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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介绍钱锺书与卢弼相识?

2022-03-08艾俊川

读书 2022年3期
关键词:钱氏诗选钱锺书

艾俊川

在钱锺书交往的老辈中,《三国志集解》作者、晚号慎园的卢弼令人印象深刻。卢弼与钱氏父子均未谋面而有深交,与钱锺书通信时年已八旬,却对这位“后学”很是服膺,除了多次叠韵和诗,还排除异议,坚持让他为《慎园诗选》作序,堪称韵事。

对二人的交往,卞孝萱曾作《〈慎园诗选〉中所见之钱基博、钱锺书》,文末归纳出“三点体会”:第一点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武昌执教的钱基博,在北京工作的钱锺书,与在天津闲居的卢弼,闻声相思,诗文酬酢。但不是基博介绍锺书与卢弼通信的,也不是锺书介绍基博与卢弼通信的”(《卞孝萱文集》第五卷,865 页)。那么究竟是谁介绍的呢?卞先生似乎欲言又止。

前几年,卢弼旧藏友朋书札散出,匡时国际拍卖公司二0一七年春拍的《见字如面》专场上拍钱氏父子书信多通,其中钱锺书信札八通、序言一首。将它们与卢弼《慎园启事》《慎园诗选》及他人信函中的相关材料合观,足以了解卢、钱交往始末,并且还能对钱锺书研究中的一些具体问题提出新认识。

卢弼与钱氏父子本不相识。据一九五一年八月七日钱基博来函和《慎园启事》八月二十四日《复钱子泉》函,卢弼在一九五0年获读钱著《中国近代文学史》,内心倾服,遂在次年通过卞孝萱将自己的诗作抄寄钱基博。钱氏收到后致信卢弼,说“卞君孝萱书奉大集四页,跋语累十行,垂意于愚父子者甚至,诵之感悚”(《见字如面》一一六七号),二人由此订交。随后卢弼复信仍由卞孝萱转寄,再后来才直接通信。说起来,介绍钱基博与卢弼通信的不是别人,正是卞孝萱先生,不知他为何不直接说明,而要留下一个哑谜。从一开始,卢弼就有同时结识钱氏父子的愿望,在写给钱基博的信中屡屡称赞钱锺书和杨绛,钱基博只是逊谢,未肯多言,直到一九五五年,才向钱锺书转寄了卢弼的信件。

这年五月,由钱基博作序的《木斋先生遗稿》刻成,卢弼寄书三册,指明一册赠给钱锺书,并附书一通。钱基博于二十六日回信说:

见赐书儿乙册,即转寄,并致长者眷顾。书儿从前初解读书,而今为时代所迫,案头稿件山积,不得不遵令审阅。去冬准假来省病,留三日匆匆而去,见告苦不得读书。此次承奖借,或者知勉耳。(《见字如面一一六五号)

钱基博说儿子无暇读书,似在为他挡驾以节应酬。钱锺书收到父亲转寄的卢弼来信,当即回复:

慎之老前辈先生道席:

二十年前阅《湖北先正丛书》,即向往高门,中心藏之。顷奉家君转示手教,乃知灵光鲁殿,岿然人间,不胜欣抃。拙作妄事挦摭,难逃刘季绪之讥,时移世异,更宜覆瓿扬灰。步曾丈不惜齿牙,公亦过听而奖饰之,弥增愧汗。《人·兽·鬼》一书亦已绝版,不才手边竟无存本,遂得便于藏拙,一笑。倘来沽上,必抠衣造谒也。近作一律,录纸尾呈教。专此,即颂暑安,不一。

后学钱锺书再拜。二十九日。(《见字如面》一一七二号)

信中说“妄事挦摭”的著作为《谈艺录》,“步曾丈”为胡先骕。卢弼读过胡先骕推荐的《谈艺录》,赞賞不已,又向钱锺书索借《人·兽·鬼》,但钱锺书手边无书,难以应之。信写于“二十九日”并“颂暑安”,与五月底的时令及钱基博转信时间皆相吻合,即一九五五年五月二十九日,这是二人交往的开端。

几天后,钱锺书又收到《木斋先生遗稿》和卢弼直接寄来的两封信,于“二日”即六月二日再给卢弼写信,卢弼四日复信,希望钱锺书能与他唱和(《慎园启事》),随后二人开始密集通信。钱基博转寄的信和书应是分别寄出的,书籍挂号,沿途登记,故邮程稍慢,晚两天才收到。这种情况以前也曾遇到:前一年,钱基博将《木斋先生遗稿》的稿本寄还卢弼,也是先邮后到,故在四月二十六日信中说:“《木斋遗稿》先信一日付邮挂号,续得大片知已到,想以挂号郑重转迟也。”(《见字如面》一一六六号)卢弼此时为何急着与钱锺书通信?这就要说到他们的共同友人、对钱锺书“不惜齿牙”的胡先骕了。卢弼写了诗,一边向钱基博请教,一边向胡先骕请教。胡先骕于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十八日回信(末署“十一月十八日”,寄信所用邮票发行于一九五四年四月,故知作于该年。《见字如面》一一九二号),信中说:

钱子泉好著书,然于诗为门外汉。至其少君锺书,则博闻强记,淹贯中西,不惟高视当世,即古代亦所罕见,跨灶出蓝,尚其小者。其所著《谈艺录》(开明书局出版)乃诗话之精英,《石遗室诗话》视之有逊色,则以其西学根柢湛深,融会贯通,取精用弘,遂尔陵铄一代。公喜为诗(可设法谋取一读),细玩之当获益匪浅也。

为推崇儿子,不惜贬低父亲,胡先骕献的也算“ 殛鲧用禹”之策了。卢弼读完《谈艺录》,对钱锺书更加佩服,于是借赠书建立联系。从明处看,是钱基博把卢弼介绍给钱锺书的;而从暗处看,钱基博介绍得不太情愿,并且出大力者另有其人,卞孝萱或许知道内情,所以才会说“不是基博介绍锺书与卢弼通信的”。

钱锺书八封书信中的七封,可确定为一九五五年五月至八月间所作,只有拒绝卢弼修改序文建议的“十一日”信稍晚一些。卢弼在通信中屡求唱和,工作忙碌的钱锺书庄谐杂出,予以婉拒,最终在一九五五年旧历七月撰成《慎园诗选》跋文,后被卢弼用为序言,于一九五八年油印行世。

钱锺书信中录赠给卢弼的几首诗作(除下引二首外,尚有海王村拍卖公司二0一七年秋季拍卖会拍卖的《置水仙种于瓦盆中覆之以泥花放后赋此赏之》二首,《槐聚诗存》系于一九五六年),为观察《槐聚诗存》提供了新视点。

初次通信,钱锺书即抄赠“近作一律”,卢弼读后诗兴遄发,叠韵九首,均见《慎园诗选》卷十。钱诗云:

大患徒参五蕴空,相怜那问病相同。眼如安障长看雾,心亦悬旌不假风。因疾得闲争似健,以身试药恐将穷。与君人世推排倦,白发何须叹未公。

这首诗在《槐聚诗存》中系于一九六六年,题为“叔子书来自叹衰病迟暮余亦老形渐具寄慰”,诗句也有较大变动,颈联改作“委地落花羡飞絮,栖洲眠鹭梦征鸿”,有学者将此诗境与“文革”联系起来(蔡文锦:《钱锺书先生一九六六至一九七四年的诗歌注释》),今天看并不准确。近有学者据《吴宓日记》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八日记“眼如安障长看雾,心亦悬旌不待风”一联,指出诗作于一九五五或一九五六年,被误置于一九六六年(“或有意如此”。毕天普:《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现在知道实作于一九五五年五月之前。这能否说明《槐聚诗存》的编年并非完全准确?孤证不立,钱锺书致卢弼书信还提供了另一个例子。“六日”信中说“近作一律,别纸呈粲正”,诗云:

寻诗争似诗寻我,伫兴追逋事不同。巫峡猿声山吐月,灞桥驴背雪因风。药通得处宜三上,酒熟钩来复一中。五合可参虔礼谱,偶然欲作最能工。(《见字如面》一一七五号)

此诗收入《槐聚诗存》时题目改为“寻诗”,系于一九四九年,而“近作”之“近”,则是一九五五年的年中。这是《槐聚诗存》系年再次失误,还是所谓“近作”仅为敷衍之辞?若是前者,《槐聚诗存》的编年问题值得进一步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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