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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规则独居老人图鉴

2022-03-10王占黑

北京纪事 2022年3期
关键词:剧场

王占黑

社区食堂开业第三天,我也跑去尝了回鲜。排队打饭时前后基本都是老人,为数不多的几张饭桌上坐的也是老人。我端着三菜一汤的盘子站在旁边等位,老人抬头看了我一眼,也许觉得我给了他一些无形的催迫。于是我快速脑补了一段可能发生的不愉快对话。

他:“你们小年轻有的是气力,为啥不回去买汰烧?”

我:“你们退休了有的是时间,为啥不回去买汰烧?”

会这样脑补,是因为类似的对话曾发生在光大会展中心,一个经常上电视广告的卖打折羽绒服的老式商场。当时我陪我妈消费完在收银台等抽奖,很原始的转盘形式,雨伞啊袜子啊,中奖率蛮高的。我拿着小票挤在一堆老人里,其中一个对我说,你们小年轻啊,好好上班寻钞票,不要投机取巧。

我也是头脑发热,竟然回他说,寻一辈子钞票,养老金也发了,还过来投机取巧做啥?

在各种占便宜或不占便宜的场合,我都不可避免地要和老人打交道。这绝不是因为我写过什么关于老人的小说,或是我特别关心他们,而是由事实和数据决定的。拿第五次人口普查的结果来看,上海的老年人口(60岁以上)比例接近23%,北京则接近20%,也就是说,在中国最大的城市里,每四到五个人里就有一个是理论上你得给他/她让座的人。地铁还好,不算主战场,有时坐公交,那不是要不要让座的问题,而是站着坐着的清一色全是老人。同时又不得不说,在老龄化城市里,最大的活力也是老人给的,也许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一周的大部分时间里都不必枯坐室内,而是即兴移动。这一点,无论是本刊此前关于老年服饰街拍的报道,作家路明的一系列爷叔非虚构,还是充满及时性的地方志写作公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都可以充分证明。干脆这样说吧,做个“有趣的人”,也许还没有在街上认识一个“有趣的老人”的几率来得高。

在我们生活的地方遭遇老龄化危机之前,老龄化作为突出的社会问题在邻国日本的各类报道和研究中属于老生常谈。什么高龄打工啦,孤独死啦,养老亏空啦,谈多了反而有点狼来了的效应:承认危机,疲劳关注。在大量的讨论中,“独居老人”似乎正在被压缩成一个简单的样本,尤其在东亚的文化语境里,它显得悲戚、安静、渺小,与人之初生时的家庭喜庆场景形成极致的对比。

不过总有人爱唱反调。九十年代人人都说日式家居简单美好时,他偏要拍年轻人乱七八糟的出租屋给你看;后来都说东京大都市光影绚烂时,他偏要拍隐秘生猛的地下空间给你看。作为摄影师和编辑,都筑响一总是愿意寻找一些别开生面的“圈外”风景,照现在的话说,就是很“亚”的东西。而在这本书中,他把镜头对准一些另类老人,为我们呈现出大众印象的反面,一个人住怎么了?独自赴死又怎么了?用一句简单粗暴的话就是,去你妈的同情,我们过得好着呢。在这里,独居只是一个陈述事实的状态:老了,一个人过,不和子女住,也不去养老院。如果非要带上某种感情或价值层面的评价,也与悲戚无关,更多的是一种独立,从生到死、从一而终的独立。这种独立往往能生发创造力并将之延续下去。

不过也有个问题,就是都筑响一选取的样本总是固定在某个小圈层里。这是一贯存在的。从出租屋里的年轻人到率性独居的老年人,这些对象大多是长期爱好或从事艺术的人——同按部就班过日子的不在一条生活轨道上——他们永远是那一小撮人。但这不妨碍我们来“见识”一下。

有一位叫栲象的行为艺术家,家徒四壁,面目潦草,年轻时从老家去东京生活,见识过各种表演后,他非常幸运地在公园门口的杂耍艺人里找到了灵感,创造出一门独属于自己的艺术表达方式,上吊表演。他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做那种表演,一定是有什么动机。”于是从20岁一路做到了60多岁。还有一位不知名漫画家川崎先生,住在郊区,经常在玩游戏中度过一天,也喜欢在家附近的散步路上拍照片,从熟悉的东西里发现变化并为之高兴。一面隐居,一面也热衷于信息和资源共享,把自己的作品通过订阅邮件向网友免费开放。支撑起这种生活的,正是“自在不逞强地独居”。这些采访大多是在2010年前后完成的,按注释找到他们的个人网站,会发现上吊剧照和漫画迄今仍在发布。尤其是川崎先生,除了每天记日记,还要日更一篇短小说,志气精力了得。

当然也有不那么文艺的。比如荻野女士,早稻田松竹电影剧场的保洁员,每天凌晨三点坐车出来上班,影院开门前她已经完成工作回去了,留下一些DIY的手工艺品,在厕所、在小角落给人惊喜。这些作品的原料都是荻野女士自己用过的或捡来的废弃物,她也说自己在思考和制作这些物件的过程中获得了快乐。早稻田松竹网页上仍能找到她的展示专栏。田村修司是福岛县下面一个小市里唯一一家电影剧场的少主人,继承到他手里时电影衰落,剧场也就此倒闭。此后做了几十年汽车销售,一直没舍得卖掉影院。退休后张罗着重开剧场,还悄悄进行着一项文艺复兴事业,把半个世纪前精致的粉红电影混剪成新作品。

此外还有开酒吧的、卖唱的、当职业小丑的,家里乱七八糟但还是会坚持做好垃圾分类的,开古着店和孙子辈的年轻人交朋友的,一副要把事业线拉到和寿命线等长度的架势。虽然圈层有点同质,生活方式还是五花八门,有的连电视都不看,有的冲得一手好浪。若论长寿秘诀,烟酒茶不离手是一种,营养健身是另一种,两种都属于对自己下狠手,可见要长寿,多少得走个极端。

用后记中的原话来说,在这样一个超高龄化社会里,“如何变老,如何死亡,也许是远比如何维持青春更切实际的问题”。如果不把青春和衰老当作对立词来看,变老的过程,其实也是努力维持青春的过程。我想起在公园、桥洞、社区食堂以及各种隐蔽角落见过的唱歌跳舞打牌下棋的老面孔,吹萨克斯和吹牛皮的老面孔,快乐购物和社交的老面孔。大概明白的是,时间得用来消耗,以任何自得其乐的方式来消耗。时间不等人,人也不必等时间,努力去消耗它,渐渐才会忘了它给人生定下的尺度。

“喜欢喝白开水,喜欢没事在街上走来走去,看来看去,接陌生人的话茬。坐下来的时候,喜欢认认真真想一点好像不必要認真去想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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