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未央
2022-03-10桃良秀蔓
桃良秀蔓
那个夏天依旧温凉如初,翠竹长青,可竹林阴翳里,从此再不会有一个温润明朗的男孩站在那里等她。
楔子
程青初上大学那年,从一个翠竹长青的南方小镇来到这个陌生的偏北城市求学,倒没有因为水土不服而闹什么笑话,却为满校园粗壮的梧桐树小小惊讶了一番。
她的发小夏小微常说,北方冬天很长,夏天很短,而且没有满眼碧青的翠竹,以后一定不要去那里上大学。
那时青初只是笑着,不置可否。
原来真的没有,一棵也没有。不过区区三四百公里的距离,那个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小镇,就被隔离在似乎很遥远的记忆里。枝丫交叉弯成青绿色的穹隆,初秋微弱的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在地上,喧闹的球场上一群穿着球衣的男孩挥汗如雨地奔跑,却唯独没有那年印着七号的蓝色球衣。
她蹲下身来,用凋落的枝丫在水泥地面上划出歪歪扭扭的三个字。
那个名字如梦似魇,却让她瞬间泪如泉涌。
路远舟。
一
十五岁那年,程青初第一次见到路远舟,是一个夏末的傍晚。
在学校的篮球场上,他穿着七号的蓝色球衣,旭日暖阳里明媚得如同镇上成片生长的葱郁翠竹。
其实未曾有什么衣袂翩跹,一眼万年的惊才绝艳,不过是斑驳光影里那个挥汗的少年扯起衣摆在颈间胡乱抹了一通,便让她在之后的岁月如流里,不知不觉记了很多年。
也是那天晚上,青初第一次在自己家里见到了路远舟。
他穿着纯白的T恤,额头密密的细汗浸湿了几缕碎发。看到青初,他笑了起来,微喘着气和她说了第一句话:“你好。”
她尚未及回答,路叔叔便一把将他拉开,责备道:“还不快去洗洗,这一身臭汗。”
他说完转过头看着青初:“青初,你别介意啊,这是我儿子,最近他妈妈那边出了点事,我和你妈商量了,就把他接过来住一阵子。”
他的笑容有些许局促,却又和路远舟一样,温和,明朗,带着暖意。
青初想起十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路叔叔的场景,和今天几乎如出一辙。
那时她由妈妈挽着,怯怯叫了一声“路叔叔”。男人生涩地应着,后来她便不再是没有父亲的野孩子了。
可青初心里明白,或许有一个孩子因为她和妈妈,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但路远舟似乎并不像青初设想的那样,对她们充满敌意。他和路叔叔的关系很好,对父亲的再婚也并没有什么微词。只是对于他的母亲,一直只字未提。
这个世界上似乎总会有那样一些人,他们生来就带着聚光灯,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众星捧月的能力。
夏小微是这样的,路远舟也是。
青初怔怔盯着年级大榜最上面那个熟悉的名字,呼吸困难地想。
红彤彤的四页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可第一个拓进她眼里的,还是“路远舟”三个字。
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哪怕只是在脑海里自顾自描摹也足以令她心跳不止的名字。
“这个叫路远舟的转学生好厉害,才来了一个多月就拿了第一,连夏小微都没考过他。”
“人家毕竟市一中转来的嘛。”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青初黯黯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往教室走去。
预备铃响的时候,青初几乎是和老师一前一后走进了教室。
“这节课我们讲一下形容词。”老师摊开书,敲了两下讲台,教室里仍旧没有安静下来。
“那我让你们来讲好了——”李老师有些愠怒,目光扫视一圈,落在靠门那个正拉着同桌窃语的同学身上:“从第一组里面那个同学开始往后,每个人站起来说一个形容词。”
青初下意识向前望去,第三个就是她。
两个词语到底说得快,青初还没想好就被迫站了起来,脑海里快速闪过一个又一个词语,却好死不死一个也捕捉不到,一时间嘴巴張了又合,紧张得舌头都有些打结。
“咚咚咚”,忽然有人敲了敲门。
半开的窗户渗入廊下稀琐的人声,青初的大脑开始嗡嗡作响。她惶然而局促地站在那里, 直直望向门边挺立的少年。
“打扰一下李老师,我来送十三班期中考的化学卷子,”路远舟向前跨了两步,颀长的身形没入温润的光线里:“徐老师说,卷子右上角折起来的同学晚自习前去我们班找他一下。”
他把手里一沓试卷放在第一排同学的课桌上,状似无意地向室内扫了一眼——青初就那么突兀地撞进了他的视线里。
那一刻青初恨不得变成一只鸵鸟,把自己窘迫通红的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去。
路远舟笑了起来,微颔了颔首,和煦日光里一张清隽的面庞让青初心里酥了一瞬,像是渗入了蜜一般泛起甜意。她脑海里浮现出邻居院墙外那片蓊郁修长的翠竹,在饱满日光里葳蕤而立,于是一颗心竟也跟着明朗起来。
“brilliant。”她说。
“什么?”老师没有听清。
“b-r-i-l-l-i-a-n-t,brilliant,明亮的,灿烂的。”
已走至门外的少年脚步一滞,倏然漾开了嘴角。
“坐下吧。”
二
看到自己化学卷子折起的页角时,青初心里拔凉拔凉的。
她下了课还没顾上吃饭就战战兢兢地上了楼——路远舟他们班在三楼。
比起被老师单独约谈,更让青初觉得惴惴不安的,是她和路远舟的化学老师是同一位。
而后面发生的事,让她深深领会到了墨菲定律的奇妙。
那天楼道里很嘈杂,青初逆着一簇一簇的学生向上走,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转角突然有个男生一边同后面人说着话一边急急地往前走:“快点啊路远舟,再晚要没饭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只是愣了愣,便被人撞得重重退了两步,腰被扶手一拦,回弹的力磕得她闷哼了一声,手里夹着卷子的课本也摔了出去。
“对不起对不起!”那男生回过神来,连声道歉。
青初摆了摆手,正要回他,眼角的余光不经意一瞥,心里突然警铃大作——路远舟已经捡起了她的课本,抽出了那一小半已然裸露在外的化学卷子。
“欸?妹子你这卷子还真是考得挺——”撞倒她的男生先凑上前去看了一眼,戏谑地说了半句,被路远舟不着痕迹地用手肘顶了一下胸口,于是讪讪接道:“挺……有上升空间哈。”
青初尴尬极了,脸涨得通红,伸出手正要去抢,路远舟把卷子递到她眼下,指着第三道选择题问:“二氧化碳的相对分子质量是44,这题蒙也该蒙0.44g啊,你怎么想的?”
青初抬头看他,面露难色:“我没有蒙,我真的很认真在算的。”
“……”
路远舟有些哭笑不得,动了动嘴角,竟被她噎得哑口无言。
愣怔间,青初一把夺过书本和卷子,侧身跑了过去。
“我去找老师了。”
教室内团团围了十来个人,青初叹了口气,木然站在外围,低头看着鲜红一片的卷子,懊恼又颓丧地想,现在她在路远舟心里的形象一定差极了。
那天她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连老师最后说了些什么都记不大清了。
结束的时候天已经暗了,青初一边下楼一边看时间,心里凉了半截——她还没吃饭呢。
想到这里,她加快了步子。走到一楼的楼梯口时,略怔了一怔:她看见路远舟半倚在窗台上,左手似乎提着一只塑料袋,手腕上环悬着的校服外套将袋子里的东西遮去了大半。
“路远舟?”青初叫了一声。
他循着声转过头看她,直起身上前几步,将左手提的东西递过去:“食堂已经没饭了,顺手给你带了一份。”
青初定了定神,有些犹疑地接过来,连谢谢都忘了说。
“这个点晚坐班老师应该进教室了,在这里吃吧。”路远舟甩了两下手里的外套,一边穿一边往右退了退,把窗台让了出来。
青初低着头走上前,在窗台上解开塑料袋,哗哗的声音和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一并回荡在耳畔,清晰却并不真切。
“程青初,你好像……很怕我似的。”
她正要打开盒盖的手滞了一滞,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当即否决:“没有。”
后来青初其实想了很久,明明平时在他面前维诺到一句话都说得磕磕绊绊,为什么那两个字却脱口得那么轻易和坚决。
大概是从那个少年很自然地站到她右侧,帮她挡去吃饭的窘态时,她心里所有的罅隙就已经填满了他好看的侧脸。
“程青初,”他笑得温润,如同暑气尽散的深秋,在她心里投下一片荫凉,“我帮你补化学和物理吧,”路远舟偏过头看她,微弱的灯光打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在眼下拓出一圈阴翳来。他顿了顿,笑得有一丝晦涩:“但……你要教我历史和政治。”
青初脸上闪过一抹讶异,一颗心被他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惊得风波骤起。
“我看过年级各科排名榜,你的史政和我的物化排名差不多,都很靠前。”
嘈杂的人声掩不住他平和而温雅的嗓音,青初心里突然疯了一样雀跃起来。她低下头拣着饭盒里的菜,平复了许久才堪堪压住心下喜悦。她不好意思抬头看他,状似无意地用筷子戳了两下,咽了咽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好。”
也许在他眼里,她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一无是处吧?
三
理科生一言难尽的文科大概和文科生一塌糊涂的理科一样,都是全国统一的。
青初咬着笔生无可恋地想。
就好像她永远无法从一堆纷杂的数据里快速找到解题思路,路远舟也一样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选项错在和题干无关。
青初蹙起眉,指着卷子上一道选择题,憋了一股坏劲问他:“这题蒙也不该蒙这个答案啊,你怎么想的啊。”
路远舟揉了揉眼睛,一时间竟找不出话来驳她,憨憨挠了挠后脑,无可奈何地笑了起來。
后来的很多年,青初一直时常想起这个夜晚。因为那天她第一次发现,那个看起来令她望尘莫及的少年,好像并没有遥远到不可企及。
这世上所有的感情,都是自人心始,亦是自人心终。而他们的相处,渐渐地也像自然增长的分数一样,每一分都水到渠成。
那三年仿佛久长到沧海变桑田,又仿佛短暂到一切光阴的流驶,都不过是眨眼之间。
后来他们终于历尽艰辛,跌跌撞撞站在了高考面前。
转折和情感一样,看似突兀无从溯源,其实每一步,都有迹可循。
“路远舟,我喜欢你。”
日暮向晚,风轻轻吹过茂盛的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结束了高考的校园里熙攘喧嚣,夏小微一袭洁白的连衣裙,站在日落余晖里笑靥如同带着晨露的栀子花,明媚而耀眼。
那样的画面青初其实并不陌生,她曾在过去三年里见过无数次:夏小微昂着头走在路远舟身边,侧着好看的面庞和他说着话,路远舟插着口袋,偶尔点头或是摇头。
只是那是青初第一次隔着同样远的距离,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砰”地一声在耳边炸开来,然后四下嘈杂的声音争先恐后地涌进耳朵里。欢喜的,失落的,期待的……青初不知道哪一种声音是属于自己的,或许都不是,又或许都是。路远舟似乎要转过身来,她慌忙低下了头,站在喧嚣来往的人群里手足无措,心如擂鼓。
那个少年或许望其项背,可终究也只是望其项背罢了。哪怕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也只会是最甘冽的那一汩吧。
那天青初一个人走过长满翠竹的院墙,蓦地抬头竟看见路远舟站在那里。
她怔怔地停下脚步,路远舟颀长的身形动了动,一双眼睛在暮霭微沉的静谧里闪着熠熠的光。
他侧了侧身,示意青初跟上来。
青初小跑着上前,惴惴走在他身侧,木然僵硬的身体里,一颗心剧烈地跳动着。
“程青初,”他忽然郑重其事地开口,声音却掩不住一丝颤颤:“以后……我们去一样的大学好不好?”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细微却隽永的足音似乎一下一下踢在她心上。青初好像聽到夏小微说那句话的时候羞怯而紧张的声音,这句听来令人面红耳赤的话语,从她的唇齿之间跳脱出来,似乎带着与生俱来的魔力,让她想起过去这三年里亦步亦趋的自己,还有她内心深处如翠竹般一日日蔓延生长的欢喜。
“好。”
她的声音轻缓却郑重,和着初夏湿润的微风送进路远舟的耳朵里。梅雨时节的空气里总是带着湿润清新的甜气,青初抿着唇应着,一颗心像是在这湿漉漉的空气里沾上了水气一般,暖暖糯糯的。
路远舟停下脚步,在她讶异的眼神里向她伸出右手:“走快一点。”
少年的手掌已经宽阔得几乎可以包裹住她的一只手,路远舟的掌心湿湿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远处传来杂乱的蛙声和虫鸣,和青初此刻的内心一样慌乱无比。
四
出成绩的第二天,路远舟接到了妈妈打来的电话。他匆匆忙忙地赶了回去。
他回来的那天,下了一场好大好大的雨。
青初刚刚从夏小微家里回来,院门没有关,客厅里亮着灯,瓢泼的雨点重重地砸在她的雨伞上,她冻得几乎僵硬的手紧紧攥着伞柄,任呼啸的风夹杂着滂沱的雨声包裹住她单薄的身体,像被一根钉子牢牢钉在那里。
“为什么?为什么你都如愿以偿了却还是不肯放过他们?”
“是你亲手把他们送进了监狱,让我妈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永远不会。”
……
那些断断续续的嘶吼和质问,最终还原了一个残酷的真相。
当初举报路远舟的妈妈和舅舅走私,令他们锒铛入狱的,是程青初的妈妈。
尽管那是在面对对方声色俱厉的威胁时不得已而做出的选择,可每个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去同情受伤害更大的那个人,看起来毫发无损的赢家,就是凶手。
那个夜晚在青初后来的记忆里只剩下呜咽的风,庭院里微弱的光下连成一片的雨幕,妈妈掩唇而泣的无奈,还有比雨声更大的开门声。
路远舟出现在客厅的门口,肩上的水珠在昏黄的灯光下愈发清晰。
他撑开伞,颀长的身影没入雨中,越来越近。
地上蓄起的水洼被他沉重而急促的脚步踩得四处溅落,瞬间浸湿了她的裤脚。凉意从足尖蔓延,穿过胸腔和双臂,一直泛上额顶。
“路远舟……”她的嗓子哑得厉害,缓缓伸出的手只捕捉到一片湿凉。
他停了一停,静默良久,静默到青初几乎能够隔着雨声,听见他沉重的呼吸。
或许对路远舟而言,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无辜者。一切出于任何原因的解释和挽留,都只是一个罪人信口雌黄狡辩的借口。
那方小小的雨伞,仿佛将他们隔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错过是横亘在几乎所有青春里一道深长的沟堑,淹没了无数无疾而终和无人问信的秘密。
她没有再开口,他终于也没有回头。
两不相干大概是最伤人的谶语,让她兜兜转转了那么多年,以为到达了终点的时候,却发现终点原来仍旧是起点。
五
青初再次见到路远舟的时候,还是在那片翠竹茸郁的院墙外。
仿佛年少时做了关于某个少年的梦,第二天见到本尊会觉得脸红羞赧一般,青初觉得夏末带着凉意的风也没办法将她滚烫的脸吹得平和。
“你改了志愿。”他说。
不是问句,是陈述句,斩钉截铁的陈述句。
她心里陡然一凉,却如鲠在喉:“我……”
“你的分数明明可以进二志愿学校的档,这样我们还可以在一个城市。”
“因为夏小微,是不是?”路远舟伸手握住她单薄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丝嘲讽:“不然志愿和我填得一模一样的人不会是她,和我去一个学校的人也不会是她。”
夏风微凉,吹起少年的衣角。那些没能履行的承诺最终都变成了一张毫无意义的空头支票,和她那个单薄寡淡的“好”字一样,脆弱得不堪一击。
路远舟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我以为你会说,是因为你妈妈,所以没办法面对我。是因为介意我们之间的关系和身份,所以不愿意和我在一起。那样我至少会觉得心里好受一些,会觉得主动权依然在我手里,会觉得一切都还有回寰的余地。”
“可我现在明白了,你会这样谦让,不过是因为不喜欢,所以不在乎。”
“我一点也不喜欢夏小微,一点也不。”
那个夏天依旧温凉如初,翠竹长青,可竹林阴翳里,从此再不会有一个温润明朗的男孩站在那里等她。那个生命如同青玉翠竹一般的男孩,那个让她深深深深喜欢的路远舟,曾是她黯淡无色的青春里,唯一一抹斑斓。
程青初的大学生活,平淡得像一杯白水。
接到夏小微的信息时,青初正和往常一样在图书馆里自习。那已经是她在这里度过的第四个冬天了。
那天夏小微戴着厚厚的围巾和针织帽,远远向她招着手。
她还和以前一样好看,笑起来眼睛像弯弯的月牙:“我来这边看男朋友,顺便来看看你。”
青初一怔,动了动嘴唇,夏小微知道她想问什么,于是接着说:“不是路远舟。是我们高中班上一个同学,叫袁旭,现在也在你们学校呢。路远舟……嗐,我这么优秀的女孩子,被拒绝的次数多了,总是没面子的。”
青初没有接话,夏小微歪着脑袋,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往事:“高考结束的时候,我和他表了白,他却说他喜欢你……真是狗血的剧情。”
“我从小就争强好胜,但一直自诩是个理智磊落的人。只有那个夏天不择手段地改你的高考志愿,第一次让我觉得原来我内心深处藏着一个这样肮脏龌龊的自己。”
“其实不过是嫉妒你,有些事你或许不明白,可我们局外人却看得一清二楚,”夏小微释然地笑了起来,眼神里只是感慨:“路远舟有多喜欢你。”
“他成绩那么好,为什么要去补对他成绩提升意义并不大的史政,明明不喜欢南方的湿润和炎热,为什么还要留在南方上大学。”
寒风凛冽,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时光同记忆粘连,过往的一幕幕在青初脑海中迅速闪过,清晰却又不那么真切了。可关于路远舟的每一帧,他都笑得和煦而温润。
夏小微拉了拉围巾,呼出的热气在晦涩阴冷的空气里很快消散。
“……这么长时间,你就从来没想过去找他吗?”
青初愣了愣,好像浑身的血液都被这寒风吹得冻住了。
其实她不是没想过去找他,她只是害怕,怕他会像那个雨天一样转身离去,怕听到他对她说,是你妈妈害了我妈妈,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她更怕会看见他搂着一个像夏小微那样优秀的女孩子,说,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
路远舟走得太快太远,这些年她跟得步履蹒跚,跟得跌跌撞撞,却始终望尘莫及。他的路远比小镇蜿蜒曲折的路远得多,他的前程是她即便风雨兼程也无法抵达的远方。他像是青初在过去那些盛夏里做的最漫长也最美好的一个梦,梦里她那样卑微渺小,而他的生命却永远明媚瞩目,饱满如青玉翠竹,带着年轻生命诚挚而蓬勃的朝气。
夏小微轻轻叹了口气:“其实路远舟来找过你,就在两天前。”
“那天是早上七点多,太早了,袁旭要去车站接我,看见他一个人站在校门口,就问他找谁,他说找程青初。”
“袁旭说要打电话给我帮他叫,他又说不用了,后来一个人走了。”
“还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过几天他要出国留学了。”
六
有人说,每个人的通讯录里,都躺着一个你想打却又不敢打的号码,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你想忘却又不敢忘的人。
而程青初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躺在她通讯录里想打却不敢打的电话号码,最后竟会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处境里被她拨通。
“路远舟……我……我在火车站这里迷路了……你能来一下吗?”
电话那边路远舟一时未答,青初努力抑制着想哭的冲动,黑夜里几乎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终于,他沙哑的声音隔着屏幕响起来,讶异之余却满是急切:“哪个火车站?”
“集青市的火车站。”
一天一夜的火车,青初在晃荡的车厢里只浅睡了两三个小时。下了车,原本就有些路痴的她差点连出站口都没有找到。南方的冬日湿润温和,青初昏昏沉沉地竟然上了反向的公车,迷迷糊糊坐了三四站无意间瞥到车上的站点表才发现好像和手机导航里的不一样。
下了车她绝望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最后一班公车也没有了,偶尔有出租司机停下来用她不太能听懂的方言问她要不要搭车,她脑海里却满是那些“女大学生被拐卖深山”的新闻,心里懊恼又恐惧地想真是不该点开妈妈平时给她发的那些链接。
路远舟循着青初发的定位找到她的时候,已经快到九点了。
她还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针织的围巾遮住了几乎整张脸。她僵硬的右手举着电话,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站牌下面。
“青初!”
夜色如墨,霓虹闪烁的街道上车流滚滚,四下里尘灰并起,交错喧扰的鸣笛声浮动在昏黄的光线里。
他越过不宽不窄的街道,拨开一片嘈杂,踏着霓虹而来,宽阔的手掌倏然捂住她充斥着喧嚣的耳朵。
那两个简单普通的字眼青初曾听他叫过无数次,可唯独鼎沸人声里的这一句,如同雨霁云散,长夜初尽,令她严丝合缝的一颗心,渐渐渗进了许多希冀。
“你……你是不是要出国了?”青初带着泪痕的脸在路远舟的两臂之间抬起,她皱起眉,急急地问他。
他一怔:“谁告诉你的?”
“……夏小微昨天去找我了。”
路远舟没有回答,放下双手接过行李箱,把她的手揣进他的上衣口袋里。
他的掌心干燥却温暖,不像那个傍晚湿润而带着凉意。
“你来了,我就不走了。”
好像时间过去了半个世纪那样久,他轻缓而带着笑意的声音才透过有些浑浊的空气不紧不慢地传过来。衣袋里他的手慢慢收紧,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暖意渐渐包裹住她。
原来漫长寒冷的冬天,真的只有北方才有。
路远舟说:“夏小微把改志愿的事告诉我了。”
“程青初,我跟自己打了赌,赌你会不会来找我。如果你不来,我就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突然顿住脚步,转过身去,青初低着头,冷不防撞上他坚实宽阔的胸膛。路远舟修长的双臂很轻易地箍住她瘦削的肩膀,略有些干涩的嘴唇触上她微凉的额顶。
那一刻仿佛万物寂寂,时间凝滞,青初听到不远处火车“呜呜”开动的声音,载着满车归心似箭的人们踏上属于自己的归途。
不知是谁的心跳,在如墨的夜色里急促而剧烈。
她回过神来,后退了半步,不敢抬头看他,暗自庆幸这黑夜遮掩了她绯红的面色。
“我……我报了你们学校的研究生。”
路远舟愣了一下,继而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揉了揉她有些凌乱的短发:“所以你这样着急地跑过来找我,是希望我能贿赂你的导师,让他将来在复试的时候破格录取你吗?”
他的玩笑来得有些猝不及防,青初抿了抿干涩的唇,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她轻轻踮起脚尖,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将自己滚烫的脸埋在他的左肩。
她吸了吸鼻子,终于带着一丝哭腔,在他耳边哽咽着:“路远舟,我很想你。真的……很想很想你。”
程青初怯懦了很多年,唯有那一天一夜颠簸的火车,她比他更有勇气。
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夜凉如水的晚上,路远舟在繁杂的虫鸣声里,用极尽温柔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程青初,我喜欢你。
他说,路和程两个字,只有赋予了速度和时间才有意义。
所以当你追上我,加速度都为零的时候,我的时间就会戛然而止,一切才终成定局。
尾声
很多人说,那些根植于青春,成长于少年的傾慕和喜欢,最美好也最残忍,最真挚也最脆弱,最不易察觉,也最难以分辨。
可是路远舟却清晰地记得,那个看起来寡言畏怯的程青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被他放进了心里。
明明是那样一个讷于言的姑娘,讲起历史题来竟也能侃侃而谈,掷地有声,好像这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史,都完完整整地装在她的脑袋里。
她眼里有光,心里有方向。书上寥寥数笔的人物,在她口中都有丰富而完整的灵魂。
在路远舟眼里,青初从来不是外人眼中隐忍退却的样子。
所以当他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到了那里的时候,他还是犹豫了,不是没有勇气见她,而是怕看到一个默不作声的程青初,怕他的奋不顾身,终究只换来一个无功而返的结局。
于是他宁愿选择等待,尽管这场等待是一场永远猜不到结局的艰难博弈,但他愿意赌,因为那个最初让他喜欢上的程青初,从来不是卑微怯懦的样子。
她愿意争取和靠近,他也才愿意把她没敢走完的路通通补齐。
责编: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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