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西彦作品之于乡土小说发展的价值
2022-03-05朱向军
朱向军
(金华职业技术学院公共基础学院,浙江金华 321007)
在中国现代乡土小说的整体视野内,1933年创作起步的王西彦堪称是“五四”以后的第二代乡土作家。其作品总是透着“土”的气息、“泥”的滋味和“根”的联系。王西彦的小说创作数量甚大,其创作不仅限于乡土小说,但乡土小说无疑是其最重要的收获,他也因此而在文学史上获得较高声誉。近年来,对王西彦乡土小说的研究也取得了一些成果,多数研究者是对其单个作品的人物及故事情节进行研究,少数研究也对他的小说创作特点及艺术性做了探析,但对王西彦创作中占有主体地位的乡土小说在现代文学史中的意义却无人涉及。作为一名来自浙东的后起乡土小说作家,王西彦的乡土写作分明承续了“乡前贤”在这片土地上获得的创作感兴与经验,而当他以切身体验、个人经历的“逼迫”去观照乡土,又面对着因时代环境造就的更“悲凉的乡土”世界时,他也有对乡土的更深层的开掘,从而显出对以往乡土小说不断承续与递进的文学价值。
一、承续:“乡前贤”乡土话语的启悟
王西彦走上乡土写作之途,自然是受到浙东丰厚土地的赐予。他是从浙东义乌小山村走出的作家,一开始小说创作,便起因于浙东乡土给予的深切感受。他在《自己的家园》一文里说到:“我出身浙东农村,童年和少年时期都在农村里度过,受到家乡的空气和米粮的哺养。我熟悉那里的叔伯和兄弟、姑嫂和姊妹,也熟悉那里的山丘和溪涧、石桥和泥路、朝晖和晚霞。因此我初期的作品大都描写家乡农村和农民的生活。”[1](P248)由此不难理解,他的一系列作品,如《悲凉的乡土》《眷恋土地的人》《村野的爱情》等等,几乎都是浙东乡村生活的抒写,其中有色彩鲜明的浙东地域风土、人情习俗状写,有逼真的浙东乡民四时八节的生活习惯描写,以及他在故土所熟稔的各色乡民形象的创造等等。可以说,王西彦的乡土小说再次展现了乡土叙事之于文学的充足表现力。
(一)承续了前辈的“创作观”
当我们从更开阔的视野去审视王西彦的乡土写作时,可以发现其创作从一开始就注目乡土,并达到了相当水准,在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从前辈作家那里获得的启悟。浙东是一片有着厚重积累的文化沃土,这无疑为作家们从中深入挖掘获取养分以进行丰富艺术表现创造了条件。在“五四文学”时期,这里曾崛起一个由鲁迅领衔的“浙东乡土作家群”,走出了诸如王鲁彦、许钦文、许杰、巴人等一批声望卓著的我国第一代乡土小说大家,在文学史上产生深刻的影响”[2](P176-189)。作为从同一方土地走出的后起浙东乡土小说家,王西彦也必然受惠甚多,可以同他的前辈作家那样在这片丰厚的土地里自由驰骋,而相同的乡土感受和文化体验,也必使其乡土写作观念自觉或不自觉地表现出对前辈作家的认同。诚如杨义先生从现代小说发展史的视野对王西彦的评述:“当他被称为‘浙东乡土作家’的时候,乡前辈鲁迅式的忧患,深刻地投射到他的作品中”[3](P93)。确是如此,深受“乡前贤”乡土话语的启悟,王西彦乡土小说的表现视点、文化批判性等方面都显示出对前辈作家的承续。
在前辈作家的“示范”下,审视浙东这片土地所特有的地域风情和生活在其间的“老中国儿女们”的悲欢离合和人生境遇,王西彦的小说也便有了“鲁迅式的忧患”。浙东作家透过地域风情、人情习俗、祭祀祈福等的抒写,一般都是用来展示习俗的落后一面,以寄托作家对故土积重难返的忧虑,王西彦也大抵承袭了这样的表现路子[4](P142-146)。一如鲁迅写鲁镇年终“祝福”大典,王鲁彦铺排浙东农村特异的冥婚习俗,许钦文描写农村媳妇“褙锡箔”的艰辛,王西彦也在他的作品里描绘了他谙熟的浙东风俗。小说集《忧伤的世界》,王西彦将自己在浙东义乌家乡的童年生活串成一个个故事,故事多由一句家乡俗谚作为题记,诸如“狐狸进了屋,人要亡来家要破”“烟火不长久,浪子难回头”“秤杆离了砣,媳妇熬成婆”等,展示习俗背后的乡民生存状况,便有其寄托的深层忧伤[1](P23)。如《浪子》中,描写哥哥通过鬼魂来帮自己压“花会”的情景:为了能够压中花名,“哥哥曾经异想天开、胆大妄为地到义冢地里向一名新鬼施加压力,把一个粗大木桩钉入坟头,强迫坟内的鬼魂做出反应”[1](P46)。浙东乡民多事鬼神,此种令人骇然的举动就见出乡民的愚蠢。《摸秋》里讲述了中秋节拜月和“摸秋”的习俗,按此习俗,在中秋节夜里,到任何一家田里偷“摸”一个瓜或别的农作物,可以求得子嗣,即使给物主撞见了,也当做没看见;但早已育有儿女的国荣爸爸,只因为家里穷也借着“摸秋”的习俗去偷瓜,结果被发现后打得满脸是血。这个在习俗底下发生的故事,也只剩下了凄惨与悲凉。从独特风俗中照见乡民的愚蠢与悲哀,不能不使作家产生强烈的忧患意识。
(二)承续了前辈的“批判观”
对于乡土陋习的描写,王西彦承续“乡前贤”的另一个视角,展开了对落后乡村的文化批判。鲁迅在《故乡》《祝福》等作品中,透过对宗法制农村风习、农民境遇的描绘,揭示古老乡土的滞重,由此拉开了国民性批判的序幕。此后的浙东乡土作家也跟随鲁迅的步伐,将笔触伸展到古老乡村的各个角落,描写陈陋习俗、愚人迷信、炎凉世态,刻绘病态的魂灵,催促人们反省,使乡土小说显出深刻的文化批判意义。王西彦的乡土写作继承前辈的文化批评,也多有所获,其中对天命观和鬼神论的批判甚为精到。作者曾说到他童少年时代生活过的那个偏僻农村,人和鬼神是生活在一起的,人往往只能在鬼神的宽恕和保佑之下过活,由此使他意识到,浙东乡民多讲鬼神,那是相信冥冥之中还有一个未知的世界主宰着自己的命运,于是将一切苦命都归于天命,或任由鬼神之说操纵自己的命运,从而使人变得软弱、麻木。在《狐狸精》里,作者的家乡迷信狐狸精“偷鸡猫”会带来灾祸,而年轻女子死了丈夫被视为“克夫命”、晦气,这种种迷信使得再嫁妇承受着人们不公的非议和责难。故事里的继母被老祖母骂为“嫁狗死狗,嫁鸡死鸡。生就一副白虎命。”《明亮的月光》里,面对因生活所迫要被卖到“下路”的女儿凤仙,做妈妈的只能叹气道:“你要怨,就只怨你没投个好人家!……总是自己命苦呵!……怨来怨去总是一个命”。《苦命人》里备受婆婆苦待的母亲,喉咙梗咽却只低声的咽泣“是我前世做错了事,阎王爷罚我今生吃苦,我不抱怨别人,只能抱怨自己!”[5](P87-93)这些人物在王西彦写来是如此锥心,如此令人绝望。由此使他感受到农民的问题不只在物质生活的受盘剥,更可怕的还在于精神上的受毒害。正是透过对封建文化精神毒害的深刻剥露,显示出王西彦的乡土小说创作秉承了五四以来国民性批判的主题,并以一个启蒙知识分子的眼光,显现出探视这个国家、这片土地里人民精神状貌的文化意义。
二、拓展:更为宽阔的悲凉乡土言说
与第一代乡土作家相比较,王西彦的创作毕竟起步于30年代,基于不同的时代生活内涵和作家日渐开阔的生活视野,其创作就会显现出与前辈作家颇不相同的特点。一方面,面对民族矛盾、阶级矛盾日益加深的现实,动荡乡土愈益陷入贫困,于是作家就会有更为悲凉的乡土言说,并将创作视野拓展到现实乡土的各个角落,其乡土小说的现实性呈现便同五四乡土文学大抵描述“文化乡土”颇不相同。另一方面,置身在30年代左翼文学思潮浓厚的文学氛围内,王西彦看取乡土的视角也有所变化,即明显强化了阶级意识,即便是前期未经战争笼罩的世俗乡土观照,也依然有着与前辈作家并不相同的眼光,不只是表现愚昧和羸弱的国民性弱点,而是常常去寻找造成乡民苦难背后的成因,力图对乡村生活有更深入的开掘。“五四以后,乡土开始作为一个重要的题材衍生了不同的时代主题,比如国民性批判,比如乡土中国的反思等等。这也开创了乡村题材创作的另一传统。”[6](P118-125)总体而言,王西彦三四十年代的乡土小说创作视野更开阔了。小说表现面大为拓展。具体表征:一是加大了创作的容量,长、中、短篇齐头并进:除其擅长写作的短篇而外,还有中篇《鱼鬼》《眷恋土地的人》,长篇《村野恋人》《微贱的人》等,此举改变了20年代的乡土小说大多为短篇、容量相对狭小的格局,显示出此时乡土写作的长足进展。二是题材面的拓展,将笔触伸展到乡村生活、农事状况的方方面面,还重在展示乡民丰富的精神世界,如《福元佬和他戴白帽子的牛》,写农民对他们衣食之源的牛的依存;《村野恋人》表现乡村男女充满“野性”的村野恋情,作者企图借用一个发生在山僻农村的小故事,写出生命的坚韧忍受和可惊的执着,这在此前的乡土小说中是很难读到的[7](P101-107)。
(一)关注乡村妇女的命运
在鲁四老爷与鲁镇千年古井般超常稳定的生活秩序和行为方式中,鲁迅让我们看到的是1920年代的乡村,是整个的乡土中国。王西彦让我们看到的也是一种超常稳定的生活秩序:浙东贫困农村甚为流行、对作者本人又有切肤之痛的“童养媳”现象。基于他的成长经历,王西彦痛恨却又无可奈何,于是,他用浓重笔墨去关注这些乡村妇女。王西彦虽不是写童养媳的第一人,却是写童养媳的作品最多,将童养媳所遭受的非人待遇写得最为详尽也最为真切的作家。贫困乡村是滋生童养媳的土壤,他对自己的乡村实在是太熟悉了,贫苦人家的女儿一生下来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被卖去有钱人家做婢女,要么成为别人的童养媳,很少有例外。更令其不堪的是,他的母亲是童养媳,三个姊妹也无一例外都是童养媳。他曾在自传里写道:“童年时期,母亲经常躲在灶门下暗自吞声流泪,大姊经常满脸血迹从婆家逃回村子却不敢进门的情景,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单是母亲和三个姊妹的遭遇,就在我幼稚的心灵里蒙上了一层人生阴影。”[1](P97)正是这种深入骨髓的深切体验,使王西彦一直对童养媳抱有深挚的同情,不自觉会将其苦难命运诉诸笔端,童养媳也构成了其“悲凉乡土”中的重要人物类型。小说《苦命人》就是以母亲为原型创作的,其中的童养媳妈妈十四岁就来到夫家,已经四十岁了还要被罚不许吃饭,只能坐在矮脚灶凳上淌眼泪,内中隐隐可见为母亲这类妇女的命运鸣不平。《乐土·栋喜》中栋喜婶婶“一连生下四个女儿……四个女儿是‘扁货’,是前世讨债来的,就挂蓝的挂蓝,出卖的出卖,如今都变成人家的丫头或童养媳,拖着根黄毛辫子,在人家的打骂之下半冻半饿地过着日子。”[1](P126)此外,《猪栏》中的路三嫂子,《刀俎上》的猪栏媳妇,《黄昏》里的福田媳妇等等,无一不是童养媳,她们不断重复着“苦命人”的命运。“童养媳”现象的风行,既是苦难妇女命运的写照,也是乡村日益陷入贫困后乡人们的无奈选择,作家从这一视角切入,并加以浓墨重彩的描写,无疑浓厚了“悲凉乡土”的色彩,加深了人们对难以改变的乡村现状的认知。
(二)探究悲凉乡土的成因
对悲凉乡土成因的探究,是王西彦乡土小说的明显特点。突进乡土深层,表现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探察在动荡时代里造成农民贫困的根源,揭示乡民从困惑中觉醒,从而使其作品透出鲜明的时代气息。其小说代表作之一的《鱼鬼》,讲述了鱼鬼一家的悲惨遭遇,由此透露出乡民觉醒的根由,便颇具艺术表现力。“在他丑陋的外貌里面,作者揭示出了一个不甘屈辱的高贵灵魂”“鱼鬼”原是个勤劳、善良、热情的农人,但他成了整个村子人眼中的“鬼”,却是由于村人的愚昧和“议员老爷”的迫害,而且背后还藏着一个鱼鬼一家遭受“议员老爷”迫害的悲惨故事。“议员老爷”的父亲假借行善的名义收留鱼鬼他爷一家,“名义上虽说是雇用的长工,工钱不消说是没有的,一做就是七八年”[8](P122-130)。只因为儿子向东家说了一句不敬的粗话,就被迫害致死。鱼鬼后来又耕种着“议员老爷”的田,因“大水田”被洪水淹没,颗粒无收,却仍被“议员老爷”逼着交租,他终于绝望了,纵身跳进洪水的急流里。从这里我们看到了作为地主阶级的老爷是如何剥削和逼迫穷人的,作者分明是从阶级对立上描写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鱼鬼死后,促成了乡民的觉醒:“事后,很多农民撑着木筏去打捞他的尸体。生前他是一个鱼鬼,不受人尊重,不被人同情;现在他死在这样一种令人震惊的境况里,人们重新认识他了,好像认识了自己的命运。”[1](P248)小说通篇是何等的悲凉。鱼鬼只在死后才被这群“自己人”接纳,他原先的被孤立、被歧视、被嘲笑,却是村子里每一个人都有份的。这个作品当然含有对国民性弱点的批判,但小说揭示鱼鬼一家的命运终究是“议员老爷”一家造成的,终于使村民们将鱼鬼视为“自己人”,增加了对“议员老爷”的痛恨[9](P142-150)。从阶级压迫上来解释农民贫困的根源,并由此促发乡民走上觉醒之途,这就使作品增添了丰富的时代内涵和社会内涵。
(三)表达深切同情
面对日益贫困的乡土现实,王西彦的小说还表现出了对陷于生活困境中的乡民的深切同情,而对那些肆意凌辱、盘剥乡民的社会恶势力则施以了无情鞭挞,这既反映出作家鲜明的阶级立场,同时也深刻地揭示了当时的社会矛盾。他的两个短篇《车站旁边的人家》和《寻常事》,描写的都是农妇被逼出卖肉体的惨景。这些所谓的“寻常事”事其实并不寻常:因为生活所迫,一些农家只能将自己的女儿送去“客栈”做皮肉生意,但事实证明他们自认为这条“最后”可走的“路”却是条死路[10](P99-102)。因为“客栈”是各种恶势力集结的地方,小说中各种社会势力登台,衙门、警察局、客栈老板、老鸨等等使出各种名目,终使受害者备受欺凌,初夜被占不说,还要送“添头”,受尽种种折磨,于是各种势力占尽贫苦老百姓的便宜,老百姓连最后一条活路都没有。小说描写的场景也许有些特殊性,但乡民实在是走投无路才走了那条路,结果却是上演了一幕幕更惨的惨剧。小说再现了乡土现实惊人的残酷性,通过一个观照视角把乡土的悲凉暴露无遗。这一时期王西彦的乡土小说还出现了一些抗争者的身影,描写农民们不再像从前一样,对地主保长衙门等恶势力的压迫逆来顺受,已从麻木和不觉悟走向自发的反抗。《命运》里的路三一把火烧了保长家,《乐土》里村人遭受战争的洗劫,面对专员、乡长、保长和“皇军”的狼狈为奸,再也不能忍受,喊出了反抗的声音。这标志着,在更趋悲凉的乡土世界,乡民们也有了另一番面目。
三、深化:战时乡土生活的深层掘进
王西彦的乡土小说有相当一部分是直接描写抗战的,他所提供的战时乡土图景,在我国现代乡土小说中并不多见。诸多作品不仅客观摹写了乡村农民在生活重压下的悲哀,更有劳动人民在民族战争第一线的英勇业绩,作品的时代气息和社会意义明显增强。这是他为丰富文学史作出的独特贡献。当然这也是特定的时代环境的赐予:当我国进入抗战时期,老一辈乡土作家或已谢世,或已搁笔不再创作,而创作正当成熟期的王西彦正可以一施拳脚,于是就有了得天独厚的条件。从战时环境来看,王西彦在抗战初期回到故乡义乌,后又转辗各地,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亲眼目睹日寇的步步入侵,故土和广袤的中国乡村已经不复原来的平静与安宁,催动他提起笔去描写遭日寇蹂躏后更加陷入贫困的战时乡土。既然乡土小说承载的是现实性传统,包含着对人民和民族命运的关注,那么乡土小说发展到抗战年代,也理应变奏出这个特定时代的最强音,王西彦的战时乡土小说创作显然是顺应了时代发展的大潮。
(一)沉浸自我的麻木者
审视战时乡土也会发现抗战背景下的乡土并非光明一片,仍有着不少阴暗面。在国家危亡时刻,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乡民能置身于这场民族解放战争之外而明哲保身,不论是有钱人家还是穷苦乡民,都已经被迫卷入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之中,他们的品格、灵魂都将在战争中经受考验。表现乡民麻木、无知的卑微人格,在王西彦的早期作品中并不鲜见,当他在抗战时期再次审视此类人格时,将沉浸自我世界的麻木与对暴日入侵的无动于衷结合起来表现时,便显示出对此类性格的另一层批判意义。《老太婆伯伯》就是专写此类人物的作品。这个因办事慢吞吞,又长着一张可笑的“老妇人”式下巴的被称为“老太婆伯伯”的人物,在民族危难关头一点也不关心局势变化,仍旧守着传统宗法制社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德信条,只为要得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而操心。得到儿子后,他又做起儿子长大后“将来一品当朝”、爸爸妈妈“享尽清福”的美梦,而对于日本人就要打过来的消息无动于衷,在人们纷纷逃难之际,仍忙着为儿子操办“满月节”[11](P111-116)。于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他为儿子过这个“难得的节日”时,敌机前来轰炸,孩子因受到飞机的轰炸惊吓而死,“老太婆伯伯”就此万念俱灰,近于疯狂。这个麻木灵魂的结局注定是十分可悲的,他的“喜悦”注定无人分享,他的“希望”注定夭折,就在于其梦想的世界与时代潮流格格不入。另一个作品《乡井》,写乡民杨大龙为躲避抽丁入伍,跑到娘舅家去避难。作者很有意思地将这个战争中的胆小鬼与平日里的勇猛进行比较,表现了一部分乡民面对暴日侵略的麻木和软弱的心态。“村子里还没当真分到签号,他就变得胆小起来,终于一只耗子似的躲到山丛中娘舅家里去,白天轻易不敢露面”,两个老人则一遍遍地述说苦情,说独子要留着传种接代云云[12]。他们只顾着自己,顾着小家,全然不管日本人的侵略会造成如何恶果。当日本人占领村子,露出真面目后,才知原来他们比原先想象的更可怕,但已悔之无及。乡民们的这些幻想与无知,作者写来是如此地让人揪心,将之放于民族战争的大背景中,越发显示出这样的民族性格急需改造和更新了。
(二)逼入困境的觉醒者
观照战时乡土,王西彦站在民族解放的立场上,去审视急剧变动的乡土现实,往往表现为民族意识和乡土意识的融合,于是就有其对战时乡土生活的深层掘进。王西彦的战时乡土小说的突出成就是觉醒乡民形象的创造,这可以说是他为抗战文学作出的一大贡献。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王西彦写抗战的小说在形象创造上有这样一种提升的势头:“任人宰割的形象在减弱,崛起奋斗的倾向在加强。消极忍耐逐渐被对生活的积极参予和推进所代替。”[13](P29-36)是由于随着抗战的不断深入,作家加深了对民族苦难的认知,更多地看到了乡民身上的倔强因素,因而更注重于觉醒乡民的表现。在战时环境中,即使是最守旧最闭塞的乡村,此时也已被卷入时代的洪流中,敌人的掠夺使得原来贫困的乡村更加贫困,将农民逼入了生存的困境,由此也使乡民逐渐滋长反侵略意识。王西彦的《眷恋土地的人》,对此种乡民意识的变化作了生动的表现[1](P209)。作品中的杨老二,在日寇入侵后,沦落为一个失去了土地的流浪的庄稼汉。他痛恨侵略者,为了能够打退鬼子,别离乡土、到大运河的汽车渡口当船夫队长。他拼命地为部队摆渡,扛运粮食和弹药。他认为这是尽着自己应尽的职责,“是在跟自己的命运作斗争,第一次明确地把自己的命运和战争联结成一体,把希望寄托在战争的胜利上。”[14](P180-185)在那片受难的原野上,他也眷恋着故乡,眷恋着土地,疼惜着被撤退的军队践踏的金黄麦穗,他想回到自己魂牵梦绕的土地去看一看。在战事失利后,他不愿意像“中央军”一样忙着撤退,不愿意放下武器,于是他下定决心,独自扛着枪想要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途中遇到日军进犯乡村,他在山林中伏击敌人,最后用自己的生命拖延了敌人的行动,身中无数枪弹绽放出生命最后的火花。在杨老二身上,始终交织着强烈的土地意识和民族意识。他的抗争是基于很朴素的认识:自己的土地绝不能放弃,庄稼绝不能被践踏,而这些现象之所以产生恰恰根源于战争的破坏,于是就有了其民族意识的觉醒。小说有意识地将农民的安危与国家危亡紧密联合起来,表现乡民观念的深刻变化,反映了战时乡土人们一种新的思想精神状貌。还有《死在担架上的担架兵》里的李娃娃,这个年轻的庄稼汉,看到了伤兵们的惨状和前线的火拼后,渐渐明白自己对国家的一份责任,毅然当了一名担架兵,他无微不至地照顾伤员,说:“人家去上火线,我却只是抬抬他们,还不该尽忠报国吗?”一个农民也终于与“尽忠报国”连在一起了。[1](P223)还有在《麻舅舅丢掉一只胳膊》里,麻舅舅陶大成没抽到签也要去前线抗日,在战场上他“一马当先,子弹在头上,在耳边也不管,擎着刺刀就冲”。[1](P259)他不为自己丢掉一只胳膊而难过,却为自己的胳膊是丢在打日本鬼子时而自豪,因为他相信打倒日本鬼子,老百姓才会有好日子过,充分表现了农民在亲历战争以后的民族觉醒。“在故土面临沦陷的关头,王西彦笔下的农民已不再是杀人场上麻木的看客了,因为一个蕴有力量而又富于自信心的民族,面对着侵略者的刺刀与铁蹄,它的文学必然会从哀怨变成怒吼的。”[15](P94-103)
在这些流淌着鲜血的乡土小说里,王西彦注目乡村战事,执着地表现觉醒乡民,是基于他对战时乡土的深切体认。凭借着他在战地、在前线、在乡村的实际见闻,他想回答一个自己感到痛切地亟需回答的严峻问题——到底谁在流血抗战?他的回答是农民!是那些农民出身的士兵!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抵挡住了敌人猛烈炮火的进攻。[1](P142)他满怀悲愤地写下这些农民和农民出身的士兵们的凄惨与英勇,力图反映出在这场所谓“全民抗战”的战争中,在前线出现“摩擦”现象、在后方更有发国难财者,而真正发扬民族正气,与敌人殊死搏斗的是这群对土地、对家乡无限眷恋的农民和士兵。因此,手无寸铁的庄稼汉可以去运送弹药物资,老实巴交的农人可以冲锋陷阵,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愿意坚守自己的“老窠”……从乡民身上看到人的尊严,看到民族的正气,看到国家和民族的指望,这是对素来安土重迁又不无软弱的一种乡民的精神价值的提升,由此不难看出王西彦战时乡土小说的独特价值之所在。
总之,王西彦的乡土小说创作既沿着前辈的视角,继续叙写“老中国式儿女们”的愚昧、落后和狭隘,批判其劣根性;同时又密切了关注时代特点,把目光投向更为广阔的“悲凉乡土”,写出了“老中国式儿女们”性格改造的迫切性以及“老中国式儿女们”反抗意识和民族意识的觉醒,[1](P7)对乡土文学的表现主题作了更深层次地挖掘、深化。因此,可以说,王西彦的乡土小说创作既继承了第一代乡土作家的批判传统,又在题材上有所拓展,并深化其主题,由此引领着新时代的乡土文学的发展。作为“乡土作家”的王西彦在乡土文学史上,也由此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