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客栈

安宁

良栖山居客栈隐匿在泰山脚下的一个巷子里。

老板是位年轻干练的辽宁女孩。一年前的冬天，她租下这个小院，开始经营良栖山居。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山楂，另一棵是石榴。它们在我的窗前相对而生，枝叶缠绕，累累硕果挂满枝头。小院有十间客房，皆挂着朦胧的绿色纱帘。正午的阳光洒落下来，将两棵树好看的影子，映在纱帘上。微风吹过，树影婆娑摇晃，筛下无数闪亮的金子。

我坐在落地窗前写作，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入住的客人。一个小女孩坐在树下的吊椅上发呆，她的妈妈则轻声跟人电话絮语。三个一起出门旅行的中年女人，正站在树下，等待女老板收拾客房。一只鸟儿栖息在枝头，发出清脆的鸣叫。远处传来公鸡的鸣叫。除此之外，世界便安静得好像完全不存在一样。

中午定餐后，女老板喊我到隔壁院子里去吃。我这才发现，原来女老板开了两个民宿，两个院子只隔了一堵墙，旧院“万能青年”开于五年前。我在旧院里还惊奇地发现了女老板的老公，一个身材高大帅气的东北小伙，以及他们四岁半的女儿。夫妇两人都未曾读过大学，但只从旅馆名字和两个院子的装修风格就可以看出，他们颇有文艺情怀。

旧院有一株枝繁叶茂、挂满果实的柿子树，长在公共的洗手池下。沿着旁边窄小陡峭的木质楼梯，吱嘎吱嘎上去，便是楼顶开阔的平台。晚风吹来沁人的紫薇的花香，和山中各种草木馥郁的气息。一个男客人寂寞地蹲在院子里一丛茂密的竹子下，并用手抚摸着其中的一株，好像想起了什么。女老板正在厨房忙着给我做预定的西红柿鸡蛋面，男主人则一边喝着冰镇的啤酒，一边陪女儿看动画片。小女儿很显然困了，歪在沙发上，努力地半睁着眼睛，仿佛一闭上就会立刻陷入昏天黑地的睡眠中去。

老板娘做的西红柿鸡蛋面，色香味俱佳，再配上几瓣山东人最爱的大蒜，更是妙极！我几乎一口气就吃光了，连碗底的西红柿汁也没有剩。终于明白为什么新院里总是找不到老板娘，却原来，她在这个旧院的厨房里忙碌不休。

不过，老板娘做饭全凭心情，忙碌的时候，不想做的时候，就让客人们去邻家饭馆里吃。我去过一墙之隔的饭馆，是一个光线稍暗的四合院，做饭的胖厨师长相有些凶悍，老板娘则理着板寸，只頭顶扎一小辫，说话同样粗声大嗓。我看了一眼菜单，再看一眼虎背熊腰的老板娘，不知为何，想起孙二娘来，于是生出惧怕，悄然溜走，并默默打算此后几日都在院子里吃。

饭后沿着关帝庙走了一圈，终因不喜欢热闹，重新回到院子。石榴树下的吊椅，还是被那个小女孩占着。她似乎从我第一次见，就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仿佛连睡眠也省略掉了，她就想天长地久地窝在吊椅里，摇摇晃晃地看天看地，却什么也不想。

院子里阳光盛烈，唯有石榴树下的荫凉，让人觉得夏天也是可爱的。知了们每天都用猛烈的鸣叫，盛赞这个炎炎的夏日，给予它们歌唱的时光。一只猫沿着墙根走来走去，终究觉得无趣，便跳上树荫下的水泥台，以房东老夫妇那样不理世事的淡然面容，卧在那里眯眼小憩。这是一个接近自治的小院，缺了什么，客人自己去草帽间寻找。隔着院子大喊“老板”，是永远得不到回应的，顶多老夫妇中的一个，会探出半个脑袋来，慵懒提醒：打137那个电话。于是客人便抬头看一眼石榴树下挂的木牌，摁下手机号码，隔空询问。

我将洗好的衣服，随便挂在大门口的柿子树下，摇晃的树叶缝隙里漏下的阳光，足够吸干一件衣服的水分，让你在黄昏收起的时候，闻到浓郁的阳光的香气。

我迷恋这方小小的院子，隔开世俗的喧嚣，仿佛这里是整个的世界，一个被功利化的人间永远遗忘掉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