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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内的“青春诗学”

2022-03-07郭冰茹

当代作家评论 2022年5期
关键词:小路经历青春

郭冰茹 陈 天

路内是一位执着于青春叙事的作家,他的小说似乎一直在书写那些业已逝去的青春往事。当然,路内的追忆并不是单纯地缅怀过去,而是希望经由青春成长,呈现出个体寻求自我认同和自我实现的精神发展历程。借助青春书写,以及由此引申出的人生思考,路内创造出一种极具辨识度的表意系统,建构起了属于自己的“青春诗学”。

在路内笔下,青春经验的呈现沿着情感生活和职场经历两条线索展开,情感生活指向自我意识,职场经历指向内在反思,这两者共同构成了个体形塑自我的基本要素。

吉尔·里波韦兹基曾借女性的爱情观念讨论过现代性与个性的关系,他说:“女性的爱情观是建立在提高自身价值的渴望以及强烈的感情梦想之上的,她们依赖这些梦想并将自我与现实生活相联系。”并且“女性希望通过爱情得到那种不可替代的、独一无二的、对独立的个人价值的肯定和褒扬”。①〔法〕吉尔·里波韦兹基:《第三类女性——女性地位的不变性与可变性》,第31页,田常晖等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0。路内笔下的青年虽然不似里波韦兹基论述的女性那样,将爱情视为梦想和信仰,但爱情同样也是他们肯定个人价值的一种方式。在路内的大多数文本中,爱情并不涉及对于两性关系的伦理思考,它只是男性在青春荷尔蒙驱动下所展开的一种单向度的欲望追逐。因而在路内笔下,爱情更像是一种镜像,是年轻人发现自我、建构自我、获得自身主体性的重要情境。谈一场浪漫的恋爱在某种程度上只是男性借助异性的目光来获得自我确认的方式,换言之,青年追逐爱情是因为他们不能停止“被爱”,因为只有在“爱”的包裹和笼罩之下,他们才能有效地组织并拼凑出对于自我的认知。

“追随三部曲”(《少年巴比伦》《追随她的旅程》《天使坠落在哪里》)中的路小路是个总被不同的女孩儿以“慧眼识珠”的方式喜爱着的工厂青年。女友们会对他说:“小路,你自己知道吗?你和别的青工不一样”,②路内:《少年巴比伦》,第190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路小路,你做工人可惜了”。③路内:《追随她的旅程》,第102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但路小路本人对自己的认知并非如此,他自觉身无长处,毫无雄心壮志,“时隔多年,我已经承认了大部分人对我的判断:我平庸、无聊、衰,既啰嗦又结巴”。④路内:《天使坠落在哪里》,第94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女友们眼中的才华横溢和自己口中的妄自菲薄构成了路小路自我认知的矛盾,这也说明他本身缺乏一种建构自我、确认自我的能力,或者说他需要依靠他人和外界的力量来唤醒自我的主体意识。

与路小路类似,路内文本序列中不少男青年会在自我与他人的镜像中呈现出一种矛盾性,感情经历会让他们展现出理想中的形象气质,比如《雾行者》中的周育平。周育平从职校辍学,成为替老板跑腿卖命的小弟,行为举止像是街头混混,但他在与台企高管陆静瑜的那段隐秘却又似是而非的感情中,却表现得殷勤而幽默、文艺而深刻。爱情提供了另一种情境,让那些平常状态中显得淡漠无奇、落魄不堪的男性角色,总能在女性充满爱意的“凝视”中发掘并呈现出自身的闪亮之处。由是,对这些年轻人而言,“爱”与“被爱”变得异常重要,因为只有在“爱”的光圈之下,缺乏主体性的个体才能反抗平庸与虚无的吞噬,才能获得认同感并确证自身的价值。

如果说,情感生活给予青年人的这种与众不同之感意味着自我意识的觉醒,是获得自我认同的前提,那么,职场经历所赋予青年的则是基于自我认知而生成的内在反思,是进一步建构出自我认同的必要环节。安东尼·吉登斯在《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中说:“在现代性的后传统秩序中,以及在新型媒体所传递的经验背景下,自我认同成了一种反思性地组织起来的活动。自我反思性投射(首尾一贯但又持续修正的个人经历的维系)发生于经过抽象系统的过滤的多元选择的场景中。”①〔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第5页,赵旭东、方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路内笔下的年轻人借助的抽象系统正是吉登斯所说的这种从特定场域的控制中抽离出来的社会关系。通过自省式的反思性觉知,路内将青年的成长过程从具体的人和事中抽象出来,转向自身的心灵体验。当青年人的反思性觉知指向自我而不是广阔的社会历史时,内在反思便成为自我意识的深化。

借助这一自省性的内在反思,个体的成长经历也就具备了某种超越事件本身的意义深度。比如路小路回顾自己的读书经历时,会意识到作为他们进入社会的起点,是技工学校首先确认了他们在社会中的位置,“(技校)到底还是一个堡垒,把我们圈起来,很安全,只有在这种安全的前提下我们才可以跑出去欺负欺负重点中学的孩子,假如连这个堡垒都没有了,我们就像一个个烂果子掉在野地里,不会生根发芽,只会成为鸟类或者蚂蚁的食物”。②路内:《追随她的旅程》,第184-185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或者路小路评价南下深圳成为流浪歌手的同事“兰花指”,认为他“虽然没有机械天赋,但却有乐器天赋,最重要的是,他找到了自己的天赋”,而自己“只能证明自己没有机械天赋,但却不知道自己的天赋在哪里”。③路内:《少年巴比伦》,第59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由此不难发现,路小路具有一种在特定的情境和经历中反思自身的能力,正是这种反思性觉知帮助路小路不断地深化对于自我的认知,最终建构起属于个体的自我认同。

青春叙事中的主人公们经历着成长,中国社会也经历着深刻的转型,两者共时性地处在时代的转折点上。然而,在足够贴近社会肌理的职场经历中,他们的“成长”却没有与线性历史协同共进,而更像是巴赫金所说的是“变化着的生活条件和事件、活动和工作等的总和之结果”。④〔俄〕巴赫金:《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意义》,《巴赫金全集》第3卷,第227-228页,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不仅路小路,《雾行者》中的辛未来也一样将自己抽离出滚滚前行的时代巨轮。10年时间里,辛未来从一个凄苦落魄的文艺女青年成长为一位胆大心细、行走江湖的新闻记者,再次相见时周劭形容她“根本就是另一个人,像个女革命家”。⑤路内:《雾行者》,第365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20。但是辛未来在与周劭谈论这些年目睹的社会乱象时,却没有将自己的思考指向外部世界的剧烈变动,而是引向了形而上的伦理问题——关于新闻真实的本质与对世界的持续怀疑;关于悲惨的人生是否值得或应该被书写以及这种书写的道德尺度;等等。如果这些职场经历带给辛未来的认知转变,够得上是一种“精神成长”,那么,这种成长无疑也是个人性的,因为她的思考与怜悯并没有向外部世界延展,其成长本身也不是对时代转折的切身回应。

辛未来经由职场经历获得“精神成长”的方式在《雾行者》中非常具有代表性。周劭、端木云、林杰等人都浸润在社会转型时期的底层经验中,他们遭遇的各种坎坷和压抑,吞咽的各种艰辛与悲苦,乃至由此衍生出的关于“社会”的认识和思考,最终都转向了对“人生”“存在”和“个人命运”的理解与感悟。他们对自身遭际的结构性思考都带有特定的角度和立场,不同的思考方向决定了这种结构性反思的性质和意义指向。同一时代背景中的人生际遇,从社会历史的角度进入,产生的是指向制度、文化、政治、历史等领域的社会性反思,而从个体命运的角度进入,得到的则是指向人生价值、生命意义等维度的存在性反思。显然,路内笔下的青年们在社会转型的历史背景下,更多的是通过存在性反思来回顾自身的。

文本中那些荒唐、绚烂但令人难忘的青春景象,看起来事事关“情”,实际上却是事事关“己”。悲欢错落的情感生活也好,沉浮起落的职场生涯也罢,在喧嚣沉寂之后,青年们几乎都会走到反躬自省的那一步。吉登斯说:“自我认同并不是个体所拥有的特质,或一种特质的组合。它是个人依据其个人经历所形成的,作为反思性理解的自我。认同在这里仍设定了超越时空的连续性:自我认同就是这种作为行动者的反思解释的连续性。”①〔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第58页,赵旭东、方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这意味着个体在拥有自我意识的基础上,还需要拥有不断反思自身经历并调整自身认知的能力,只有这样才能支撑起这种持续性的心理感受。可以说,路小路们正是通过对个人经历的不断反思,并将这种反思组织进自身的成长过程而获得了持续稳定的自我认同。

路内小说对青春的书写包含两项基本内容:情感生活与职场经历。与之相应的则是形式结构上的两个明显特征:一是以回望的姿态讲述青春往事;二是以人物的自我认知来推动情节发展。前者使怀旧成为情绪基调,后者则构成青春成长的基本轨迹。

所谓“怀旧”,在斯维特兰娜·博伊姆看来,意味着“忘记了自己实际的过去”,是“个人与自己的想象的浪漫纠葛”。②〔美〕斯维特兰娜·博伊姆:《怀旧的未来》,第6页,杨德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少年巴比伦》中有一个极具象征性的场景,能够充分说明路内小说内在的怀旧情绪:许多年以后,路小路带着张小尹回到他20岁时曾混迹其中的工厂,张小尹对这个“破厂”不屑一顾,路小路则带着些许骄傲和自豪,颇为动情地细数美好的过往,虽然他曾在此度过的是一段物质和精神生活都相当贫瘠的酸楚岁月。他对往事的怀念遮蔽了过去的痛苦、混乱和不堪,而这正是“怀旧”制造出来的“浪漫想象”。这一场景的象征性意义所揭示出的怀旧机制几乎参与了路内小说中所有的青春书写。比如《四十乌鸦鏖战记》写一群技校学生在实习工厂调皮捣蛋的青春往事,他们离经叛道、不服管教,闹出各种荒唐可笑的趣事,也正是在嬉戏和玩闹中,他们恶劣的工作条件连同饥饿与寒冷一起被共患难的友情所掩盖。《花街往事》中,残酷的“文革”武斗被转述成一场主人公顾大宏英雄救美、喜结良缘的闹剧;一个鳏夫拮据而粗糙的寂寞生活被描绘成风起云涌的街巷传奇;一个歪头男孩受尽欺侮、自我封闭的青春,也因为一位女孩的青睐而变得情意缱绻、缤纷多彩。“怀旧”成为情感滤镜下对过往的浪漫呈现。

斯维特兰娜·博伊姆把“怀旧”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修复型,另一种是反思型。她说“修复型的怀旧强调‘怀旧’中的‘旧’,提出重建失去的家园和弥补记忆中的空缺。反思型的怀旧注重‘怀旧’中的‘怀’,亦即怀想与遗失,记忆的不完备的过程”,并且点明“修复型”的怀旧“最终是重建家园和故乡的徽章和礼仪,以求征服时间和以空间展现时间”,而“反思型”的怀旧则是“更多地涉及历史的与个人的时间、过去的不可返回和人的有限性。反思指示新的可塑性,而不是静态重建”。①见〔美〕斯维特兰娜·博伊姆:《怀旧的未来》,第46-56页,杨德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如此看来,修复型怀旧的意图在于重建过去,在于复原那些随着时间逐渐逝去的东西,而反思型怀旧的目的则是思考过去,是在对记忆重新编码之后,将过去与现在重新融入一种自洽的整体感受之中。按照这样的分类,路内小说中的怀旧当属“反思型”,因为文本中对青春的回忆充满剪辑编排的痕迹,回忆的目的也并非恢复往事确切的模样,而是在冗杂的往事中挑选关键事件,形成关于成长和人生的某种解释。

在反思的意义上看,这种怀旧方式具有明确的“干预性”特征。“干预性”源于安东尼·吉登斯提出的“对过去的校正性干预”,指的是在写作中作者“通过赋予特定情节新的意义、情感和解决方式,在文中设想出他的愿望中事件发生的理想状态”。②〔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第82页,赵旭东、方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干预性”通过对记忆的选择、剪辑与编排来重构往事的意义,从而使过去具备某种解释当下的可能性,或是融入当下的整体感受之中,其本质就是通过回忆进行自我的再次建构。建构的目的并非还原历史中真实的自己,而是让过去始终与当下的自我认知保持一致,形成自我认同。“追随三部曲”中路小路的形象常常游走在叛逆与潇洒不羁之间,叛逆形象来自具体的场景中对工厂纪律的漠视或对工厂领导的不屑一顾,潇洒不羁的形象则源于他对自身所作所为的“诗意化”的处理,或者说,是他自我表述的结果。就像他将自己经常违反厂规坐在围墙上抽烟解释成蹲在墙上会给他一种“以为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③路内:《雾行者》,第63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20。的错觉,在这种自我阐释的干预之下,他的吊儿郎当被“诗化”成了落拓不羁的潇洒。

不过,路内小说的形式特征对这种“校正性干预性”具有一定的隐藏效果,这是因为“回忆”所独有的个人视角以及“怀旧”所具备的情感蕴藉淡化了往事被重新编排的痕迹,让人不仅以为那些记忆中的事件是真实的,而且对事件的解释和生发出的意义也是真实的。就像路小路对自己喜爱爬墙的解释,其目的只是为了形塑那种被他自己所认同的浪漫形象,至于是否真的如他所说是为了获得某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错觉,其实并不重要。这种“干预性”表明,无论是回望的姿态还是怀旧的情绪,重点都不在于过去的真实经历,而在于当下的主体感受,即此刻的“我”如何看待过去。回望过去只是表达这种看法的必要过程,怀旧则是围绕这种看法而产生的过滤记忆的装置。因而,“回望”的姿态和“校正性干预”所复现的青春,本质上是最终获得稳固自我认知的主体对过去的一种重新表达。

人物的自我认知从摇摆到稳定的过程,构成了路内青春书写潜在的情节主线,其笔下的主要人物几乎都要经历一段始于“迷茫”的精神成长。路小路的“迷茫”始于两种自我认知的缠绕:“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某些人认为我很善良,很有培养前途,很值得和我说话谈心,而另一些人则认为我完全是个垃圾,除了去糖精车间上三班,再也没有别的事可干。这种困惑几乎弥漫在我的整个青春年代,可以当作是个形而上的哲学问题来思考。”④路内:《少年巴比伦》,第204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事实上,造成这种困惑的原因来自两种不同的人生价值观:一种是源于父辈的甘于平庸,得过且过;另一种则是来自女性朋友对他追求卓越的不断鼓励。路小路的父亲和师傅都热衷于向他传授如何在工厂中“多拿少干”的各种技能,指引他如何融入消极散漫的工厂生活,接受约定俗成的规则并最终成为众多庸碌工人之中的一员。可是在路小路的女性朋友们眼中,他心地善良才华横溢,注定不是庸常之辈。两种截然不同的镜像给他带来了自我认知上的困惑:他的未来到底是真的“很有培养前途”,还是除了去糖精厂倒三班之外再也无事可干?当然,路小路的“迷茫”最终经由女性朋友的引领走向“明晰”,这是因为在被爱、被欣赏、被需要、被认可的过程中,他获得了自我认同的清晰指向。他开始考夜大,写诗,开始尝试在父辈预设的轨道之外开辟一种新的人生选择。当他再也无法在庸常中安之若素时,逃离这座象征着平庸的工厂便成为他注定的结局。

“迷茫”是一种由当下而未来的临界状态,其背后是不同价值取向和人生追求的矛盾和选择。这种矛盾可以出现在同一个人物身上,比如在自甘平庸和追求飞扬人生之间犹疑不定的路小路,也可以体现在两个境遇相近的人物对比中,比如《雾行者》中的周劭和端木云。这两个大学时代的好朋友在毕业后都陷入一段毫无人生目标的迷茫之中,带着某种自我放逐的心态做起了仓库管理员。不过,因为两人性格不同,处理“迷茫”的手段和方式也不同。周劭选择“入世”,调动所有的智慧,在各种阴谋和危机面前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最终能对谜题“悬案”周到应对;端木云则选择“遁世”,看淡物质需求,沉浸在精神世界里创作诗歌与小说。两人不同的价值取向和人生追求在文本中相互映照,彼此衬托。因此,不论是告别形而上的精神追求,在红尘俗世中历练成长,最终磨炼出对世事的洞明与达观,还是执着于在思想、精神和艺术的领域中跋涉,与人间烟火保持距离,都是获得明确自我认知后的人生选择。

吉登斯在关于自我认同的讨论中非常强调“作为行为者的反思解释的连续性”,①〔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第58页,赵旭东、方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这种持续性的反思性觉知不仅需要依从过去的经历,还牵涉着个体对未来的规划和选择,“过去”和“未来”因此也成为青年成长必须面对的两条时间轴。“迷茫”于现实生存的个体,通过“回望”过去确认自我认同,并逐渐走出“迷茫”朝向“明晰”的并不遥远的“未来”。在这一由“迷茫”走向“明晰”的人生轨迹中,重要的不是青年人做何选择,而是他们最终所收获的明确的自我认知。从这个意义上说,路内笔下所有的青春故事,本质上都是一场寻找自我认同的精神漫游。

路内的青春故事,常常被置于经济高速发展的历史背景中,因而他笔下的“青春”也无法抽离出当代中国具体的社会文化语境。但是,相较于中国经济腾飞、社会进步背景中个人奋斗终获成功的成长故事,路内似乎更倾向于将成长的主题投射到个体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中。这种处理方式在文本中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青春往事始终与宏大叙事保持一种疏离感。宏大叙事的核心要素包含了线性的时间观和进步的历史观,路内在处理历史时间和社会进步之间的关系时却并不完全同步。一方面,文本中历史时间的行进总是能够得到具象的空间呈现,比如服饰装束的转变、街道上出现的肯德基和炸鸡店、住房条件的改善、外资企业的进驻给小镇带来的空间改观等等,这正是巴赫金所提出的“在世界的空间整体中看到时间、读出时间”;②〔俄〕巴赫金:《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意义》,《巴赫金全集》第3卷,第230页,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但另一方面,社会进步的景象却被个体切身的不适感所置换。《少年巴比伦》中当现代化进程中蕴含的“现代”“高速”“高效”“进步”等现代性体验与个体的迷茫、疲惫、无所适从相对应时,前者的进步内涵在无形中也被置换甚至消解。历史时间的行进不再伴随着社会进步的景象,青春往事与宏大命题之间的疏离感通过这一裂痕得以呈现。

其次,青春成长的底层经验在于精神层面,在于对生活意义和自身价值的追问。文学中的底层经验,反映的是身处社会结构底层的人们在社会转型时期的历史性遭际,因此它必然携带着对于苦难和社会历史议题的关切。路内笔下的青春少年起步于“底层”,然而他们对个体生命意义和自身价值的关注却替换了本应存在于底层经验中的对于社会现实的关切。《雾行者》中的周劭和端木云对艰苦的物质条件和漂泊孤寂的生存状态并不十分在意,因为在他们看来所有这些外在表象只不过是人生经历的一部分,他们所关注的是浸入每一段经历中的内在体验和精神历程。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当小说家端木云怀着真切却也带着些许夸张的悲悯去回忆并书写姐姐那不幸的命运之后,又借助自己的成长体验反思并质疑了这种以旁观者的悲悯之情去填塞人物心灵空间的小说技法,这样的处理方式似乎在进一步说明,讲述者对苦难的关切如果忽视了受难者的主体感受,那么这种关切终将沦为虚伪的悲悯和不道德的僭越。路内对“底层”经历中精神层面的重视,在某种程度上也呈现出看似充满人道关怀和历史视野的底层讲述中所存在的人性盲点。

再次,青春成长中蕴含着对价值理性的追求。与工具理性注重功利目的不同,价值理性是一种对固有价值的追求,注重事物和行为本身的价值。在路内的小说文本中,青春经历的成败并不由主人公们克服了怎样的困难、取得了怎样的成就或者生活条件得到了怎样的改善来衡量,而是取决于他们是否实现了自身价值。从某种程度上看,路小路、端木云、周劭等青年人的人生经历的确是一个不断失败的过程,然而在他们的青春价值体系中,个体的精神成长显然比现实成就更为重要。因为价值理性同样也可以被视为“一种以主体为中心的理性”,①徐贵权:《论价值理性》,《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5期。相对于工具理性对客观现实的强调,价值理性更看重个人主体的精神建构和价值信仰,认为人的价值并非全然由外部物质条件决定,而是人们是否能践行自身所信仰的价值观念,是否能遵从自身真切的现实感受。这也是为何对于路小路、周劭或端木云而言,具体的生活品质、社会“问题”,甚至“敌人”都会被忘记,因为这些远不如使我们“摇摆顾盼”的真情实感重要。

可以说,对个体经验和感受的关注构成了路内怀疑并反思现代理性的一种手段,同时,这种反思也促使他将青春塑造成个体向内面探索的精神历程而非某种历史隐喻。路内利用个体记忆来拆解关于宏大叙事的历史想象,通过个体感受质疑工具理性解决人类生活各种问题和困厄的有效性。质疑之下,社会历史的发展失去了对人物命运的规定性,于是青春与成长的意义空间转而朝向人的存在与价值领域。最终,成长挣脱了历史的裹挟,青春成为一场找寻自我的历险。

应该赋予“青春”以怎样的历史意义?“青春”应该如何表达并回应一代人的理想与期待?这是每一位以文学的方式表现“青春”的作家都必须面对的问题。路内对青春的讲述具有一种内在的建构性,他试图通过重构记忆的方式卸下附着在青春之上的社会期待和历史责任,转而以一种“内向”的个体性视角观照并呈现那一段生命历程,青春的意义向度因此而指向了个体的存在领域。这是路内不厌其烦地讲述青春往事的意义所在,朝向自我的“青春诗学”也正是在这样的讲述中得以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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