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岛人》:中国主旋律电影的一束“光”
2022-03-06孙义卓
□孙义卓
随着中国电影市场商业化进程不断推进,主旋律电影也在故事内容创作水准与制作技术创新上迭代升级,从抗战、抗美援朝、扫黑反腐,到各行各业的普通劳动者,再到那些“百花深处”里的时代记忆,都吸纳了现实主义题材影视作品的创作经验。主旋律电影早已抛弃宏观的史诗叙事,将镜头聚焦于普通人身上,以时代发展为历史坐标,从“家与国”的视角来描写一代人的奋斗经历,这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主旋律影片创作在类型题材上的选题范围。
电影《守岛人》讲述了一名兢兢业业守卫祖国边防的守岛人在“小家”与“大爱”之间痛苦抉择的真人真事。导演陈力让整个影片充满了女性视角所独有的诗意和温情,带领观众缓缓走进王继才和王仕花夫妇的生活故事。
一、要有他
平民英雄式故事在主旋律电影意识形态中已经进化为越来越丰盈饱满的视听元素,在融入完整的情节线之余,普通人这一人物形象的设定已经远远超越了传统的英雄和伟人模式,成为电影人不断拆解、置换与重组的类型创作模式。
守岛人王继才面临着艰苦的任务和艰难的生活环境,在部长王长杰的信任下临危受命。影片一开始就展现了台风“白鹿”侵袭下惊心动魄的自然奇观,恶劣的生存条件严重威胁着生命安全。人类所有的快乐和悲伤都与时间和空间的限度有关,守好孤岛就得与外界隔绝,独自承受封闭空间所带来的迷茫和恐惧。守岛人的内心成长与自己的现实选择相呼应,没有人天生就是英雄。王继才在风雨里死里逃生,也发出过“为何不找别人来”的牢骚;在墙上一边用“正”字记录离岛的日子,一边大骂言而无信的王长杰;在午夜台风狂暴受到惊吓后出现“狐仙”的幻觉,那段不堪回首却一直充斥在生活里的、把人置于空前极端境遇的经历,其实都是其内心的试炼。现代社会经历了一个漫长的“祛魅”的过程,科学文明让我们逐渐逃离神明鬼怪的“庇佑”。米兰·昆德拉曾在《被背叛的遗嘱》里引用海德格尔的悲观谶言“诸神就这样终于离去”,从伊壁鸠鲁、卢梭到现代无神论者,神义论的命题始终在人类现代文明史中存续。但“祛魅”之后留给人们的只剩下那无尽的刻骨铭心的无奈与孤独,人类只能凭理性,在恐惧的汪洋大海中“身世浮沉雨打萍”。佛家思想讲究因果报应,王继才相信老连长在天之灵的保佑,他要种下一颗“善因”,必结一个“善果”。路上遍身罗琦者,向来不是养蚕人。微薄的工资并不能照顾好家庭,无法陪伴家人是夫妻俩心中最大的愧疚和遗憾。自古忠孝难两全,共同守岛的夫妻俩既赶不上自己父母的葬礼,又有无法陪伴儿女成长的遗憾,让女儿小小的年纪就承担起了照顾弟弟的责任。这样拥有作为家庭精神支柱的父母,其儿女对家庭的认知早已上升到国家意识认知层面,这也让在逆境中成长的儿女内心释然。王继才在好友王长杰病危前说出了“不离岛”的一句誓言,一面国旗,三代人薪火相传,完成了真正意义上自我理想的实现。“人这一辈子就干好一件事就不亏心,不亏心就不白活。”无私奉献与付出,坚守着守岛即卫国的信念,百炼成钢,成就了这位平民英雄的人物形象。人生悲哀之处,不是人生注定的缺憾,而是不懂缺憾的美。
电影《守岛人》最重要的就是拍出了个体的单纯与复杂、荣耀与卑微,与时代、命运抗争最终自我完满的人生格局。《守岛人》与其他主旋律电影相比最本质的区别,就是它描述的是一个真人故事,烟火气十足,有着属于生活的瑕疵与尘埃,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纯粹的善与恶在艺术创作中并没有什么讨论价值,人性的幽暗和游移才能反映出人性深处某些深刻本质的东西。最高级的人物描写,是将人还原成一个平常人。
英雄是人人都喜欢、感谢、敬佩,但大多数都不愿意成为的那个人。“时代楷模”王继才保持着鲜明和独立的生命姿态,不在意穷奢,克服一切外在的物质匮乏问题,有太多东西必须失去,这正是大部分俗人难以坚守的执着,以及在“去与留”选择上对世俗社会利益规则的不妥协,他不相信长夜将至,因为火把就在他的手里。他坚守着最纯粹、最永恒的能超越时间和空间局限的工作,但他也追寻着最简单、最世俗的幸福和快乐,那就是和爱的人一辈子在一起,做自己热爱的事业,守护着这一席之地,是这人世间留给众人最后的净土。绝大部分人都像“小豆子”一样围困在物欲金钱的壁垒里去寻找那所谓的价值,并试图将其包装得高雅一点,以凡夫之眼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体悟王继才的自我成全和境界。不是生来就觉悟高,而是在某些人的某一段旅程中,还有更多的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二、要有她
在电影《守岛人》中,没有男女性别,只有国家的儿女,这与现代社会的女性意识有一定的差距。女性的至高境界是女性精神的独立和自我的完满,不但是女性合理权利和地位的努力争取,还有对自由、平等、博爱的憧憬和追求。因此,对于女性个体生命价值的评判既不能以男性的角度、标准、价值来作为探索、阐释的依据,也不能以女性的立场、经验、审美来评判、解析现实生活,而是要在承认男女性别差异的前提下,遵循男女合作、协调、和谐发展的理念,共同推动人类社会的进步。
近期主旋律电影的影像记忆中,孤胆英雄式的宿命寓言多发生在那些恐惧与死亡相伴的封闭空间里,动人心魄的平凡故事会随着摇曳在浩瀚无边的大海中的渔船升腾而起,缠绵悱恻地在惊涛骇浪的孤岛旁弥散聚敛。每一次相聚时的风雨来袭,王仕花顶着风浪望眼欲穿看着丈夫的方向。每一次离别后的行思坐忆,王继才追赶着风浪朝着妻子奔跑而来,都展示着两个人“你守岛,我守你”的生死相依。
教书育人的妻子王仕花明事理、识大体、有原则,当民兵的丈夫王继才踏实、坚毅、不甘平庸。由于丈夫王继才隐瞒实情,妻子王仕花欲提出离婚申请守护自己的底线,但在公公的劝说和双方家庭的支持下,妻子毅然决然辞去老师的工作,搬到岛上和丈夫一起守岛。导演陈力曾经问过王仕花,当时你做小学教师做得很好,为什么甘愿陪他一起守岛。王仕花毫不犹豫地说,就是因为爱他。王继才和王仕花夫妇几十年如一日,用他们的一生行动表达了“一朝上岛,一生卫国”的守岛诺言,也完美诠释了“守岛就是守家”的家国情怀。这对如古代侠客般的神仙眷侣不免让人想起金庸笔下的人物——黄蓉和郭靖。在俗世眼里,一个聪明人,一个笨人,正所谓“巧妇常伴拙夫眠”。聪明人看一个笨拙的人,气不得,骂不得,打不得,舍不得,怒不得,同样也离开不得。郭靖的“守襄阳城”和王继才的“守孤岛”,在世俗价值观念中都被认为是傻的。当那些绝望、遗憾的事情发生后,结果证明他们就是傻的。但是黄蓉与王仕花惊人地发现,她们对对方的爱比自己想象得要深,她们愿意为了对方也变傻,为对方放弃一辈子换来的世俗智慧,一起去犯傻。什么是爱?聪明人回桃花岛度过逍遥一生,而黄蓉要陪郭靖守城而死,王仕花要陪着自己的丈夫守一辈子的岛,都真正做到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聪明人不值得敬佩,但是聪明人因自己的信仰而犯傻,是值得让人钦佩的。黄蓉信仰爱情,王仕花的信仰就是她爱上了一个一生忠诚驯良的人。
电影《守岛人》不仅体现了导演所追寻的人格崇高理想,还展现了大众普遍期望的爱情理想:王仕花对王继才的爱是一束光,从一开始的“爱”是因为“老实、诚实”,“长相也不错,要个头有个头”,那是少女恋爱时的盲目爱欲之光;孤岛上身着军装的王继才用尽浑身解数摇摆着手中的五星红旗,在王仕花一脸宠溺地凝望中闪烁着光芒,他就是那个“身披金甲圣衣,脚踩七彩祥云”的盖世英雄;到最后的“爱”则是几十年来两个人相濡以沫的宽容大爱之光。还记得黄蓉在郭靖耳边哼过的民谣《山坡羊》:“生,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
他是王继才,她是王仕花。
他是她的“岛主”,也是自己的王老师。
她是自己的王老师,也是他的“岛主”。
三、要有光
《一代宗师》中的丁连山说过:“人这一辈子,最难看透的,便是生死,是非,成败,荣辱,其实说到底就是一个字,我。”人活一辈子,无非和自己较劲,做自己肉身与灵魂的奴隶。人活着一辈子的追求,无论物质的,葛朗台式的,还是精神的,托尔斯泰式的,还是野心的,拿破仑式的,说到底就是个“我”,最后受累于的,还是个“我”。即使“舍己从人”“舍生取义”这类貌似放弃了“我”的行为,实际上也是追求更高的精神高度,一种对于“我”的升华,追求更高的生命光华。人在俗世间自我修行的至高境界,太上忘情,在于灭人欲,在于有舍得,在于知进退,但是连“我”这个念头都不得通达,还活得有什么意思可言?
电影《守岛人》中每个镜头、每条光线的精雕细刻,如油画般的画面质感,极其稳定坚实的构图,就如同王继才那坚毅的人物性格,有着脚踩大地的踏实和稳固。导演用克制的镜头去展现那个大写的“我”,就像从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始终把“真”放在前面,但也不是要忽略“美”,相反在这里“真”为缘起,随之伴随着“善”的表达,最后达到“美”的升华。这样记录的现实有淡然的含蓄之美,完全来源于生活。电影拍出了被困境重重掩盖下的生活的醇美,让那烟火气也有了价值。它就是一首让人心有戚戚焉的平民生活赞美诗。视角是仰望的,以一种宽厚而宠辱不惊的目光,清醒又不高高在上,洞彻生活又不责备苦难。电影的魅力就在于可以将人生变得不那么复杂混乱,浪漫也可以绚丽夺目,温柔是如此让人依恋不舍,痛苦又是如此的痛彻心扉。这个时代最稀缺、最需要的,是能够直面这个世界的无聊、残酷与丑恶,但最终又能从这世界的灰暗中找出一丝光的电影。而电影之光的实质,并不是单纯的一厢情愿的风花雪月和儿女情长,而是对人生的观察有一种简单而直达本质的魔力,一种宏大的诗意,一种炽热的生命力的弘扬,一种热爱生活、善待人生、珍惜情义的精神传承。
贾樟柯导演呼吁:“希望能给所有电影一个平等的、确定性的环境,鼓励多元类型创作、多元投资格局,不要大家都做主旋律;希望文化政策也能像经济一样,全球化发展,多交流合作。”主旋律电影在中国电影中一直占有极大的比重。中国历史要比中国电影的发展更快、更复杂、更多样。中国电影人需要根据各种各样的能想象到的、想象不到的类型来拍摄中国故事。主旋律电影也在随着时代发展尝试摸索一条新的道路,赋予未来中国电影更多的可能性。
也许电影无须被敬畏,但必须被尊重。我们不反对电影的主流化和商品化,但不能单纯把电影作为商品。“文艺不能做市场的奴隶”,没有人可以否认电影的文艺作品属性。侯孝贤导演说:拍电影要背对观众。这并非对观众的无视,一味地迎合才是对观众的蔑视。一部好的电影从来都不是讨好观众,它是把观众当作一个人格完整的人,创作者和观众真心实意地交流,和观众一起发掘精神世界的未知,体验到这个世界比“自我”更高的追求,因其故事、情绪和思想而获得尊重。电影中最珍贵的是创作者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以及他们的呈现角度,只关乎真实的内心,保护最初驱使他们拍电影的那束“灵光”。在这个复杂的时代背景下,我们只有拥有这种心态才能获得自由。电影人应拥有一种整体观,将电影的艺术、产业、媒介属性三者合而为一,因地制宜、与时俱进地进行改造和创新。
好的电影才能收获好的观众,背对观众,才真正拥有了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