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美学思想之解密
2022-03-05李满
李 满
(南昌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西南昌 330032)
禅语曰:“心外无物,象由心生”;“三界唯心,万法唯识”[1][P232]。禅宗认为外界根本不存在物,所存在者无非现象(法)。所谓现象,即人心所现之象。整个世界皆由人心所现之象构成,因此,所谓世界,其实就是人类现象世界。此说完全成立。因为,若无人类意识存在,世界根本无从呈现为世界。世界是经由人类意识测量所呈现出来的现象所构成的,这已经是被量子力学所证明了的原理。
然而,人心各不相同。有凡夫之心,有禅者之心。凡夫之心所现之象构成的世界叫做实用功利现象世界。禅者之心所现之象构成的世界叫做审美现象世界。
一、禅者审美现象世界的时间呈现形式
凡夫实用功利现象世界的时间呈现形式和禅者审美现象世界的时间呈现形式截然不同。禅者审美现象世界的时间呈现形式一言以蔽之曰:“时辰唯心,三际圆融;一念万年,瞬间永恒。”
在凡夫看来,时间是单方向流逝的,时间一去不复返。在单向流逝的时间轴上,有过去、现在、未来之分,三者(三际)之间界限分明,颠倒和混淆是不可以的。在禅者看来,时间未必单向流逝,过去、现在、未来圆融一体,并无分别,是所谓“三际圆融”。
在凡夫看来,时间是客观存在且有着严谨刻度的。时间长短有别,不可混淆。无论人是否意识到时间的存在,无论人做什么、怎么做,时间总是无情流逝,一去不返。故古人曰:“时不我待,时不再来。”现代人则常说:“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由此可见,他们认为时间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时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却严重地影响、制约、支配、主宰着人。每个人的生命都捏在时间之神的手上,每件事的成败都掐在时间之神的手上。而人只能服从于客观存在的时间刻度,否则必败无疑。如此一来,在时间面前人根本没有丝毫自由可言。
在禅者看来却并非如此。赵州从谂说:“凡夫被十二时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时辰。”[1][P209]在禅者心目中,时间形式是人心所现之象,并非外在于人心的客观存在。现实功用之心(凡夫之心)将时间现象呈现为外在客观存在,其实是被现实功用目的所主宰使然。时间被人为地设置为固定的坐标架构,是为了让人类的群体活动达到步调一致。如此便可使人类行为取得最大现实功用效益。而人心却因此完全为现实功用目的所主宰,从而导致人完全被时间刻度制约、支配、主宰、奴役。
禅者审美之心将时间现象呈现为心性现象,因此让自己处于完全不受时间主宰的自由自在的审美境界。
关于时辰无别而三际圆融的说法,禅籍中多有记载:
幽州宝积道:“法本不相碍,三际亦复然。”[3][P152]黄檗希运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有尘埃?本既无物,三际本无所有故。”[3][P186]玄沙师备道:“无意道人之意,不在三际。”[3][P344]浮山法远道:“十方通摄了无遗,三际全超在此时。”[3][P437]四位禅宗大师法语异曲而同工,意思都是:过去、现在、未来在禅者的审美现象世界中是浑然一体,无差别的。
关于一念万年而瞬间永恒的说法,禅籍中也多有记载:
僧璨《信心铭》道:“宗非延促,一念万年。”[1][P50]晦堂禅师曰:“从容一觉华胥梦,瞬息翱翔数百年。”[2][P227]清远禅师诗云:“春日春山里,春事尽皆春。春光照春水,春气结春云。春客春情动,春诗春更新。唯有识春人,万劫元一春。”[2][P227]云居文庆禅师偈曰:“道本无为,法非延促。一念万年,千古在目。月白风恬,山青水绿。法法现前,头头具足。”[1][P1013]
由此可见,在禅者看来,一念即万年,万年在一念;瞬间即永恒,永恒在瞬间。也就是说,时间的长短差别只是人为的现实功用主义的设置。在禅者的审美现象世界里,瞬间与永恒浑然一体、没有区别。
禅者审美现象世界为何呈现出这样的时间形式?根本原因在于:禅者修行的根本目的是获得人生的大自在、大自由。
清远禅师诗云:“唯有识春人,万劫元一春。”意味着在这位识春人眼里心中,万劫与一春没有区别;而万劫之所以与一春没有区别,就在于人有识春的心。人若有一颗自由自在的心,便能不为时间所制约、支配、主宰,眼前之春光就等于万劫之中任何一段春光,任何一段时光与万劫也就没有区别。如此一来,时光的流逝便不能使悟者之心受到骚扰,更不能使悟者之心被役使而处于不自由的状态。时光自然流逝,每一寸时光都完全一样,人又何必执着于一时一刻,纠结于时光的流逝呢?如此,则“时时是春光美景,日日是快活好日”。这样的时间呈现,这样的禅心状态,真正是大自由、大自在的境界。与凡夫所谓“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的观念和心态迥然有异。在禅宗看来,凡夫是惜时如命,所谓“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然而这样一来,人就完全处于为利所驱、为物所役的状态中,丧失了人本来具足的自由自在性(自性)。
云居文庆偈曰:“道本无为,法非延促。一念万年,千古在目。月白风恬,山青水绿。法法现前,头头具足。”在文庆眼里,一念与万年没有区别。之所以没有区别,因为悟者秉持禅道,而禅道本来就是自然无为之道。时间自然流逝本无所谓快慢,分分秒秒都一样;禅者秉持禅道,即是顺其自然,分分秒秒一视同仁。如此,则每时每日都自然而然,怡然自得。分分秒秒一视同仁,便念念一如,万年无别。如此,便是一念万年,瞬刻永恒。
站在自然的立场来看,时间本无所谓快慢,而凡夫却说:“时不我待,时不再来”,感觉时间匆匆逼人、促人。在禅者看来,不是时间出了错,而是凡夫时间观念出了错。凡夫惜时如命,使自己完全丧失了自然本然性或天然本真性(自性)。若能幡然省悟,返璞归真、回归自然,便可时时悠然自在而怡然自得,完全不受时间催逼。如此,则日日所见无非“月白风恬,山青水绿”的好时光。
凡夫以为过去、现在、未来三际分明,不可混淆,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实在,其实这只是一种人为的划分。一经这样的人为划分,自然时间的圆融整一性就被人为地分离割断了。人之所以这样做,实际上是在倒逼自己。所谓“今日事今日毕,莫将今事待明日。”若是今日事未今日毕,这事就横梗在心里。若今日事今日毕了,则“明日又有明日事,莫将明事待后日。”如此,则时间分分秒秒在逼迫人,人完全被人为划分的时间概念所支配和主宰,由此完全丧失了人本来具足的自由自在性(自性)。
禅宗以为时间并无过错,是凡夫的时间观念出了错。自然时间日日都是一样的。凡夫非要把日子分别为昨日、今日和明日,坚持认定过去、现在、未来不同;目的无非是为了完成既定的现实事务,将事情与人为的时日概念绑定在一起。于是,人就这样被每时每日绑架了。
浮山法远道:“十方通摄了无遗,三际全超在此时。”其意为: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前后本无分别,过去、现在、未来本无分别,是凡夫刻意地作出分别。此分别之心其实是执着之心,将心执着于种种人为的分别,则人心便丧失了本来具足的自由自在性(自性),人生便丧失了自然自在的生态。若是一念省悟,返璞归真而回归自然,便“十方通摄了无遗,三际全超在此时”;也就是空间复归于本来具足的自然圆融一体,时间复归于自然而然的三际圆融一体,禅者则达到了自由自在的至高人生境界。而自由自在恰恰是至美人生的根本特性。
二、禅者审美现象世界的空间呈现形式
禅者审美现象世界的空间呈现形式一言以蔽之曰:“毛孔呑巨海,芥子纳须弥”“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乾坤”。
说毫毛微孔能吞没海洋,芥菜籽里能容纳高山,绝对没有人会相信。然而,禅宗典籍中却充斥着这样的说法。傅翕大士云:“须弥芥子父,芥子须弥爷。”[2][P234]百丈怀海道:“破须弥为微尘,摄四大海水入一毛孔。”[3][P128]东山云顶曰:“须弥、铁围、大地、大海入一毛孔中。”[3][P357]
可见禅者审美现象世界的空间呈现形式与凡夫现实功用现象世界的空间呈现形式完全不同。在现实功用现象世界中,空间是现实事物的客观存在形式。物体的内部空间叫做体积或容积。体积或容积的大小是可以通过仪器测量来确定的客观存在,小体积绝不可能容纳大体积的东西于其中。
同样,“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乾坤”的说法也是凡夫所无法理解的。这种说法在禅宗典籍中却比比皆是。洞山梵言说:“一尘一佛土,一叶一释迦。”[1][P1154]九仙法清道:“万柳千华暖日开,一华端有一如来。”[1][P1204]东林道颜曰:“一叶落,天下秋;一尘起,大地收。”[1][P1330]黄檗希运道:“果满菩提圆,花开世界起。”[3][P186]
洞山梵言话中的“佛土”和“释迦”是指无量广大的世界。“一尘一佛土,一叶一释迦”全句意思是:一粒微尘等同于无量广大的世界,一片草叶等同于无量广大的佛陀法身(万象)。九仙法清偈中的“如来”意同洞山梵言语中“释迦”,指无量广大的佛陀法身,即无量广大的世界万象。“万柳千华暖日开,一华端有一如来”全句意思是:万柳千花中的任何一花一叶都等同于整个世界,一物与万物没有丝毫分别。东林道颜的“一叶落,天下秋;一尘起,大地收”意思是:一片叶落,天下同现秋色;一尘飞去,整个大地便都消殒于无形;也就是说,在禅者的审美现象世界里,一片落叶与天下秋色无别,一粒微尘与整个大地无别。黄檗希运句中的“菩提圆”意为“整个世界的本来面目豁然显现”。“果满菩提圆,花开世界起”全句意思是:一颗圆满的果实将世界万物的本来面目显现出来,一朵盛开的花儿将整个世界呈现出来。这也就是说,一花一果与整个世界无别。
上述各种说法不合常理,却符合禅理。如前所述,禅宗认为“心外无物,象由心生”“三界唯心,万法唯识”[1][P232]。禅者认为外界根本不存在物,所存在者无非现象。所谓现象,即人心所现之象。整个世界皆由人心所现之象构成,因此,世界即人类现象世界。凡夫之心所现之象构成的是现实功用现象世界。这个世界的空间呈现形式是常识性的现实功用性的。禅者之心所现之象构成的是审美现象世界。这个世界的空间呈现形式是无功利性的审美性的。
我们不妨体味一下相关偈语的美学华彩:
“万柳千华暖日开,一华端有一如来”:杨柳花开千万朵,每朵花上都闪耀着整个宇宙的春光华彩。“一叶落,天下秋;一尘起,大地收”:一叶飘落,显现了无垠秋色的华彩;一粒微尘飞去,整个大地都随之消殒了形色。“果满菩提圆,花开世界起”:一朵花开,整个世界都吐露出花儿的芬芳;一颗果熟,整个世界都飘荡着果香。
禅者的审美体悟是多么的奇绝!
在“芥子纳须弥”“一花一世界”的审美现象世界里,大小多少之类的空间概念全被颠覆了,所有的空间尺度壁障都被穿越了。这便是禅者审美现象世界的空间呈现形式。处于禅者审美现象世界的空间呈现形式中,人就从被现实功用空间架构禁锢的生存状态中脱颖而出,进入了“事理圆融,事事圆融;圆融无碍,自由自在”的至美人生境界。
事理圆融意为:现象与其本源具有同一性,因此二者圆融一体不可分割。事事圆融意为:出于同一本源的所有现象具有同一性,因此一切现象圆融一体不可分割。这就是世界的本来面目,这就是自然万象的本然状态。西方古代哲人认为宇宙恰如活火湍流,东方古代哲人则称之为自然大化洪流或自然大化洪炉。在此活火湍流之中,一切圆融一体,如活的有机体而不可分割。而人为了实现自己的现实功用目的,便以人为分别智将自然圆融一体而不可分割的世界进行人为分割,从而对其分别认知、把握、操控而使其一一为我所用。现实功用空间架构由此而来,大小多少之类空间概念和相互隔绝的空间壁障由此而形成。人则由于被现实功用目的所主宰而导致被所谓客观空间架构和空间尺度所主宰,完全丧失了人本来具足的自由自在性(自性)。此所谓“人为物役,心为境困”,也就是西方哲学所谓的“人的自我异化”。
人如果返璞归真、回归自然,即从人为分别智回归般若无分别智,则自然进入“事理圆融,事事圆融”的生存境界。如此便可自然度日,不受人为的空间架构和空间尺度的逼迫和主宰,从而进入自由自在的境界。而自由自在恰恰是至美人生的根本特性。
三、禅者的生活态度和审美态度
禅者的生活态度就是审美态度,其审美态度就是生活态度。其殊胜的生活态度使得其日常生活表现为诗意的栖居和审美的生活。禅者生活态度的特殊性可一言以蔽之曰:“不得不断,不即不离”“活在当下,了无牵挂”。
“不得”就是不攫取任何东西据为己有,“不断”就是对任何东西都不予以排斥拒避。世上一切东西,来即任其自然而来,去即任其自然而去。来者不拒,去者不留;随缘任运,顺其自然;悠哉游哉,自由自在。这就是禅者典型的生活态度。
凡夫则恰恰相反。凡夫必然自我中心而偏私执著。凡有利于己者,凡夫必欲据为己有而后安。凡不利于己者,凡夫必然避之唯恐不及。凡夫将人生情境分别为荣辱利害、得失胜败,于是乎成天患得患失,欲胜惧败,荣辱皆惊,不得自在。这就叫做:有得有断,悖离自然;患得患失,丧失自由。
“不即不离”的说法来自六祖惠能的名言“于相离相,于空离空”。《坛经》有言曰:“世人外迷著相,内迷著空。若能于相离相,于空离空,即是内外不迷。”[4][P137]执著于外在事物的得失成败,叫做“外迷著相”。执著于内心的虚静空寂,叫做“内迷著空”。前者是凡夫典型的人生态度,后者是庸僧典型的人生态度。二者共同之处在于偏私执著:前者偏执于有,后者偏执于空。而“有执皆妄,无执为正”。无所执著就是:“世上一切东西,来即任其自然而来,去即任其自然而去。”如此对待,便是随缘任运,顺其自然;便可悠哉游哉,自由自在。
这就是禅者自由自在的至美人生,就是诗意的栖居和审美的生活。
同安丕禅师有偈语曰:“孤峰迥秀,不挂烟萝;片月行空,白云自在。”[1][P839]善静禅师有偈语曰:“竹密不碍流水过,山高不妨野云飞。”[5][P74]《菜根潭》有名联曰:“风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5][P52]这些联语都是禅者生活态度的写照,体现了禅者之心随缘任运、顺其自然,悠哉游哉、自由自在的本性(自性)。
禅者的生活态度又称之为“活在当下,了无牵挂”。活在当下的意思是做任何事情都全身心投入,忘情忘我,无功利心;手段目的浑然一体,过程结果圆融无二。
如此生活态度与凡夫截然不同。凡夫做事唯重结果。结果至上,过程便蜕变成磨难。而过程总是漫长,结果总是一瞬。即便结果如愿,也是磨难远超快活。结果不遂愿时,则无尽苦难令人崩溃。凡夫做事必逐功利。功利目的至上,难免不择手段。手段下流必伤德性,即使目的达到,亦不免心怀愧疚。倘若目的落空,下流手段的使用更使人悔恨莫及。
正是为了解脱凡夫上述烦恼,禅宗提出了“活在当下”。全心投入工作的过程,将目的和结果视若等闲,这就叫做“担水打柴,无非妙道”[3][P166]。一心一意享受生活本身,目的和结果置之度外,这就叫做“饥食困睡,亦是参禅”[1][P157]。如此,就能达到“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行走未曾踏着一片地”[3][P195]的自由自在境界。
“不得不断,不即不离;活在当下,了无牵挂”,实质上就是返璞归真回归自然,随缘任运自然而然的生活态度。秉持这样的生活态度呈现出来的生活过程,就是天工造化自然而然的过程。如老子所言,“生而不有,为而不恃”;[6][P3]天道运行,自然而已。
禅者的生活态度是审美性的,禅者的审美态度是生活化的。因此造就了禅者生活的审美化和审美的生活化,栖居的诗意化和诗意的栖居化。此所谓“担水打柴,无非妙道”“饥食困睡,便是参禅”“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行走未曾踏着一片地”。
这最后一则偈语似乎不可思议,其实它恰恰表现了“不即不离,不得不断”“活在当下,了无牵挂”的义理。
试想,若是咬着一粒米、踏着一片土不放,人又怎么能够自然而然地吃饭行走?吃饭时任米粒自然而然穿肠而过,走路时任片土自然而然随行而去,就叫做“不得不断,不即不离”。这也就是随缘任运,自然清净地生活。
“终日吃饭走路”是不拒避于具体生活现实,也就是“不离”和“不断”。“不执著一粒米一片地”是不执著于任何身外之物,也就是“不即”和“不得”。这就是禅者自然纯粹清净无染的生活实况,它与凡夫的生活实况截然不同。凡夫吃饭时不是吃饭而是心里各种得失盘算;走路时不是走路而是心里各种利益考量。如此便完全丧失了自然单纯、自然清净、自然鲜活、自然纯美的生活应有的性质,同时也丧失了人本来具足的自由自在性(自性)。吃饭穿衣走路乃至做任何事情,都只是享受当下生活本身,于身外之物了无挂碍。这就叫做“活在当下,了无牵挂”,这就是禅者诗意的栖居和审美的生活。
四、禅者审美现象世界的真实性
若以为禅者审美现象世界纯属个人天马行空的想象世界,那就太浅薄了。这个审美现象世界具有坚实的自然哲学根基。
若直接问禅者“美是什么”,答曰:“美是自性的圆满显现。”
自性是惠能禅学至高无上的绝对实体。惠能明心见性豁然大悟时说:“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4][P71]这个绝对寂静又绝对运动、绝对空无又绝对充实、绝对否定又绝对肯定、自身无生无灭却生成一切又堙灭一切的东西就是绝对实体(自性)。绝对实体(自性)无所不在而所在皆无,无时不至而四时无住,无所不有而所有皆空,无所不生而所生皆灭,无所不是而所是皆非,无所不能而能所俱泯。
惠能所谓自性,其实就是自然性。自然的“然”在这里意思是“……的样子”。自然,即自身本来的样子(惠能也称之为“本来面目”[4][P76])。自然性,即自身本来的性质性能。它不是某一现象自身本来的性质性能,而是一切现象自身本来具足的性质性能。自性即自然性,即自然大化性、恒常变化而变化恒常性、无限能动而无限可能性。自性或自然性是一切现象的始源、归宿和存在的根据。一切现象生也出于自然,灭也归于自然,存也依据于自然。一切现象皆自然本体(自性、自然性)所现之象,故一切现象(万象)本来具足自性、自然性、自然大化性、恒常变化而变化恒常性、无限能动而无限可能性。惠能也称之为佛性。人当然亦属万象之列。故惠能说:“众生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3][P151]故禅宗大德曰:“无情皆有佛性。”[3][P122]也就是说,人类和非人类的诸种现象(万象)都本来具足佛性(自性、自然性)。
人人皆可成佛,并非人人已经是佛。凡夫之心因为偏私执著而迷失了本来具足的自性、自然性、自然大化性、恒常变易性和无限能动性,而沦为了固执僵化之存在。故凡夫之心所现之象呈现为固执僵死之物。而禅者之心秉持自然性、自然大化性、恒常变易性和无限能动性,故禅者之心所现之象具足自然性、自然大化性、恒常变易性和无限能动性。这就是禅者审美现象世界的时空呈现形式全然不同于凡夫实用现象世界之时空呈现形式的根本原因。正是因为时空呈现形式的不同,所以禅者之心所现之象具足自然性、自然大化性、恒常变易性和无限能动性。也正因为如此,它才成其为真正的审美现象世界,而非现实功用现象世界。
需要强调的是,禅者之心所生之审美现象所具有的自然性、自然大化性、恒常变易性和无限能动性并非来自禅者个体,而是始源于自然本体。
因为,禅者之心不是普通人心。
其区别有二:其一,普通人心是人为造作心,禅者之心是自然平常心。恰如马祖道一所说:“平常心是道。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3][P55]无是非分辩、无得失取舍、无执著拒避、无去凡趋圣等一切人为造作行为,对一切事物境遇都等量齐观、一视同仁、平等对待;始终处于随缘任运,顺其自然的境界;这就叫做平常心。平常心即自然心。自然而然的反面即人为造作。无造作,即归自然;自然无为,就是无人为造作。
其二,普通人心属于个体心灵。禅者之心属于绝对实体。正如黄檗希运所言:“此心无始已来,不曾生,不曾灭,不青不黄,无形无相,不属有无,不计新旧,非长非短,非大非小,超过一切限量名言、踪迹对待。当体便是,动念即乖。犹如虚空,无有边际,不可测度。惟此一心即是佛。”[3][P184]这个无生无灭,自古以固存的心当然不是凡人之心。凡人有生有灭,凡人之心当然亦有生有灭。此心叫做涅槃妙心[1][P10]。涅槃妙心即自然流转变化轴心、自然动态平衡中心。此心当然是从来就存在、永远都存在,而且是无形无相而无所不在的。一切现象都由自然变化而来,故本来具足涅槃妙心性、自然大化性、恒常变易性和无限能动性。所以说涅槃妙心不属个人所有,而是人所共有;不仅人所共有,而且是一切现象所共有。也就是说,它是一切现象所自来的始源,是一切现象所归宿的终极,是一切现象存在的依据。涅槃妙心就是自然性。一切现象来于自然,归于自然,依存于自然。人也如此,故惠能说人人本来具足佛性(自性、佛性、自然性、本来面目、涅槃妙心)。故禅宗大德说无情皆有佛性(自性、佛性、自然性、本来面目、涅槃妙心)。
然而,凡夫因为偏私执著,其本来具足的涅槃妙心为利所驱,为物所役,为欲所困,为情所羁,而沦落为凡夫之心。此所谓自蔽自困自役自羁。惠能说:“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4][P90]若能一念醒悟,凡夫心去除遮蔽和执著而复归为佛心、禅心、涅槃妙心。经由禅者涅槃妙心显现的宇宙万象,本质上就是自然现象。因为禅者的涅槃妙心与自然本体的涅槃妙心合而为一(即所谓“我心即佛,佛即我心”),此禅心本质上就是自然绝对实体。
经由禅者之心呈现出来的万象之自然性、自然大化性、恒常变易性、无限能动性,并非来自禅者个人,而是始源于自然绝对实体本身。万象既然源生于自然本体,当然本来具足自然性、自然大化性、恒常变易性和无限能动性。然而,凡夫之心因为自身的自然性、自然大化性、恒常变易性和无限能动性被自蔽自困自役自障,所以凡夫之心所生之象便丧失了自然性、自然大化性、恒常变易性和无限能动性。当禅者之心在生成万象时,其自身的自然大化性、恒常变易性、无限能动性转化为万象的自然大化性、恒常变易性、无限能动性。当此时刻,天人合一而物我浑然,意境合一而心象圆融。这就是禅者审美现象世界生成和实现的时刻。
禅者审美现象世界是唯一真实存在的世界,而凡夫的生存世界和庸僧的生存世界都是虚妄不实的存在。因为后二者的世界是人为造作而成的世界,是相对有限、现实性存在的世界,是丧失了绝对实体性、自然大化性、恒常变易性和无限能动性的世界。
禅者审美现象世界是审美现实化的世界,是生活审美化和审美生活化、诗意栖居化和栖居诗意化的世界,是自然主义与人本主义圆融合一的世界,是自然现象与人文现象圆融合一的世界,是至真至善至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