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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永明《女人》组诗中黑夜意象的解读

2022-03-05张龄匀

青年文学家 2022年36期
关键词:永明男权组诗

张龄匀

翟永明是中国当代诗坛具有独特气质的女诗人,也是第三代诗人中女性诗歌的领军人物。其诗歌创作成就突出,代表作有《女人》组诗、《静安庄》、《在一切玫瑰之上》等。她早期的诗歌深受后现代主义和美国自白派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的影响。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她的《女人》组诗一经发表便以大胆诡谲的语言和风格震撼了当时的诗坛,迅速掀起了一股女性主义诗歌的浪潮。在这二十首抒情诗中,她用自白的语调和丰富的黑夜意象为我们构建了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黑色的世界。在这个黑色的世界里,她以女性独特的生命和身体体验,以及异质奇绝的语言形式,借助“黑夜”对立“白昼”的思考,来表现女性生活生存的现实困境。《黑夜的意识》序言的发表,坚定了翟永明作为女性诗人的性别立场。本文试通过对其黑夜意象深入分析和探寻来把握《女人》组诗所传达的深刻意义。

一、黑夜意象的选择

翟永明对黑夜意象的取用并不是偶然的,而是多项选取综合考虑的结果。她深受美国自白派女诗人普拉斯的啟发和影响。无论是其颠覆传统式的自白语言还是黑夜意象作为性别意识的显现,我们都可以在翟永明的前期诗作中找到这位女诗人的影子。诗人自己也承认:“我在八十年代中期的写作曾深受美国自白派诗歌的影响,尤其是西尔维娅·普拉斯和罗伯特·罗威尔。”

(一)普拉斯女诗人的影响

美国自白派产生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是美国后现代主义诗歌的一个重要流派。自白派诗人有着强烈的情感冲动,他们大胆袒露内心深处的丑恶与隐秘,毫无顾忌地描写自杀冲动。其中,西尔维娅·普拉斯则被称为“最富有创作激情和才情的女诗人”。在她的诗中,黑色、黑夜意象像迷雾一样铺衍,并得到极度的渲染,给人一种视觉上的感官冲击,致使诗中弥漫着强烈的黑暗意识和死亡气息,如《涉水》中一连串黑色意象“黑湖”“黑船”“黑色剪纸人”“黑树”和“黑影”等的出现,处处传达着一种“黑色精神”。除此之外,在《爱丽尔》《暗伤》等诗歌中,她还写了“又黑又甜的血”“黑鬼眼睛”“黑醇的血液”等一系列的黑色意象,营造出黑暗压抑的氛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随着外国各种文学思潮的引进和文学作品的译介,美国自白派诗人普拉斯被当作先锋诗人而引入中国,其诗歌中所透露出的女性意识和对女性生存命运困境的书写,很快引起了当时文坛上女性诗人如翟永明和唐亚平的关注。尽管两国的社会结构、意识形态等完全不同,但就女性生存所面临的共同困境而言是相通的。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女性都长期处在男权文化的桎梏下,她们的权利受到压抑,在爱情婚姻、工作家庭等方面存在着各种问题,内心充满着焦虑和绝望。而普拉斯的自白式黑色诗歌洋溢着激昂的反叛情绪,为当代女诗人寻找呼唤自我意识开辟了一条新路径。在普拉斯黑色意象和女性自觉意识的启迪下,女诗人翟永明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创作之路。发表于1984年的《女人》组诗便是她的大胆实践。在这二十首诗歌中,黑夜意象贯穿始终,如《预感》中的“在白天看见黑夜”和“穿黑裙的女人夤夜而来”,《瞬间》中的“一度是夜”和“在另一个黑夜”,《世界》中的“我创造黑夜使人类幸免于此”。甚至在卷首的题记中,她还直接引用了杰弗斯的诗“至关重要/在我们身上必须有一个黑夜”。在她为《女人》组诗所写的序言《黑夜的意识》中,翟永明阐释了她对黑夜的理解和选择。黑夜意识使她成为表达女性情感、思想和生命体验的承担者,而这承担之后的努力就体现在诗歌中。因此,诗人在诗歌中采用大量的黑夜意象创建出专属于女性的世界,借以表现女性在男权文化语境中的迷失和压抑,以及在黑夜中的艰难探寻和反抗意识。

(二)身体写作的实践

“身体写作”是西方女性主义文学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它是法国著名的思想家、女权主义者埃莱娜·西苏在其代表作《美杜莎的笑声》中提出的。这一理论强调女性回归自身,以自身的身体为表现对象,写出自己独特的感受,以摆脱男权制文化的束缚。正如埃莱娜·西苏所言:“妇女必须通过自己的身体来写作,只有这样,女性才能创造自己的领域,几乎一切关于女性的东西还有待于妇女来写。”长久以来,在男权制文化影响下,女性话语权一直处于一种被遮蔽的状态。男性可以书写女性包括身体在内的一切。在他们笔下,女性更多的是一种类似符号化的形象存在,这些形象或美或善,或丑或恶,多多少少都体现着男性思维下的认知偏见。而女性的身体大多也被当作是男性欲望的表达。同时,当女性作家开始试图改变这种被讲述的命运时,她们又会因为没有历史话语权的经验而不自觉地陷入先前男性所建构的话语规范中。为了打破这种传统历史经验的束缚,建构真正属于女性自己的规范,女性必须回归到自己的躯体,抓住自身得天独厚的身体资源。因为在男性文化挟制下,真正属于自己且能够被充分利用的只有女性自身的躯体,用独有的身体条件去传达自身的体验是任何男性写作都无法企及的。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女性躯体化写作的出现,无疑为中国当代女诗人翟永明打开了创作的新空间。这意味着女性可以充分利用自身的身体特征建构自己的话语模式,解构以男性话语为中心的语境。正如她所说,“我永远无法像男人那样去获得后天的深刻,我的优势只源于生命本身”。在《女人》组诗中,她真正实践了身体化的写作,如《臆想》中“被泡沫温暖的躯体半开半闭”,“在我脸上布置斗转星移”“比肉体更光滑”(《瞬间》),“忧郁从你身体内/渗出,带着细腻的水滴/月亮像一团光洁芬芳的肉体”(《渴望》)。“受孕”“产卵”“处女”等女性的躯体化特征在她笔下得以大胆地描写和袒露。而这些浸透着女性全部生命体验的抒写又与无处不在的黑夜意象紧密相连。黑夜可以说是解读女性躯体的密码,甚至可以说黑夜即女人。就传统诗学而言,黑色本身就是一个强大的色彩,它包含着一切神秘和生命的力量,它自然地和女性的生殖繁育等躯体经验相契合。《女人》中的黑夜作为一个巨大而混沌的空间,它是女性生命最真实的象征,是女性“脱下灵魂的外衣”追寻真实的自我。它包含着女性的全部感情和欲望:焦虑、隐忧和痛苦。当翟永明把躯体写作和黑夜意象相连时,属于女性自身的独立语境也就相应建立起来了。

二、黑夜意象的内涵

“意象”一词由来已久,是中国古代美学和文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其内涵丰富,在文学创作和作品鉴赏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意象”一词有着悠久的发展历史,最早见于先秦时代的《周易·系辞》:“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此时的意和象是用来表达抽象的观念和哲理的一个哲学概念。东汉时期,王充将意、象合并为词,使之成为一种完整的概念。而意象美学地位的最终确立是在南朝梁代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中。到了唐代,意象被引入诗歌理论,成为诗歌创作不可或缺的元素。在现代诗歌中,诗人受到英美国家意象派的影响,在意象的选取上打破了传统的束缚,使其内涵不断地扩展延伸。所谓“意象”,简单地说就是客观物象和主观情思相融合而成的艺术形象,也即诗人选取某种客观存在的事物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情绪,并通过诗人的再加工提炼所形成的具体形象。意象不仅在古代诗歌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现代诗创作同样也离不开意象。从五四时期倡导诗体解放的胡适的《鸽子》到新世纪口语诗人伊沙的《鸽子》,无论其诗体形式如何变化,意象的表达却从未缺席。

当代女诗人翟永明在其《女人》组诗的意象构建中,独辟蹊径地选取了与她实践身体写作密切相连的黑夜意象。“黑夜”在中国文化发展历程中,也经历了一个复杂演变的过程。不少文人作家和诗人都喜欢使用“黑夜”来创作,“黑夜”在他们笔下呈现出不同的含义,也以此表达他们对现实自身的思考。《女人》组诗中的“黑夜”作为意象,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它与女性性别躯体相结合,不仅表征黑夜本身,还涵盖着存在于“黑夜”之中女性的全部精神内蕴,象征着女性生命存在的最高真实。因此,“黑夜”这一意象具有丰富且复杂的内涵。

首先,这个“黑夜”象征着女性在男权中心下的压迫。女性和男性存在于同一个世界,但在男权制的压制下女性始终处在边缘位置,她们没有与男性相平等的话语权,还要忍受男性带来的压力和否定。她们内心充满苦闷,却又无处释放和发泄。长期的被掌控和弱势地位使她们挤压在黑夜的一角。女性的这种经验因素引起了诗人强烈的关注,她把自己的主体意识投注在黑夜的经验因素中,并把这“黑夜”聚光放大呈现在诗歌里,如“在另一个黑夜/我默然地成为它的赝品”(《瞬间》),“犹如盲者,因此我在白天看见黑夜”(《预感》)。成为赝品,甚至在白天看见黑夜,这都体现了女性在男权中心下的无助困顿、被压抑的生存困境。

其次,“黑夜”又象征着女性性别自信的确立。在男性诗学中,“黑夜”被视为一种与光明对立的异己力量而存在,诗人常常用这“黑夜”来作为情绪情感宣泄的场所,或表达孤独寂寞的人生体验,或隐喻对社会阶级“黑暗”压迫的不满,如“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海子《夜色》),“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顾城《一代人》)。而翟永明的《女人》组诗彻底颠覆了这一传统,“黑夜”被剥离了普遍的社会意义,成为女性独特生命体验的象征。黑夜与白昼的对立统一正象征着女性与男性作为世界的主体是平等存在的。翟永明在《黑夜的意识》中也表示“这是最初的黑夜,它升起时带领我们进入全新的,一个有着特殊布局和角度的,只属于女性的世界”。因此,这里的黑夜意象隐喻着女性自我性别意识的觉醒。她们不再囚禁于以男性为中心的“白昼”世界,在“黑夜”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存在,并在这“黑夜”中发现自己、找寻自己。例如,《女人》组诗中“在今天是宁静,树立起一小块黑暗/安慰自己”(《证明》),“我想告诉你,没有人去拦阻黑夜/黑暗已进入这个边缘”(《边缘》),“我微笑因为还有最后的黑夜”(《七月》)。“黑夜”在这里成为女性本质力量的确证,它彰显着女性对自己的性别意识有了清晰的认知和把握。

最后,这“黑夜”又是对男权中心的一种反抗。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形容女性的意象有“水”“花”“蛾眉”等,这些意象多是没有力量且柔弱的;反之,形容男性的却是“天空”“太阳”等具有至高无上权力的意象。男性被当作天生的强者而存在,女性却只能寄居在强者的羽翼之下。这就意味着在以男性为中心的文化语境下,女性的生存空间和生存话语必然是被遮蔽的。当女性开始觉醒和独立,她们就迫切地想要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世界,打破和解构以男性为中心的话语权。新时期之初,舒婷《致橡树》的出现无疑为这目标的实现作出了最初的贡献。她以“两棵树”的形象来彰显女性地位和价值,“她”不再是攀附于男性的凌霄花,而是以树的形象与男性比肩而立,但这平等依然是以男性话语为中心的。“木棉”虽然也是树,但与强大有力的橡树相比有着根本的区别。翟永明是警醒的,她意识到男性中心地位的不可动摇,男女平等的陷阱。于是,在《女人》组诗中,她对这橡树提出质疑否定:“首先,我正在消失?橡树是什么?”因为这“橡树”本质上还是以男性为基点,“我”作为树的形象是为了“和你站在一起”,依然是陪衬,对这“橡树”的寻找也就必然还会造成女性的迷失。因此,翟永明的反抗注定会是彻底的。此时,作为与“白昼”相对立的“黑夜”也就应运而生。在《女人》组诗中,诗人翟永明开篇就为我们展示了女性在男性天空下的生存感受:

那些巨大的鸟从空中向我俯视/带着人类的眼神/在一种秘而不宣的野蛮空气中/冬天起伏着残酷的雄性意识。(《预感》)

“巨大的鸟”“俯视”象征男权制的压抑和桎梏,女性只能处于被俯视的地位。“野蛮”“残酷的雄性意识”更直接地揭示出男性的主宰地位,甚至于“你把我叫作女人/并强化了我的身体”(《獨白》),“我”的身体身份也被主宰。于是,“我”开始幻想,“你把我捧在手上/我就容纳这个世界”(《独白》)。然而,这愿望始终未能实现。最后,“我”终于认清现实不再忍耐,要“开始自己的故事”,重新构建自我,发表觉醒宣言,“我是这样小,这样依赖于你/但在某一天,我的尺度/将与天上的阴影重合,使你惊讶不已”(《憧憬》)。从“惨败的姿态”到“我有我的方式”,女性在这里发出了呐喊的最强音。在这里,女性独立意识开始觉醒,她不愿再做太阳独裁下的“温柔懂事的女人”。她能够用自身的智慧和力量建构自我的世界。《女人》组诗完整地再现了现代女性作为主体从压抑、无处可逃到主动觉醒,由人身依附到人格独立的艰难历程。它既打破了传统女性性别意识的规范,又是对男权中心文化秩序的坚决挑战。

可以说,翟永明用《女人》组诗为女性打开了一个“黑夜”世界。她选取与女性躯体紧密相关的黑夜作为诗歌的中心意象,结合自己的生命体验,运用大胆跳跃的语言使女性的性别意识和自我精神得以升华,解构了以男权为中心的文化束缚,推动了女性以自身为源泉的诗歌创作。她的《黑夜的意识》还成为女性精神的象征,以其鲜明的女性立场召唤着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已经远远超出了在社会道德层面上对女性个体的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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