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案2则探析黄宫绣治疫思想
2022-03-07杨文园李丛罗侨江西中医药大学南昌330004南昌医学院南昌33005
★ 杨文园 李丛 罗侨(.江西中医药大学 南昌 330004;.南昌医学院 南昌 33005)
在我国,有史可考的疫病流行始于公元前674年[1]。迄今为止的2 600多年间,疫病流行不少于300次,给人们带来了沉重的伤痛和难以估量的损失[2]。在长期斗争实践中,历代医家积累了丰富的疫病防治经验,著述了大量的战疫医案与著作,形成了具有特色的中医疫病诊疗体系。旴江医家黄宫绣在《太史医案初编》卷二中记载有“经治同乡疫病盛断案”“治族侄东川长文郎字文玙疫病案”等2则治疫医案,从病因病机、临床表现、治则治法等方面阐述了他对疫病的认识。
黄宫绣(1720—1805),字锦芳,号绿圃,江西宜黄人,清代旴江著名医家。黄氏幼承庭训,熟读儒家经典,被誉为“绝人之资”;潜心钻研岐黄之术,远至轩岐,近至明清诸家,在本草、脉诊及临床各科都有很深的造诣,声誉遍及江南诸省。以下结合2则医案对其疫病理论作一探讨。
1 疫病与伤寒鉴别
黄宫绣认为疫病的诊断首先要重视与伤寒病症的异同,强调要与伤寒在病因病机、临床表现、传染传变以及治则治法等方面进行鉴别[3]12。见表1。
表1 伤寒与瘟疫鉴别诊断
黄宫绣在继承吴又可《温疫论》的基础上结合临床指出,疫病是由疫病邪气从口鼻而入、客于膜原,具有传染他人、感而后发的特点。起病较伤寒慢,病势逐渐加重。在症状上初始但热不寒,邪从外解时,有自汗、盗汗、战汗之症,邪从内陷时,可有发斑;在传变上有别于伤寒六经传变,疫病是外邪直中于表或直中于里,邪盛而波及经络,不以经络传变。治疗上不能一味用辛温发散之法,而当以疏利为先。疫病与伤寒共同之处在于能够传于胃腑,这时都可以用承气汤导邪而出。
2 分型论治
2.1 时行疫病
黄氏将疫病分为时行疫病、天地大疫和非时疫病。“时行”在《注解伤寒论·伤寒例》中有记载:春天不温暖反而寒冷,夏天不炎热反而凉爽,秋天不凉爽反而炎热,冬天不寒冷反而温暖,非其时而有其气,在一年中,不论长幼都得相似的病,就是感受时行之邪。成无己注解为四时气候不正为病,谓之时行之气[4]。吴又可在《温疫论》中否定非时之说,认为春寒、夏凉、秋热、冬温等自然界气候的反常不是疫病的根本原因,创造性地提出了瘟疫病非“六淫”邪气所致,是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致,吴氏将这种异气称为疠气[5]。
黄宫绣认为四时不正之气、疫疠之气皆可导致疫病的产生,时行疫病还可以指表邪旺盛的疫病初期,传染病的发病初期,或者症状不明显的潜伏期,以及因麻毒而起的小儿麻疹和因痘毒而起的小儿痘疹。若时行疫病没有得到有效控制,一户人家染病,导致大范围的疾病发生。这就是四时不正之气与病气、尸气、混合之气相互融合,发展成天地大疫。黄氏认为时行疫病毒浅可治,而天地大疫毒气更深、更难治[3]115。
在时行疫病治疗上,黄氏主张以疏导为主,结合患者症状、舌象等选择吐法、下法以导邪而出。邪气在表当用达原饮治表为急,邪气入里当用承气汤通里为要。正如“经治同乡疫病盛断案”所载:“痞满腹闷,则当用瓜蒂散以吐,小便不利当用茵陈汤以解,便秘舌苔由白而黄,由黄而黑,鼻如煤炭,则当用承气以下。”[3]113
2.2 天地大疫
对于天地大疫,黄氏推崇旴江医家喻嘉言的论断,认为他论疫理明证清。喻嘉言在《尚论篇·卷首》指出,患者的病气、病死者尸体没有处理所产生的尸气与混合不正之气,三气交蒸就引发了疫病的大流行[6]。喻嘉言将阳中雾露之邪定为清邪,阴中水土之邪定为饮食浊邪,疫病之邪气从鼻、从口舌而入,其传变先从中焦开始,然后上下分布。三焦定位之邪,病情较轻;若出现上吐下泻,则邪甚病重。由于疫病有三焦传变的规律,喻嘉言认为不可以用伤寒之法治之,而应该用芳香正气的预防方法,以及逐秽兼以解毒的三焦分治法。没有发病之前,可以服用芳香正气的预防方以固正气,如败毒散等,则邪不能入,此为上。若邪已入里,当以逐秽为第一要义,主张上焦如雾,应升而逐之兼以解毒,方用升麻葛根汤、葛根柴胡汤;中焦如沤,疏而逐之,兼以解毒,方用小柴胡汤、小柴胡加芒硝汤;下焦如渎,决而逐之,兼以解毒,方用五苓散、猪苓汤、大承气汤、大柴胡汤,解毒常用黄连解毒汤、黑膏等方[7]。
黄宫绣继承喻嘉言治疫之法,主张辨证应当全面精炼、符合临床实际,要以病者的临床症状为依据,四诊结合,不能单凭脉象来诊病。认为大疫初现若兼有表证,当用治表之法:如初见恶寒、发热、头痛,宜用败毒散祛邪,使邪不盘踞经络;若燥热无汗,则用通解清热泻火解毒;如初起就头痛剧烈,则用十神汤发散外邪疏表利气;若兼有瘴气风毒,出现脚膝疼软,则用独活散。若病邪直中于里,则当表里双解,方选凉膈散、双解散、三黄石膏汤、黄连解毒汤等。
2.3 非时之疫
黄宫绣在医案中还详细论述了大头瘟、捻头瘟、瓜瓤瘟、疙瘩瘟、杨梅瘟、绞肠瘟、软脚瘟等7种非时疫病的病因、病位、症状及相应的治法方药,指出大头瘟、捻头瘟、瓜瓤瘟、绞肠瘟、软脚瘟皆因感受湿热之毒。湿热伤头为大头瘟,病情危急,当用普济消毒饮治之。在治疗过程中应重视其肿的部位辨证用药,前额加石膏,耳边左右额角加柴胡,若发于颈项部兼有耳后红肿,当用荆防败毒散加黄芩、黄连,或配以针灸治疗。湿热之邪伤于头颈为捻头瘟,方用荆防败毒散加金汁。湿热之邪伤于中焦为瓜瓤瘟,宜用生犀饮随证加减,虚加盐水炒人参,便结加大黄,口渴加栝蒌根,表热去苍术与黄土加桂枝、黄连,便脓血去苍术倍黄土加黄柏,大便通畅当以人中黄代金汁。湿热之邪注于上下为绞肠瘟,出现肠鸣干呕等症宜用双解散探吐。若湿热之邪伤于下部出现下肢水肿难以行走,便清泄白则宜用苍术白虎汤。并指出疙瘩瘟、杨梅瘟为感受热毒之邪伤于血肤,杨梅瘟为遍身有紫块,疙瘩瘟则是“遍身发块如瘤”,二者治疗当以清热为要,服用人中黄丸结合针刺放血。杨梅瘟若见气虚则以四君子汤送服人中黄丸;若见血虚则用四物汤送服;痰盛则用二陈汤送服,热盛则用童便送服。
3 治疗禁忌
黄氏在治疗疫病过程中强调逐邪为要,切勿盲目补益。其“治族侄东川长文郎字文玙疫病案”中载东川文郎于冬天染病,症见发热不恶寒,大便不通,头痛,耳聋,其家人认为是阴虚证,用六味地黄加天冬、麦冬治疗。服用后无效,于是请黄氏看诊。黄宫绣认为这是疫病,邪气从口鼻而入直中于里,不是阴虚火旺,要用黄芩、知母、槟榔、川朴、枳实、大黄以驱邪外出。用药后患者出现正邪相争的表现:用药后大便通,药一停则大便秘结,发热又起,再服药,大便复通,汗出热解,停药后病情便再反复。面对这种情况黄氏仍不改初衷,坚持原方。患者经治疗后虽没有痊愈,但热势较之前有所减轻。但是病者有一亲戚是医生,认为这是久病用多了下法导致的将脱之象,应该赶紧用大剂量人参补虚救急。患者家属心急,听从了亲戚的建议,用大剂量人参后,出现发热气粗,病情加重。于是仍用黄氏前方,最终病才得以痊愈[3]115。
通过这则医案,黄宫绣指出在疫病治疗中如不审证求因,不根据临床症状来辨证用药,一味地生搬硬套书中的理论,往往会犯虚虚实实之戒,从而出现误治。患者出现汗出、气弱无力,这是内邪已溃,得汗则解的表现,不能当成虚证来看,如果患者脉象无力,多半是疫邪内闭,不要认为脉虚弱就用温热以补虚。大疫虽有伤气、伤血、伤胃、伤肠、伤脏之别,但治疗总不离清热解毒,而兼理气虚、血虚,寓攻于补顾护阴液。这种“寓攻于补”治疗外感病的思想,上可以追溯至《伤寒论》桂枝汤的应用,下可见于明清时期温病学派治疗温病时“扶正养阴”之法的应用[8]。黄氏将其继承并灵活运用在疫病的治疗上,体现黄氏临证“求真”的治学之风。
4 小结
疫病是由疫疠病邪引起的急性发热性疾病的总称,具有强烈传染性和广泛流行性的特点,古籍中也称为疫、天行、时行、时气病等[9]。在《素问·六元正纪大论》载:“疠大至,民善暴死,温病乃作,其病温厉大行,远近咸若。”[10]反映出疫病病情严重、传播迅速等特点。到明清时期,对于疫病的认识逐渐深入,疫病称为“瘟疫”。如《伤寒瘟疫条辨》云:“凶年温病盛行,所患者众,最能传染,人皆惊恐,呼为瘟疫。”[11]面对疫病的传染性、病情后果的严重性,世人皆有惊恐之心。
黄宫绣在《太史医案初编·经治同乡疫病盛断案》中记载:“疫病最易传染,余素不理,但值亲族邀诊,明知情有难却,不得不顺其意以为投,况有疫属不知,因其召诊情切,又乌能却情而不诊哉。”“岁乾隆乙巳春,余族疫病盛行,每至病所,问其父兄,病起何时。”[3]112黄氏真实记载了面对疫病亦有畏惧之心,但面对求诊家属的恳切要求,纵然有传染风险,还是不能置之不理,每每亲至病所,收集病情一手资料,体现了救人为先、生命至上的高尚医德。唐代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要方·大医精诚》篇中倡导医生面对病人时应该视患者为亲友,不应只顾自身的名利得失和性命安危[12]。旴江流域自古文化昌盛,儒家教育发达,有着士人尚医的风俗和医家习儒的传统。黄氏面对疫病一心赴救,体现了“儒医一道,仁济天下”的儒医情怀[13]。
如今,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在全球范围内仍在发展蔓延。中医认为本次疫情病因可以归属于“湿毒之邪”,病位在肺,基本病机特点为“湿、毒、瘀、闭”[14]。各版中医诊疗方案在治则上都紧紧围绕“湿邪”来展开,运用开宣肺气、培土生金、调畅三焦、化湿透邪等治法给邪以出路,用药上多体现出苦温燥湿、芳香化湿、淡渗利湿、解毒化湿、活血利湿,同时又根据各地不同的气候、病症随证加减[15]。
江西旴江流域位于江西省东南部,处于中亚热带湿润季风区,常年雨水充沛,光照充足,境内东、南、西三面环山,河流湖泊众多,形成高温潮湿高压闷热的气候特点。这种地暖气热的地理环境容易使人体内伏热,若外受邪热,更容易罹患包括温病在内的诸多热病。这也使得旴江医家对热病辨治多有心得[16]。黄宫绣继承和发展吴又可、喻嘉言治疫思想,治疫主张以疏利为主兼顾脾胃,同时又能根据临床病情变化随证治疗,这种灵活变通的治疫思维值得当代临床借鉴学习。在具体治疗过程中黄宫绣辨证精细,将疫病分型、分期、分阶段治疗,用药多以芳香化湿、清热解毒、通便祛邪为主与各版中医治疫方案不谋而合。
黄宫绣治疗疫病深受先辈医家著作的影响,特别是受喻嘉言影响较深。喻嘉言,明末清初江西新建人,旴江医学代表医家,他认为疫病之邪从口鼻而入,充斥三焦,疫病有三焦传遍的规律。黄宫绣在疫病论治过程中继承了 “三焦传变”“三焦分治”思想,也体现了旴江医家之间的学术传承[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