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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春意迟

2022-03-10言峭

南风 2022年2期
关键词:郡主东阳

他向前一步,任由利剑刺透胸膛,鲜血坠落在黄沙上,开出一朵朵荆棘之花,宛如酆都城的彼岸花。

言 峭

作者简介

言峭,00后,计算机专业在读,生于中部,学于西北,兴趣广泛。心中有一方小世界,那里有江南烟雨,亦有黄沙漫天,笃信文字带给人的力量。

与《南风》相遇在最美好的时节,我刚好成长,她一如既往的美丽。

编者按:

世人为寻光而行,萤火之光也被奉为珍宝。若是有一日,光芒逝去,希望不在,隐在其后的龌龊又是怎样的怵目惊心,令人心灰意冷,形销骨立。可是不会的,真正的温暖之光怎会忍心见她失意潦落。

本期我们将会跟随《南风》作者言峭进入一个瑰丽苍凉的世界,那里手可摘星辰;那里秋日忽见雪;那日春日迟缓;那里有豪华的牢笼;那里有寒梅下最惑人的初见,可那里也有隐匿在黑暗中,掩其光芒却时刻为爱嗜血的利剑……

(一)

今年是宣宸五年,朝云之變的第五年,东都没落的第五年,亦是征北将军江邰雎阵亡的第五年。

自入秋以来,东都城长郢便闭了城门,不过一月的光景,本就萧条的城池就披上了土色,亦是哀色,孤雁盘桓,不过顷刻就坠入苍黄四野。

北方延羌族人蠢蠢欲动,延羌烈将军率骑兵十万自幽城河举兵向南,日行百里,不过半月便拿下东州七城,以破竹之势直奔皇城朔金的第三道防线——东都。

宣宸元年至今,北方诸部屡屡作乱,兴帝姜虢十七岁登基,少年帝王,见尽人间诡谲,起初对部族采取怀柔政策,嫁嘉和公主入北方,边境稍得以安定,两年前,老延羌王病逝,北方大乱,不过一年时间,新延羌王便撕毁了先前订立的条款,不朝贡,不述职,不约束下属,任由士兵欺压奴役边境百姓,如今更遣延羌烈举兵进犯,扰得边境民不聊生。

东都城墙上旌旗高挂,守卫将士严阵以待。城墙下列着乌压压的人群,为首的将军穿金甲,右手袖管空空,左手执长枪,上半张脸藏在镂空金面具中,只露出流畅的下颚,锐利如鹰隼的眸子直视城墙之上。

“五年不见,朝华郡主风采依旧啊。”

城墙上的女子身穿红黑烫金绣云战袍,高束发髻,秀丽的面容上一片平静,“五年过去,纵世间名医千万,将军还是无法得健全之身,真是遗憾。”

延羌烈轻笑一声,也不恼,抬手夹住自城墙射下的箭,嘴角勾起一抹讥诮,“郡主还是再去校场练练吧,莫要辱了邰雎兄的一世英名。”言罢大手一挥,扭头带大军离开。

“你不配提他。”

覃千梧的面容这才有了一丝波动,延羌烈的挑衅令她想起了好多年前,彼时峰台书院还没有关闭,江邰雎尚在人世。延羌烈本不姓延羌,乃中书令萧恒之子,母亲是朔金贵女,祖荫丰厚,因其生着一张皎月脸,清风姿,又有门第相承,在朔金可谓风头无两,后来名震一方的江邰雎都成了他的陪衬。那时的朔金繁荣昌盛,百花齐放,重商也不轻农,不设宵禁,轻徭薄赋,先帝改革教育,给女子平等入学的机会,覃千梧正是因此入的峰台书院。

也是在这里,覃千梧遇到了江邰雎,萧洌,以及姜虢。

江邰雎出身不高,乃吏部侍郎江厚庶子,本无缘进峰台书院,更无缘做太子伴读,由于年少时在中秋宴上以一首七律诗闻名天下,得到先帝青睐,这才一跃龙门,来到天子脚下。

覃千梧与江邰雎的初识是在兴安城外,彼时烟花三月,东阳王覃冲受丞相邀于泛月亭相聚,朔金显贵皆会于此,覃千梧见惯了东都的淳朴民风,初来锦绣辉煌的国都只觉惶恐,借以身子不适提前离场。

泛月亭外有百亩海棠树,树树交映,锣鼓乐声被海棠花拦在朦胧月色外。宽广如白炼的兴安河奔驰而过,河上扁舟以航,东都黄沙漫天,在过去的十一年,覃千梧从未见过此番情景,只听话本子上讲泛舟赏月,才子佳人一遇从欢。

(二)

在河边租了一只船后,覃千梧便摇着桨离了岸,她向来自诩聪慧,一上船就甩开了跟随的船夫,乘着月色,曳舟过了兴安桥。兴安桥外是朔金城的上洛江,穿梭在龙脉之下,白日水流和缓,夜间却似盛怒的猛兽,船只方入江便险些被迎面的水波掀翻。

月色昏沉,船只上的少女摇摇晃晃,身形狼狈,还未来得及折返就被凶猛的水柱击倒,江水逐渐浸没她的躯体,肩膀上似压了千斤鼎,迷蒙间好似有一只臂弯挟着她飞入云层。

翌日,天色稍亮,覃千梧从栽满梅花的庭院中醒来,望着即将落尽的红梅才知昨夜之事并非一场梦。

空濛三月,凡花盛开,天地间独余这一隅存旧月的气息。

走过梅林方见庭院的全貌,红墙青瓦,短亭石桌,一派净然,置身其中仿若于世外,五息时间过去,覃千梧才注意到庭院里还有一个人。

红梅树下扎着一个秋千,一白衣男子轻倚褐黄色绳索,葱白匀称的手指上托着一卷书,见她看过来才悠悠抬眼,声音低沉悦耳,“你醒了?”

望见那一身白衣,清俊若谪仙的面容,覃千梧恍觉昨夜的仙人并非幻觉,愣了半晌才道:,“昨夜多谢公子相救。”

“无事,恰巧路过罢了。只是上洛江凶险,姑娘切莫再独身前往。”

经昨夜之事,覃千梧仍心有余悸,便乖巧地应了一声好。

此时东阳王府上的侍从正好寻过来,见到覃千梧完好才松了一口气,被王府侍从们簇拥至朱门,覃千梧忍不住回头看向梅林,红梅中一白影笔直地立着,天地间仿若只存他一人,见她望过来,他微微一笑便转身入了梅林。

覃千梧连忙提着裙摆奔了过去,后边侍从急呼着追过来,覃千梧顾不得离开东都时母亲的叮嘱,丢下一句“别跟过来”,便入了梅林。可王府中的侍从哪能由得她的性子,不由分说便上前抓住了覃千梧。

“郡主,王爷交代过不让您跟朔金城的人接触的。”老嬷嬷提醒道。

覃千梧这才放弃挣扎,但还是忍不住看向梅林,“可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母亲常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如今未曾报恩,甚至连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老嬷嬷安抚说:“回府老奴便着人送上谢礼,郡主还是早些回城好。”

回了朔金城,覃千梧便被东阳王禁足,直到三月过去才被放出来。见着府内娉娉袅袅的海棠花,覃千梧忍不住神伤,“乍暖还寒,梅花想必已经落尽了。”

春天来得繁荣又浩大,覃千梧本以为她出府之时便是离开朔金之时,没想到一次百花宴让她往后几年都留在了朔金城。

也是在皇后娘娘主办的百花宴上,覃千梧再见江邰雎。

仍是一身白衣,在一群显贵子弟中并不惹眼,但那淡漠脱俗的气质令覃千梧一眼就注意到了,碍于人多,覃千梧忍下了抬手打招呼的冲动,直到江邰雎离席,覃千梧才找到机会同江邰雎交流。

跟着江邰雎去了荷花池边,身前的人突然停下,覃千梧一个趔趄险些坠入了池里。江邰雎一把捞住覃千梧的肩膀,语气中有些许无奈,“姑娘为何一直跟着我。”

“月前蒙公子相救,一直未寻到机会郑重道谢。”

江邰雎眉头微动,思索片刻,“姑娘是?”

(三)

回到百花宴上后,覃千梧宛如霜打了的茄子,捏着一根玉箸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糕点,不远处的那张桌子已经空了,觥筹之间,梅香早已散尽。

皇帝赐婚圣旨下来的时候,覃千梧还未从愁绪中醒来,直到父亲面色复杂地叫了她的名字才反应过来,她不知所措地随着父亲跪地,东阳王的面容一下子像是苍老了十岁,以覃千梧年幼为由拒绝婚事,居高位的皇帝面色难辨,皇后起身至覃千梧面前,慈爱地摸了摸覃千梧的手背,“倒是个可人的丫头,你可愿留在朔金?”

朔金城是皇城,天子居处,天下繁华皆会于此,远不是僻凉的东都可以相比的,覃千梧的脑海中忽然闪现江邰雎那张淡漠的脸,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东阳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望着父亲无力的眼神,覃千梧忽然发现她似乎做错了一件事。

东阳王是在次月中旬离开的朔金,浩浩荡荡的队伍穿越人群来到城门口,覃千梧被老嬷嬷抓住肩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离去。

父亲临行前对她道:“千梧,以后的路都要你自己走了。”

还十二岁的覃千梧虽不知父亲的意思,但隐隐觉得她的人生在发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顿时哭得细心裂肺,“父亲,我错了,我这就去跟皇后娘娘说我不想留在朔金城。”

东阳王摸了摸她的头,“傻孩子,没用的。”

后来覃千梧才明白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曾自负王爷之女,郡主身份,没想到来了朔金才知何为尊贵卑贱。东阳王为异姓王,因战功显赫被封王、赐封地,手握重兵得一方尊荣,可势大势必引人忌惮。皇帝早有心让东阳王交兵权,可边疆战事吃紧,覃千梧作为东阳王独女便成了皇帝把控东都的棋子。即使百花宴上覃千梧拒绝留在朔金,皇帝也有其他方法令覃千梧为质。

朔金城不似东都,礼仪繁多,暗流涌动。皇帝为彰恩宠,特赐覃千梧朝华封号,拨重金于皇宫外建郡主府,这是公主都没有的恩宠,引得朔金百姓一片哗然。

峰台书院开课的那一天,覃千梧留下老嬷嬷,骑着马只身一人上了山,往来之人皆乘马车,侍从环绕,见到覃千梧一身素衣独自骑马,学子各个笑得前仰后翻,覃千梧忍不住瞪了回去,稚嫩的面容又势单力薄更是惹得学子们大笑。

江邰雎路过的时候将马车停下来,“姑娘为何独自一人?”

覃千梧咬着嘴唇,好半晌才道;“我……晕车……”

似是难以启齿般,覃千梧说完就红了脸,江邰雎微怔后一笑,宛如朗月,没有任何嘲弄之意,“原来如此。”

“哈哈哈,原来是晕车啊,我还以为是个不拘小节的女侠,没成想是个胆小鬼。”

一道张狂的声音传过来,后面一匹黑马仰天长啸,稳健地停在江邰雎的马车旁边,马背上的少年一身玄衣,剑眉星目,倨傲的下巴微微扬起,覃千梧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干你何事!”

萧洌微挑眉尾,纵马向前,覃千梧吓得差点从马背上坠落,腰肢忽然被人一把圈住,一呼一吸间便落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坐好了!”

身后传来不羁的声音,黑马宛如离弦的箭奔驰在长路上。

覃千梧微微侧头看着那抹白衣渐渐变成一个白点,心脏还慌张地跳个不停。

到了书院后,萧洌从马背上跳下来,环着胳膊看向覃千梧,“胆小鬼,还不下来。”

“你才是胆小鬼!”

覃千梧没好气道,说着从马的另一侧跳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地,灰尘扬起的瞬间,覃千梧也扬起下巴学着萧洌的表情,只是她个子小,面容还未长开,这番倨傲的神情在她脸上颇显得不伦不类。

萧洌忍不住发笑,“傻子。”

(四)

朔金的初雪来得早,还未到丑月,漫天白雪便纷飞而至。东都不下雪,雨水都罕见,过去的那些年,覃千梧见的是黄沙横纵天地,听的是雪花湮灭无痕,可话本子终究是话本子,哪有亲眼见得好。

初雪的那日是戊子月的廿二日,距离峰台书院的援衣假已过去一月,自假期一别,覃千梧再未见过江邰雎,如今听到小厮传禀,连忙提起裙摆就往门口跑,老嬷嬷在后边追着喊注意仪态。

“想看雪吗?”

江邰雎笑得温和,覃千梧微怔,又听江邰雎说:“田假时曾听郡主说未见过雪,适才听兄长提及酉时会降雪,郡主可愿随我一起去望江楼赏雪?”

没想到他竟会记得自己的一时感慨,覃千梧心头一暖,笑笑应下,片刻又皱起了小脸,“可嬷嬷不让我出门。”

江邰雎微怔,早先便听闻朝华郡主闭府不出,原以为是不喜欢热闹,没想到竟是这个缘故。

“无事,朔金城的冬天经常下雪,明日也可以”

“不,就今天!”

覃千梧眨了眨眼睛,掩着声音道:“半个时辰后你在西墙那里等我。”

江邰雎不明所以,半个时辰后还是到了西墙处等候,望着覃千梧在墙上一跃而下,江邰雎又好笑又生气,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把揽住覃千梧,见他面容严肃,覃千梧先他一步跑到了前面,隔了一段距离才侧头,“不许训我,天知道我出来一次有多难。”

见覃千梧小脸皱成了一团,江邰雎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不紧不缓地跟了上去。

望江楼地处朔金城中部,紧挨着的便是宫城,站在楼顶,仿若坐拥世间繁华,连星辰都伸手可得。

城外的上洛江滚滚流淌,寒气暂时还未完全笼罩下来,白雪窸窣而下,片片雪花沉进江里,随着滔滔江水往东边而去。

“雪花都能去东边,而我却去不了。”

轻轻一声的感慨,仿若风的流动,江邰雎却转过头来,漆黑的眸子落在她的脸上,“冬至雪落,风吹而木叶归,你看一切都是算好的,早不得晚不得。”

“所以你在告诉我要相信命吗?”

“非也,天命虽定,然事在人为,只要心存希望,一切都会好的。”

覃千梧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摇着手指向天空,“我好像看到了星子。”

江邰雎微微抬眸,无奈一笑,“大白天哪有星星。”

怎么会没有呢,因为,星星在她心里啊。

(五)

立春后,朔金城里发生了一件怪事,夜夜有女子失踪,朔金贵女顿时人人惶恐。

听着大家的讨论,覃千梧忍不住一个哆嗦,抱着胳膊打起了冷战,萧洌坐在桌子上戏谑道;“你怕什么?人家采花大盗的目标都是美人,你跟个豆芽菜一样谁能看得上你。”

覃千梧低头看了看自己娇小的身躯,没好气道:“你才跟豆芽菜一样!”

萧洌微挑眉尾,“我挺爱吃豆芽的,尤其是凉拌。”

“有病。”

萧洌阴魂不散似的,从入峰台书院开始,便总时不时出现在她身边取笑她,胆小鬼的称号被她在秋猎时以第三名的成绩取下后,他又给她取了个绰号——豆芽菜。

这一夜的月色格外昏沉,明明已过了困倦的时节,可在过了酉时后,覃千梧就疲倦起来,灯烛摇摇晃晃的,一个黑色身影从屋外一闪而过,她这才发觉她中了招。在这一刻,她在脑海中勾画着江邰雎的脸,那满树梅香她还会不会有机会闻到。

那蒙面客带着她飞跃重重屋顶,渐渐往城外去,听着上洛江奔腾的水声,覃千梧忍不住挣扎起来,迷药的劲已过去大半,蒙面客没料到她会这么快醒来,诧异之际,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覃千梧顿时头晕目眩起来。

忽然一个人影闪过,蒙面客被打倒在地,望着那雪白衣袂,覃千梧喜悦道;“邰雎……”

那人影微顿,蒙面客趁此机会逃脱,霎时便没了踪迹,覃千梧也彻底晕了过去。

翌日,从郡主府醒来后,覃千梧便火急火燎地往出跑,老嬷嬷追上来,“郡主昨夜受惊,老奴已去书院为您请了假,郡主快回去歇下。”

“邰雎呢,江邰雎在哪?”

从小照顾覃千梧,老嬷嬷哪能不知道覃千梧的心思,但想起东阳王临行前的叮嘱便板着脸道:“女儿家要矜持,哪能张口闭口便是男子的名字!”

被嬷嬷严厉训斥后,覃千梧瘪了瘪嘴,不甘不愿地回了房间躺下。

再去书院的时候,江邰雎已经随着其他学子入了潜鹤阁专心学习为科考准备,萧洌也去了,一时间覃千梧的生活重归平静,没有清风朗月,亦没有艳阳高照。

姜虢见覃千梧茶不思饭不想,忍不住讥讽道:“堂堂朝华郡主竟为了个男子成了这个模样,实在是可笑。”

姜虢乃淑妃长子,非皇后所出,但文韬武略、诗词歌赋样样不输太子,去年百花宴上皇帝给覃千梧赐婚的對象正是姜虢。因为东阳王的拒绝,姜虢在书院时常受到嘲讽,覃千梧一直对姜虢有愧疚,每次面对姜虢都是忍让,如今见姜虢言辞过分,忍不住回击,“同窗一场,我可做不到漠不关心。”

之前覃千梧都是低眉顺眼的,如今冷不丁的回击倒令姜虢愣了一下,片刻又哼了一声。

(六)

十二岁初入朔金,十五岁在朔金听着东阳王的捷报。站在望江楼上,覃千梧看着上洛江,心中一阵恍然,不过三年时间,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辛酉年的冬月,她在楼上看漫天白雪,恨不得立刻回到东都,如今听到父亲捷报频传,心中却开始忧虑不安,战争结束,她的为质生涯也结束,她重获自由身,可父亲呢,东都的那些百姓呢,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此时科考已经结束,覃千梧也从峰台书院离开。背着包裹离开的那天,她看到了江邰雎,仍是那副清风朗月的样子,一身白衣不染尘。

上一次见还是除夕夜,那夜江邰雎陪她在望江楼守岁。

两人再次去了望江楼,望着上洛江,覃千梧忍不住道:“下个月我就要及笄了。”

“时间过得真快。”江邰雎忍不住感慨,“初见你时 ,你还是个小丫头,如今一晃过去都要及笄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默契地无言,行至西墙的时候,覃千梧道;“最近皇后跟淑妃经常传我入宫。”

江邰雎眸色微动,良久才说:“宫里沉闷,鲜有生气,宫外的事物对宫内人来是很稀罕的。”

覃千梧笑笑才道:“我听说江侍郎最近常去丞相府。”

江邰雎抬眸看她,覃千梧又道:“丞相府二小姐倒是个可人,知书达理,温婉良善。”

“确实是个奇女子。”江邰雎眸子中闪过一抹欣赏。

覃千梧心里咯噔一声,这么久以来从未见过他对一个女子有过这样的夸赞,好半晌才扯起一抹笑容,怎么回去的她不知道,只知道她似乎要彻底失去一件东西了。

他有宏图霸业,有着远大的梦想,跨过科考,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即使高中状元,可他的仕途由不得他胡闹,他需要一个身份尊贵的夫人来为他拓宽前路,可这个人却不会是她,有着兵权,备受皇帝忌惮的异姓王的女儿,她作为这场权力斗争中的棋子,任何一个贵族男子对她示好都无异于玩火自焚。

在望江楼上,他们度过一年又一年的寒冬,他们的相伴不过是卑微庶子与落魄质子的惺惺相惜。

及笄的那一天是个艳阳天,她身着御赐的吉服站在空旷的东厢房,这个本该父母出席的大礼却这样草草了之,她忍不住苦笑一声,不顾嬷嬷的劝阻胡乱地打散了发髻,也是在这时东阳王阵亡的消息传来。

覃千梧一时头晕目眩,散着头发呆呆地坐在地上,萧洌不知何时来了,半蹲着身子揽住她的肩膀,他的声音反常的温和,“别怕,有我。”

在东阳王阵亡的第三天,有人匿名举报东阳王在一年前故意放走敌军将领,有谋逆之嫌,一时之间激起千层浪。

覃千梧咬着嘴唇,声嘶力竭,“不可能,我爹爹不可能谋逆,他一生为国征战,赤胆忠心,怎么会谋逆。”

朝中大臣联名上奏查封东阳王府,王府中人全部下狱。皇帝痛心疾首,但仍然仁慈,言东阳王一生戎马,为国捐躯,功过相抵,念东阳王无子,特保覃千梧朝华郡主身份,归东都为父送葬。

举国之下盛赞帝王仁慈宽厚,因覃冲亡而有异动的藩王即刻平息下来,四海之内一片太平。

(七)

离开朔金城的时候,江邰雎来城门口相送,两人相顾无言,覃千梧笑道:“此一别,愿君前程锦绣,家宅安和,万事顺遂。”

言罢头也不回地上马奔驰而走,没有片刻的停留,江邰雎在城门口立了很久,望着她逐渐消失,一身白衣被风吹动,露出广袖下攥紧的手指,直到被小厮唤了一声才转身离开。

覃千梧在途径上洛江的时候才勒缰绳,回首皇城的方向,忍不住喃喃,“你曾说只要心存希望,一切都会好的。”

“可我这几年的希望,一直都是你呀。”

覃千梧从没有想过将来会有一天与萧洌把酒言欢,萧洌没有参加殿试,跟家中决裂纵马追到了东都,望着东都的漫天黄沙,萧洌朗然一笑,“果然适合你的地方也适合我,天地之间,逍遥快活独此一处吧。”

覃千梧起初劝了萧洌几次让他回朔金,可萧洌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后来慢慢的她便不再提此事了。

再见江邰雎还是一年后的冬至,江邰雎披着雪来到了东都,望见他,她好像看到了满园寒梅盛开。

江邰雎的眉目越发冷淡,覃千梧也收起了重逢的欢喜。

“你也是受帝令而来?”

这一年间,东都发生了许多大事,东阳王的旧部齐会与此,以皇帝不仁暗害东阳王为由向朝廷宣战,本就不满皇帝的藩王也向东都靠拢,一时之间,东都成了外敌之外对皇权更大的威胁。

江邰雎深邃的眸子看着她,“千梧,收手吧,一旦你下令将会万劫不复。”

覃千梧苦笑一声,“那可是我的父亲,况且即使我不做这些,皇帝会放过我吗?”

江邰雎也沉默了下来,“我会尽全力保全你。”

“我可以信你吗?”

覃千梧苦笑着端起一杯酒饮尽,“一年前是你放弃了我。”

那个匿名举报是江侍郎上呈的,先交由丞相,再借丞相之力加官进爵,想必当时他是已闻风声才跟她疏远的。

“这次皇帝允了你什么?”她的语气充满讥讽。

他沉默了很久,“丞相之位。”

“他可真小气,怎么着都该是个王吧。”

“让我投降可以。”覃千梧一字一顿道:“你同我成亲,我便放弃复仇。”

江邰雎怔住,好半晌才说:“其实这次我来并没有打算说服你。”

在她怔愣的目光中,他道:“这一次我不会放弃你。”

婚礼举办得仓促,连嫁衣都不合身,但覃千梧却笑容满面,这虽是她跟江邰雎计划迷惑皇帝的计谋,却也是他们真心所在,大婚在朔金城举行,届时皇帝出席,东都数万兵马早已候在上洛江边,只等朔金城内的信号弹放出。

终于到了婚礼的那一天,只待礼乐起,埋伏在暗处的侍卫蓄势待发,覃千梧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打乱她计划的竟会是萧洌,那个自她提出成婚之时便消失的萧洌。

萧洌背叛了萧恒,背叛了皇帝,背叛了整个国家,当萧恒宣布同萧洌断绝关系的时候,覃千梧才完全接受这件事情。

萧洌投入了延羌王的部下,认延羌王为义父,改名延羌烈,率领数万兵士进攻朔金,如今已至边境。皇帝命江邰雎率兵出征,封征北将军。婚礼还未开始,江邰雎便从迎亲队伍中抽身,领兵出了城,覃千梧穿着红嫁衣策马赶到了城门口,只见江邰雎着戎装的背影。

似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微侧头看她,同四年前在梅园里一样,幽深的眸子直直地落在她身上,红唇微微翕动,可隔得太远,她什么都听不到。

(八)

江邰雎领兵在前,覃千梧被囚禁在郡主府,城外的东都士兵等不到信号,藩王们也不愿撤退,在第三天的夜里攻进了朔金城,皇帝崩于亥时,未见到江邰雎凯旋,亦未完成他生前规划的宏伟蓝图,整个国家顿时分崩离析。

说来也可笑,他明明算一个明君,可为何就不容她的父亲,仅仅是因为功高震主吗?

姜虢单独见了覃千梧,透不进光的屋子里只有烛火飘摇,姜虢望着她,“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局面吗?”

他细数着近日死去的人,流离失所的百姓,被蛮夷侵占的国土,覃千梧痛苦地摇头,好半晌才抬眼,“我相信你会是那个改变这一切的人。”

走出宫殿的时候,覃千梧回头道:“我去救邰雎,天下交给你了。”

姜虢笑笑不语,这是必然的结局,她清楚,他也清楚,她一介女流,藩王士兵簇拥她不过是个幌子,成了是千古罪人,祸乱天下的罪人,即不了位,亦成不了可以活命的傀儡;败了仍是千古罪人,与东阳王一样被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不同的是,她成了,他会成王,她败了,他做回那个永远都没有出头之日的皇子。

兵变的第十天,姜虢即位,改年号为宣宸。

覃千梧领着东都的兵馬赶往边疆,到达之时只收到江邰雎的尸体,除掉血迹斑斑的战衣后是一身红色喜服,浸着他的血,血色与红色交织着,纠缠着。

先帝派一个文人领兵,多么的讽刺啊,偌大的朝廷,除过东阳王,竟没一个将才。

还是说先帝早就料到她会领兵赴边疆,果然最狠莫过帝王心。

萧洌沉默地立着,好半晌才道:“对不起。”

虽然不是他动的手,可终归是他领的兵。

覃千梧在悲愤中缓过来后举剑指向了萧洌,颤抖着声音质问道:“为什么?”

萧洌忽然勾起唇角,“没有为什么。”

盛怒之下,覃千梧挥剑斩断了萧洌的胳膊,延羌军挥着长枪却被萧洌喝退,萧洌忍着剧痛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若是死在你手下,我认了。”

“疯子!”

“巧了,疯子跟傻子不是绝配。”

那场浩大的朝云之变最终以姜虢登基、覃千梧退守东都,此生不入朔金城、延羌部投降為终结。

(九)

第二日,萧洌只身潜入了东都,看见萧洌倚在书房门口时,覃千梧还以为是幻觉。

“不知道还以为这是延羌部呢。”

“毕竟是住过的地方,自然熟悉了。”

“油嘴滑舌!”

她没好气道,他害死了江邰雎,她本该杀了他,可她做不到,她应该恨他,可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恨意又变成了想让他活着受罪的执念。

背弃父母,背叛国土,害死同窗,百死难恕。

“两军对峙,你却来找我,你不怕你义父怪罪你?”

萧洌嗤笑一声,“天大的罪名我都揽了,还怕这个?”

“你走吧,若是让人发现我不会留情。”

“不急,我来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她屏息看他。

“我一直想知道,江邰雎在你心里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覃千梧眼皮微颤,片刻才道:“我十二岁遇到他,在朔金的那三年,他是我的希望,没有他,我早已撑不下去。”

萧洌扬起下巴看着天空瞬息万变的云层,良久迈开步子,扔下一句“战场上见,再不留情!”便离开了。

第二日果然同萧洌所说一样,再不留情,延羌士兵凶猛异常,所用阵法也是毒辣刁钻。秋日的凉风自西方吹来,覃千梧同萧洌打得难舍难分,本就师出同门,如今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战场上弥漫着浓重的杀气。

覃千梧追萧洌入沙漠腹地,周边生气全无,士兵们早被丢在了主战场上,沙棘丛生,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刺眼的光芒,比那刀剑还要晃眼。

“今日就让过往之事尽数了断吧。”她说。

“好。”

“三招,若是你胜,延羌部永退北方,再不犯边境。”

她微微眯眼,“好,若是你败了,有什么遗愿吗?”

他忽然一笑,眉眼间全无曾经的张狂与轻佻,一派温煦,“小傻子永远幸福安康,一生无忧”

见他仍然油腔滑调,她不等他说完便挥剑而去,却不想他丝毫没有躲闪,任由利剑刺进他的胸膛。

她怔住,仓皇收剑,却见他伸出右手紧握剑身,他望着她,“我死后就地掩埋吧,延羌士兵皆是可怜人,放他们一条生路。”

在她呆滞的瞳孔中,他向前一步,任由利剑刺透胸膛,鲜血坠落在黄沙上,开出一朵朵荆棘之花,宛如酆都城的彼岸花。

有一件事情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他初遇她,不在去峰台书院求学的路上,更不在朔金,而在东都,她生长的地方。

他并非萧恒的亲生儿子,他来自遥远的延羌,从小便被送入东都,阴差阳错成为中书令萧恒的养子。

他不会让她知道,曾经为了吸引她的目光,骄傲的他竟会模仿江邰雎的衣着,穿他最讨厌的白衣,也不会令她知道,七年前的立春,他因采花大盗之事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追至上洛江畔,却听她唤“邰雎”。

更不会让她知道,她爱慕了这么多年的白衣公子是个伪君子。五年前,江邰雎联合先帝诱骗覃千梧入朔金成婚,美其名曰迷惑皇帝,趁机复仇,却不想她心心念念的人早已在大婚前夜射杀了所有埋伏在朔金城内的东都士兵,不论宫城内发生了什么,不论她是生是死,上洛江畔的东都守将都不会收到信号弹。

他本可以袖手盘管,坐收渔翁之利,可他终究是看不得她死,冒着生命危险偷了延羌部的王令,不惜流血百万也要救她性命。

这些她不会知道,他也不会令她知道,余生他只希望她带着希望活下去。

这次是他最后一次保护她了,以他叛徒之命拯救她祸乱江山的罪人之名,以延羌部的后退换她一生安乐无忧。

秋日突然下起了大雪,从不下雪的东都霎时被皑皑白雪覆盖,不知为何,东都的春天来得那样迟,仿佛再也不会有阳光普照了一般。

责编: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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