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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缝隙处的《重逢》

2022-03-07马杰

当代文坛 2022年2期
关键词:金河文学史新时期

马杰

摘要:金河短篇小说《重逢》是新时期初的“争鸣作品”,获得了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后便被安置在一个较为模糊的文学史位置。对《重逢》“发表—论争—获奖—入史”的历史性考察并非沉渣泛起吹毛求疵,对相关史料的钩沉与分析提示看似环环相扣脉络清晰的当代文学史也存在着不少的缝隙,同时也更显示出这种“具体研究”的特殊价值,从而丰富、拓宽我们对新时期伊始驳杂历史面貌的认识与理解。

关键词:金河;《重逢》;新时期;文学史

金河是新时期文坛中一闪而过的“流星式”作家之一,其小说《重逢》(1979)、《不仅仅是留恋》(1982)、《打鱼的和钓鱼的》(1984)接连获得同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其中《重逢》是作家金河闯入新时期文坛的关键一步,大概也是其能留在文学史上的唯一印记①。就目前新时期文学的叙述逻辑来看,《重逢》大抵不会越出“伤痕—问题—反思”的文学史链条,但其作为“问题小说”所提出的问题的复杂性以及围绕问题所精心营构的“重逢”故事,在“重返八十年代”的研究范式下仍有钩沉与发掘的必要和潜力。

一  在文学史的缝隙处

《重逢》发表于《上海文学》1979年第4期,讲述了复权老干部朱春信与革命青年叶辉在新时期的“重逢”与历史纠葛,随即便在上海文艺界引起争议,双方针锋相对,相持不下,此论争后以《重逢》获得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而告终。

当代文学史中,如《重逢》这样处在“缝隙”与“边缘”位置的作品不在少数,并且很可能随着文学史的不断经典化而被剥落与削删,然看似脉络清晰、链条紧凑的历史叙述可能往往以牺牲其丰富性为代价,也往往是那些位于缝隙处的作品才更具复杂性与历史蕴藉。同时,仍值得注意的是,当代文学虽已作史多年,但其史论与史识还远未能沉淀下来。

最早以历史眼光审视《重逢》的是雷达与刘锡诚,他们在1979年《文艺报》第10期刊发的鸟瞰文章《三年来小说创作发展的轮廓》中便把刚发表不久且引发争议的《重逢》纳入了视野并予以正面肯定:

坚持文艺的真实性原则,做到从生活出发,还要求作家对生活有真知灼见,而不是人云亦云,或仅仅复述某些政治概念。金河在写《重逢》时就是这样做的。他既从生活的复杂性出发,又表现了自己对问题的独到的见解,没有按现成的概念或政策条文去套生活,通过叶辉和朱春信的重逢,告诉了读者远为深刻的思想。②

《新时期文学六年》(1985)则在“伤痕文学”的脉络中对《重逢》予以更多关注,强调其所提出问题的尖锐性以及“更加突出人物的深沉内省”,认为《重逢》等小说“不仅在当时的短篇创作上具有突破意义,而且也传出了其他作家将在这方面进行更加深广探索的最早信息”③。1987年雷达的《论金河的社会心理小说》更明确标定了《重逢》的文学史位置:

它在“伤痕文学”的浪潮里脱颖而出,一鸣惊人,激起刚从浩劫中走出的读者阵阵灵魂的悸动,那是因为它把伤痕文学的水准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什么高度?政治的高度。难道很多“伤痕”之作不也是通过鞭挞“四人帮”批判着反动的政治路线吗?问题是,《重逢》以深思的氛围,拷问灵魂的严酷程度,为文学的深化冲出了一条新路。这就是灵魂反省的路,反思文学的先声。④

当然这一观点并未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可。到了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1999),《重逢》便已被标识为揭露“历史创伤”的作品而“混迹”在一串小说条目之中。孟繁华、程光炜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2004)也将《重逢》置于表现“社会悲剧”类作品之列,并强调这类“问题小说”的特质,认为“诸种问题与当时社会正在进行的纠正‘冤假错案’,扮演的是‘策应’的角色”⑤。这样的判断对于那一批作品而言大致不差,但对应到《重逢》似乎略有出入:相较于“策应”,《重逢》作为“问题小说”,似乎更有现实“干预”与历史“突进”的意味。

相较以上“经典化”的文学史叙述,《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中国革命内部的革命(1966-1982)》虽也在“暴露文学”框架下定位《重逢》,但对其主题的开掘却迥异于大陆各版文学史:

另一些小说则把两代人并列在一起,描绘了老干部和老知识分子认识到他们已使他们的青年继承者失望了:陈村的《两代人》和金河的《重逢》从不同的角度探索了这个主题。⑥

且不论这一判斷是否准确,值得注意的是它将《重逢》从一个较为模糊混沌的文学史叙述中析出,并赋予其较为明晰的文本意义。实际上这一判断似乎与雷达的理解存在“异曲同工”之处:“作者犀利的笔告诉我们,司法上的对抗关系掩盖不住历史上的、道义上的、心理上的‘同一’关系。”即“叶辉是作为朱春信的影子出现的”⑦。小说虽将二者置于一种对抗性的现实情境下,但其“同一性”在于叶辉本就是作为“老干部”朱春信的“青年继承者”,尽管说最后历史结果是某种“失望”(failed)。

出现上述这种情况与1980年代以来文学史的书写逻辑关系极大,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当代文学史与文学批评之间长期保持一种紧密的“共生”关系,尤其在“潮流化”文学批评的强势话语下,“批评家倾向于将一时的文学创作纳入某种特定的文学潮流,致力于用某种‘共名’的话题或理论来阐释作品和创作现象”⑧。这种“潮流化”的批评意见往往未能经过有效的历史检验与沉淀便凝固为文学史结论,而将作品本身所存有的“别样意蕴”或“个人化的创作动机”排除于“潮流”之外或规约于“潮流”之中,这就对现存的文学史著作提出了某种挑战:那些罗列于“共名”之下琳琅满目文学史作品是否经得住不断重读的考验?尽管近年学界已做了可观的历史重返与清理工作,但仍有不少“漏网之鱼”,《重逢》便是其中之一。

基于以上梳理,提示我们必须回到1979年《重逢》发表后的批评场域中去考察与辨析《重逢》文本意义的生成路径与阐释逻辑,尤其对上海文艺界围绕《重逢》所发起的讨论的历史性扫描,可能会为重新理解处在文学史缝隙处的《重逢》提供更为真切的感性经验。

二 “出格”的“重逢”

《上海文学》《文汇报》等上海文艺报刊是论争主战场。《上海文学》分别在1979年第6期和第7期的“读者中来”栏目集中刊发了六篇批评文章⑨,并在第8期约请作者金河做了创作谈《我为什么写〈重逢〉》,另外还编印了《〈重逢〉与〈为文艺正名〉资料汇编》⑩。《文汇报》也在密切关注有关《重逢》的讨论,发表了署名为“杜哉”、“宫常”及黄安国的批判及商榷文章11。鉴于论争各方的意见褒贬不一、分歧极大,甚至剑拔弩张、僵持不下,《文汇报》编辑部“特意邀请复旦大学、上海师大、上海师院中文系的师生以及上海文艺出版社和市电影局等单位的同志举行座谈”12,但仍难达成共识。北京文艺界虽未直接参与讨论,但亦敏感于问题的重要与尖锐,在《文学评论》和内参《文艺情况》上报道了有关《重逢》的讨论13,其中雷达执笔作了题为《“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记围绕几个短篇小说的争论》的报道,介绍了有关金河《重逢》的争鸣情况。

上海文艺界对于《重逢》的争论与分歧主要聚焦于人物形象塑造(尤其是老干部朱春信)是否真实、典型和小说的创作意图与政治思想倾向是否健康的问题,实际上这也是新时期初期文艺界开展批评的主要思路。批评者指责作者金河的“眼睛主要是瞪着朱春信的”,编造了一个“虚假的老干部形象”14,“不该对同是受害者的朱春信极尽贬低之能事;他可以把朱春信塑造成正直、勇敢的老干部的典型”15。即在批评者看来,作者创作意图存在“严重的问题”,违背了历史真实,其意在为“叶辉”开脱罪行而蓄意将老干部歪曲成“罪魁祸首”,丑化了“革命老干部”反而美化了“打砸抢分子”。支持者的观点则基于主流“伤痕文学”中老干部大多被描绘为“受害者”形象16,针锋相对地指出:“朱春信,是作品中刻画得最为成功的一个形象。成功的根本,在于他的客观的真实性。他是一个老干部。他代表了老干部中某一类人的性格”17,肯定了《重逢》较为充分地展现了朱春信这个典型形象的复杂性。他们认为,无论是武斗中“两个朱春信”之间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同叶辉重逢时的惊惧不安与内心博弈,作者都“将那复杂的年代中一些人们的思想和行动的复杂性,通过朱春信具体真实地展示给了人们”18,打破了当时某些“既定标准”之下的近乎“模式化”的同类形象。即在小说的支持者看来,“历史原是这样走过来的”19,金河笔下的“朱春信”才是真实而复杂的。

虽然支持者的声音对《重逢》的价值勘探起到了积极作用,也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主流批评范式,但批评者的某些指摘也不无道理。如黄安国一语点破了《重逢》及其讨论所应有的现实导向与价值归属:“《重逢》的题旨不在于重现文化大革命的真实生活,而在于粉碎了‘四人帮’以后的今天,应如何评判过去,应如何正确对待犯错误的青年和老干部。”20也就是说,真实与否并非问题关键,而是如何将“重逢”的意义有效地纳入新时期的历史链条中来。《重逢》显然在这一核心环节“掉链子”了,这也是其引起争论的关键所在,即金河没有正面回答他在小说中所提出的“谁之罪”的问题,而是模糊地将其归结于新时期的“公共标靶”,由此造成了这部小说在新时期之初偏离主流的问题。敏感于此,支持者们也有意通过评论与阐释将《重逢》的意义置于“政治正确”的范畴,强调了作者已经通过朱、叶二人的“悲剧性重逢”回答了这个问题,并极力为作者辩解:“他不急于把现成的肤浅的答案塞给读者,而是启发读者将这个问题想得更深。”21纵然如此,批评者仍紧紧抓住金河的“问题”不放,认为作者隔靴搔痒“惜墨如金”,指责小说“虚晃一枪”空洞且不着边际,尤其对朱春信“进行‘良心的审讯’,显然是弄错了方向,搞错了对象”22。由此批评者对小说得出最终结论:《重逢》的思想倾向甚至是政治倾向存在严重问题。这样的指责对金河来说不可谓不重。就连《重逢》支持者在肯定其题材新颖且独具匠心的同时也承认《重逢》里的人与事是有些“出格”且“不合潮流”,言外之意便是金河突破了当时已逐渐定型的历史叙述框架及其所赋予的新时期初期“伤痕—问题—反思”文学的言说限度,如包承吉在批评文章《对短篇小说〈重逢〉的异议》中郑重其事地指出:

在《重逢》中反映的是当前文艺创作中的一些不良倾向。我们要反对一味追求猎奇,单纯出冷门的恶劣文风,我们革命的文艺创作就是要讲求科学性和准确性,反对自然主义的倾向。我认为,不仅在《重逢》中有自然主义的倾向,其他一些作品中也有。如《文汇报》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一日第四版刊登的短篇小说《枫》,也犯有类似的毛病,而且巧得很,《枫》竟可以称作《重逢》的姐妹篇……23

面对批评的压力,金河在回应文章《我为什么写〈重逢〉》中作了明确的历史表态,但其仍重申小说的主题是“要正确理解文化大革命中发生的事情,正确对待群众,正确对待自己”24。显然金河的小说及其回应文章所关心的不仅仅是如何评判历史,更有强烈干预现实的意图。但这也成为《重逢》受到批评的另一重要原因。署名为“杜哉”的批评文章《到底谁该受审判?》以有别于其他批评者的视角指出《重逢》的问题是在“客观上模糊和歪曲”清查工作的政策和实际,进而也模糊以至否定了“这一工作的必要性和正义性”。杜哉认为小说对于朱春信的指责也舍本求末,纠缠于历史细节反而对朱春信将叶辉严肃处理这一错案视而不见,更重要的是,小说塑造出这样一个“不典型、不真实”的叶辉形象将会给读者造成一种错误“印象”,对此金河也以自己1977年下半年在一个基层单位的工作经历进行辩解。由此看来,《重逢》不单是一篇“另类”的“伤痕小说”,也是一篇有着强烈干预现实意图的“问题小说”。

三  未竟之争与难解之题

在論争中立场鲜明地肯定《重逢》的是署名单位为“复旦大学《春笋》文学社”的张胜友、张锐和“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唐代凌,这些年轻人都是恢复高考后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的“七七级”大学生。他们是同代人中的佼佼者与幸运儿,也有着同代人共同的人生经历与生命体验,因而也更能与小说中的“叶辉”产生共情并感受到“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小说中的这些人物刻画非常逼真,读后动人心弦”,“从叶辉的脚印看到了我们昔日的身影”。25另外还有署名单位为“四川省绵阳中学”的杨石则充分肯定了《重逢》的“真实,感人”,并以自己作为中学教师的经历与观察为小说的真实性提供参照与例证。

在反对阵营中署名为“杜哉”的批评文章《到底谁该受审判?》颇为引人注目。《上海文学》副主编李子云1979年9月25日曾致信刘锡诚,信中提及“杜哉”又化名“舒生”写了一篇批评文章。26经过李子云的提点,刘锡诚才知道“杜哉”“舒生”是刘金的化名,并对此也大为不解:

无论在年龄上还是在文坛上……都是我的老大哥。我很尊敬他,但对他此举却倍感奇怪。我们这些常写点文章的人,有什么必要化名呢?应该是坐不改姓、立不更名嘛!不就是表达一种观点吗?何必掖着藏着的呢!这也算是新时期文学史上一个小插曲吧。27

“杜哉”“舒生”的批评引发了作者金河的回应:“如果不快和棒子结合起来,我怕吃不消。”28。但这位化名的批评者其实并非一般人以为的“保守派”,1978年其在当时颇受争议的小说《伤痕》的发表过程中就发挥了正面、积极的作用,尽管《伤痕》在当时也被指责“出格”,但其“出格”也仅是指向对一些“禁区”的突破,单就其题旨而言,《伤痕》的确是“适时”且政治正确的。29而对《重逢》的批判显然掺杂着更为复杂的因素。相较于《伤痕》,《重逢》的“反思”被批评者认为偏离主流且有所影射,同时也对当时的拨乱反正等一系列工作表现出某种怀疑的态度,因而受到如此方式的颇为严厉的批评也就不难理解了。

实际上,对于自己化名“杜哉”的批评行为,当事人并未隐瞒。1983年刘金将自己近几年的随笔文章结集成册公开出版,题为《马上随笔》。在“题记”中,他认领了曾写文章批评《重逢》一事并解释了将《到底谁该受审判?》一文“保留”在随笔集中的原因:

我在一九七九年六月写文章批评了短篇小说《重逢》。可是这小说后来在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中得了奖。我之所以把这篇评论文章保存在这里,是出于这样的考虑:首先,如果我的评论是完全错误的,那么,我不想把这错误在我文学活动的历史中偷偷地抹掉。保留它,正是为了表明我不是、也不可能是一个一贯正确的人。其次,周扬同志说过:得奖的作品也可以批评,好作品是不怕批评的。那么,就让我作一次这样的实践吧。第三,我不得不抱歉地说,那些肯定和赞扬《重逢》的意见还远远没有把我说服。我的评论是否还有点道理呢?请广大的读者来评判吧。30

显然,时隔三年批评者仍对《重逢》持保留意见,并对其获得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不以为然。他也回应了对于金河《我为什么写〈重逢〉》中对批评的揶揄讽刺:“如果要求凡有批判必须百分之百的正确,否则便免开尊口;或者分寸和措辞稍有不当,就斥之曰棍子,那是会把文艺批评取消了的。”《马上随笔》中收录的另一篇文章《闲话“正确对待”》则间接承认了“舒生”也是其化名,这篇发表在《解放日报》1979年8月28日第4版的文章并非指向《重逢》,其针对的是金河《我为什么写〈重逢〉》中的“正确对待”以及叶茂康《也谈〈重逢〉》中的“形而上学”:

且不说这样把青年人和老干部对立起来是否符合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单说“正确对待”吧,这实际上是把两块板子一齐打在了“官复原职”的老干部身上,“正确”在哪里?“公道”在哪里?——且慢,我这一问,难免使一些熟读辩证法的评论家“又遇见了‘形而上学’这位老对手”。真是惶恐得很,我虽读过一点马列的书,辩证法真的远没有学通,形而上学还多得很。31

上述话语可以看出对新时期之初文艺批评氛围的某种思考32,即在“傷痕—反思”文学所代表的社会思潮“暂时性”地获得政治正确的同时,对其文学文本的批评与指责则具有某种潜在的危险性,最具“杀伤力”的便是可能被“反批评”为“棍棒”而罔顾其有益成分,加之当时全国性的批评《“歌德”与“缺德”》事件所造成的舆论压力,对“伤痕—反思”文学的批评反而可能引火烧身或被斥为保守甚至“极左”思想。基于此,当事人的“化名”批评或可作如是观。

这一“题记”也给了我们重要的提示,即当1979年下半年上海文艺界围绕《重逢》争执不下、难成共识的情况下,1980年初《重逢》在北京的“获奖”则为其争论划上了“休止符”,由《重逢》所引发的困惑与争议也随之被搁置起来,尽管作品在一些批评者看来存在严重的思想倾向问题,尽管周扬在颁奖大会上指出“获奖的作品还可以请大家再加评论”33,但事实是自获奖后,《重逢》的争议性便“自然而然”地消解了,对其解读也逐渐“主流化”。具有主流意识形态色彩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实际上有为某些争议性作品“正名”的意味,这在极大程度上提升了《重逢》的知名度并使其进入文学史视野,“获奖”在中断讨论的同时也在有力地形塑着《重逢》的文本内涵并将其“出格”与“不合潮流”的一面遮蔽或忽略了,并代之以“大胆探索”“手法新颖”“构思巧妙”等肯定。就此而言,《重逢》论争的“未完成性”也导致了《重逢》这一尚处于未被充分打开状态的文本便暧昧含混地进入了文学史,这也许是如今再读《重逢》会与其文学史评价产生相当程度的“疏离感”的原因之一吧。

对《重逢》“发表—论争—获奖—入史”的历史性考察并非吹毛求疵,对相关史料的钩沉与分析提示看似环环相扣脉络清晰的当代文学史也存在着不少的缝隙,同时也更显示出这种“具体研究”的特殊价值,虽难以从大的方面提供新的历史视野或整体结论,但也能够丰富、拓宽我们对新时期文学伊始驳杂历史面貌的认识与理解。就此而言,《重逢》如同一枚嵌在“伤痕”与“反思”的“文学史机器”中的螺丝钉,新时期“抓大放小”的历史格局已然极大程度地化解其锋芒与影响,但《重逢》所携带牵连的记忆与纠葛仍长久地蕴蓄在文本之中。值得肯定的是金河“善于尖锐独立地提出人们所想,但又不愿或不敢提出的问题”的勇气34。然而正是这种“缝隙”或“边缘”的位置,《重逢》不能如《班主任》《伤痕》般成为文学史的“界碑”,但却如饭中之“砂”,在不经意间刺激重读者的“神经”。值得一提的是,雷达的批评有别于一般批评者纠缠于具体人事的逼仄视野,而是以更为抽象、超越的眼光审视文本:“人们很赞赏《班主任》写了谢惠敏,认真说来谢惠敏写得不很充分,距离《班主任》的发表一年后的《重逢》把谢惠敏式的灵魂内伤扩大化,深刻化了。”“我不认为这是一篇剖析个人灵魂从而寻找个人根源的作品,而是一篇透过灵魂的剖析把笔锋指向历史的作品。它的深刻的政治意味也正在这里。”35他从“政治”与“历史”的高度对《重逢》的价值审定,恐怕是作者金河也未能料及之处。

推而广之,《重逢》可以说是新时期之初一道独特的文学“景观”,金河为了凸显题旨有意将朱春信和叶辉的“重逢”安排在一个充满戏剧张力的特殊场景。文学、历史与真实的复杂关系也促使我们继续思考为何“重逢”?“重逢”背后的文学社会学意义何在?“重逢”之后又该何去何从?新时期的文学已然成为历史,那些引人深思的提问还未能得到有效的回应便匆匆沉寂,这也是《重逢》及其所裹挟的历史记忆留给我们的“难解”之题。

注释:

①批评家李作祥指出:“金河写小说不始于《重逢》。但金河之成为金河,并为全国文坛所知,却自《重逢》始。”参见《“猫眼儿”风格——金河新论》,《鸭绿江》1987年第3期。

②雷达、刘锡诚:《三年来小说创作发展的轮廓》,《文艺报》1979年第10期。

③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当代文学研究室编:《新时期文学六年 1976.10-1982.9》,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52-154页。

④雷达:《论金河的社会心理小说》,《钟山》1987年第1期。

⑤孟繁华、程光炜:《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48页。

⑥[英]R.麦克法夸尔 费正清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中国革命内部的革命(1966-1982)》,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850页。

⑦雷达:《论金河的社会心理小说》,《钟山》1987年第1期。

⑧斯炎伟:《20世纪80年代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潮流化”问题》,《文艺研究》2021年第10期。

⑨《上海文学》1979年第6期(6月20日)“读者中来”栏目发表三篇评论文章,分别为上海师院中文系包承吉《对短篇小说〈重逢〉的异议》,复旦大学《春笋》文学社张胜友、张锐《谁之罪?》,复旦大学中文系唐代凌《一篇实事求是的小说》,另据桐仲编《金河小说创作论》(辽宁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收录叶茂康《也谈〈重逢〉》一文标注原刊于《上海文学》1979年第6期,据笔者查证有误;《上海文学》1979年第7期(7月20日)“读者中来”栏目发表三篇评论文章,分别为姜洪海《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读〈重逢〉》,黄安国《〈重逢〉浅议》,四川省绵阳中学杨石则《真实,感人》。

⑩参见刘锡诚:《在文坛边缘上(增订本)》,第272页。《上海文学》编辑部编《〈重逢〉与〈为文艺争鸣〉资料汇编》(一),1979年7月编印。

11《文汇报》1979年6月22日发表署名杜哉的文章《到底谁该受审判?——评短篇小说〈重逢〉》;7月5日发表宫常《也评〈重逢〉——与杜哉同志商榷》;7月7日发表“本报讯”《短篇小说〈重逢〉引起热烈争论》;7月26日发表黄安国《再评〈重逢〉及其评论》。

12《文汇报》编辑部:《短篇小说〈重逢〉引起热烈争论》,《文汇报》1979年7月7日。

13《文学评论》1979年第4期发表报道《上海文艺界讨论短篇小说〈重逢〉》,内参《文艺情况》1979年第7期发表了雷达《“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记围绕几个短篇小说的争论》,介绍了有关金河《重逢》的争鸣情况,参见黄发有《文学的“早春气候”——以《文艺情况》(1979-1985)为窗口》,《文艺争鸣》2015年第1期。

14包承吉:《对短篇小说〈重逢〉的异议》,《上海文学》1979年第6期。

15黄安国:《〈重逢〉浅议》,《上海文學》1979年第7期。

16旷新年指出:“伤痕文学”在新时期成为了一个重要的创作潮流和写作规范,同时也形成了一种阐释规范。在伤痕文学中,老干部和知识分子被描绘为“四人帮”和“文革”的“受害者”。而在同一时期刘克的《飞天》、王靖的《在社会的档案里》、沙叶新的《假如我是真的》、刘克威的《女贼》等作品中,老干部和官僚特权却往往被描写成了加害者,这些作品因此不能被纳入流行的“伤痕文学”的范围,而被归入“有争议的作品”。参见旷新年《1976:“伤痕文学”的发生》,《文艺争鸣》2016年第3期。《重逢》自然属于“有争议的作品”而非主流“伤痕文学”。

1718姜洪海:《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读〈重逢〉》,《上海文学》1979年第7期。

19宫常:《也评〈重逢〉——与杜哉同志商榷》,《文汇报》1979年7月5日。

20黄安国:《再评〈重逢〉及其评论》,《文汇报》1979年7月26日。

21唐代凌:《一篇实事求是的小说》,《上海文学》1979年第6期。

22杜哉:《到底谁该受审判?——评短篇小说〈重逢〉》,《文汇报》1979年6月22日。

23包承吉:《对短篇小说〈重逢〉的异议》,《上海文学》1979年第6期。

2428金河:《我为什么写〈重逢〉》,《上海文学》1979年第8期。

25张胜友、张锐:《谁之罪?》,《上海文学》1979年第6期。

26刘锡诚:《短篇小说〈重逢〉引起争议》,《在文坛边缘上(增订本)》,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93页。《解放日报》上的文章指《解放日报》1979年8月28日第4版舒生《闲话“正确对待”》,“简报”指内参《文艺情况》1979年第7期雷达《“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记围绕几个短篇小说的争论》。

27刘锡诚:《短篇小说〈重逢〉引起争议》,《在文坛边缘上(增订本)》,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94页。

29参看虞非子:《〈伤痕〉发表前后》,《读书文摘》2014年第1期。

30刘金:《马上随笔·题记》,《马上随笔》,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2-3页。

31舒生:《闲话“正确对待”》,《解放日报》1979年8月28日第4版。

32这种意见刘金在报刊上发表的《闲话“正确对待”》《文艺必须有批评》《“使文艺和批判一同前进”》等随笔文章中曾多次强调,参见刘金:《马上随笔》,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

33《人民文学》记者:《欣欣向荣又一春——记一九七九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活动》,《人民文学》1980年第4期。

34李作祥:《“猫眼儿”风格——金河新论》,《鸭绿江》1987年第3期。

35雷达:《论金河的社会心理小说》,《钟山》1987年第1期。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赵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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