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的回声
——重溯“批评家周末”
2022-03-07毕文君
毕文君
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发展的历史不仅是作家作品构成的文学评价史,也是参与其中的批评家们在共同的文学话题中进行探讨与追问的过程,因此,回顾一个时期的文学批评不仅是对文学批评基本理论命题的梳理,也是对重要批评家文学批评实践活动的细察。相对于当下文学批评的个人化努力,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学批评则具有更多共性的话题,走进文学批评现场的批评家们在文学与现实、文学批评的话语资源、文学批评的有效性等方面着力构建属于这一时期的学术命题,普遍的参与性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批评的鲜明特色。诚然,不同的文学批评路径使得其时的批评家拥有各自感兴趣的焦点,然而,对文学批评的理论化探究是批评家们共同关心的问题。不同年龄和经历的批评家,他们以其各具特色的文学批评实践实现了对严肃的文学批评立场的捍卫,也在更为广阔的层面显示了文学批评应有的锋芒。无论是旗帜鲜明地对文学批评现实主义立场的强调,还是在构建学院派批评阐释空间上的探索,以及批评家们在不断变化的文学现状中寻觅理论生长的可能,无不彰显着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批评的介入性,而他们的批评视角与现实关切,更凸显了文学之变与理论之变的复杂关系。这些背景正构成了重溯“批评家周末”活动的整体性文学批评语境。
一、以批评家立场提问
目前关于“批评家周末”的研究资料,主要从三个方面展开:一是参与者的回顾,如孟繁华《“批评家周末”十年》、周亚琴《我所知道的“批评家周末”》、尹昌龙《北大有个“批评家周末”》,这些文章的作者多为当时“批评家周末”的参与者,也是参与当时批评话题讨论的中坚力量,他们的追叙多以回忆性视角展开,以重叙当年的角度留下了最早的关于“批评家周末”的文字;二是在对谢冕的访谈中涉及发起“批评家周末”活动的情况,主要有舒晋瑜《谢冕:一生只做一件事情》、张洁宇《人与诗:在现实与理想之间——谢冕教授访谈录》、王琦《花落无声——谢冕先生访谈录》、周明全《我们应该面对我们的时代——谢冕先生访谈》,这些访谈以谢冕的学术道路与治学成就为主线,谈及的话题都或多或少关涉了“批评家周末”发起的缘由与过程,其间尤为值得注意的是谢冕在访谈里对当时发起“批评家周末”心态的描摹,这些片段式的记叙为今天的研究者提供了可信、可感的材料;三是在当代文学批评史的梳理中对“批评家周末”的评价,如陈晓明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史》认为:“谢冕1980年代末期主持的‘批评家周末’……说明了保持当代文学批评的活力以及拓展当代文学史研究的张力,这一点始终是当代文学学科建制与发展中值得重视的经验。”①陈晓明主编:《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史》,第29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这无疑是对“批评家周末”切实参与并推动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批评与研究之贡献和价值的中肯评价。今天来看,对“批评家周末”已有的研究基本涵盖了从文学事件、批评家主体角度对当代文学批评发展过程中出现的重要现象进行客观描述与历史化的维度。然而,时隔30多年,在当下重新回溯“批评家周末”又有新的意味和发现。一方面,通过这一持续十年之久的文学批评活动检视时代文化环境对批评家主体的塑造;另一方面,“批评家周末”所讨论的问题以及具备的视野亦开启了20世纪90年代以后文学批评向文化研究延伸的维度,尤其是进入90年代末期讨论话题向艺术和绘画等领域的延展。而从更为具体的层面来看,“批评家周末”不仅显现了文学教育在高等学府内不局限于课堂的、源于批评与研究的双重魅力,而且以更深层的方式造就了诸多参与其中的优秀当代文学批评家的文学气度与涵养,在这里,批评的实践与学术人格的彰显构成了彼此激发的关系。
据《谢冕教授学术叙录》所记:“此年秋后,推出‘世纪之交的文学反思与九十年代文学展望’的博士讨论专题,并在此基础上发展为定期举行的文学沙龙——‘批评家周末’。”②北京大学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研究中心编:《谢冕教授学术叙录》,第137页,北京,北京大学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研究中心,2003。这段编年纪事里的文字,可视为对1989年10月谢冕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创办“批评家周末”的客观记录。由此文字,我们可以看到“批评家周末”最初的设想实际上是专为博士生所设计的讨论专题,其议题指向则蕴含着具体的时代内容,即从20世纪整体观的角度对即将到来的90年代的文学进行一种展望,这里面包含着十分明确的现实感,也从侧面呈现了发起者谢冕当时的心境。多年后他谈道:“‘我是学者,我要发声!’——这就是那个时代的背景,也是那个时候我的心声。”③谢冕:《“我是学者,我要发声!”——〈在北大发声——批评家周末现场〉序》,《长江文艺评论》2017年第5期。身处不断发展的文学现实中,如何作为学者去思考文学的传统与当下的关系,这构成了谢冕发起“批评家周末”的最初想法:“‘批评家周末’引导学生关心文艺发展的现实动向,……我们不是把活的东西变成死的学问,而是始终抓住很鲜活的东西,抓住活生生的现实,文艺发展的现实,我们在沙龙现场实施保持的,是一种时间和心态上的‘现在进行时’。”④谢冕:《“我是学者,我要发声!”——〈在北大发声——批评家周末现场〉序》,《长江文艺评论》2017年第5期。
由以上回顾可见,“学者的发声”不仅针对文学发展的现状,也有更为深入的反思,这无疑是北大丰厚的学术传统与底蕴为“批评家周末”所筑起的一道无形的思想旗帜。这在参与者尹昌龙撰写的《北大有个“批评家周末”》一文里有更明确的认同,他认为:“(‘批评家周末’)的人文精神和论学方法已经成为北大经验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批评家周末’因此而成为圣地中的一块圣地。”⑤尹昌龙:《北大有个“批评家周末”》,《中华读书报》1994年5月11日。如果将“批评家周末”的发起与延续置放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当代文学发展的语境中,那么,以批评家立场提问,从学者角度回答,这正构成了参与其中的主要成员其时的主体立场,甚至很多参与者的学术道路都打上了鲜明的“批评家周末”印记。孟繁华在回顾自己的学术道路时,提及“批评家周末”的这段话是较有代表性的:“1989年,我到北京大学在谢冕先生的指导下做访问学者,谢先生组织了一个课堂讨论,每两周一次。这个课堂在北京青年批评家中非常有影响,洪子诚先生以及王宁、陈晓明、张首映、李书磊、张颐武、韩毓海、肖鹰等,都先后是这个讨论课的成员。后来,谢先生将这个课堂讨论命名为‘批评家周末’,坚持了有十年之久。应该说,我就是来自‘批评家周末’。在这个讨论的课堂里,我才体会到了什么是当代文化研究和批评。”⑥孟繁华:《孟繁华自选集》,第323-324页,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8。
周末的北大校园一角里发生着的不仅是思想上的交流与学术上的探讨,也以这种独立的“边缘”之声表达了参与者们从事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的理想与信念。与其说这些谈论的具体话题代表了一个时代文学的核心内容,倒不如说这种学术沟通方式更关乎心灵的建设与思想的引导,正如谢冕所言:“看起来我们谈论的是学术问题,实际上更是思想和信念的沟通。”①谢冕:《“我是学者,我要发声!”——〈在北大发声——批评家周末现场〉序》,《长江文艺评论》2017年第5期。这在当时的文化环境里显得格外重要,对从事当代文学研究的学者而言,这一时期正代表了整体学术转向的时期,“做问题中人”还是“做学术中人”成为进入这个领域的学者们不断思考的命题。
关于90年代文学与文化的讨论开启了“批评家周末”的批评家立场,如女性文学批评反思、90年代的对话以及对诗人海子的纪念和对于坚《0档案》诗作的讨论。以对于坚长诗《0档案》的讨论为例,“批评家周末”以在场的姿态和理性的审视回应了90年代诗歌创作的现实。1994年12月15日,北大“批评家周末”举行“对《0档案》发言”讨论会,于坚到场。于坚这首诗完成于1992年,发表于1994年《大家》第1期,在贺奕撰写的同期评论里将这首诗的创作与发表视为“90年代中国最为奇特的诗歌景观。它超越了形式,甚至不具备可供模仿的风格。由于彻底取消了超越的向度,它因而超越了一切被超越的可能”。②贺奕:《九十年代的诗歌事故——评长诗〈0档案〉》,《大家》1994年第1期。尽管如此,在该诗发表后,并没有引起更为热切的讨论,这当然与当代诗歌理论建构中对长诗的忽略有关,但更多地则在于诗歌在90年代整体的边缘化。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批评家周末”对于坚《0档案》的讨论才有了以批评家立场提问的具体对象。当时在北京大学做访问学者的诗人沈奇促成了此次“批评家周末”的讨论活动,他在后来的个人访谈里回顾道:“当年在北大做访问学者读到他的《0档案》时,我真的是非常震撼,可周围的人大都无动于衷,不谈及,也无评论,让我大为惊讶!一者看不下去这样的失语状态,二者想为谢冕老师主持的‘批评家周末’补个漏,以免有负历史,我才多次冒昧建议,获得‘计划外’的‘对《0档案》发言’专题研讨会的批准召开。”③胡亮、沈奇:《个人、时代与历史反思——答诗友胡亮问》,《山花》2010年第9期。
此次以于坚《0档案》为讨论话题的“批评家周末”由谢冕主持,参加者有已毕业的博士生、当时执教于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张志忠,有当时北大中文系的访问学者杨鼎川、沈奇、徐文海、赵成孝,有当时在读的博士生孟繁华、尹昌龙、陈旭光、臧棣、史成芳、陈顺馨、孙民乐、林祁,硕士生张慧繁等。根据这部长诗改编、由牟森导演的同名话剧的全体剧组人员也列席了这次讨论活动。“研讨发言十分热烈和深入。……臧棣认为,《0档案》确实是由一个有创造力的诗人提供给我们的一首有创造性的诗。但他同时表示不能接受诗人企图由此创造出一种新的诗歌标准的‘野心’……在热烈的争论中,诗人于坚就大家提出的一些问题做了简短的解答。最后,谢冕做了总结性发言。谢冕认为于坚和他的《0档案》的价值在于他以独特的诗歌形式显示出了人的生存真实和语言的困境……谢冕并在最后满怀期望地问于坚:《0档案》之后怎么写?要走向哪里去?”④沈奇:《对〈0档案〉发言》,《诗探索》1995年第2期。由此可见,“批评家周末”针对有争议性文本的讨论正体现了以批评家立场提问的严肃性,他们并不拘囿于一部作品的完成性阐释,而是从已完成中以更为学理化的态度挖掘尚未完成和有待重新审视的作家创作的可能性,这里面饱含着“对时代严重病症的思考”,⑤洪子诚:《“知情人”说谢冕》,《中华读书报》2008年10月8日。呼应着长时段的文学史观。
二、“十年时间之光照亮的一部分问题”
2012年,《文学革命终结之后——新世纪文学论稿》由现代出版社出版,该书是孟繁华关于21世纪文学研究的第二部著作,以“文学革命终结之后”为立论出发点,全面而深入地对21世纪文学十年间的状况进行梳理,以单篇论文集结的方式呈现了这十年文学中值得关注和思考的重要问题。在该书“后记”里他谈道:“‘新世纪文学’十年这束时间之光,照亮了我们此前未曾发现或意识到的许多问题,当然也逐渐地照亮了‘新世纪文学’十年自身。从最初的对‘新世纪文学’这个概念的质疑,逐渐转化为对当下文学,也可以理解为对近些年来文学价值认知的讨论,这是十年时间之光照亮的一部分问题。”①孟繁华:《文学革命终结之后——新世纪文学论稿》,第316页,北京,现代出版社,2012。时间的距离不仅将研究的视点拉远、放大,也将问题的显豁与价值的彰显一并置于面前,这也是论者所言“十年时间之光照亮的一部分问题”的意义所在。从1989年秋“批评家周末”创立,到2000年2月谢冕“在北大离休,坚持了十余年的“批评家周末”亦告结束,②北京大学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研究中心编:《谢冕教授学术叙录》,第145页,北京,北京大学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研究中心,2003。这中间也恰好有十年时光,因而,此处借用“十年时间之光照亮的一部分问题”这一说法来进一步阐明“批评家周末”在批评论域的选择、重读方法的实践这两个层面的重要意义。
批评论域的选择不在于批评实践所涵盖哪些具体文本与文学现象,而是从更为广阔的批评视野与历史维度去看待文学的发生与发展,这体现了批评的眼光与价值判断的指向。纵观“批评家周末”论域的选择,体现的是百年与一年的共生性论域。所谓共生性的论域来自哲学领域对论题关系性的思考,即“关系的分析学”,③张永缜:《共生的论域》,第49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在“批评家周末”所选择的百年与一年的论域里,我们可以大致发现彼此的交融关系。如果说“回望百年”意味着如何面对和清理20世纪的复杂精神遗产,那么以某一个具体年份的方式来呈现文学的发生与存续,则意味着在时间的洪流中打捞一艘艘历史沉船的艰苦努力。百年与一年的对照和互鉴正是“批评家周末”在批评论域选择上为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当代文学批评提供的带有本源性质的命题,也是“十年时间之光照亮的一部分问题”中最具启发性的。
在一次访谈里谢冕谈及他在“批评家周末”研讨议题上的思考:“其实我那时候有一个很单纯的想法,就是‘回望百年’。……另外,还有一个想法,就是以文学为基础,扩大学生视野,引导学生涉猎艺术的各个门类。……另外,它产生的直接动因是因为我读了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和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万历十五年》以某一个年份进入的方式非常好……能让历史活起来,能够改变我们学术上面很呆板的状态,改变一些知识分子和学者思维上的狭隘……‘批评家周末’研讨之初的一个最主要议题就是‘回望百年’,为20世纪做总结。”④王琦、谢冕:《花落无声——谢冕先生访谈录》,《新文学评论》2015年第4期。这一段话是很重要的线索,它至少包含了如下三个层面的意义。
首先是对20世纪的认识启示着进入当代文学所需具备的历史眼光。实际上,世纪末的情绪和世纪之交的感喟对当时从事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的学者来说是一个难以逃避的话题,如孙郁在《百年苦梦:20世纪中国文人心态扫描》中直言的:“直到二十世纪的岁尾,从许多文人的笔触里,仍然可以感到相似的气息。这个思想者辈出的世纪,精神却被同一个旋律占有:图强与富民、独立与民主。一百年间的哲学是贫困的,但心灵的体验是那样的富有,每个杰出的文人都是一个窗口,你可以在那儿了望到已逝的风景。这个风景中没有确切性,没有永恒的承诺,它永远弥散着困顿、不安、焦虑的情感,以及对彼岸的渴望。”⑤孙郁:《百年苦梦:20世纪中国文人心态扫描》,第361-362页,北京,群言出版社,1997。对历史的观察与解读离不开对历史中活动的具体的人的感知,在这个意义上,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提供了极佳的范本。谢冕如上那段话里亦提及了对该书的阅读,无疑透露了《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带给研究者的启发:“文学史,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种心理学,研究人的灵魂,是灵魂的历史。”①〔丹麦〕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一分册·流亡文学》,第2页,张道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由“批评家周末”产出的《中国百年文学经典文库》即是抓取了百年中国文学艰难前行的痕迹,从诸多经典篇章中思虑20世纪的中国作家们的复杂心态,如编者所言:“整整一个世纪,文学诅咒灭亡,歌扬新生;批判沉靡的子夜,寄望磅礴的日出;作家和诗人自觉地充当了旧世界的批判者,新世界的助产士,他们涌现在激流中,吟哦在雷电里,不论是始于呐喊,还是终于彷徨,总留下了世纪人那份焦灼,那份悲情。”②谢冕主编:《中国百年文学经典文库》,第2页,深圳,海天出版社,1996。
其次,“批评家周末”的论域选择和重读方法体现着当代文学批评与文学研究向邻近学科的学习,黄仁宇的史学著作《万历十五年》在此给予了进入“批评家周末”讨论的参与者们一次重新打开文学史空间的契机。百年的回望离不开对具体的某一年历史的追溯与重返,借由微观史学的洞孔放大的则是特殊年度里“局部上的细密乃至厚密”,③李洁非:《典型年度:当代中国的思想轨迹》,第2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由“批评家周末”的讨论而形成的《百年中国文学总系》即是这种打捞沉船的努力。该书系由谢冕主编,1998年由山东教育出版社出版,具体包含:谢冕《1898:百年忧患》、程文超《1903:前夜的涌动》、孔庆东《1921:谁主沉浮》、旷新年《1928:革命文学》、李书磊《1942:走向民间》、钱理群《1948:天地玄黄》、洪子诚《1956:百花时代》、陈顺馨《1962:夹缝中的生存》、杨鼎川《1967:狂乱的文学年代》、孟繁华《1978:激情岁月》、尹昌龙《1985:延伸与转折》、张志忠《1993:世纪末的喧哗》,这些书目“通过一个人物、一个事件、一个时段的透视,来把握一个时代的整体精神……为百年中国文学的研究提供一个参照”。④谢冕:《1898:百年忧患》,第14-15页,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从最初构想的丛书总题名“百年中国文学——世纪之交的凝望”,到具体研究题目阶段性成果在国内重要学术刊物上的发表,一直到1998年《百年中国文学总系》的出版,其主要参与者与成果撰写者都是“批评家周末”的深度介入者,这些著作也成为他们的重要学术代表作。以孟繁华撰写的《1978:激情岁月》为例,可以明确地看到以具体年份呈现文学历史的特点,该书以百年文学中的1978年为视点,对这一年的文化氛围、文学生产特征、人道主义的话语实践、重要的作家作品、评奖制度等做出了整体性的分析,并对彼时文学的理想色彩与局限有清晰的认识和判断。
再次,在“批评家周末”的论域选择中,百年与一年的对照不仅仅是时间维度与历史具象化向度上的,也是一种文化反思的自觉意识。托尼·朱特在《重估价值——反思被遗忘的20世纪》中提出的对20世纪整体性的遗忘是具有深意的,他谈道:“我们带着太多的信心、太少的反思,将20世纪留在身后,大胆地跨入新世纪,在自说自话的、半真半假的事实面前止步。”⑤〔美〕托尼·朱特:《重估价值——反思被遗忘的20世纪》,第1页,林骧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如果说,这种止步表征着知识界盲目的乐观,那么,对20世纪文学的观察亦需要重回文学事实的清理这一层面。这一方面关联着对既有文学史思维的调整,百年与一年的论域即是其调整的结果;另一方面,在面对文学作品的读解时,重读方法的实践则是“批评家周末”的发起者与参与者们检视文学珍珠的过程。
在访谈中,谢冕提及“批评家周末”的议题还有对五四以来具有经典意义的作品进行集中的阅读,“包括文学艺术经典本身,或有可能成为经典的作品,这个‘作品’后来也延伸到艺术的多重领域”。⑥王琦、谢冕:《花落无声——谢冕先生访谈录》,《新文学评论》2015年第4期。重读经典的构想与在重读中的发现是“批评家周末”活动中值得关注的文本批评实践。主要包括如下重读性质的批评文章:谢冕《〈放声歌唱〉与颂歌时代》、李汉荣《无神论者的“神曲”——读〈放声歌唱〉》,谢冕《艰难的“回答”》、毕光明《矜持的芦苇》,谢冕《重读〈赶车传〉》、洪子诚《〈赶车传〉的潜文学价值》,谢冕《重读〈望星空〉》、洪子诚《个人“本质化”的过程》等。这些重读经典的文章主要刊发于谢冕和洪子诚在《诗探索》主持的“批评家周末”重读专栏。细读这些重读篇章,它们多聚焦于一个经典诗歌文本,或长或短地从诗歌的文本意蕴、诗人形象建构与诗歌文本的关系等具体问题入手,发掘这些诗作的文学史价值,也在诗歌文本的复杂性上提出了更多的思考。从这个角度来说,“批评家周末”的重读经典活动属于90年代兴盛的“再解读”方法中的一维,恰如论者所言:“‘再解读’既是对具体文本的再阐释,更重要的是文学史重构的组成部分。它是对文学史图景、描述方法等的一种试验。90年代以来,不少人都在做。谢冕老师主持的‘批评家周末’,有一个时期也以‘再解读’为中心,涉及的文本有《我们夫妇之间》、《洼地上的战役》、《百合花》、《青春之歌》、《望星空》等等。”①洪子诚:《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讲稿》,第1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批评家周末”的重读所聚焦的这些文本,无一例外具有更为复杂的历史内容,所选择的进行重读的文本既有艺术上的经验可以总结,也彰显了当代文学发展中不同时期的文艺生产所囊括的话语指向。重读的行为既是一次阅读发现,也是一次文本批评的深度对话,它意味着“在重读过程中,原有的概念逐渐获得新的内涵,历史的经验被转化为开放性的、需要重新编码的‘文本’,而这一重新编码,不但可以帮助揭示出隐秘其中、甚至‘自然化’了的矛盾逻辑和意识形态,同时也把历史的印记深深烙进阅读行为本身”。②唐小兵编:《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增订版),第15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这段话不仅提示了重读经典文本的意义,而且明确地传达了在重读这一阅读行为背后所存在的诸多非文学的因素。如果考虑到“批评家周末”选择的这些当代文学中的文本所面临的文学环境与历史语境,那么,对它们的重读则不是简单的剥离或者重新的编码,而是结合作家与时代的共存关系来发现文本中有意味的内涵。因此,注重文本所连缀着的更广阔的社会历史、作家创作历程、时代氛围,并以重读经典中的发现审视当下的文学生活与文学现象,这也回应了“批评家周末”创立之初的设想。
三、是“缓释”,也是延伸
坚持了十年之久的“批评家周末”活动,其主旨尽管是促成当代文学博士生培养的课堂讨论,但它并没有局限于文学教育的一时一地,而是以讨论话题的多元显示了当代文学批评所应具备的广泛参与性。从事当代文学研究与教学的教师、在读的国内外博士生和硕士生、国内外的访问学者、作家、艺术家,共同构成了由“批评家周末”所带出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批评现场的一角,也延伸了文学批评话语的有效空间。它的存在既在一定程度上“缓释”了当代文学研究者面临文化转型时的焦虑与无所适从,也从学院派批评的话语构建角度凸显了当代文学批评的“严肃性”。
重溯意味着从长时段的浸润中发现历史长河中的隐秘风景,也是更为客观的历史效度的测量。“批评家周末”的参与者,尤其是其中诸多访问学者,将他们所能感受到的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的启示向着更多更深的方向掘进,这是从学术话题的中心位置向外省甚至是文学边地的辐射,这样的回馈正显示了文学的魅力。曾经参与了“批评家周末”的学者的学术成长不仅有意识地反哺了他们的当代文学教学,也扩大了当代文学研究的学缘构成。例如山东大学从事当代诗歌研究的孙基林,他曾于1997—1998年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做高级访问学者,并积极参与了这期间的“批评家周末”活动。可以说,在访学期间很多学术成果都来自他在“批评家周末”的发言。结束访学回到山东大学后,他个人的学术进路则扎根于诗学研究的土壤,不仅开设了相关课程,而且也成立了山东大学(威海)现代诗歌研究中心这样的学术机构,以教学与研究的扎实进境拓宽了自己所在地域在当代诗歌研究方面的学术影响。这份来自“批评家周末”的回馈与延伸无疑还有很多。而对没有机会切身参与“批评家周末”的更年轻的当代文学研究者而言,亦从这种研讨形式中获得了启发,如任东华的衡岳作家群研究即是参照着“批评家周末”的方式,组建了“师院作家周”,以衡岳作家参与文学课堂的方式引领了一个地方作家群研究的诞生。在所形成的研究成果《衡岳作家群研究》一书的“后记”中,任东华谈道:“为了某份神圣的文学理想……我尽个人之力,独立创办了‘师院作家周’,这其实是受启发于谢冕先生与陈旭光先生在北京大学中文系与艺术学院创办的‘批评家周末’。我也期待着,在我的精心辅导之下,成批的学生作家能够联翩而出。”①任东华等:《衡岳作家群研究》(下),第813页,湘潭,湘潭大学出版社,2016。可以说,联翩而出的不仅仅是经由文学课堂之外的批评活动所带来的文学理想的实现,这更是良好的学术风气形成后的必然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说,由谢冕所创立的“批评家周末”能够坚持十年之久,能够在最大限度内发挥着引导参与者不断思索与深入当代文学历史与现场的作用,这不能不说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当代文学在学术力量培养、学科发展影响上最值得重视的收获之一。正如研究者所言:“谢冕从1989年开始主持的‘批评家周末’……为批评家提供了独立的言说空间,还在1990年代形成了重要的学术成果。”②曹霞:《1990年代学院派批评的建构与意义》,《当代文坛》2022年第2期。实际上,该文也将“批评家周末”的出现看作是90年代学院派批评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一判断也为在学院派批评的知识框架内思考“批评家周末”的位置提供了启发。我们恰可以从文学之变与理论之变在文学批评阐释空间上的辩难,以此切入20世纪八九十年代当代文学批评存在的文化语境。
时代风气的聚合、文学的公共话题性都使得这一时期的文学批评表现出鲜明的精神特质与批评风貌。尽管知识界对理论变革的需求大大超出了我们对时代语境的认知,但即便如此,当代文艺创作的繁荣与文艺理论、文艺批评的求新、求变仍是那个时期文学的底色和亮色。由此看待“批评家周末”的出现以及它带来的长时段的影响,其发起者与参与者们在当时的理论思考与批评诉求都在一定程度上彰显了当代文艺生产在理论探究与实践应对上的努力。理论的探讨必然伴随着对以往文学认知所产生的偏差的清理,这在前文阐述“批评家周末”的批评论域选择和重读方法的实践时已有所涉及。批评家们从理论清理与历史反思的层面入手,为关注当下的现实主义文学批评的存在贡献了来自文学现场的努力。无论是现实主义立场的坚守,还是对文学本质的认识,他们所关注的诸多命题抓住了当代文艺发展史上文学所面临的症结与难题,显现了他们作为切近文学现场的文学批评家的清醒判断,也有意识地向艺术领域延伸与拓展。1998年4月25日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进行的“批评家周末”艺术座谈活动显示了这一阶段“批评家周末”关心的话题指向,即:“在‘批评家周末’谈论艺术,是近期刻意要做的事。……我们的一个独特视点是,从当代文化发展的总体倾向出发,结合我们的文学研究专业,也许能够在比较中发现一些共同性的问题。”③谢冕等:《张立国:走向艺术自律的过程——北京大学“批评家周末”艺术座谈》,《艺术广角》1999年第1期。参加此次“批评家周末”的有谢冕、当时在读的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周瓒、画家张松建、当时北京大学中文系的访问学者徐家康、当时在读的北京大学中文系韩国留学生朴贞姬,他们在讨论中做了充分的准备,以“站在文学的角度看艺术”④谢冕等:《张立国:走向艺术自律的过程——北京大学“批评家周末”艺术座谈》,《艺术广角》1999年第1期。的取径方式为重新确认文学的艺术性与审美价值提供了视域融合的尝试。实际上,学院派批评的命名是采用群体的方式而遮蔽了批评家的艺术个性,而这恰恰是当代文学批评在90年代渐趋形成的、以批评家个体的批评艺术探索为枝蔓,向着文学批评的核心话题不断播散的表征。以此反观从“批评家周末”走出的批评家们,他们不仅术业有专攻,而且在其后长期的批评实践探索中形成了自己的批评个性。如果说80年代文艺理论变革的未完成性使得当代文学学科建制中的文学批评处于表面热闹而内里失语的境地,那么,当代文学研究的“当代构造”特质无疑使得“当代文学研究中的危机意识具有普遍的认知意义”。①朱羽:《历史、形式与文化政治——当代文学研究的“当代”构造》,《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1期。从这个角度理解孟繁华为“批评家周末”创立十年所写的纪念文字,其间流露的不仅是对自己深度参与的“批评家周末”的感怀,而且也以亲历之人的文学记忆确认了以独立和对话、坚持与反思抵抗文学研究危机意识是一代学人最真切的思考。他写道:“自由讨论和畅所欲言,不仅缓释了那一时代青年参与者的抑郁心情和苍茫感,同时,它宽松、民主、平等的环境,更给参与者以无形的熏陶和浸润,并幻化为一种情怀和品格,而这一点可能比它取得的已有成果更为重要。或者说,‘批评家周末’首先培育了学者应有的精神和气象,它以潜隐的形式塑造了它的参与者。”②孟繁华:《想像的盛宴》,第175页,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
“批评家周末”对当下文学批评的启示既在于其在沉默中发声的力量,也在于它以学术人格与批评品格的滋养为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学批评留下了潜藏在时代前行中的历史折痕。在此有必要提及批评家米彻尔在《论批评的黄金时代》里的这段话:“当代批评的‘严肃性’就在于它在认识论上追求真理、方法和学术严谨性并坚持成为独立的学科,在于它要打破伪学科、坏方法和假严谨性,从而求得变化、革新和突破。”③〔美〕W.J.T.米彻尔:《论批评的黄金时代》,杨国斌译,《外国文学》1989年第2期。当代文学批评的“严肃性”建立的前提是确立从事文学批评的人在文学批评的主客体关系上应具备的言说可能性,以及和文学创作平等对话的同一空间感。“批评家周末”正是在捍卫严肃的批评立场的基础上,为当时有志于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的中青年学者搭建了一个不做空谈、不做伪饰、不局限于文学的批评场域。
结 语
2015年8月26日,谢冕在访谈里谈道:“我当时之所以做‘批评家周末’,是感觉到学术界有一些沉闷,也有一些知识分子在转向,我觉得北大在这时候应该有自己的声音,我们应该研究独立的学术。那是我工作最困难的时候,也是我工作最有激情的时候。我作为一介书生,能做的很少,但是把这些做出来,我不反悔。”④王琦、谢冕:《花落无声——谢冕先生访谈录》,《新文学评论》2015年第4期。
从这个意义上说,建立一种批评态度,也是在困难与激情中的跋涉与思考。而重溯这一跋涉与思考的过程,即是本文重溯“批评家周末”的初衷。在永远的校园里,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独立的声音,文学以及文学批评才留下了长久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