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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批评写作的经典个案:夏皮罗论塞尚的苹果

2022-03-07沈语冰

艺术学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塞尚苹果

沈语冰

【摘 要】 20世纪60年代,现代艺术史研究领域最重要的学者之一夏皮罗围绕塞尚和他所画的苹果进行深入研究。与当时最为流行的形式主义美学分析不同,夏皮罗着重发掘塞尚的童年经历、情感问题等信息,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等方法,调用了大量古典文献材料作为辅证,巧妙地论证塞尚的苹果是作为他的情感投射而存在的,更进一步揭橥艺术家个人经历、情感与静物画的内在联系,拓展了静物画的一般意义。

【关键词】 夏皮罗;塞尚;“苹果”;艺术批评

今天的题目是夏皮罗(Meyer Schapiro)关于塞尚苹果的评论。塞尚在20世纪初就去世了,而夏皮罗写这篇论文的时候已经到了20世纪60年代[1],中间大概有50年的时差,所以夏皮罗对于塞尚苹果的研究既是一种美术史的研究,也涉及对于塞尚苹果的全新看法,属于人们所说的评论,可作为艺术批评写作的经典个案进行研究。

首先简要介绍一下夏皮罗,他在国内的艺术史界和艺术批评界都不是特别有名。在中文语境里,常被提及的是他与海德格尔、德里达的一次论战,夹在这两位大师中间,夏皮罗的形象就有点尴尬。加之,从国内学科发展不平衡的角度来说,西方哲学的文献基础、受众、在人文学界的影响力要大大超过西方艺术史。同时,与外国文学和西方哲學的译介相比,我们对西方艺术史的介绍较少。

事实上,在国际上,夏皮罗的地位是无可争议的,根本就不需要我为他辩护,比如现任教于纽约大学、曾担任过耶鲁大学艺术史系主任的克里斯托弗 · 伍德(Christopher Wood),就在2019年出版的新著《艺术史学史》(A History of Art History)中表明夏皮罗为现代时期的主流艺术史家之一。[2]

我们要谈的是,夏皮罗对塞尚苹果的重新诠释。塞尚是20世纪影响最大的艺术家之一,而且被认为是画静物最好的画家之一,但这一评价其实并不准确,其他的画种塞尚也画得非常好,只是他最出名的还是静物画。莫里斯 · 德尼(Maurice Denis)的《向塞尚致敬》(Homage to Cezanne)中就画了德尼这一辈年轻画家围着塞尚的《高脚果盘》(Natura morta con fruttiera),向塞尚表达敬意的一个画面。塞尚的苹果还出现在高更的《一位女士的画像》(Portrait of Woman)中,高更刚进入艺术界的时候崇拜塞尚,他买下塞尚的一幅静物画,一直带在身边。他到法国外省写生时,住在布里塔尼,在为旅店店主画的一幅肖像画中,特地安排她坐在塞尚画前,并在肖像画的背景里把塞尚的苹果又画了一遍,以此向塞尚致敬。

20世纪上半叶,塞尚在现代艺术史上的地位已经确定了,当时美术史和美术评论主流的观点就是以英国的罗杰 · 弗莱(Roger Fry)、克莱夫 · 贝尔(Clive Bell)为代表的形式主义美学,他们认为塞尚的苹果只是形式探索和形式安排,比如色彩、形状、构图,里面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既没有叙事也没有情感表现,等等。这样的观点在当时,特别是在弗莱为后印象派画家辩护的时候是具有开创性的,罗杰 · 弗莱的形式分析和形式主义美学奠定了整个现代主义美学的基础。但是到了后来,他的理论和学说即形式主义也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陈词滥调。艺术家们在工作室里讨论的都是这些问题,他们认为画什么主题已经不重要了,怎么画才是根本的,诸多类似的观点也成为一种“行话”和教条了。

夏皮罗早年追随罗杰 · 弗莱,写过一本小册子《塞尚》(Paul Cézanne,1952),但是到20世纪60年代以后,他敏锐地觉察到形式主义批评话语固化所带来的危害,他发现塞尚的苹果不是那么回事,在形式探索和色彩分析之外,还有更多的信息有待挖掘。比如塞尚的情感基础、童年经历、他跟父亲的紧张关系、他不敢直接面对女性的裸体模特等,所有这些都与他的苹果有关。通过逐层挖掘,夏皮罗发现通过塞尚的苹果可以分析出他的情感问题,他早年的压抑以及精神上的升华,甚至他在绘画中的无意识情感投射,等等。当然这些也都用到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总之,夏皮罗对于塞尚的苹果的论述是一个非常漂亮的个案,推翻了过去形式主义美学的教条。当然形式主义美学有它的长处和优点,特别是为塞尚进行辩护的时候,因此我还是认为罗杰 · 弗莱的历史功劳是确定的、不用怀疑的。

夏皮罗对这篇论塞尚苹果的文章比较满意,所以把它收入了一本叫《现代艺术》(Modern Art: 19th & 20th Centuries,1978)的自选集中,并放在第一篇。这篇文章也受到同行的广泛认可,比如美国著名评论家希尔登 · 克莱默(Hilton Kramer)等就认为这篇文章非常精彩,炫技般地动用了身为古典学者的大量资源,使用了拉丁语、意大利语、法语等材料,图片和文献相结合,挖掘出塞尚苹果背后的内容。

夏皮罗的文章从一件曾被误命名为《帕里斯的裁判》(The Judgement of Paris)的作品开始。意大利艺术史家里奥奈罗 · 文杜里(Lionello Venturi)在塞尚作品编目中,把这张画误认为是《帕里斯的裁判》。但夏皮罗发现这可能不对,因为《帕里斯的裁判》所表现的故事是帕里斯把一个金苹果奖给了维纳斯,但是画中这位像牧羊人的男青年手持的不是金苹果,而是一捧苹果。同时他给到苹果的也是三位女性裸体中显得不那么重要的一个。从图中可以看到,更高大、更丰满的显然应该是背对观众的那位,哪怕是蹲着的那位女神,也比背后的次要人物显得重要一些。他身后还有一个半裸体的女子也没有办法解释,她是维纳斯奖给帕里斯的海伦吗?这个也说不准。所以,这个命名应该存疑。

夏皮罗从塞尚早年的中学课本和拉丁语诗歌里面找到了这幅画可能的出处和来源,认为他描绘的不是《帕里斯的裁判》,而是《多情的牧羊人》(The Amorous Shepherd)。塞尚早年学习过拉丁文,而且成绩常常是全班第一,能够熟练背诵且尝试过写作拉丁文诗歌。在一首著名的拉丁语挽歌里,夏皮罗发现了诗人用十个苹果换来姑娘的爱的主题。十个苹果就有道理了,因为画中男青年手里捧着的确实是一捧苹果。夏皮罗在这里引用了拉丁语诗歌的原文,翻译成中文是:

你在加拉苏斯的松荫下歌唱,用古旧的笛子歌唱提尔西斯和达芙妮。十个苹果怎么就能引诱一个姑娘?幸福的人啊,用廉价的苹果就能买到爱情。

这幅画的主题应该来自这里,这就是最基本的所谓图像学功夫了,即那种将图像和文本加以配合的能力。找到相应的文本,从文本来解释图像。

在另外一首牧歌里,这位诗人提到了另一首田园牧歌的主题,那个时候的鲜花和水果就是年轻人的财富和定情物:

那宁静乡野的小伙子有福了,他唯一的财富便是森林和庄稼,仅仅靠着这些,一个田野的孩子就能在岩穴的幽暗处赢得少女的香吻,凝视裸体女神也不是什么罪愆。

换句话说,他没有别墅和金银珠宝,但是有了庄稼就可以赢得少女的香吻,还可以跟女神自由来往,这当然是人类对于黄金时期的人神往来的一种浪漫想象。而塞尚对这些浪漫想象和拉丁语诗歌是耳熟能详的,他用这些主题创作了一系列想象性的绘画。这些绘画既不是面对一个模特也不是面对一片风景,而是想象性的作品。

塞尚的苹果还可以追溯到他跟左拉的友谊,他们是中学同学。左拉个子矮小,桀骜不驯,经常受到一些大男孩的欺凌,塞尚挺身而出保护左拉,为此他领受了那帮大孩子的一顿鞭打,被打得鲜血淋漓,第二天,左拉拎了满满一篮子苹果向塞尚表示感谢。

塞尚晚年在跟他中学同学的儿子、青年诗人加斯凯的谈话中谈到了塞尚的苹果,塞尚别有意味地笑笑说:“塞尚的苹果可以追溯到很早,可以追溯到我们的童年,我跟左拉的关系。”这是很有意思的说法,他的意思是曾经苹果担当了他跟左拉之间友谊的信物,只可惜后来左拉完全不理解他的追求和艺术抱负。左拉以塞尚为原型创作过一部小说,里面的主人公也是一位艺术家,这个艺术家的才华没能实现,抑郁成疾,最后在巴黎自杀。塞尚看到这部小说以后就跟左拉绝交了,两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到这里,夏皮罗提出了一个问题:不管引发《多情的牧羊人》的直接动机是什么,这幅画对作为一个整体的塞尚艺术来说都具有某种挑战意义。苹果在爱的主题中的突出地位,提醒了我们他经常描绘的苹果的情感基础问题。水果与裸体在此处的联系,难道不能让我们将塞尚静物画的习惯性选择—这当然意味着苹果—解释为一种误置的色情兴趣?

关于这个问题,夏皮罗没有马上回答,但他坦言,人们可以更为坦率地玩味苹果与性幻想之间的关联,因为在西方的民间传说、诗歌、神话和宗教中,苹果确实有一种色情意义。它是爱情的象征,是维纳斯的奖品,是婚礼仪式上的供品。Fructus—拉丁语“水果”—来自词根fruor,原始含義是满足、享受、欢愉。其富有吸引力的体量、色彩、肌理和形式方面的美,有着吸引所有感官的魅力。

在希腊,我们很清楚苹果跟维纳斯的关系,它是爱情的象征,是维纳斯的奖品。我们都知道《旧约》里有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的故事,隐喻了人类的自我觉醒和自我发现。这个禁果,中世纪哲学家们认为就是苹果,所以苹果几乎在整个西方文化的语境中都跟满足、享受、欢愉有关,塞尚对这一点是心知肚明的,也有大量的证据能够加以证明。

说到这里,夏皮罗笔风一转,开始讲述塞尚早年情史,塞尚在巴黎的时候,跟在家乡埃克斯一样,他一方面对异性很渴望,另一方面又很害羞甚至恐惧。从这个不情愿守贞的艺术家痴迷的想象中,诞生了一幅幅带有粗鲁的感官冲击的作品。如果我们看一下19世纪60年代塞尚的作品,都不敢相信那是塞尚画的,因为这跟我们印象中很克制、很理性地画苹果的那个塞尚完全是两种感觉。

塞尚的早期作品《狂欢》又名《宴会》(The Banquet),是一幅巴洛克巨型画作的局部,采用对角线式的构图,桌子不可思议地伸向了空中。他的草稿里有两个立柱,而在这幅巨大的油画里他只画了一个立柱,上面有帷幕垂下来,还有一些人,像天使一样弹着乐器、唱着歌。底下则是赤身裸体、衣冠不整的人们,都喝得酩酊大醉。这种狂欢和宴会,是巴洛克绘画里常见的主题。没有人教过塞尚怎么画巴洛克绘画,所以他是凭着自己的冲动去画的。虽然罗杰 · 弗莱曾经评论过这幅画的构图和人物造型都很荒唐,但是它也体现了塞尚与生俱来的色彩天赋。

在塞尚的其他作品里,比如《劫掠》(The Abduction)画的是一个孔武有力的、砖红色的男子,把一个苍白无力、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的女子掳走了。这原是一个暴力的场面,但他却在河边安排了几个小爱神,把这个场面转变成了爱情故事。有意思的是,这条河一直通往背景,在背景里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塞尚家乡最著名的景观、也是他晚年长时间创作的主题—圣维克多山。

塞尚早期渴望却又不知道怎么跟异性交往,所以很害羞、很压抑,这种情感只能通过画作来宣泄,呈现在画布上就成了狂野的风格。他还创作了一些哥特式的荒诞而恐怖的画面。比如一幅原本是塞尚家乡埃克斯的医院委托其创作的,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认为是描绘医生给病人做手术的画。然而医院没有接受这件作品,试问哪个医院会挂出这样一幅恐怖的画呢?在画中,塞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医生模样的人,就是中间秃顶的那个人,好像在给病人开膛破肚。现在一般认为这幅画的标题应该叫作《妆殓师》(Preparation for the Funeral)。塞尚在画面里还安排了一个有女巫般金色头发、着红衣的女子,使得构图相对完整。但这个情节是让人惊恐不安的,完全是一种哥特式的效果。19世纪60年代,塞尚画的多是这类作品,因为那时他刚从家乡搬去艺术的中心巴黎,完全不适应那里的生活,感觉自己是个异乡人,他的害羞和激情无法表达,只能通过画布来发泄。

还有那幅非常有名的巴洛克式的浪漫主义作品《谋杀》(The Murder),可以看到其中一个人用他整个身体的力量把受害人压住,旁边的人高举着匕首刺向受害人。这种狂想和强大的力量,我觉得是塞尚早年一个非常重要的、无法化解的情结。他强烈的表达欲,不通过很凶狠的主题就不足以抒发。

此外,我们在研究塞尚早年作品的时候无法绕开的被认为是其“自传”的“三连画”,到现在为止学界还无法完全解释清楚。其中一件是《圣安东尼的诱惑》(The Temptation of Saint Anthony),是很有名的基督教早期修士圣安东尼的故事。在他隐居沙漠时,撒旦变成各种形象去诱惑他。画面左上角就是圣安东尼,在他前面搔首弄姿诱惑他的,则是变成美女的撒旦。这幅画无法解释的是对角线上一对很丰满的女子形象,其中一个披了浴袍,呈现蛇一样的曲线状。蛇当然是诱惑的一个基本标志。画面中还有一个蹲着的、像青蛙一样的女子,她的头发也像一条蛇,所以都跟诱惑有关。有意思的是这幅画右下角的人物,身体特征是女性的,脸部却是一个英俊的少年。艺术史家们认为这个人就是左拉。左拉的脑袋被安在一个丰满的女子身体上,身旁好像有一些在燃烧的火焰。这跟中世纪水与火的传说有关,因此这幅画虽然叫《圣安东尼的诱惑》,但我想,塞尚肯定想要表达更多的东西。

“三连画”的第二幅叫《田园诗》(Idyll),也是一个很阴沉的画面。中间穿着衣服、托腮思考的人无疑是塞尚本人,他待在河岸上,似乎快要掉到河里去了;他对面坐着一个男子,这个男子是谁还没法解释;而他对面躺着一位裸体的女子,倒容易理解,可以理解为塞尚本人的镜像。但是他身旁又有两个人:一个是诱惑者,就是手举过头顶诱惑男人的女子形象,还有一个背朝观众的女子则无法解释。另外还有一艘船泊在河岸边,船中的那个男子是谁也无法解释,也许是左拉。夏皮罗发现了塞尚画面中的一个意象,就是对岸的一丛树。树干高高地翘起,倒映在河中有一个明确的倒影,倒影与河岸边的一个酒瓶完全对准。毫无疑问是一个带有色情意味的意象。

第三幅就是《草地上的午餐》(Luncheon on the Grass),但说它是午餐略显牵强,因为整场只有三个苹果。其中有一个女人盛装打扮,手中拿了一个苹果,好像在看着这边一个秃顶的形象,他无疑是塞尚的自画像,那个女人好像在问“我该不该吃这个苹果”。塞尚本人的手指向他对面一个金发、脸色苍白的男子,这个男子可能是塞尚和左拉狂热推崇的当时诗人所刻画的“世纪末的弃儿”形象,也许代表了塞尚心目中的另一个自我。最有意思的是,旁边还有一个女子,这个女子好像想要说什么话,但出于某种原因,欲言又止。著名学者玛丽 · 克鲁姆兰(Mary Krumrine)对塞尚的“三连画”做出了到现在为止我认为最好的解释,尤其是《草地上的午餐》。对于前面两幅作品,她的解释也不是完全令人信服,但是这一幅她讲得比较有道理,因为她考证出来蹲着的女子其实是塞尚的妹妹玛丽,塞尚画过几幅玛丽的肖像,与此画中蹲着的这个女人的长相是一样的。因此,玛丽似乎在警告对面那个想要吃苹果的人,但是又用手把自己的嘴捂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在塞尚本人自画像的正对面还有一个站得远远的抽着烟斗的人。这个人是谁?可能是左拉,塞尚标准的配件高筒帽被扔在身后,旁边还有一把阳伞,他身旁的酒瓶和狗都代表欲望。还有一个组合则在画面的左侧,塞尚本人已经戴上了高筒帽,挽着一个金发的女子,那女子还打了一把阳伞,而高筒帽和阳伞都曾在画面右下角出现。所以这幅画的寓意更清楚一些,就是:我是要禁欲,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艺术?还是我要找一个女人,及时享受人间的欢乐?然后他就挽着女人的手走向了一片不可知的森林,很显然这是很危险的一条路。塞尚在“三连画”中表达了很多东西,尽管夏皮罗在文章里没有进行這么透彻的分析,但是后世学者如玛丽 · 克鲁姆兰等,深受夏皮罗影响。

塞尚还对马奈的《奥林匹亚》(Olympia)进行了新的场面调度和改造,使其成为《现代奥林匹亚》(A Modern Olympia)。他自己版本的奥林匹亚,像一只青蛙一样蹲在那里,仆人则将她的帐帷拉开,让长得像塞尚模样的男子直接走入了画面观赏她,背后是其标志性的高筒帽。在马奈那里仆人拿着的一束鲜花,则变成了整个室内装饰的一部分,插在花盆里面,画中央还有巴洛克式的家具,上面少不了酒水和苹果。塞尚所画的爱欲场面里几乎都有酒水和苹果,水果跟欲望之间存在很明显的关系。

他还画过一些像《那不勒斯的午后》(Afternoon in Naples)那样的作品。那不勒斯是意大利的度假城市,那里阳光充足,海风惬意,很多情人都到那里去度假。《那不勒斯的午后》是什么意思当然很清楚,画面中又出现了仆人,把酒水和苹果端上来了。

在另外一个版本的《那不勒斯的午后》里,又有仆人和酒水,椅子也被打翻了。这幅画夏皮罗没有分析过,是我的研究,我认为它带有很强的叙事性,刻画了一男一女,女的很健硕、强壮和丰满,好像在安慰他;而那个男的则用一只手抚着自己的脸,一副害羞的样子。我不知道这种解读有没有道理,不过这不是我的观点,因为塞尚的害羞、焦虑、对女人的恐惧都是出了名的。

在具体的作品面前,就会知道单纯的形式主义批评是成问题的,塞尚的画面不仅仅是视觉性的表达。塞尚的视觉性(visuality)与他本人的性征(sexuality)是交织在一起、无法完全分开的。塞尚与他父亲的紧张关系、他的家庭背景、他与左拉的关系、他个人早期性向的模糊以及对女人的害羞和恐惧等,都在他早年的画里描绘得淋漓尽致。但是,到19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塞尚好像就不再画这些画了,他的画风一转,只画苹果,而且很克制、很自律,好像变了一个人,从此改头换面,把一切的能量都奉献给艺术,跟女人绝交,所以只画苹果了。

事实到底是不是这样?主流的观点认为他的苹果不代表任何东西,但是夏皮罗恰恰发现了苹果背后的色情意义。他举出了很多例子,特别是塞尚到了晚年,还在他的苹果画里有意识地加入了小爱神。比如1895年以后的塞尚晚期作品,那些静物画已经画得极其漂亮,但里面还是出现了小爱神的雕像,而且他不止一次这么做。塞尚还经常画洋葱,苹果、洋葱这两种果蔬的形状和气味是完全不同的,其实代表着两种性别:男人和女人。而且塞尚用小爱神来穿插其间,很显然他是有所表达的,背后有其情感的驱动力。

最有意思的是,在两个版本的《丽达和天鹅》(Leda and the Swan)中,一个描绘了完整的丽达和天鹅;一个把天鹅删掉了,用两个鸭梨来代替天鹅。天鹅是宙斯的化身,希腊神话里的众神之祖,是一个负责繁殖后代的人,跟很多女神和凡间的女子生了许多神或者半人半神,构成了希腊神话里的神谱。因此天鹅是宙斯的形象和化身,代表了生殖力。而这两个鸭梨,后来的艺术家们就公开地指出,毫无疑问也代表了生殖力和欲望。在塞尚那里水果和天鹅是可以互换的,水果不仅代表了情欲而且代表了生殖力,这是非常具有说服力的一个个案。

所以尽管塞尚19世纪80年代以后的作品里色情形象消失了,但是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吗?似乎并不是,因为他80年代以后偶尔还会画一些反讽的作品,有一幅叫《永恒的女性》(The Eternal Feminine),塞尚把一个女人供奉在一个像神龛一样的地方,形形色色的男人都来朝拜她,画面正中心的就是塞尚本人。但是,塞尚在画的右侧还安排了一个年轻的画家,他张开了一幅画架画这个场面,居然把神龛下的女子画成了圣维克多山的形状。当然你也可以说那是一个三角形,这个三角形的穹顶也是后来的女性主义学者发现的塞尚构图中专门用来画风景中女性裸体和浴者的构图方法。因为在那些作品中,塞尚大多会在画面的左侧画一棵树,在画面的右侧画一棵树,两棵树倾斜,搭成一个像穹顶一样的三角形,穹顶之下就是洗澡的女人。这是塞尚习惯性的选择,这个神秘的三角区,当然也是女性的一个符号。

如果到此为止,那么夏皮罗只是解释了蘋果背后的情感基础问题。但是夏皮罗更伟大的地方在于,他不仅解释了塞尚的苹果背后的情感基础问题,而且解释了静物画的一般意义。他指出:正是静物画在其艺术中的核心地位这一点,激励我们更为彻底地探索他对静物对象的选择。当我们将他笔下的静物对象与他同时代的或者后来画家笔下的静物对象加以比较时,他的选择带有十分强烈的个人色彩,而不是“偶然”的这一点才显得更加清晰了。很难想象塞尚的静物画会画享乐主义者马奈笔下的鲑鱼、牡蛎和芦笋,也难于想象塞尚会画凡·高笔下的土豆、向日葵和靴子。

他指出,画家不会胡乱选择自己的静物画对象,他不会偶尔碰到什么就画什么,尤其是当一个静物对象反复出现在一个画家笔下的时候,就可以看出他的选择是有针对性的,而且这种选择跟画家的性情、气质和整个的人生观、价值观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所以马奈就不会画塞尚的苹果。马奈是花花公子,他有钱,还是一个美食家,因此画的都是鲑鱼、牡蛎和芦笋。凡 · 高则画土豆、向日葵和靴子,凡 · 高的靴子曾经被海德格尔解释为农妇鞋,说了一套令人莫名其妙的大话。夏皮罗看了以后很不认同,他认为那根本不是农妇鞋,跟踩在大地上、分娩等更是没有什么关系,它就是艺术家本人的鞋子,因为凡 · 高画了一系列自己的鞋子。但是应当指出,夏皮罗跟海德格尔的这桩公案,不是他跟海德格尔过不去,而是静物画的主题是他一直关注的命题,他的关于艺术家对静物对象的选择与艺术家个人之间关系的理论,早已形成了。

最后,用几句话来总结夏皮罗的研究,塞尚晚年也就是1895年以后,还是创作了大量以苹果为对象的静物画,画面变得更加奢侈、华丽,苹果都是由层层帷幕和桌布包裹着,画面的构图都非常复杂。塞尚的探索一方面是形式上的,比如说他把静物画处理得与风景画类似,像那幅由复杂的帷幕和桌布堆积起来的苹果,右上角的帷幕的形状就是圣维克多山的形状。塞尚晚年有意识地想要打破画种界限,他的风景画画得像静物画,安排得很完美;而他的静物画尤其是晚年那些奢华的苹果,看上去则像华丽的风景画。

毫无疑问,塞尚是有形式关切的,同时,这些关切背后也有情感表达的意义和寄托。夏皮罗得出了一个很巧妙的结论,他说这些苹果其实是人类的对等体,因为苹果圆滚滚的、有很好的密度、肌理非常光洁、色彩非常漂亮,它还有甜蜜的味道,食用它可以带来享受的快感,所以它成了丰盈人体的对等物。塞尚不敢画真人的裸体模特,他早年就说过自己不敢画女性的裸体,他把这话告诉了雷诺阿,雷诺阿把他的话传出去,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塞尚是不敢画裸体模特的。但是不敢画真人的裸体模特怎么办?他就用苹果来代替,把苹果用一层层布料包起来,就像裸体模特出现的时候,也不是一丝不挂的,而要穿一件衣服或者弄一块披巾遮挡一下。

综上所述,夏皮罗大量地调配图片资源和文献材料,层层揭示,写出了一篇关于塞尚的苹果的经典论文。我希望通过向大家介绍这个经典的艺术批评写作个案,帮助大家从夏皮罗等艺术批评大师那里找到进入艺术批评写作的路径与方法。

本文根据作者2020年12月在第二届深圳文艺评论研修班的讲座整理修订后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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