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有点甜
2022-03-10水生烟
水生烟
如果你在青春期里受过伤,就会知道那时候的伤口最难愈合、结痂,稍一抻动就会流血、复发。
1
我不想去参加同学聚会的主要原因是不想遇见俞青峰。当然了,估计他也不想见到我。不过通知我的那位同学说他有事来不了,我信了。于是我们就在去往郊区的大巴车上狭路相逢了。
情报有误且十分有误,俞青峰说烧烤是人类最原始的烹调方式,所以他提供了此次户外烧烤活动的场地和全部食材。据说他有一座农场——我的眼前画面徐徐展开:奔跑的骏马、啃草的肥牛、云朵一样的羊群……
我对俞青峰刮目相看。没错,我就是这么浅薄。
大巴车上一片欢声笑语,显然大家都和我一样浅薄,并且表现得更明显,他们的提问就像体育课投过的标枪,精准而有力地飞向俞青峰,差点儿将一路行程变成他的个人专访。
不知道俞青峰会不会有一点后悔,他的钢铁厂中学的老同学们,在跨越了十年光阴之后,对个人身家和男女关系充满了变本加厉的敏感与好奇。
大概为了转移尴尬,他将目光转向了我。好吧,权当他是在向我求助。
我冲他打了一个刚见面时就该打的招呼:“你好!”
俞青峰笑了,“好久不见!”
人艰不拆,我没有说出我们上个月才刚刚见过面的事实。
我和俞青峰之间有一种奇怪的气场,就是当我们俩开始对话的时候,身边的同学们就各找聊伴去了。只是,在各种内容的对话声中,我仍然捕捉到了一句:“石头开花马生角。”
像被标枪精准地命中了要害,我一下子黑了脸。
俞青峰正将一罐扯开了拉环的可乐递给我,我没有接。
我不伸手,他也不收手,大巴车颠簸了一下,就把可乐洒在了他的衣襟上。
车上的座位不知怎么就发生了变化,俞青峰坐到了我的身边,他低声说:“杜若,你要是这样的话,我的牛羊可就死得太冤了……”
2
“石頭开花马生角”是俞青峰说过的话。
全句如下:“我才不会喜欢杜若呢,除非石头开花马生角!她长得又不好看,还那么胖!”
那年他十六岁。也许如今二十六岁的我,不该计较他当时的年少狂妄,但事实上我从来不曾忘掉。
十年前的钢铁厂正处于倒闭前夕,钢铁厂中学也跟着纲纪废弛、学风涣散。那年春天,学校里流传着一封情书的抒情内容,被截取着各个片段,风传在师生中间。
没错,那封情书的作者就是我。而收信人是俞青峰,所以他才会那样果断而决绝地矢口否认。丢脸吗?当然。
我高估了自己的智商,把信夹在作业本里就上交了。我还高估了自己的文笔,低估了人们的想象力和八卦程度。
青春是一段奇异的人生时期,那时候的我们最皮实,却也最脆弱。
如果你在青春期里受过伤,就会知道那时候的伤口最难愈合、结痂,稍一抻动就会流血、复发。我不知道该去恼恨谁,因此就把所有的情绪都堆放在俞青峰身上。
后来他联系过我几次,我都没有理他。最矫情做作的一次,我居然给他发了三个字:“我恨你”——想起来真是让人羞愧得无以复加。
直到上个月,钢铁厂家属区长大的孩子们扎堆儿结婚,我和俞青峰一不小心就坐到了同一张桌子前。成年人表达讨厌的最体面的方式,大概就是视而不见,所以他没跟我说话,我也没搭理他。
司仪在台上调侃着新郎新娘,俞青峰笑得挺开心,后槽牙都快露出来了。
从酒店出来的时候,他叫住了我。大概不知道说什么好,踩在喷花彩屑和玫瑰花瓣之上,他对我说了好几个“对不起。”
我忽然想,有些话我有必要跟他说清楚。比如当年的那封情书,我也不完全是写给他的。而是青春期里鼓荡着的,却又无处抒发的胸臆,我的表达对象不仅仅是俞青峰,更是想象中的美好载体。他更接近于我想象中的那个人,他理解、宽容、坚定、英俊,他拥有着一切美好的品格,他无所不能。
那当然不会是十六岁的俞青峰,但我目光短浅,在目所能及处,他最优秀。我为自己的酣畅抒情沾沾自喜,却早已成了别人眼里的笑话。
“我不喜欢你。”二十六岁的杜若,对二十六岁的俞青峰说。
“好。”他笑着回答,他可真是莫名其妙。
他又笑:“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你的……那封信真的写得挺好的。”
我虚伪的体面再也假装不下去了,我说:“滚!”
3
天空那么蓝,云彩那么白,春天的绿野一望无际,风也微微甜。我不知道俞青峰的农场有多少牛羊,但烤肉喷喷香,热油滴在红炭上,滋啦啦的响声热闹非凡。
在肉香和酒精的作用下,说话不着四六很快就出现了人传人的现象。而东道主在被不停地吹捧和打趣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才不想再听见关于马和石头之类的字眼儿。
不远处有一条河,我打算去走走。阳光下河水波光粼粼,清澈的浅水里有成群的小鱼在游来游去。我想拍张照片,从口袋里掏手机的时候,却一不小心把手机掉进了水里。
鱼儿们惊得四散奔逃。我赶忙蹲下身,一把将手机捞了出来。
行吧,我承认我一上午都心慌意乱。身后有人在叫我,“杜若!”
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了,我赶忙将湿淋淋的手机塞进衣兜,我说:“没事,我洗个手。”
于是俞青峰也蹲下来洗了个手,可是他洗完手却仍然没有走开,他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映在水里的影子。
我心慌张,我心焦急,我二十六岁了,这个样子好没出息。而且,我还想晾一晾刚才掉进水里的手机。
我转身朝人群里走,他却又叫住了我,他说:“杜若,我们谈谈好吗?”
“该说的话,我上次都说过了。”
“就当作是休止符吧,我们重新开始?”
4
如果可以,我真想告诉平行时空里的那个自己,不要写那样一封信,要做一个小心翼翼的人,平平淡淡、安安全全地度过十六岁。
可是,谁在青春里没有做过一桩半桩的荒唐事呢?就算我没有遇见俞青峰,还可能遇见王青峰、李青峰,他们陪我长大,帮我修正人生。我又何必恼恨他。
同样道理,生活里又不是没有王青峰、李青峰,我又何必介怀俞青峰?
我换了新手机,导出通讯录时顺手删除了一些人,退出了几个微信群。我不再去参加任何人的婚礼——因为曾在婚礼上重逢,我总有一种错觉,参加婚礼就会遇见某个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以认真工作,来保证好好生活。虽然工作有可能会让人变成行尸走肉,但不工作的话,不仅会变成行尸走肉,还会胡思乱想。
然而,不参加婚礼也躲不开某些人,就像春天躲不开夏天。
夏天对春天的渲染和侵占是一寸寸的,等到恍然明白,已经是夏之光景了。
作为钢铁厂老同事的儿子,俞青峰开始频繁代替他的父母来看望我的爸妈。初时他是避开我的,后来就专挑我在家的时候过来。我爸妈对于他的到来总是显得很高兴,就像捡了个大儿子。
而每当他到家里来,我爸妈就会忽然变得很忙,总有各种各样临时的事情需要出门办理。
天气渐热,俞青峰对我说:“要不还是咱俩出去吧?”
我随口问:“去哪儿?”
他张口就来:“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我真的不习惯这样。我害怕我说出口的任何一句抒情的话,下一秒就会被人在讲台上大声复述、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十年了,可我心里仍有郁结,不知道怎样纾解。
或许他也有,因为他忽然说:“其实你长得很好看,也没有很胖。我当时……你知道的……”
可我终有一天会变得不好看,也许还会圆滚滚的像个河豚,外表有刺,内里有毒。
“没关系。”他说:“我喜欢山林野地,还喜欢吃肉,我以后可能会是个粗糙的黑胖子!”
我想象了一下面前这个人变成黑胖子的模样,觉得很有喜感,忽然很想参与这个过程。
所以,我愿意试试看,在有生之年,再写一封信,仍书他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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