐在座位上，似乎有些疲惫地将手支撑在额头上，“其实，我也是机器人，不过我是第713个而已。之所以我们长得很相似，那是因为我们都是‘同一个人’。我们拥有相同的基因与代码，我们执行着相同的任务。玖之所以要制作出这么多的仿真机器人，那也并非他本意。他也不过是被研究院所利用的木偶罢了。但是，他做了一件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事情。”

“什么事？”

拾崎顿时显得慌乱了些许。

“是这样的。”他不安地看了我一眼，“银河研究院之前的院长名叫燕然，就是她命令些许科技人员一起研究出了玖。接着，燕然命令玖为她研究出了各种成果，但是那违背了他的意愿。仿生人毕竟也算是人，只不过是科学的成果。按理来说，她应该将玖伴随着他的功绩公布于世，但是因为燕然的自私自利，就导致她走向极端的毁灭。”

“她怎么了？是被众人揭发了吗？”

“不，是玖将她推下银河研究院院长这个位置的。燕然没有死，只不过是被他換了一种形式活了下去。”拾崎看到了来自我的炙热的目光，赶忙解释起来，“就是用一种方式将她的意识，思想，都输入到一个芯片中，再将芯片植入某个仿生机器人的数据库中。”

“是哪个仿生人？”

“具体……你就亲自问他吧。”拾崎支吾着，眼神往一边瞟，“如果你不想后悔的话，那还是压住你的好奇心吧。”

“你不也是仿真机器人吗？我们两个的任务都一样吗？”

“我是他研究出来的失败品。这么说也不太合适，但是在研究出来我之后，他原本想将燕然的芯片植入给我，可是那个芯片与我的机制不太匹配，况且我的身份是‘男’，潜意识中与芯片‘女’这个设定不符合。所以他就把我排除在外，研究新的机器人了。继而我之后，就是你，第714号。”

“所以，我是第一个成功的试验品，而玖想要将芯片植入他满意的机器人体内……”

“当然是这……”拾崎猛然捂住了嘴，“啊不。等等，你要去哪？”

“你个骗子！”我推开门，气愤地瞪着站在玻璃皿前的人。

“那家伙的嘴还真是封不住。”玖叹了口气，转过了身。

“个子那么矮，心思还这么多。”我冷哼一声，“解释一下？我可是局外人，你和她的关系为什么要牵扯到我。”

“这样啊。”他静静地说，“你的一切都是我赐予的，帮助我不也应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或许，我也可以叫你燕然？”他随手拉下身旁的拉杆。随着巨大的响声，一道暗门从那面巨大的镜子后打开。

“这是？”我惊讶地怔在原地。在我面前的，是堆积成山的机器人残骸。

“不来和你的‘兄弟姐妹’们打声招呼吗？”他走到我身边，“你要知道，我的‘寿命’不长，都是燕然不断替换芯片，不断修理让我得以继续工作。但是，她‘死’了，没有人会再理会我。今天是我的极限，而你是燕然。”玖坐在那一座“山”下，轻轻靠坐着。

“这个场景真熟悉啊，不是吗？当初的我，也是像你这样无助。”话脱口而出，我后知后觉地捂上嘴，“这不是我说的。”我无辜地耸耸肩。

“我知道。”他愣了愣，随即笑道，“你的体内存在着两个意识，不过主权在你这里。”

“我能感觉到幸灾乐祸的感觉，但是我却并非如此。这真是奇妙的体验。”我将手轻轻抚在胸口，“我很害怕，我害怕我不再是以前的714号。”

“当然不会。话说回来，我还很对不起你呢。我什么都没有告诉过你，想让你伴随着燕然，去承受着她，而不是你的罪孽。但是现在也没什么可说的，因为我将会在此长眠。”

“我当然不会愿意去做这件事情。”我蹲下与他对视，“可是，我叫714号。”

他盯了我几秒，笑了起来。

“……嘿，714号。”

5

“你叫714号，对吗？”

“是啊，怎么了？”

“听着，我们两个可以合作，走向银河研究院的顶端。”

“什么？你又想要做些什么。”

“你可以按我说的去做，然后让我当回院长，你可以当副院长……”

“你又开始了，燕然。我，是714号，是永远听从于玖的714号。”

“你在跟谁说话？”拾崎疑惑地探出了头。

“不，没有。”我笑了笑，“是个秘密。”

叶开老师评：

刘鱼成奇运用唐传奇《杜子春》而翻转思考，竟然构思了如此奇特的一部作品。仿生机器人题材的作品，题目也起得好：《嘿，714號》。作为一个拥有男性意识，却是女孩身体的仿生机器人“714”，实际是研究所里一个少年天才研究员玖的研究成果，并且被玖设计为一个“黑客”。她能进入各种电脑，盗取各种资料，然后交给玖。她虽然是仿生机器人，却拥有了人类的几乎一切的特点，包括情感，包括爱与欲望。因此，她遇见了一个跟自己长得很像的男子之后，就产生了爱情。这个跟714长得很像的男人，其实是713，他们都是被创造者玖创造出来的，企图用以替换日益磨损的自己——是的，玖也是一个仿生机器人，只不过他已经太老了，虽然更新了九代，也已经很老了，他不得不再次创造：创造自己的主人燕然。如此看来，这个研究所岂非可以称为“银河研究院”？而714到底是仿生人还是仿生机器人呢？如果是菲利普·迪克《仿生人能梦见电子羊吗？》这种寿命很短的仿生人，你这个作品就比较有“时效性”，更合理。如果是阿西莫夫《基地》系列里的那种超级机器人，可以活十几万年的，那么你这里的时间跨度就非常大，只能是神族类型的“宇宙研究院”了。另外，你这篇作品里藏着一个特别的结构，那就是714虽然意识是男性，却拥有女性的身体，是对《杜子春》梦境的巧妙而完美的改编啊。这个被玖解释为某个程序的问题。后来虽然我们都明白了，他们是玖的克隆人，意识可能克隆自玖，但是为何非要是一个女性身体呢？这里可以考虑给一个更好的理由，让这个故事更加硬核。

总之，这是一部想象力悠然而深远的作品，有太多可思考的空间，我读完忍不住浮想联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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