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果飘香

罗永玉

“李福嫫跟木果到城里享福去了！”三奶奶跟别人说这话时，撇了撇嘴，话语里带有一些不屑，但更多的是满嘴的酸味儿。

在三奶奶眼里，李福嫫一直喂小鸡小猪似的拉扯着她和李老幺晚年所生的女儿木果，总让那孩子饥一顿饱一顿地显得十分可怜。可如今，木果给李福嫫争气了，她竟然还能跟着木果上城里去享清福，怎不让人羡慕、嫉妒呢？特别是三奶奶，家中一直人丁兴旺，儿孙满堂，让她骄傲和显摆了大半辈子，但到头来儿孙成器的却没有几人。全家几十口人不时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吵吵嚷嚷，弄得鸡犬不宁，完全无视三奶奶的家长权威。特别是近几年，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三奶奶不但管不了她的儿孙，还渐渐地遭大家嫌弃和厌恶。当得知木果把李福嫫接进城里时，难怪一辈子认为多儿多福的三奶奶心中会特别地失落。

此时，她正站在自家三楼的阳台上，不屑地盯着李家两间低矮破旧的泥坯房和屋后那棵枝繁叶茂的酸木瓜树，心底愤愤不平：“这李老幺家的祖坟还真是冒青烟了！”

李老幺是木果的爹，在20世纪70年代末，四十三岁的三奶奶神气地喜当奶奶了，可已经四十岁的李老幺却还是个穷光棍汉。父亲早逝，和瞎眼老娘相依为命的李老幺穷困潦倒，偏偏又好吃懒做，常常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名下的财产就是父亲留下的两间茅草屋，家中仅有的几件家具也是缺胳膊少腿。而他的瞎眼老娘，整天坐在门前的草堆旁嘀嘀咕咕地诅咒路人，十分讨嫌。老太婆虽眼瞎，但耳朵却异常灵敏，不时警惕地侧耳细听过路的行人，生怕人家到她那个破家里拿走什么金银财宝似的。而村中哪些顽劣的孩童，却常常以招惹瞎眼老娘为乐。在瞎眼老娘一次次胡乱挥舞的棍杖和一声声怒吼中，顽童们如鸟兽般散去。可他们仍不甘心，躲在草堆旁一次又一次地向瞎眼老娘投掷小石块，还不时炫耀着自己的“战果”。此时，游手好闲的李老幺却不知神游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茅屋前清静了许多，代替瞎眼老娘的却是李老幺自己。他总是懒洋洋地躺在门前的草堆上晒太阳，路人随口喊一声“李老幺”，他总是懒洋洋地鼻子里哼一声，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家中有孩子哭闹时，大人只要随口说一声：“再哭，再哭就让李老幺把你抱走！”一直哭叫撒泼的孩子在听到李老幺的“名号”后，竟硬生生把哭声憋回肚子里，完全没有了之前欺负他瞎眼老娘的气势。

不知什么时候，李老幺的茅草屋里竟有了一丝生气，李老幺娶媳妇了！说起李老幺娶媳妇，人们竟空前地津津乐道起来。作为李老幺邻居的三奶奶，自然便成了长舌妇们家长里短的主角。她总是摇晃着肥硕的身体，夸张而暧昧地表演着李老幺和他媳妇的种种日常。白天，看到院中一个矮脚小媳妇步履蹒跚，走起路来像企鹅似的摇摇摆摆;夜晚，听见茅屋里……

三奶奶在和女人们说起李老幺两口子那些事时，总是挤眉弄眼，故弄玄虚。而那些女人则一个个神情暧昧，捂着嘴哧哧笑得花枝乱颤，临了还要脑补些儿童不宜的画面，硬生生把自己弄成个大红脸。而三奶奶，每次与女人们嚼完舌根，还要炫耀地拍拍怀中大胖孙子的屁股，似在嘲笑李老幺在该当爷爷的年纪才喜当新郎。而村里的人，也很快明白了李老幺的婚姻为什么惹人讥笑了：据说他带媳妇坐车去城里，媳妇不用买票;他带媳妇去村里晒场上看露天电影，媳妇骑在他的脖子上看得比谁都开心……

总之，在反反复复地咀嚼了李老幺和他媳妇各种“不堪”的事儿后，小山村又恢复了平静。

一个漆黑的夜里，村中忽然响起了悽厉的惨叫声。待人们循声而去时，才发现李老幺同时失去了他的小媳妇和他即将出世的孩子，他的小媳妇死于难产。之后，小茅屋又死寂一片，人们这才发现已经好几天没有看到李老幺的身影了。“哎！哪怕看见老幺在门口晒太阳也证明他还活着呀！”人们摇头叹息，不禁担心起来。很快，有胆大的汉子扒开窗，却看到李老幺一动不动地躺在坑上，屋里没有一丝生气。“哎，李老幺那小媳妇虽说身体有缺陷，但最起码可以给他做个伴。”“要是能把孩子生下来就更好了。”女人们抹起了眼泪，孩子們也似乎比平时安静了许多。

不久，李老幺在村里消失了……

当李老幺再次出现在村里已经是三年以后了，和他一起出现在人们视线中的还有一个黑瘦、满脸憔悴的女人。女人穿着一套有些陈旧的衣服，头上包着一块黑帕子。正是这块油亮的黑帕子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邋遢，而且根本看不出年龄。后来听村里人议论，说这女人是边远山区的一个寡妇，四十来岁。而这一年，李老幺已经五十岁了。对于李老幺的这次婚姻，人们没有了之前的喋喋不休，女人们也知趣地收起了她们的长舌头。

虽然老幺的“新媳妇”每天在村中沉默寡言，见谁都不打招呼，但也没有谁刻意去评论她的不是。有人问过李老幺，他含糊地说女人的名字好像叫阿伊福嫫什么的。人们觉得女人的名字怪怪的，后来干脆加上李老幺的姓都叫她李福嫫了。人们虽还有一些好奇，但更多的却是对他们夫妻的同情和默默的祝福。

很快，人们就惊奇地发现，李老幺和他的媳妇开始一趟趟从外往院里运石头，还在屋前的平地上用木框模子拓起了土墼。原来，李老幺准备盖新房了。不久，李老幺和他媳妇动手拆除了茅草屋，在原址上用石头和土墼建盖了两间土坯房。屋内虽然没有过多的装饰，还是家徒四壁的样子，但终归还是像模像样地有个家了。李老幺还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棵酸木瓜树，栽种在屋后的空地上。

寒来暑往，当屋后的酸木瓜树开出一朵朵火红的小花又挂上一个个绿油油的小酸木瓜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回响在李老幺家屋顶上空。李老幺老婆生娃娃了！老婆给已经五十一岁的李老幺生了一个健康的女娃娃！人们奔走相告，李老幺更是惊喜万分。在给女儿取名字时，老幺抬头看到屋外树上一个个翠绿可爱的小酸木瓜，说女儿就叫木瓜吧。所幸她那平时沉默寡言、目不识丁的老婆赶忙说女孩子家叫瓜不好听，还是叫木果吧。于是，这个叫木果的小女娃就这样降临。她响亮大声地哭着，她不知道以后她面临的将是贫穷和苦难，她注定要比其他孩子吃苦受累。

“李老幺，回来了？”村里人对着踏夕阳而归的李老幺大声问候着。“是的，要回家领我的小果果了。”夕阳中，满身泥巴浆、手提泥瓦工具的李老幺头发虽有些花白了，但精神矍铄，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为了养活女儿，李老幺洗心革面，改了多年懒惰的毛病，搭伙跟人去邻村盖房子。虽然工钱不多，但终归还是有了一点养家的资本。更可喜的是他们的女儿木果，乖巧、健康。虽然衣着有些破旧，吃的也是粗茶淡饭，但小姑娘却长得很标致：瓜子脸，柳叶眉，大眼睛，樱桃小嘴儿。那可人的样儿不时引得路人啧啧称赞，真不敢相信那么“不堪”的两口子竟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而李老幺，每每听到有人夸赞自己的女儿时，总是满脸的自豪和满足，脸笑成了一朵秋天的老菊花。屋后那棵还显得有些单薄的酸木瓜树，见证了老幺一家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爹，你起来再抱抱果儿啊！”

“他爹，你咋这么狠心哪！”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声混合着女人呜呜的哭声回荡在李老幺家屋子上空。“她婶，老幺没了，让他安心地走吧。”“是啊，你还有木果要养，她才六岁呢！”“老幺，你放心走吧，木果和她娘我们会好好照顾的。”老幺死了，据说是得了绝症，到医院检查时医生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说了一句：“让他回家吧，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弄点儿。”

从医院回到家的老幺在床上躺了几天，最终他想清楚了，在生命倒计时刻，他要好好地陪伴他的老婆和女儿。老幺忍着钻心的痛，从床上爬起来。他偷偷擦去嘴角撕心裂肺咳出来的鲜血，帮老婆洗衣做饭，陪读小学一年级的女儿木果看书、画图画，脸上洋溢着慈祥而幸福的笑容。看着她们母女幸福而满足的笑容，老幺偷偷擦去眼角的泪水。有了她们母女，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值了，遗憾的是他不能陪着他的果儿长大。于是，这样平静而幸福地过了半个多月后，李老幺在她们母女的酣睡中悄悄地走了。而村里人，也是在李老幺死后才知道他得了绝症。此时再谈起李老幺，男人们嘘唏不已，女人们则又抹起了眼泪。

“木果，已经开学两天了，你怎么还不到学校上课呢？”在木果家空荡荡的屋子里，火堆旁坐在矮凳子上的女老师满眼爱怜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这么乖巧、懂事的女孩怎么小小年纪就遭受这么大的苦难呢？女老师看了看昏黄灯光下缩在阴影里沉默寡言的女人，认真地说：“木果妈妈，家中不管有多大的困难，一定要让孩子到学校上学，不能耽误了孩子的一生。”望着眼前眼神混浊、神情呆滞的女人，女老师叹了口气，转身从身边的袋子里拿出了新书和学习用品放到女孩手中。女老师摸了摸女孩的头，又拍了拍她的手：“李木果，明天带着新书来上学，老师和同学们都在等你呢！”女孩看着慈祥的老师，认真地点了点头。目送着老师走进漆黑的夜里，女孩眼里无声无息地流下了两行清泪。

此刻，屋后的那棵酸木瓜树也在夜风中轻轻摇摆着，像在诉说着女孩的不幸，又像在为她祈祷着……

第二天，木果走进了校园。不久，学校为木果争取到了希望工程救助款，让她的学习基本有了保障。而木果的老师、同学，还有村里的好心人，都不时向木果母女伸出援助之手。而木果，天资聪颖，学习刻苦，学习成绩在班级中遥遥领先。虽然她没有漂亮的衣服，以粗茶淡饭果腹，还要时时帮助母亲做许多繁重的家务，但这些不影响木果的优秀，也不影响她成为老师的宠儿、同学们学习的榜样。

“你这败家儿，你怎么不像木果一样好好读书呢？”自家院子里，三奶奶正在教训她那个打扮有些流里流气却无心上学的宝贝孙子。好不容易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这个最小的孙子身上，可如今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三奶奶怎能不生气呢！

“你不要老拿我跟木果比，木果天生就是读书的料，我不是，我是天生放牛的料。”被骂急了，小孙子梗着脖子对着三奶奶吼叫着，硬是把她气得半死。“这杀千刀的！”孙子跑了，三奶奶也骂累了。心中却嘀咕起来：你说这木果，孤儿寡母的，家庭条件那么艰苦，可人家的书咋念得那么好呢？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孙子孙女，虽说自家不是大富大贵人家，但从小也没让他们缺衣少吃过，可这书咋就读不进呢。

木果读完小学之后顺利地升入了初中，通过三年努力，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州府的一所重点高中。进入高中后，家中经济压力越发大了，而学校在了解木果家的经济状况后，及时向她伸出了援助之手。学校帮她联系并接受了一位社会爱心人士的资助，每学年开学之初那位爱心人士给木果交清所有费用，每个月还资助她300元生活费。而木果也十分争气，每年都能拿到学校的奖学金，学习成绩也相当优秀。她在学校里勤奋学习，假期回到家中仍然勤快地帮助妈妈干农活，做家务。贫穷而温暖的家中，不时传出母女俩的欢声笑语。

在一个骄阳似火的六月，太阳炙烤之下的酸木瓜树一片片树叶绿得鲜亮，绿得耀眼，木果顺利地参加了高考。

期盼中，高考成绩揭晓了，整个小山村沸腾了，木果不出所料考出了骄人的成绩——文科675分。人们都对木果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憧憬着木果坐飞机到北京去上大学，去登长城，到天安门广场去看升旗的美好情景。可当人们都替木果沉浸在去北京上学读书的喜悦和憧憬中时，木果的录取通知书来了，是来自州府的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人们或震惊，或失望，更多的是不解。最后，还是木果的一个同学道出了她心中的秘密：木果虽然很想到北京念自己心仪的大学，但在填志愿时她想到了家徒四壁，贫穷苍老的母亲，想到了以后高昂的学费，想到……于是，在经过艰难的抉择后，木果义无反顾地只填写了唯一的一个志愿，选择了离家较近的州府师范学院。因为她不想再让母亲过多劳累和操心，不想一直再接受别人的救助。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应该有所担当了。即使慈祥的班主任老师苦口婆心地劝导她，甚至发狠话对木果承诺自己可以一直资助她读完大学，但也没能动摇木果的决心，她不想再給她最敬爱的老师增添麻烦了。

开学了，木果愉快地到师范学院报到，在满怀希望和憧憬中开始了她的大学生活之旅。木果选择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因为她从小就喜欢读书，她想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和触摸那个绚丽多彩的世界，畅游在博大精深的文化乐园里。一直以来，她的心思是那么的细腻，那么地感性，感性中又带有一丝倔强。她静静地看着身边的同学尽情地享受大学的快乐时光，欢歌笑语，无忧无虑，她的心中曾有那么一些羡慕和向往。但那种感觉稍纵即逝，因为她在瞬间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小山村，那个贫穷的家，年迈孤独的老母亲，那棵陪伴她一起长大的酸木瓜树。她内心一颤，心中不禁默默念叨：“可怜的阿妈，等着我，相信我，女儿以后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大学生活真是精彩纷呈，当同学们都在脱胎换骨，把自己“修炼”得越来越洋气漂亮时，木果仍然倔强地把自己包裹起来。她衣着简单朴素，从不刻意修饰自己。每天除了专心上课就是泡在学校图书馆里，如饥似渴地吮吸着知识的甘露。不经意间，同学们惊奇地发现了他们身边木果同学的与众不同：她专业知识学得扎实，门门功课都很优秀;她获得了学校的全额奖学金，照片还挂在学校三好学生的橱窗里;她考了英语等级证书、心理咨询师证书、教师资格证、普通话等级证……她的文章还经常刊登在学校的刊物上，她成了校园中小有名气的才女。饱读诗书气自华，在她的身上，洋溢着一种纯朴自然的美，透着一股婉约的书香气息。当大家都惊叹于木果的优秀和出色时，她却很淡然，依然十分刻苦努力。在花一样的年华里，拥有花一样的容颜，木果自然也受到了一众俊男靓哥的青睐。鲜花、情书、零食、甜言蜜语不时充斥着木果的心，但她没有迷失自己，不为所动，仍然选择了独行。因为她知道自己脚下的路很长，肩上的担子很重。

“木果考进县城重点中学当老师了！”当这个重磅消息再次飞回小山村时，已经是四年后一个火辣辣的八月。“这李老幺前世修了什么福，养了这么一个成器的女儿。”“李福嫫这下苦日子终于到头了！”“哎，只可惜……”人们议论纷纷，或羡慕，或嫉妒，或祝福。自此以后，木果成了小山村里人们教育孩子读书上学的典范。

清明时节雨纷纷，又是一个四月天。李老幺家屋后那棵枝繁叶茂的酸木瓜树上缀满了红艳艳的小花，引得许多蜜蜂在花间嗡嗡飞舞，给这个有些破败的小院增添了许多生趣。这天一大早，李福嫫早早地起床把屋子和庭院认真打扫了一遍，还破例杀了一只老母鸡。中午，木果从县城回来了，随身携带着大包小包的物品。和她一起走进小山村的，还有一个长相斯文，戴着眼镜的高个儿男孩。

又是一年金秋十月，李老幺家泥坯房后面那棵粗壮高大的酸木瓜树，缀满了如鹅蛋般大小青黄翠绿的酸木瓜。在小山村弯曲的村间小路上，缓缓驶进一辆白色的小轿车。车子径直行驶到李福嫫低矮的泥坯房前，一个戴眼镜的高个男子打开车门，从车上走下一个怀抱婴儿的女子。李福嫫踉跄着小步跑上前，伸手接过女子怀中的婴儿紧紧地搂抱在怀里。

午后，金灿灿的阳光照射着屋后那棵粗壮挺拔的酸木瓜树。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发出阵阵欢笑声。头发光滑整齐，穿着新衣的李福嫫再次把房前屋后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这才放心地锁上门，依依不舍地登上了小轿车。

车子缓缓驶出小山村，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一阵风拂过，一个个青黄翠绿的酸木瓜摇曳着身姿，淡淡的清香飘得很远，很远……

责任编辑：李学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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