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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小军出走

2022-03-10钱静

金沙江文艺 2022年2期
关键词:白骨棺木

钱静

1

我不想见到刘玉珍,但我得跟他待上一天。

太阳被一块黑云遮着,可能会有雨,不过,清明时节,下雨也落不了几颗。

我们走进巷子,都弓着背。开始,肩上没觉得重,走了一段路,重量长出来似的,直往肩上压。肩膀的嫩被重量检验出来,分离在一边,很耀眼了。我微微有些气喘,每一脚下去都很重。巷子狭窄,长棒只能斜着,但还是戳到两边的墙壁,嘁嚓一声,刮下一层尘土,灰尘飘散,沙土落地,像滴答的雨点。漆黑的棺木在巷子里占据大量空间,我们的身体被它挤得靠墙,如果房顶有一双眼睛,它们看到的一定是这棺木的蛮横,把我们几个拽得歪歪倒倒,狼狈不堪。

刘玉珍和我在后面抬一根棒,另两个男人在前面抬另一根,一个壮实一点,一个单瘦一些。四人中,在体力活上,我是最嫩的了,因为我在学校泡了十五年。泡学校,他们都没我长,除我之外,好像最多的是刘玉珍,八年零两个月。泡学校有个好处是脑子泡开了,坏处是身体泡软了。当然也有脑子再泡也泡不开的,像个秤砣,还会生锈。

刘贵平在我们后面,驼着背,好像肩上永远扛着重物。他是替补,若有人累了,就换上。棺木一百六七十公斤重,每个人肩上需承受四十多公斤,上下坡,一两个人会多一点。如果抬人,六个人是少不了的。棺里只有一床橙色被子,出来之前,刘玉珍和父亲为这被子起争执,刘玉珍说被面贵着呢,捂在棺木里可惜了,他和老婆都舍不得盖。他父亲说你老爹(即爷爷)一辈子节衣省嘴,你连好点的被子都舍不得给?他咧嘴呵呵笑两声,掩饰话路被堵死的尴尬。

刘玉珍被推挤,脸快被摁到墙上,差一点就行了贴面礼,不得不抱怨一句:鸡公三,过去一点。前面壮实的男人说,你们后面两个慢一些。多人合力干一个活,总要有人处于不舒服的位置。

到坟地路程不长,两百多米。刘玉珍有一辆大货箱爬山虎拖拉机,本来可以用它运送,但太绕了,要走两公里,有土路,还窄,而且上下车也要人抬,麻烦。最主要的一点,刘玉珍怕费油,来回要烧三四升,四个男人有的是力气,不用就浪费了,好像我们的力气不值钱,像韭菜,割了还会长。

我和刘玉珍并不同村,但两村相隔不到两公里。我们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学,那时候他爱说笑,也爱哭,同学说一句重话,他都会哭,像个小姑娘。我上高中后很少见他,偶尔见面,感觉不好。我不喜欢他那张像厕坑一样的嘴,我的耳朵像腼腆爱干净的小姑娘,听了那些话,总想洗一洗。

他父亲和我父亲是多年朋友,杀个年猪会喊我父亲母亲去,十年前我去过一回,后来没有再去。关于两人结交,父亲说过一件事,一天傍晚,父亲从镇上回来,见路边蜷缩着一个人,上前细看,面熟,晓得是德卡村的。他闭着眼,微张着嘴,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子直冒,像脑袋里烧着一锅滚水。父亲问他怎么了,他皱着猪肚一样的脸说,肚子疼。父亲把他背到镇医院,医生给他吃了药,吊两瓶针水后才能下地走路。父亲把他送到家,已是夜里十一点。从此,两人有了来往,到现在,二十年该有了。二十年风都吹不散的友谊,是该珍惜。我有点钦佩他们,在别人总想着一脚下去能踩到一沓钱的丛林中,他俩还能把友谊之线牵得这么长。也许,两颗心长得像恋爱的样子,又包又含的,还留些小孔,供对方呼吸。

这次我本不用来帮忙,可父亲得了重感冒,咳个不停,不能被灰尘呛,他硬让我来,说,你又不是不会干重活,如果你不去,我去,说完又拼命咳,好像故意咳给我看,以检验我对他的病关不关心。我的心还没长成石头的样子,看他咳时像吊死鬼一样伸着舌头,我答应了。实际上,我也不想在他们友谊的链条上掉链子,另外,二十年前的尸体是什么样,我也想看看。我的好奇心有点重,像个树洞里长大的孩子,如果街上一堆人围在一起,总想扒开人群进去看个究竟。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个优点。

刘玉珍的名字是他父亲取的,玉啊珍啊,都是宝器,名字带上它们,人显得贵气,会带来好运,尤其是男孩。可名字没给他带来好运,书没读上去,二十多岁时候,在县城的摩托修理店给人当过助手,摆过地摊,实在混不出名堂,回来娶妻种田。

刘玉珍窄脸,瘦,中等个子,头发稀疏枯黄,像没有魂魄的衰草,吃下去的营养也许跟着废渣跑掉了,有限的营养催不出头发的漆黑茂密。他左右脸颊各竖一条浅沟,看上去像刀疤,带着寒气。其实他算不上凶,只是嘴臭一点。三年前的一个周末晚上,我和两个同事在镇上水吧唱歌,近午夜十二点,突然听到楼下卷闸门被撞击的声音,我们走出门口,伸头往楼下看,街上有四五个男的,好像都喝了酒,走路不稳。其中一个瘦高个使劲推搡一个比他矮一点的男人,被推男人跌跌撞撞。我就着街灯细看,被推男人是刘玉珍,他视死如归地说,鸡公三呢,你狠今晚把我干死,我儿子可以得到五六十万赔偿款,我就可以安心闭眼了。既是同学,他父亲和我父亲又有交情,我担心他吃亏,便下楼去。那男人没打算要他命,把他推倒后,嘴里骂骂咧咧走了。我把他拉起来,他抬起手,低头看,手掌在地上搓出一层油皮,没有血。见瘦高个走远,他嘴里骂着,有什么了不起,你XX。这话带着气愤、不平,还有不可欺辱的强悍,不过,对手不在面前,这强悍也只能安慰自己。他的骂虽然不是针对我,可我就在他面前,像在骂我一样,心里有点不舒服,叫他去买瓶水喝,醒醒酒,赶快回去,说完我回了水吧。后来知道,推他的男人跟他同村,是村里无人敢惹的硬货。刘玉珍说,那硬货说他有饭局就蹭,从没请过客,那晚让他付酒钱,他说身上没带,于是硬货不高兴了。

以前,他愛说“你XX”,跟人说话,不管有无必要,常以这三字开头,不是骂谁,习惯罢了。在县城买衣服,他指着高处挂着的一件皮夹克,跟男店员说话,张嘴就那三个字开头,被男店员追了一条街才跑脱。从那以后,不再说那三个字,换成“XX”。家里杀年猪,他和一群老老少少围桌吃饭,凳子坐塌了,一屁股坐到地上,碗里的酒浇到胸口上,他骂了一句。饭桌上像撒下几颗老鼠屎,好几双眼睛射过来,刘贵平刀子似的目光戳向他说,嘴巴放干净点。此后,他在家人面前不再说那两个字,但说话结巴起来。他一结巴就快速眨眼,好像快速眨眼能减轻一点嘴巴不利索,但效果不大。最后,他找到一个词,“鸡公三”,也怪,说话通畅顺溜,像堵塞的下水道,疏通了。这三个字,没什么具体意思,比原来的两个字软了些,但冲劲儿还有,跟洋葱刺鼻似的。

我们来到宽展处,小腿不再颤抖,抱怨声没有了,肩上虽然不是很重,但也是火辣辣地疼,这种疼蔓延了整个肩膀,随后转化成疲劳。

太阳还没有出来,这样好,一缕缕阳光,針管似的,容易把疲劳吹得鼓胀。

下一个缓坡就是坟地,整个坟场东西走向,坟堆集中在中下部。东边有一片树林,没人把亲人安葬在树荫里。树林脚一块,坟堆有高大的,有低矮的,墓碑或直立,或倒伏,挨挨挤挤,有一种安静的热闹。下面一片,坟堆稀疏一些。树林里传来唧唧的鸟叫声,把整个坟场抹出一片幽静来。刘贵平预先来过一次,坟旁摆一只水桶,一把锄头,一把铁镐,两只撮箕,还有一个塑料袋,袋子装的是纸钱和香。刘玉珍家的黑狗提前到了,在坟地里转悠,有时停下来看看成片的坟堆,好像这里热闹,是个好地方,给将来的自己选块安身地。

2

在坡顶,全身冒出细汗,我说我的肩膀受不了,休息一下。刘贵平替换了我,继续走。他们一只手扶棺木,小心往下走。

进入坟地,四人把棺木摆在刘贵平父亲坟旁。坟呈椭圆形,四周用规整的石条围着,墓碑简单,就一块大理石,到我的胸口那么高,碑文只有生卒年月和儿孙姓名,朴素简洁,好像留给未来足够了。坟尾塌了筛子大的一块,约有四五寸深。这新棺木,就是刘玉珍爷爷的新卧室,不知道过几天,刘贵平父亲会不会托梦给他,告诉他,卧室很好,宽敞安逸。

刘贵平跟我们说过,一个月前,他梦见父亲,父亲在厨房里烤火,身上还是下葬时的衣裤,蓝色涤卡,黑色松紧鞋。他见刘贵平,说房屋塌了,砸到胸口,很疼,给他抓点药。他醒来,感觉不好,第二天天刚亮,去坟地看,坟尾的土瘪下去了。刘贵平在坟堆前后转了十来分钟,回来跟刘玉珍说,坟尾落下去了,可能压到你老爹身上。世间很多事,都说不清楚,我也没法判断梦中的事是不是跟坟塌有关。

一个梦你还、还当真了,他又不、不会疼。刘玉珍说。

你晓得个屁。找个日子修一下。他父亲说。

只要老父亲反对,他就不再言语。刘贵平建的房,给他出结婚彩礼钱,给他办婚宴,六十岁了还帮着点种、收割、烤烟叶,没有一样不干。大的主意还是父亲拿,父亲的话他不好不听,在一个家庭里,挣钱能力能垫高语调,能烧制出硬铮铮的话。

在坟地动土,要选个日子,刘玉珍找到一个七十多岁的风水先生,先生说,在清明节前后两天动土都可以。

刘贵平提起水桶,从里面捞起一把铁勺,这时我才看清,里面是淘米水,上面浮着剁碎的芹菜、白菜叶。我知道这个,它是给亡者吃喝的,有动土前的安慰之意。他绕着坟堆边泼边小声念,爹,今天给你修房子,如有什么响动,你不要惊不要怕,我们尽量轻一点,不会惊动你。我们站在一旁边抽烟边看他做,黑狗远远地扬头朝这边看,神情专注,像个学徒。

念词他重复多遍,直到绕坟三圈才停止,拾起地上的铁镐,撬右侧已经开缝的石条,我们也动起手。有裂缝,石条容易撬松动,没过五分钟,四根石条离开原位。墓碑是栽到地面下的,没有动它,只把两侧的石条拆下。锄头掘开土层,干土撒到鞋面上,灰尘飞腾到空中。

刘玉珍见灰尘弥漫,放下铁镐说,我、我去拉水泥,刚转身要走,对我说,正、正坤,跟我去挑水。他让我去挑水,可能是这儿灰扑扑的,不想让我被灰尘呛到。

天灰蒙蒙的,风吹到身上,清冷,刚才流的汗都凉透了,身体松爽,没有了分量,好像离开我,到处闲逛去了。我喜欢重体力后的轻松感。

我和他没走原来的巷子,走的是村外的小路,稍微绕一点。黑狗跟上来,走在他身边。他说,鸡公三,这条狗爱跟我,我到哪儿它到哪儿,我再骂,它还是跟着。以前养了一条叫黄小军的狗,就不是这样,我骂它,它跟我龇牙,再骂,凶巴巴地对我吼,看它试探着靠近我,我是怕了,赶紧认怂,闭嘴让开。刘玉珍走在我前面,看不到他的表情,头顶上的枯发,在风里左右摆,轻佻得不成样子。我想象着,一个男人跟一条黄狗对骂,口沫横飞,步步紧逼,龇牙咧嘴,不觉一笑。看看这黑狗,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我问,为什么叫黄小军?鸡公三,有个名叫小军的人惹了我,狗又是黄狗,所以就把它叫这个名字。姓什么?我问。算、算了,不要问,我只能说好、好多人都认识他。

叫什么小军的,我想不起有这样一个人,我认识的人少。

黄小军被你宰了?我问。宰、宰它,怕要跟我拼命,鸡公三呢,自己跑了,一直没见着,他说。我问叫小军的人怎么惹到他,他就是不说,我想,也许是吃了那人的亏,没面子。我知道,面子不只是脂粉,还能压住一张嘴,把一些话永远囚禁在脑子里。

进了村,路右边垃圾池上一条标语,异常显目:垃圾不入池……。后面是咒骂人的话。看一眼,都想用水洗一洗眼睛。它不仅灌进眼睛,还灌进耳朵。标语分两行,像一张大嘴,吧嗒吧嗒,骂着看见它的每一个路人,虽然无声,却在我心里感觉响遍村庄。路人呢,也有回骂它的冲动,可那永远张着的嘴,怎么骂得过,即使走开,心里想起也觉得它在骂你。那几个字,看一眼就不敢再看,我怕被它骂得生无可恋。我向池壁上一指,问他怎么这样写,他嘴巴一扬,管用。

3

我把水挑到坟场,刘玉珍还没到。坟两边的石条只剩最后一层,它们杂乱地摆在地上。快要见到那个老人了,不,他去世时候只有五十七八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算不上老。

刘玉珍爷爷生前来过我们村,那时他腰背挺直,神情优雅、平静,仿佛世间所有的风浪都避他而去,或是世事的风浪涌进他内心,他都把它们死死包裹,不让它们在自己面色上走露风声。走到他身边,都会被他的优雅、平静笼罩,急性子也会被渐渐安顿下来。我八九岁时候,在一场村中婚宴上,他跟几个中年男人围坐一张桌子,微笑着,说话轻言细语,每夹一回菜都邀约一下,菜送进嘴里,一双筷子整齐地摆放在面前。刘玉珍吃完饭走到他身后,点点他肩膀,要他的火柴点鞭炮。他边掏火柴边说,小心别炸了手,话语温和。

好像那场婚宴后的第二年,他去村对面山崖上的山洞。那个山洞,每到雷雨天,有一团白雾包裹,山顶上空黑云密布,雨先从那里开始下,然后向四周泼洒。人们都说,山洞里有妖怪,但也只是传说,没人亲见。他并不相信,想去看看究竟。这是大胆的冒险,家人自然阻拦。一天清晨,他出门,到傍晚还没回来,家人四处打听也没有消息,最后想到那个山洞。刘贵平带着村里十来个青壮男子往山洞去,最后在山崖下找到他,满脸血污,双脚也断了,勉强能说两句话,回来的路上,断了气。这件事震动十里八乡,有人说,他一定是进了山洞,看到妖怪被吓着了,出了洞口,慌乱中掉下山崖,有人说,可能没进洞口就掉下来。总之,他如何掉下山崖,终成谜局。很多人都感叹,那个山洞怎么能去呢,分明是送死。

雨没有下,头顶大块灰云,太阳在里面一时半会儿出不来,风噗噗吹过坟场,像抽掉热量的火苗。

刘玉珍驾着摩托到坡顶,后座上捆着一袋沙子和半袋水泥。我和幫忙的两个男人走上去,我和刘玉珍提半袋水泥,两个男人合抬整袋细沙,瘦的男人在前,壮实的男人在后。瘦男人脚步快些,壮实男人被拖着跑,他发现了自己的狼狈,喊着,XX呢,你不能慢点么?瘦男人只是笑。到坟旁,我们把水泥袋放下,拍打着衣襟上的青灰。

刘贵平离坟三米远坐下,说,休息一下。我们也跟着坐下来,刘玉珍掏出紫云来传,一个打火机也被传来传去。刘贵平说,人不在后两三年,亲人常梦见,有些可能是活人想念,有些可能是不在的人托梦,过了二三十年,活人基本淡忘了,还能梦见,还跟你说他的情况,可以说是托梦了。他吸一口烟,接着说,田心街上我堂姨妈家儿子,在州司法局上班,是有名的律师,一肚子学问,说话温温和和的,见我就表哥表哥喊,三十多岁时候,去昆明的路上出车祸不在了,那时他儿子才四五岁,对他有点印象。去年我在街上遇到我堂姨妈,硬拉我去她家,她孙子回来,三十多岁了,饭桌上,他说起近两年偶尔会梦见他父亲。我当时就奇怪了,他父亲不在时候他还小,怎么三十年了还梦见。当时我堂姨妈就说,学问多的人不在后,魂魄比较活跃,过二三十年都会托梦来。他停顿两秒后说,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哪个也说不清楚。

鸡公三,日怪得很,刘玉珍脸上的笑犁出几条扭曲的深沟,深沟把笑脸分割成好几块。看来,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刘贵平不理刘玉珍的话,又说,从我听说过的来看,亲人去世二三十年还能梦见的,已经很少了,我就想,应该是他们的魂魄还活着才这样,没有梦见的那些,应该是魂魄死了,也就是说,亡魂是有寿命的,永世在着的倒没有,就像活人有阳寿长短一样。既然他这么说,那逝者的灵魂是什么样呢?也许跟做梦一样,有疼痛,有喜怒哀乐,能清晰看到世界,可以上天入地,却对阳世无所作为,最多通过托梦,借生者之手,达成愿望。这只是我的猜想,到底对不对,谁知道。

4

坟两边的石条已全部拆下,坟上挖下的土掩埋了大部分石条,有的只露出一块或一角。棺木上的土已经和地面平齐,刘贵平小心刮着土,尽量不铲到棺木,以免弄出大的声响。

二十年后的棺木里是什么样,我没见过。刘玉珍结结巴巴讲一些传闻,拼凑起来,大体的意思是死于非命的青壮年,没有烧,埋葬后,夜里魂魄会到村里村外游荡,显出身影,人看见吓个半死,打开棺木看,青面獠牙,嘴角流血,指甲生长。刘贵平低头刨土,未加点评,也许是默认。我不相信,死尸能生长,一点道理没有。刘玉珍爷爷没有烧,听说刘贵平不愿意,说是一个人拿在柴火上烧,黄油翻天,皮开肚爆,接受不了。后来几年,也没听说有人在夜里看到他。现在打开棺木,会不会成了传说中的样子,我拿不准,身边的空气有点稠,有向身体挤压的势头,呼吸的节奏有点乱。除了我和刘贵平、刘玉珍和两个帮忙男人退了几步,站在墓碑后。也许是好奇心,我没有他们那样怂,我就想近距离看看,真实的尸体是不是像电影里一样恐怖。人生一世,不看点稀奇就死掉,太浪费了。

土刮了好多,已经能看见大片棺木,棺盖在地下二十年,黑色黯淡许多。棺木是倾斜的,靠东边的一头落下去,上面覆盖着土,而那里,正是死者头的位置。刘玉珍伸着脖子看着塌陷的地方,嘀咕着,鸡公三,梦是准的,已经压到胸口了。

我把塌陷的土小心铲出来,锄头刮下去,碰到硬物,停手。来,把盖子拿出来,刘贵平对站在坟头左侧的壮实男人说。他抬眼看刘玉珍,走过来帮忙。鸡公三,我吓病了咋整,刘玉珍笑着说。

按风俗,尸骨是不能见太阳的,得有油布或毯子遮挡,现在没有太阳,可以不用。棺盖被虫蛀了好多小孔,加上受潮腐败,减了好多重量。我和壮实男人抓着棺盖右侧,掀起,侧立,一股腐臭味蹿出来。壮实男人嘴往里缩,手掌在鼻前扇两下,侧了脸。鸡公三,臭得很,刘玉珍在墓碑后说。刘贵平抿着嘴,神色未变,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有个上岁数的老人在身边就有这样的好处,看看他的脸,就感觉到世界是平静的,是不足挂齿的,慌乱的心立刻得到安抚。

棺木里衣裤已破烂,皱皱巴巴的,里面干瘪。刘贵平戴上棉手套,褪下父亲裤子,摘开纽扣,露出一具平躺的灰白骨架,双脚的小腿骨断裂,左胸骨折了两根,右胸骨折了三根。白骨下是肮脏破烂的被褥。刘玉珍见是白骨,走上前。刘贵平看着棺里说,老父亲一年到头,穿的是劳动布或棉布衣裳,涤纶衣裤他放在箱子底三年,一直舍不得穿,入棺前才给他换上。

棺盖的上头断了一截,刚才锄头碰到的硬物就是它,它下面堆了土,土下应该是头骨。那个托梦给刘贵平的脑袋,不知是青面獠牙,还是森森白骨。躯干是白骨,往上应该不会有太大变化。刘贵平从塑料袋里摸出一瓶白酒,拧开盖子,仰头灌一大口,喷在尸骨上,酒味四散开来,腐臭味淡了些。我取出断了的棺木,扒开尘土,头骨显露出来,没有干瘪的皮肤,也没有残破的肉块,两个眼窝和嘴巴填满泥土,像填在我的嘴巴和眼睛里似的,一缕不适划过心头。埋在土里的头发还是青黑,比刘玉珍头上的毛发更有光泽,更有蓬勃之势。我用一根细棍扒嘴巴里的泥土,一星白点露出来。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为不破坏它,只扒它四边的泥土。泥土抠出好多,一朵洁白的小花显露出来,有四片指甲大的叶子展开来,中间还有两片,像朵莲花。

刘玉珍在一旁说,日怪,嘴里都长花了。瘦男人把头凑过来看,说怪得很。我问刘贵平,这朵花要不要留着?他说拿出来栽在花盆里,我说怕养不活。他顿了一下说,是老父亲嘴里吐出的东西,留在他嘴里算了。我在花边填了一些土,然后掏眼窝里的土。掏着掏着,感觉不好,像挖他眼珠似的,问刘贵平,这土要不要掏出来。他说,土要拿出来。想想也对,老人如果地下有知,泥土在眼窝里实在难受,嘴里呢,毕竟有花。

眼窝里的泥土掏干净,我站起身,盯着这具白骨,每一处都细细看。骨骼好像动了,嘴含一朵莲花,渐渐地,全身长出血脉、肌肉、皮肤,穿着一身涤纶服,坐起来。他摘下嘴里的白花,向我们微笑。随即,起身走出棺木,向南方村庄走去,手里还捏着那朵白花,像要把它献给村庄。他快进村时回头,直视着我,我哆嗦了一下,回过神来,白骨还在棺木里静静躺着。

5

我们把旧棺木抬出墓穴。一滴雨落在我的额头上,接着又是一滴。刘贵平看看天,说,下雨了,拿油布来挡着。壮实男人从袋子里拿出油布,瘦一点的男人和他把油布打开,分别站在棺木两头,每一只手揪着一只角,在骨骼上空铺展开,挡住雨。在新棺木旁的地上,刘玉珍插四根木棍,围成矩形,地上铺一块油布,四根木棍顶端又铺一块油布。细雨落在油布上,沙沙响。

我弯腰从棺木中取出一根脚骨,用刷子在骨骼上刷去灰尘,再用嘴吹一吹,放到四根木棍中间的油布上。刘玉珍也学我的样,用刷子刷,用嘴吹。噗,他马上闭眼,用右手臂擦着左眼,左手举着一根腿骨。他XX,眼睛都瞎了,他生气地骂着。刘贵平吼着,你的嘴巴是屎做成的?他眯着眼把腿骨放回棺木,站到一边,专心揉自己的眼睛,撇着嘴。壮实一点的男人呵呵笑,眼珠瞟他一眼,瘦一点的男人微张着嘴,眼睛看着棺木里的骨骼,面带浅笑。

刘贵平捧起头骨时,我看到头颅下一叠残破的纸,有半只手掌宽,粘连在一起。放好四肢和躯干,我回身拿那叠纸,上面的一张字迹模糊,扯开中间的一页,看到其中一句: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我在心里默念两遍,耳朵像听到自己的声音,它柔滑如丝绸,悦耳如风铃声。刘玉珍和两个男子凑过脑袋,壮实男子说,读都读不通,更别说懂了。刘玉珍说,XX文字,有什么可看的,边说边直起腰。刘贵平使劲剜他一眼,你的嘴是生蛆了还是咋的?刘玉珍低下头。我想,他以前没少被父亲骂,以后还会被骂,我的理由是,XX已深埋他心底。

老人面色渐渐柔和下来,目光转到我手里的纸张上说,抬回家那天的路上,父亲说要把他平时看的几本书放在他头边,放一本在他头下,他头两边的书现在不见了。他又说,毕竟二十年了,漏气,还进水,哪有不烂的。那时候,他说话,不紧不慢,我们说了一大片,他慢悠悠说一句:你们没说出更深的东西来。他总喜欢说一些道理,当时听了,觉得新鲜,时间一长,认为空得很,用不上,没意思,有点烦他。老人看着眼前的白骨,有点神伤。刘玉珍撇撇嘴,面露不屑,头上干枯的头发在风里毫无节操地扭来扭去。

雨停了,黑云淡了些。刘贵平用刷子又细细在尸骨上刷了一遍。我们打开新棺木,铺好新买的橙色被子,把清扫干净的骨骼按人形放进去。刘玉珍抚摸着被角,咧嘴笑,我老爹躺在上面一定舒服。

一具完整的白骨平躺在棺木里,嘴里的白花让白骨显得生机勃勃,感觉随时都会坐起跟我们交谈。我闻到一股香味,有点馨甜,不腻,清淡悠远,说不清像什么味。我不知道它来自哪里,也许来自天光下的白骨,也许来自那朵白花,或许是老人灵魂的味道,我说不清。我盯着白骨,仿佛盯着百年后的自己。我的白骨会托梦给亲人么,我不知道,如果会托梦,我将告诉亲人,我有模糊的疼痛,有未了的心愿。可能是我痴呆的样子有点奇怪,刘玉珍看了我一眼,我赶忙收回漫游的思緒。

盖上棺盖,我们清理墓穴里的泥土,把新棺抬进去,填土,围石条,每一层石条上铺一层水泥浆。第二次埋葬,刘玉珍爷爷的灵魂不知是什么感觉,愉快,或悲伤,也许都有吧,就像活人的一生。五年前,爷爷去世,是我跟着埋葬的,填土时候,我眼里没有泪水,也没有悲伤,此时,有一种难受充塞胸中,不知道它来自何处。

刘玉珍看一眼旧棺木,问父亲,旧棺木要怎么办。刘贵平向旧棺木看了几秒,说。埋了,就在坟旁边,还用手指了指旁边的一块地面。旧棺木暴露在野外确实不太好。我和刘玉珍挖坑,两个帮忙的男人垒坟。生土较硬,我挖了两分钟有点累,拄着锄把看他们垒坟。两个男人合力推一根石条到坟边上,瘦男人用力过猛,壮实男人的手让得快,才没有顶在另一根石条上。XX呢,你不会喊一声?壮实男人有些不高兴,瘦男人笑笑。

垒好坟,旧棺木也埋了,刘贵平跪在墓碑前烧纸点香奠酒,口中低声说,爹,儿子给你换了新家,你可以安心在着了,如果有什么事要我做,托个梦给我。刘玉珍点了三支香,插到墓碑前,在父亲身旁跪下,从袋子里抓出一沓纸钱,边念边点燃。

刘玉珍起身时,我上前点三支香,插好,双手撑地,磕三个头,脑袋几乎碰到地面。我不会念,默默地烧了几张纸钱。除了我的祖辈,我还没在别人坟前磕头烧纸过。

责任编辑:李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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