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骗之后走上“复仇”路，花样奶奶们的反诈事业

丹颜

曾经的受害者成为了勇往直前的花样奶奶，80岁高龄的赵银光把“反诈宣传”做成了事业。

锣鼓点一起，红飘带一扬，奶奶们舞起来。“天上不会掉馅儿饼，一夜暴富是陷阱。”“学好宣传手册，不看不知道，一看就明了。”“守住钱袋子，护好幸福家。”奶奶们妆容精致，身挎腰鼓，动作整齐划一，满头银丝映着鬓边红花，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这是2021年夏天在济南公园门口的一场反诈骗金融文艺表演。这些奶奶平均年龄63岁，团长是80岁的赵银光。

2017年，因为一场非法集资的骗局，赵银光损失104万元，在经历了无数个痛苦和绝望的黑夜后，她带领姐妹们走上反金融诈骗的“复仇之路”。4年间，200多位奶奶团员演出近500场，发放宣传单1万多份，对接100个社区，面向200多万群众开展宣传，阻止200余人受骗。她们是怎么做到的？且听奶奶们说——

骗子骗了我，我不能让老姐妹们也受骗

在济南，赵银光和她的银发奶奶团已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说不准你就会和这群银发奶奶不期而遇。

奶奶们的宣传阵地并不固定，哪里容易出现骗子，哪里老年人多，她们就去哪里。这些无所不能的奶奶，甚至连哪个银行即将发放拆迁款，也能得到信息，并及时赶去宣传。

“骗子骗了我，我不能让老姐妹们也受骗。”赵银光操着一口地道的山东口音，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带着北方人特有的大气。

如果不是亲口承认，很多人都不相信赵银光也会上当受骗。在朋友眼中，她可是妥妥的能人、强人。“踏上轻骑，马到成功”，这句上世纪90年代响遍全国的广告词，承载了赵银光几十年职场光辉岁月。退休前的赵银光曾任轻骑集团分厂厂长、新大洲上市集团董事，“见过挺大世面”。退休后的她，生活依然丰富多彩，报了老年大学，还参加了广场舞队。

2015年底的一天，赵银光和几个老姐妹听说有“免费送大米”的讲座，兴致勃勃赶去凑热闹。讲课的小青年慷慨激昂地宣讲“你不理财，财不理你”。当听到这家金融公司理财季收益高达12%时，赵银光有点儿心动。

接下来，公司又举办了好几次活动，带老人们乘车郊游看油菜花，做寿司，帮她们买广场舞服装，联系表演场地。漂亮的业务员小李，一口一个奶奶，叫得大伙儿心里暖暖的。赵银光过生日，小李特意给她订了生日蛋糕。孩子们都忙，平时和儿女不怎么在一起的赵银光，感受着小李的体贴，一时感动不已。刚好一笔存款到期，她毫不犹豫投入5万元。一个月后，看着银行卡上多出来的好几百元，赵银光乐得合不拢嘴。5万元、6万元、10万元……投入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几个月后的一天，小李拨通了赵银光的手机，“奶奶，您能帮我个忙吗？我想竞争公司的主管，还差一笔20万元的业务……”“行。”赵银光痛快答应。15分钟后，小李的车到了赵银光楼下，她把卡在手持POS机上轻轻一划，机器里吐出一张窄窄的纸条，20万元存款清零。3个月后，理财到期，收益却没有如期而至，赵银光坐不住了，跑到公司一看，大门紧锁，人去楼空。赵银光脑袋顿时一片空白，赶紧和姐妹们一起报了警。经过警方调查，这属于非法集资，虽然立了案，但追回被骗钱财的可能性不大。

这段时间，赵银光陆陆续续投入104万元，那是她和老伴儿一辈子的积蓄啊。回家路上，赵银光神情恍惚，过马路时差点儿被车撞到，多亏身边人拉了她一把。她又恨又怕，更担心老伴儿知道了承受不住，还有儿女们，会不会埋怨她？恐惧让赵银光在家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夜里，她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默默流泪。

那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每一个漫长的黑夜，往事如过电影一般，一幕一幕。赵银光从当年工厂车间里的小姑娘，凭着拼劲儿、韧劲儿一路成为管理层唯一的女干部，她独自一人下海南、闯美国、跑日本，完成过企业兼并，担任过上市公司董事……她是要强了一辈子的人，多少风浪都过来了，居然就这么被骗了吗？

同样辗转反侧的，还有好姐妹田友娟。田友娟被骗了27万元，她想过跳黄河自杀，“這一辈子算是完了”。可想到孝顺的女儿女婿，又犹豫了。不能和家人说的心事，成了被骗姐妹们共同的秘密，她们聚在一起维权，互相安慰。赵银光劝田友娟：“无论怎样，咱都得活着，活着才有希望。”她的犟劲儿又来了，发誓要和骗子死磕到底。

机会来了。2017年5月，济南市地方金融局招宣传志愿者，赵银光第一个报名。不仅如此，她还发动身边被骗姐妹一起加入，“咱的血汗钱没了，咱们去揭穿他们，不让别的姐妹再上当。”“就这么办，老姐姐，我们听你的。”就这样，第一批几十名志愿者加入进来，赵银光被推举为团长，田友娟担任副团长，“泉城金融卫士志愿者宣传团”宣告成立。奶奶们决定，组团出道，重拳出击。

厉害了，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次活动，赵银光和两位团员，提着塞满宣传材料的布兜子，乘公交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跑到郊区集市发传单。3位老人顶着大太阳忙活了一天，可很多人理都不理她们。

这招不行，那就主动出击，“卧底”听课。台上的骗子眉飞色舞，越说越离谱，台下的老人们还纷纷应和。田友娟急得快步走上台：“大家不要信，他们都是骗钱的！”瞬间来了一个大汉，连推带搡把田友娟从三楼撵到一楼。赵银光赶紧追下来：“老妹妹，你吓死俺了，咱不是说好了，先要保护好自己吗？”“我看见骗子，一着急，没忍住。”田友娟有点儿不好意思。俩人说着，突然发现对方手里还拎着听课时送的茶叶，不禁笑了起来。

初战不利，赵银光带领团员开会重整思路。奶奶们你一言我一语，“要不把宣传内容排成节目，热热闹闹的，把大家吸引过来看？”“这主意不孬，咱试试。”

团员张爱萍用亲身经历编了一出《张大妈历险记》，用“山东琴书”来演绎，一句句教给不识谱的队友。这招果然见效，演出结束，一位老人在后台激动地拉住张爱萍：“你演的大妈就是俺啊，俺前年被骗去一辈子攒的辛苦钱50万元。”奶奶们赶紧劝老人：“咱还有退休金，健健康康的一定会越来越好”。那天，有不少老人找到赵银光要求入团。

奶奶们受到鼓励，创作热情更加高涨。三个女人一台戏，几十个女人，那就是一场大戏。除了根据自身经历改编小品、戏曲、三句半，奶奶們还陆续成立了腰鼓队、舞蹈队、时装队。时装队队长徐琳创作旗袍秀《小小新娘花》《泉水温柔》，一遍遍带着大伙儿走步，找节奏。没有排练场，就去公园、写字楼大厅“蹭”地排练，奶奶们的节目越来越丰富。

2019年正月十三，赵银光从大涧沟银行点得知，有一批拆迁款要发放，立即率团员赶到附近。奶奶们身着旗袍，涂着眼影、腮红、口红，盘起头发，打扮得容光焕发。红毯一铺，打横幅，拉旗子，敲锣鼓。随着赵银光一声吆喝，大戏开锣。刚领完补偿款的村民一下子围了上来。

“王大娘，你怎么脸色不好啊？”“俺的拆迁款被骗子骗走了，几十万啊。”“要想投资先记牢，看看是否有执照，金融监管手续全不全，多看！”“为了防止来受骗，正规银行是首选，高额回报来钓鱼，不眼馋！”天下着小雪，气温只有零下七八摄氏度，奶奶们热情高涨，观众们全神贯注，几百号人，把这方小舞台围得密密实实。演出当场就有人反映，“你们的宣传太及时了，我家儿媳妇说有地方投资，利息10%，我正打算投进去呢。”

多一场宣传，就少一些人被骗。4年多里，赵银光和反诈宣传团的足迹遍布济南的各大社区、广场、银行，演出近500场。她们还成立了“防范非法集资金融诈骗宣传站”，对接济南100个社区。

一次，在某银行门口，她们遇到一位老人要给某公司转款50万元，银行经理询问时，老人支支吾吾说不清。赵银光劝他：“老哥，你不清楚对方是什么人，怎么能给他转钱？我们也是上过当受过骗的人，知道他们专找老年人下手。”在她们的劝解下，老人放弃了汇款，报案后发现果然有问题。

疫情期间，活动被迫减少。赵银光就和团员们策划了一个书画展，在网上征集反诈骗书画作品。不到4个月，就征集上来1200多幅作品。她们把作品装裱起来，每个社区下发二三十幅，在100个社区巡回展出。

除了“演”和“展”，更重要的还有“讲”。赵银光总结，传单字小，老人眼花不爱看，现身说法更有说服力。但这件事，大伙儿顾虑重重。中国人讲究“家丑不可外扬”，而且，一旦说了，家人那边就彻底瞒不住了。可赵银光是团长，必须带头，她讲了一场又一场。山东电视台“问政山东”栏目请她现身说法，赵银光脱稿讲课，一站就是两个多小时。

事情没有赵银光想的那么糟。儿女们知道实情后，不仅没抱怨，还帮她一起瞒着老父亲：“俺妈说的那100多万是几个人合起来的。”在她的带动下，被骗姐妹纷纷站出来讲自己的经历，她们在台上落泪，台下的观众也跟着掉眼泪。只有深刻的切肤之痛才能产生共鸣。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奶奶们把“防非法集资”宣传当成事业，越做越带劲儿。几百场活动下来，几十个人的小团，渐渐发展壮大成200多人的大团。大伙儿还给它起了个霸气的名字“反诈骗奶奶团”。

2017年11月，在济南市地方金融局的支持下，奶奶们有了自己的办公室。“游击队”成了“正规军”，赵银光管理企业的经验也派上了用场。除了团长、副团长，她们还有专业顾问，分宣讲团、表演团，下设合唱、葫芦丝、时装等小组，都有小组长。大家各有分工，丝毫不乱。赵银光给团队制定了团训，“老有所为，无私奉献，志愿服务，防范诈骗”，她和骨干成员们朝九晚四，一年出勤200多天。

除了防诈骗、反诈骗，赵银光和成员们还担负起受骗老人的心理辅导工作。一位68岁的退休女教师被骗90万元，唯一的女儿又身有残疾，生活困难。老人拉住她的手，眼睛直勾勾的，这让赵银光想到过去的自己。她跟对方聊了两三个小时，还记下了那家公司信息，帮着收集证据。临别时，她告诉对方：“大妹妹，你不要灰心，国家现在打击诈骗的力度很大，骗子不会逍遥太久了。”在赵银光看来，自己能做的十分有限，但倾听本身就是一种治愈。

2016年，赵银光被评为“山东省最美老干部志愿者”先进个人，宣传团连续3年被评为“济南市三八红旗集体”“山东省最美老干部志愿者服务组织”。她们的新闻报道不仅出现在家庭群、儿女的朋友圈，还上了报纸、电视。在公交车上，她们好几次被人认出来，“你们不是电视上的名人嘛！”听到这些，奶奶们心里美滋滋的。

在这份事业面前，伤病都显得微不足道。去年3月，赵银光一只眼睛做了白内障手术，术后两三个小时她就睁着另一只眼睛发微信，处理团里的事务。副团长田友娟身患癌症，可她比谁都忙，手术前一天，还坚持把书画展的稿子送到印刷厂，术后一星期就回团报到。团员于树芳带孙子时磕破了头，缝完针就回来打卡……大伙儿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耽误演出。

加入宣传团之前，奶奶们习惯了接送孙辈、处理家务。如今，为了工作，奶奶们都换上智能手机，开通了微信，学会了表演、拍照、写新闻，这是她们过去几十年生活里从未接触过的。赵银光惊喜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满头银发居然变黑了一半，不少人夸她“脸面年轻”。奶奶们出去搞宣传，家里添了不少“贤内助”。老爷子们开始学做饭，帮着带孩子，有团员家属跟赵银光反映：“俺老伴儿每天回来一觉睡到天亮，咱们这个团太好了，专治失眠。”

2021年12月，赵银光和宣传团经央视报道，104万元的秘密最终被老伴儿知道了，他无奈地摇摇头：“你呀，这么大的事，一个人担着，不难受吗？80岁了还像个小孩儿，总也长不大。”老伴儿年届九旬，他们相濡以沫近60年，她敬他，他宠她。听他这样说，赵银光心里的重石总算放下了。

如今，赵银光和姐妹们依然奔波在大街小巷反诈宣传一线，生命不息，奋斗不止。“我也想给那些被骗老姊妹做个表率，人啊，只有往前走才能越来越好，活着才有希望。”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向奶奶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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