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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纪微言:《魏书》北魏末诸帝的书写与东魏北齐正统性的建构

2022-03-07胡胜源

文史哲 2022年1期
关键词:元朗

胡胜源

孝武帝入关后西魏政权肇建,高欢随后拥孝静帝建立东魏,东、西魏孰为正统便成问题。魏收《魏书》编纂于北齐,自以东魏为正统。唐人刘知幾批评《魏书》云:“乃以平阳王为‘出帝’,司马氏为‘僭晋’,桓刘已下,通曰‘岛夷’。夫其谄齐则轻抑关右,党魏则深诬江外。”清人王鸣盛亦云:“魏收齐臣,故以齐人所立孝静帝为主,孝武帝奔长安,则目为出帝,宇文泰弑之,又立文帝宝炬。泰,高欢仇也,故于其所立不为《纪》,仅附见之,而钦与廓并不见矣。收《书》成于齐文宣天保五年(554),是时废帝钦已殂,是年即恭帝即位之年也。魏收后卒于齐武平三年(572),则去周之篡魏已十六年,收不但于书成后,不复补恭帝,并书成时,尽可书废帝而亦不书,无非助齐抑周之意。”清人赵翼看法与王鸣盛相似:“魏收在北齐修《魏书》,欲以齐继魏为正统,故自孝武后即以东魏孝静帝继之,而孝武后诸帝不复作《纪》,此收之私见也。”

一、高欢信都“举义”与孝庄帝在《魏书》中的地位

元朗即使被贬抑却仍在《本纪》中,尔朱世隆、尔朱兆拥立的元晔则根本不被《魏书》承认为帝。王鸣盛指出:“(元)钊死而子攸立,因杀尔朱荣,尔朱世隆与尔朱兆别推长广王华(晔)为主,改元建明,是岁在庚戌之十月也。明年辛亥二月,世隆又废华(晔)……今《纪》于恭、朗皆用《本纪》体,提行另起,而于长广、建明之号屡见《纪》中,独不为立《纪》,此《魏书》之谬,而《北史》不能匡正。”也就是说《魏书》不承认元晔称帝,使北魏历史出现四个月有年号而无皇帝的空白。但据《魏书·孝庄纪》,永安三年(530)十二月“甲寅,尔朱兆迁(孝庄)帝于晋阳,甲子崩于城内”。《魏书·前废帝纪》则云:“春二月己巳,晔进至邙南,世隆等奉王(节闵帝)东郭外,行禅让之礼。”尔朱世隆于永安三年十月立元晔为君,但到当年十二月孝庄帝死后,北魏才进入有年号无皇帝时期,直到隔年二月节闵帝即位而结束,因此空白期为两个月。

孝庄帝死前的两个月乃北魏“天有二日”的尴尬阶段,正在此时,高欢因尔朱兆举兵犯上,“始有图兆计”,且在得知尔朱兆挟持孝庄帝北上晋阳后“大惊,又使孙腾伪贺兆,因密觇孝庄所在,将劫以举义,不果。乃以书喻之,言不宜执天子以受恶名于海内。兆不纳,杀帝”。故高欢虽受元晔平阳郡公之封,却已有反尔朱氏之心。可见,高欢在北魏“天有二日”的两个月,立场忠于孝庄帝,更为尔朱兆举兵犯上而欲脱离尔朱氏。

早在清代,学者即指《魏书》有为高欢讳的倾向。赵翼说:“魏收仕于北齐,修史正在齐文宣(高洋)时,故凡涉齐神武(高欢)在魏朝时事,必曲为回护。”更举魏收不书“孝武帝之被逼入关”“于西魏之君臣率多贬词”为例,王鸣盛看法与赵翼一致。周一良对赵翼之说虽多有反论,亦认同此言,云:“(魏)收仕齐朝,故《书》中于高欢事不无溢美,此不能为之回护者。”高欢又极度在意自身的历史地位,为此特别嘱咐魏收,《北史·齐神武纪》之载便存疑义,必须深入考究。

《檄文》指节闵帝、元晔之死与高欢有关。节闵帝之死,《魏书·前废帝纪》云“太昌初,(节闵)帝殂于门下外省,时年三十五。出帝(孝武帝)诏百司赴会,大鸿胪监护丧事,葬用王礼,加以九旒、銮辂、黄屋、左纛,班剑百二十人,二卫、羽林备仪卫”,并未说明死因。《北史·元悦传》却说:“孝武以广陵(节闵帝)颇有德望,以(元)悦属尊地近,内怀畏忌,故前后害之。”可知节闵帝乃孝武帝所杀。至于元晔之死,《魏书·出帝纪》则云:“甲辰,安定王朗及东海王晔坐事死。”元朗之死,《魏书·后废帝纪》则作:“(元朗)后以罪殂于门下外省,时年二十。”元朗与元晔一同“坐事死”,元朗死于门下外省,元晔很可能也毙命于同处,而被孝武帝畏忌的节闵帝正死于同地点,那么元晔之死的幕后元凶极可能就是孝武帝。

《北史·魏孝武帝纪》说:“(四月)壬辰,高欢还邺。……五月丙申,节闵帝殂(《资治通鉴》作“魏主鸩节闵帝于门下外省”)。……六月癸亥朔,(孝武)帝于华林园纳讼。己卯,临显阳殿纳讼。……(七月)乙卯,帝临显阳殿,亲理冤狱。……(十一月)甲辰,杀安定王(元)朗及东海王(元)晔。”节闵帝、元朗、元晔死前,高欢已然返邺。孝武帝则在元朗、元晔死前,连续三次亲自理讼,可知此时洛阳处于孝武帝的掌握下,故杀元朗、元晔之人自非孝武帝莫属。节闵帝、元晔皆死于孝武帝之手,宇文泰《檄文》却将之与高欢挂钩,那《檄文》高欢劝说尔朱荣篡位、尔朱世隆攻打洛阳、唆使尔朱兆杀孝庄帝之言必是特意污蔑,故《魏书·尔朱荣传》《北史·齐神武纪》之说可信,即高欢极力劝阻尔朱荣篡位,则其高欢忠于孝庄帝之说亦合乎事实。

尔朱兆随之弑杀孝庄帝,除高欢坚定反心外,地方也因而大乱,尤以山东最为关键。渤海高乾早在孝庄帝于藩邸时,就“潜相托付”,尔朱荣死后,孝庄帝命高乾兄弟返乡募兵“为表里形援”,高乾“垂涕奉诏”。孝庄帝死后,高乾对封隆之说:“尔朱暴虐,祸加至尊(孝庄帝),弟与兄并荷先帝(孝庄帝)殊常之眷,岂可不出身为主,以报仇耻乎?”封隆之则言“国耻家怨,痛入骨髓,乘机而动,今实其时”,遂合力袭取冀州,接着“为庄帝举哀,三军缟素”,高乾“升坛誓众,辞气激扬,涕泪交下”。可知高氏、封氏是为孝庄帝报仇起兵,乃忠于孝庄帝的反尔朱氏势力。

高欢为何迟迟未能下定拥立新君的决心呢?如前述,尔朱荣在立孝庄帝前铸孝文帝及其兄弟子孙铜像,而尔朱世隆等会拥节闵帝亦因他为“高祖(孝文帝)犹子,又在茂亲”,也就是说,献文帝子孙乃帝室正统,而从往后高欢以“高祖(孝文帝)不可无后”立时年二十二岁的孝武帝,可知孝文帝子孙乃是其中最华贵者。元朗为景穆太子之后,与孝庄帝、节闵帝同一高祖,仅为五服,关系已疏;与孝明帝关系更出五服外。值得注意的是,即使高欢已立新帝,亲信对此却仍有不同看法。段韶是高欢妻娄昭君姊子,广阿战前,高欢为“彼众我寡”担忧时,段韶云:“王躬昭德义,除君侧之恶,何往而不克哉?”这里的“君”指的并非元朗,而是节闵帝。高欢继之曰:“吾虽以顺讨逆,奉辞伐罪,弱小在强大之间,恐无天命,卿不闻之也。”并未否认段韶所言,可知高欢原欲借“清君侧”之名举兵,孙腾拥立新君的建议与之相违,高欢多日不决当与此有关。

北魏末以“清君侧”或故主报仇之名“举义”,高欢并非第一人。尔朱荣就与元天穆、贺拔岳常密谋“电赴京师,内除君侧,外清逆乱”。高欢亦劝尔朱荣:“以明公(尔朱荣)雄武,乘时奋发,讨郑俨、徐纥而清帝侧,霸业可举鞭而成。”但孝明帝被郑俨等人所杀,尔朱荣无法再以“清君侧”为名起事,转以为孝明帝复仇之“大义”,另拥时年二十二岁的孝庄帝即位,此举让朝臣“相率,有司奉玺绂,备法驾,奉迎于河梁”。连胡太后也在此前落发为尼,尔朱荣声讨的郑俨、徐纥则逃归乡里。可知,拥戴“天人所归”的孝庄帝为君,正是尔朱荣成功的关键。

上述事件,高欢皆亲身经历,更是鼓励尔朱荣“清帝侧”的众人之一,但因权立元朗而未能以“清君侧”标榜,便更高举为孝庄帝报仇的“大义”。这与尔朱荣所为完全一致,《孝武帝即位大赦诏》所言“胡羯乘机,肆其昏虐,杀君(孝庄帝)害王,刳剔海内。竞其吞噬之意,不识醉饱之心。自书契以来,未有若斯者已!大丞相勃海王(高欢)忠存本朝,精贯白日,爰举义旗,志雪国耻”与《孝庄帝即位大赦诏》所说“孝明皇帝大情冲顺,深存隐忍,奄弃万国,众用疑焉。苟求胡出,入守神器,凡厥有心,莫不解体。太原王(尔朱)荣,世抱忠孝,功格古今,赴义晋阳,大会河洛”主旨相同,即是明证。可知高欢乃重走尔朱荣霸业之路,故他“弱小在强大之间,恐无天命”之言,实是担心所立“疏远”的元朗,无法“顺民心”,会是击败尔朱氏的阻碍。

高欢虽欲循尔朱荣路线成就霸业,但若无高乾兄弟、封隆之、李元忠等人的协力,高欢率六镇余众一抵山东就会与之混战,让尔朱氏坐收渔利,可见高乾兄弟等人的协助,乃高欢击败尔朱氏进而称霸的关键,而高欢能与他们顺利合作,正因为孝庄帝报仇的共同目标,故《北齐书·封隆之传》“史臣曰”才会说:“高、封二公,无一人尺土之资,奋臂而起河朔,将致勤王之举,以雪庄帝之仇,不亦壮哉!既克本藩,成其让德,异夫韩馥慑袁绍之威。然力谢时雄,才非命世,是以奉迎麾旆,用叶本图。……高祖(高欢)因之,遂成霸业。”

则尔朱氏所立的孝庄帝仍被《魏书》单独列入《本纪》,不仅是高欢本属尔朱荣集团中的“拥帝派”,因“定策勋,封铜鞮伯”使然;更为高欢所以能“位居晋郑,任属桓文”,正是在信都与高乾等帝党为报君父之仇而“举义”,并在韩陵之战击败尔朱氏成就霸业的缘故。

二、孝武帝入关与孝庄帝、节闵帝历史地位的变化

尔朱兆攻陷洛阳并将孝庄帝送至晋阳后,尔朱世隆等担心元晔之母卫氏干预朝政,派数十骑伪装盗贼,趁卫氏出行,劫持杀害,为长期执政布局。尔朱兆一弑孝庄帝,尔朱世隆等为挽回人心,便嫌元晔“疏远,又非人望所推”,欲改立帝室近亲。此时,尔朱世隆等属意人选有二:一是孝文帝之弟元羽之子,时年三十四岁的元恭,另一则是孝文帝之孙,时年二十五岁的元宝炬。尔朱世隆、尔朱仲远、尔朱天光倾向元恭,尔朱度律则偏爱元宝炬,并说:“广陵(元恭)不言,何以主天下。”后得知元恭能言,尔朱度律不再有异议,元恭遂被拥立,是为节闵帝。

节闵帝、元宝炬皆为献文帝子孙,尔朱世隆以两人为新君人选等当循尔朱荣择君往例,元宝炬更出自最为华贵的孝文帝一系。且尔朱荣虽立孝文帝弟子孝庄帝,在上表中却称孝文帝之孙孝明帝为“继体正君”,在决意推戴孝庄帝后亦“犹疑所立”,要铸孝文帝及其兄弟子孙铜像卜测天命所归,可知尔朱荣也推崇孝文帝国统,那么尔朱世隆等舍元宝炬而立节闵帝,当有其他考量。

孝武帝入关,也让节闵帝、元朗的地位在东魏北齐随之上升。如前述,高欢只提永安(孝庄帝)—永熙(孝武帝),不及节闵帝、元朗,但《魏书》时却将两帝纳入《本纪》而成孝庄帝—节闵帝—元朗—孝武帝—孝静帝的帝系传承,两帝之一的元朗被《魏书·废出三帝纪》“史臣曰”刻意忽略,又说节闵帝“雅道居多”,更将之与“悖德为甚”的孝武帝相对比,显然对节闵帝特别青睐。

《魏书》对节闵帝的推崇,实蕴含高欢无比的憾恨。高欢舍节闵帝而立孝武帝,不仅致节闵帝于死地,孝武帝还大肆扩张禁军欲与晋阳一决胜负,更不顾高欢四十次上启,绝决入关。高欢为此背上“逐君”骂名,沦为有识之士“孰不欲推刃于其腹中”的“逆臣”,终身“自病逐君之丑”。这一切皆可追溯至高欢改立“悖德为甚”的孝武帝为君,也无怪他往后“深思(綦)儁言”会“常以为恨”。

三、《魏书》北魏末诸帝史论与东魏北齐正统性的建构

由于魏周后人掌握历史书写权,“西魏正统”说的说服力便显薄弱,《资治通鉴》却保存不见他书的珍贵记载:

1.(尔朱浑)道元至晋阳,(高)欢始闻孝武帝之丧,启请举哀制服。东魏主使群臣议之,太学博士潘崇和以为:“君遇臣不以礼则无反服,是以汤之民不哭桀,周武之民不服纣。”……东魏从之。

2.魏下诏数高欢二十罪,且曰:“朕(西魏文帝)将亲总六军,与丞相(宇文泰)扫除凶丑(高欢)。”(高)欢亦移檄于魏,谓宇文黑獭(宇文泰)、斛斯椿为逆徒,且言:“今分命诸将,领兵百万,刻期西讨。”

3.始,献武王(高欢)自病逐君(孝武帝)之丑,事(孝)静帝礼甚恭,事无大小必以闻,可否听旨。每侍宴,俯伏上寿;帝设法会,乘辇行香,欢执香炉步从,鞠躬屏气,承望颜色,故其下奉帝莫敢不恭。

西魏的正统性高于东魏,东魏初年内部更为之动荡不安,高欢要稳定大局,势必要提高自身政权的正当性。高欢在改立新君前,派僧道荣奉表于孝武帝云:“陛下若远赐一制,许还京洛,臣当帅勒文武,式清宫禁。若返正无日,则七庙不可无主,万国须有所归,臣宁负陛下,不负社稷。”也因孝武帝“自弃宗庙”,高欢才以“臣宁负陛下,不负社稷”为由另立新君,那么高欢立孝静帝即有为天下社稷,使“七庙有主”“万国有归”的意味,这便是《魏书·废出三帝纪》“史臣曰”称“自绝宗庙”的孝武帝为“天下所弃”之根据。西魏既是孝武帝所创,孝武帝又被《魏书》视为被天下人舍弃之君,那么在魏收笔下,西魏自是僭伪,正统便属东魏,这也是《魏书》称孝武帝为“出帝平阳王”,不列西魏文帝、废帝、恭帝事迹于《本纪》的理由。

高欢拥立孝静帝一事,《魏书·孝静纪》郑重记下:“出帝既入关,齐献武王(高欢)奉迎不克,乃与百僚会议,推(孝静)帝以奉肃宗(孝明帝)之后,时年十一。”但高欢在立孝静帝前,指北魏所以“业丧祚短”是因孝文帝“国统中绝”,并举孝庄帝以孝文帝为伯考,孝武帝迁孝明帝神主于夹室为例,那么高欢令孝静帝认孝明帝为父,就是让孝静帝越过孝武帝、孝庄帝,直接上承孝明帝,此举除使孝文帝国统延续外,也在利用时人对孝文帝国统的重视,塑造超越西魏的东魏正统性。

高欢立孝静帝时的论述,也对《魏书·废出三帝纪》的书写产生巨大影响。《废出三帝纪》在《魏书》中独树一帜,其余《本纪》开头都称帝,唯独《废出三帝纪》帝号、王号并举,分别是:前废帝广陵王(节闵帝)、后废帝安定王(元朗)、出帝平阳王(孝武帝);而之前的孝庄帝,之后的孝静帝却仍维持帝号,那么魏收虽将三帝纳入帝位序列,却也蕴含让孝静帝跨过孝武帝、元朗、节闵帝承继孝庄帝之意。《魏书·孝庄纪》“史臣曰”却说孝庄帝会被尔朱兆所杀,是因“高祖(孝文帝)不祀”,此即高欢所举北魏“国统中绝”之一例,也因此在孝静帝认孝明帝为父,使“高祖有祀”后,高欢才拥其为君。那么,《魏书》的书写便隐含孝静帝乃上接孝明帝而非孝庄帝的想法。

四、结 论

北魏末皇帝更易频仍,被尔朱氏拥立的有孝庄帝、元晔、节闵帝;被高氏推戴的则有元朗、孝武帝。同为尔朱氏所立,元晔却不预《本纪》;元朗虽被列入帝序,“史臣曰”却刻意淡化其存在,转而凸显节闵帝与孝武帝,但《废出三帝纪》却在他们及元朗的帝号后附加王号,并称节闵帝、孝武帝之死乃“天下所弃”,此举不仅富含褒贬,也与高欢拥戴孝庄帝、高欢与高乾兄弟为报君父之仇于信都“举义”、孝武帝入关、高欢改立孝静帝等事密切相关。

高欢于尔朱荣徘徊是否篡位时,极力劝其打消篡意,复迎孝庄帝。在尔朱兆举兵入洛时萌发反心,更欲出兵解救被挟持的孝庄帝,皆显示其为尔朱荣集团中的拥孝庄帝派。孝庄帝虽被尔朱兆所杀,生前的两布局最终合一推翻尔朱氏。一是派亲信高乾兄弟返乡募兵,使“帝党”得以在冀州建立反尔朱氏根据地;另一则是命纥豆陵步藩偷袭尔朱兆,使协助抗敌的“拥帝派”高欢取得尔朱兆信任,率十余万的六镇余众入山东。由此观之,高欢与高乾兄弟的合作,乃尔朱荣集团内之“拥帝”势力与山东豪族中之“帝党”的结合。出身截然不同的两方会顺利携手,正因有为孝庄帝复仇的共同信念,故能在“君臣大义”旗下紧密团结,以弱击强,最终倾覆了尔朱氏的统治,这正是孝庄帝虽为尔朱氏所立,高欢又曾受元晔、节闵帝封爵,并以打倒尔朱氏起家,《魏书》仍将孝庄帝单独列入《本纪》的原因。

高欢虽在信都“举义”,却对切断和节闵帝的君臣关系犹豫不决。此因高欢本欲以“清君侧”、为孝庄帝复仇之名举兵,拥立新君虽能不受尔朱氏号令,却必须放弃“清君侧”口号;且帝室疏属出身的元朗,也难与系出献文帝一系的节闵帝相比,也让欲重走尔朱荣称霸之路的高欢,为己方“无天命”而担忧不已。高欢既对拥立元朗不满,击败尔朱氏后便有废立之意,也使《魏书》虽将元朗列于《本纪》,却在“史臣曰”中刻意淡化其存在。高欢成就霸业后便有意续拥节闵帝。但节闵帝却是“天下之人莫不厌毒”的尔朱氏所立,更重要的是其得位理论依据,乃在孝庄帝枉杀功臣的解释下所造就,一心捍卫孝庄帝历史地位的高乾兄弟便难接受,极力反对。高欢以报孝庄帝被杀之仇成就霸业,自须否定尔朱氏,肯定孝庄帝,这也是高欢不得不废黜节闵帝改立孝武帝的原因,“史臣曰”说节闵帝废死乃“天下所弃”,亦是有鉴于此。

孝庄帝、节闵帝的历史形象或地位却在孝武帝入关后产生改变。高欢为强化政权正当性,将北魏末一系列动乱归咎于孝庄帝、孝武帝使孝文帝一系的“国统中绝”,孝庄帝在魏收笔下,便成为诛杀功臣的“猜嫌”之君。节闵帝也从不预帝序,改列入《本纪》。魏收更赞他“雅道居多”,以与“悖德为甚”的孝武帝相对。孝武帝入关,北魏分为东西,何者为北魏正统便成问题。学者多批判“西魏正统”说,但从高欢欲为旧君孝武帝服丧、只敢“移檄”于西魏、终身以“逐君”为丑,娄昭君、诸勋贵、杜弼深惧高洋篡位会使宇文泰“称义兵挟天子而东向”来看,唐代史家的“西魏正统”说并非无据,时人确实认为西魏的正统性高于东魏。

高欢对政权的弱点心知肚明,故以“宁负陛下,不负社稷”为由改立新君,更令孝静帝认孝明帝为父,欲弥补孝庄帝以孝文帝为伯考,孝武帝迁孝明帝神主于夹室,使孝文帝“国统中绝”的错误。此举其实也蕴含让孝静帝跳过孝武帝、孝庄帝,直接延续孝明帝的想法,也就是说,高欢利用时人对孝文帝国统的推崇,塑造超越西魏的东魏正统性。高欢建构东魏正统性的论述,后被《魏书》承继。高欢以“宁负陛下,不负社稷”断绝与孝武帝的君臣关系,便是《魏书·废出三帝纪》“史臣曰”称“自绝宗庙”之孝武帝为“天下所弃”的张本。在《魏书》中,孝武帝既为天下人所弃,西魏又为孝武帝所立,那么西魏便是僭伪,东魏自是正统,这也是《魏书·本纪》不列西魏文帝、废帝、恭帝的根据。

《魏书·废出三帝纪》在《魏书》中异常醒目,其他《本纪》开头都称帝,只有《废出三帝纪》帝号、王号并举。那么魏收虽将节闵帝、元朗、孝武帝列入《本纪》,也暗示孝静帝乃承继孝庄帝,非属节闵帝—元朗—孝武帝一系。《魏书·孝庄纪》“史臣曰”说孝庄帝所以死于非命是因孝文帝“不祀”,便隐含孝静帝并非接续孝庄帝,而是上承孝明帝的意图。北齐继承东魏的同时,也承袭其劣于西魏的地位。《魏书》视孝武帝为“天下所弃”,斥西魏为僭伪,不列西魏文帝、废帝、恭帝于《本纪》,而建构北魏孝文帝—宣武帝—孝明帝—东魏孝静帝—北齐文宣帝君位传承顺序,亦有创造东魏北齐承袭孝文帝国统的目的,暗藏提升东魏北齐正统性的用心。由此可见魏收推崇孝文帝的理由,及孝文国统对北朝末期政局演变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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