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民族国家内部的认同冲突及其治理*
2022-03-04柳亦博李婧宇
柳亦博,李婧宇
(山东师范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济南 250014)
在人类共享的集体认同中,民族认同(national identity)与国家认同(state identity)是最基本的也是最复杂的两种,且它们如硬币的两面,共同决定了国家中的成员对所属的“人的类型”以及“国的类型”的归属感①(美)夸梅·安东尼·阿皮亚.认同伦理学[M].张容南,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94.,所有人都是在这两种认同之中理解自我与他者、自我与群体之间关系的。民族国家这一近代造物是以西欧的国家为模板、在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具有主权意识的一种共同体形式。最初创造民族国家,旨在解决的主要是王朝国家内部的民族与国家二元分立问题,而非处理全球化时代涌现出的这些主权国家无法独自解决的区域性难题。按照韦伯的定义,民族国家是在特定国界范围内对既定的领土进行统治的政治体系②(英)安东尼·吉登斯.全球时代的民族国家[M].郭忠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190-191.,在全球各地的实践中人们也将边界的形成和政治化视为决定国家内部族群格局的决定性因素③Yannick I.Pengl,Philip Roessler and Valeria Rueda,Cash Crops,Print Technologies,and the Politicization of Ethnicity in Africa.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2021:1-19.,一旦某个问题突破了国家的边界,也就从该民族可能的治理空间溢出了。随着工业革命的爆发和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西欧的民族国家模式也随之扩散到了世界其他地方,最终不但成为构成世界体系的基本法律单元和政治单元①周平.对民族国家的再认识.政治学研究[J].2009(04):89-99.,而且成为所有新建国家获得合法性和国际承认的唯一途径。而新冠疫情的全球大流行加剧了这一趋势,令全球化受挫而民族国家变得更加“边界分明”②Florian Bieber.Global Nationalism in Times of the COVID-19 Pandemic.Nationalities Papers,No.8,Vol.35,2020:1-13.。
尽管现实中的“民族—国家”模型获得了普遍认可,但该模型只是一种基于西方想象的理想状态,且该模型没有考虑到“民族”概念本身在持续地变化着,所以当学者们对民族国家理论展开深入研究之后就会失望地发现,根本无法给民族一个“恒久不变、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客观定义”③(英)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M].李金梅,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11.。正是由于现代民族与现代国家这两个复杂的概念背后各自持有一套价值旨趣和伦理规范,所以国家不得不借助传统、历史、语言、文化、宗教等要素去整合出一个“国族”,用以向内凝聚、向外划界和消弭多元身份认同的冲突④(美)查尔斯·蒂利.身份、边界与社会联系[M].谢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258.。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本尼迪克特关于“民族是想象的共同体”的断言正是在国族的意义上指称民族,而国族则是民族主义的造物,它在消除了一些问题的同时又带来了新的问题。具体来说,由于国族与民族是共在的,各民族群体之间的差异不会在短期内消失,而民族与国家又显然拥有不同的历史渊源和行动逻辑,这就导致了属于文化心理身份的“民族认同”与属于政治权利身份的“国家认同”成为两种无法完全重合的意识形态⑤Sinisa Malesevic,Identity as Ideology:Understanding Ethnicity and Nationalism.Basingstoke:Palgrave Macmillian,2006:3.,而在它们无法重合的空间中隐藏着危险的破坏性力量。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在2004年的《人类发展报告》中就着重提出了国家认同与民族(族群)认同之间的兼容性问题,并将之称为“可能影响当代世界政治秩序”的关键要素之一⑥UNDP.Human Development Report.Cultural Liberty in Today’s Diverse World.New York:United Nations Development Programme,2004:47-51.。为了维护基本的秩序、团结和良治,民族国家必须找到一种方法来尽可能缩小“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之间未能重合的部分,这对于多民族、多文化的合众国式民族国家而言尤为重要。
一、“民族—国家”的制度性缺陷
“民族—国家”是一种具有排他性和非普世性的人造物,当前世界各国几乎都是以民族国家为模型建构自身的,因此该模型出现的任何问题都会被放大为一种世界性问题。事实上,“民族—国家”模型确实存在制度性的设计缺陷,即关于民族的认同(自己对所属民族的归属感)和关于国家的认同(自己对所属国家的忠诚和期待)之间始终存在着矛盾。这些矛盾突出地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今天的国家都会被自动转译为“民族”并因此获得联合国(United Nations)成员资格,于是所有民族运动都指向了政治上的独立与自治⑦(英)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M].李金梅,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171.,区域性的民族主义成了以反对国家认同为目的的分离主义的代名词。第二,国家试图用政治上的“国家认同”去限制文化上的“民族认同”,用权威的力量“雕刻”属于民族独特的价值、象征、记忆等传统。因此,本应相互加强、彼此充权(mutually empowering)的两种认同,反而成为国家内部政治秩序不稳定的源头。
现代国家的雏形出现在15世纪的欧洲,包括公民权利、民主制度、分权和议会制等维持现代国家运行的基础制度都是欧洲创造的,到19世纪时民族国家在西欧进入建构高潮①(西)胡里奥·麦克伦南.欧洲:欧洲文明如何塑造现代世界[M].黄锦桂,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20:9.。相对于“国家”而言,“民族”概念的现代意义则是在18世纪逐渐成形的,最初完成现代民族建构的是1789年的法国,当时法国的资产阶级在宪法的推动下建立起了一个新的法兰西民族,并寄望于将此过程作为“为世界立法”的典范②(英)乔纳森·伊斯雷尔.法国大革命思想史:从《人的权利》到罗伯斯庇尔的革命观念[M].米兰,译.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20:341.。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欧洲的版图才首次依照所谓“民族原则”重新划分,这一原则在其后的殖民地解放运动和第三世界新兴国家的建立中也被争相效仿③(英)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M].李金梅,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6.。由此可见,民族与国家在其各自诞生之初就拥有不同的历史背景和目的,因而当民族与国家这两种政治建构结合在一起并形成了现代“民族—国家”之后,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在一定程度上出现矛盾也就不令人感到意外。
“民族—国家”模型旨在为每个民族都建立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国家,形成“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种语言”的理想状态。但世界上仅由单一民族构成的国家仍是少数④(加)威尔·金里卡.多民族国家中的认同政治.马克思主义与现实[J],2010(02):116-120.,绝大多数国家都是由不止一个民族或族裔群体联合而成的“混合”共同体,且民族群体的边界有时与国家的边界并不能完全重合⑤(英)安东尼·D.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第2 版)[M].叶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135.。民族国家试图建立起的一套保障民族认同服务于国家认同的示范性机制,以便将历史上长期存在的各民族群体整合在一个统一的政治共同体中,但这个过程往往是曲折的。当国家认同受到冲击时,那些一直处在被抑制状态的民族情绪就会快速膨胀,如果两种认同之间的张力得不到有效疏解,汹涌的民族情绪很容易演变成为民粹主义浪潮⑥柳亦博.自由民主与民粹主义的共生、异变及民主改良[J].天津社会科学,2022(03):60-68.。人总是先识别自己所在的小族群,之后才理解更大范围内的自身存在状态的,即所谓“共在先于存在”,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人们与生俱来的族群(民族)认同十分强韧,以至于有时会成为公民身份认同转化的阻碍。
经典的认同理论解释了政治认同对于现代国家十分重要的三个主要原因:第一,认同提供了一种对权威合法性的承认,这是现代国家治理行动的基础;第二,现代国家构成的“复合性”使其必须借助政治认同提供的凝聚力来抵御外部风险和内部异质性因素产生的分裂倾向;第三,现代性祛魅了宗教的大量政治功能,国家需要用政治认同来代替宗教以形成多元民族的共识基础。“冷战”结束标志着以意识形态斗争为主的两极格局体系的瓦解。在社会快速现代化的过程中,各国需要重新界定自身并寻求新的认同,因此认同政治(以及20世纪90年代之后在欧美大行其道的身份政治)取代了三十年前意识形态的位置,成为现代政治生活中最核心的内容之一。
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将“认同”这一最初属于哲学讨论的问题引入心理学领域,并将其表述为个体与他人、群体或被模仿人物在感情上、心理上趋同的过程。埃里克森(E.H.Erikson)提出认同是关于“我是谁”这一问题或明确或隐晦的回答,是在与他者进行比较时建立起来的对自我的认知与界定,是自身独特的、与他人不同的特征①袁娥.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研究述评.民族研究[J],2011(05):91-104。不过政治学所讨论的国家认同和民族认同问题,并非源于心理学领域的问题移植,而是政治学(包括民族学)主动介入认同问题的结果②高景柱.国家认同的危机与构建:基于正义制度的分析[J].学术界,2021(08):51-58.。
从现代民族国家的角度来看,国家认同是民族认同得以建立与延续的保障且优先于民族认同,但国家也承认民族认同自然发生的先在性。因为,“公民”是对应传统“臣民”而出现的现代国家的公民,但首先它是来自族阈共同体的公民,其血缘身份多数情况下会优先于政治身份。公民自出生就带有对民族传统、语言符号、风俗习惯、生活方式的文化心理认同,带着深深的历史烙印,所以国家认同一定烙印着民族的特征,即便是那些由殖民者建立起来的国家亦不例外。因此,国家认同问题需要与民族认同放在一起考察,我们不可能脱离民族认同去单独论述国家认同,这既没有意义也没有可能将问题说清楚③周平.多民族国家的国家认同问题分析[J].政治学研究,2013(01):26-40.。国家认同通过赋予民众参与政治生活的权利使民族意识的表达进入公共空间并落实为具体的行动,这也意味着各族群成员可以理性地超越族性边界,避免因民族的“自我意识”发生冲突甚至暴力事件,从而为民族认同提供了稳定安全的心理边界。因此,当两种认同发生冲突时,国家首先强调公民对国家保持忠诚的义务,即他们应始终将国家的利益放在首位,而非其他诸如民族、宗教、党派等身份的义务。例如,中世纪时威尼斯共和国就要求其公民在教皇和总督给出不同的命令时,要时刻牢记他们首先是一个“威尼斯公民”,其次才是一个基督徒④王绍光.抽签与民主、共和:从雅典到威尼斯[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357。民族主义则往往选择不与公民身份直接对抗,而是强调族阈共同体中更柔韧的亲缘纽带和情感归属,从而不断瓦解那些将国民连接在一起的、看似坚不可摧的“政治锁链”。
国家认同包括的内容众多,有政治认同、文化认同、历史认同、语言认同等等,但其中最重要的、最基础的是民族认同。在形成层面,民族认同是有关本民族的共同祖先、语言、习俗、传统的心理自觉,是人们在对本地的宗教、历史与文化产生了认识之后所形成的一种天然亲近的归属感。而多民族国家是“政治-法律”与“血缘—文化”共同体,国家认同源于法律制度与公民身份认定,超越了血缘亲缘的情感基础,因此国家认同更强调整体性而非局部性、一般性而非特殊性。国家认同是各族群以及成员基于某些共同利益、共同信仰而发生的重叠,并相互作用形成了依旧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的国家认同⑤张宝成.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之比较[J].贵州民族研究,2010(03):1-6.。总的来看,民族认同是国家认同的基础,不存在一种民族认同缺位的国家认同,但反之则不然,我们可以在世界的许多地区见到当地居民并未形成统一的国家认同,但却有很强的民族认同。从形成的逻辑关系上来看,民族认同先于国家认同,但这并不意味着民族认同优先于国家认同,一旦地方性的民族认同进入到国家政治层面并质疑公民身份,任何一个现代国家都不可能坐视这种对宪法权威的公然蔑视⑥周光辉,刘向东.全球化时代发展中国家的国家认同危机及治理[J].中国社会科学,2013(09):40-54.。
虽然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在起源、对象、范围、特征等方面不可避免地会存在些许差异,但这些差异并不必然地导致冲突。一般而言,国家内部民族之间的不平等容易引发强烈的民族意识反弹,此时,阶级矛盾往往就会以民族冲突的形式表现出来,一种更保守的民族认同就会暂时压过国家认同,表现为以族裔为基础组织起来的集体抗争。西方表面上支持多元文化主义、支持少数族裔为权利抗争,但实际上是用族裔之间的权力分配矛盾遮蔽了阶级之间的国家认同矛盾,使得“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等运动只能演变成基于身份的抗争政治,而不会形成革命。应当说,这种在国内出现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的激烈矛盾,本是西方国家(尤其是有着殖民、奴役、掠夺和屠杀历史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原罪。但那些按照“民族—国家”模型建立起来的非西方国家却纷纷将这根“历史荆条”抢过来背在自己身上,模仿西方大搞身份政治、多元主义、自由主义。其原因包括其国内政客为了获得西方援助,在意识形态和政治制度上故意削足适履,或者其内部的“亲西方派”试图以民族认同为借口实现国家政权更迭,捞取好处,而结果则要么引发政治衰退,要么导致国家分裂。
必须看到,西方的民族认同更多地源自疆域和自愿,而非基于血缘、文化等要素。尽管有的西方学者反复强调,“西方世界之外的国家”更需要建立起“民族—国家”,更需要用民族认同来凝聚被殖民主义胡乱拼凑而成的人民①Partha Chatterjee,The Nation and Its Fragments:Colonial and Postcolonial Histories.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3:29.,但这些学者对如何处理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之间的矛盾问题三缄其口,更绝对不提为什么那些被他们殖民过的国家在独立之后总要面对一个碎如齑粉的社会,他们原本的社会组织结构和精英是怎么消失的。不可否认民族认同在国家建构中的重要作用,“共同的语言”以及“印刷资本主义”联合塑造了民族的历史和文化,即通过塑造共同的想象进而塑造一个民族②(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M].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7.,而一旦完成了民族的建构,就解决了国家建构的大多数任务。但是当国家建立之后,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是共在的。由于国家在建立的过程中往往会对主体民族权利给予更多的尊重,而这意味着对其他民族权利的相对剥夺(如要求少数族裔和新移民使用官方语言、学习主体民族的历史、奉行主体民族的习俗),从而使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之间出现一种离心力,这是“民族—国家”模型内含的矛盾。
二、逐渐失灵的“公民”身份
如前所述,西方建构的“民族—国家”模型本身存在设计缺陷,致使现代国家内部的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无法完全重合几乎成为一种必然。同时,民族国家话语还内置了一种以民族主义驱动现代国家的向外扩张的发展冲动。因为相对于“小族群”而言,“大民族”的民族主义必须拥有“统一、包容和扩张的特征”③(英)安东尼·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M].叶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100.,而正是这个边界扩张的特征使得国界附近成了民族国家之间矛盾最多的地带。以欧洲为例,欧洲各国中每个族群的居住地都生活着其他少数族群,而且大部分族群都有成员以少数族群的身份生活在其他族群控制的地区④(美)帕特里克·格里.民族的神话:欧洲的中世纪起源[M].吕昭,杨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5.,这就令以族群或民族身份为基础获得政治主权的主张必然引发边界冲突和民族矛盾。所以,如何在保障民族认同的基础上巩固各民族的国家认同,就成为全球化时代各国亟需解决的紧迫问题,这一点对于规模更大、复杂性更高的大国(或超国家共同体)尤甚。我们看到,在20世纪80年代初显得非常“有凝聚力的和成功的”苏联,仅仅十年之后就再也无人称自己是“苏联公民”了;成立于1707年的大不列颠与北爱尔兰联合王国,一直在国民的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的拉扯中处于“分崩离析”的边缘;亨廷顿曾严肃地警告称,如果不作改变,那么1776年建国的美国也可能在2025年“成了另一个国家或几个国家”①(美)塞缪尔·亨廷顿.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M].王冠华,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5:10-11.。由此可见,即使是那些看似国力强盛、秩序井然的多民族大国,也可能在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下遭遇由国家认同危机引发的系统性崩溃和瓦解,这说明民族国家的认同危机是一个普遍意义上的制度性危机,而不是某个或某些国家的危机。
基于此,民族国家为了确立权威和认同感,普遍将“公民”作为一种连接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的中介,试图以此实现民族认同向国家认同的顺滑转化。在这个问题上,国家的逻辑十分清晰且具有说服力——只有当国民转变为一个由公民组成的国族时,才有可能将民主自决权掌握在自己手中②(德)尤尔根·哈贝马斯.后民族结构[M].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81.。然而在今天看来,“公民”这一最初旨在弥合民族与国家认同差异、实现人人平等的政治概念,正在逐渐异变为一种拱卫国家极化(既包括经济的也包括政治的极化)的工具。对“公民”作词源学考据可知,作为一种共同体内部成员的身份,“公民”最早可追溯至古希腊时期的雅典与斯巴达城邦。其后,公民概念在古罗马共和国时期、中世纪意大利地区的城邦共和国以及18世纪延续至今的民族国家中内涵几经变化,至今依然是政治学研究得以展开的基础性概念之一。当1830年法兰西革命产生的公民国家被再度建立起来时,分居各地的“小族群”在凝聚成一个“大民族”的过程中,需要以一种“公民”身份的自我指称和自我认同来建立人们同意生活在一个民族国家中的情感基础。
公民身份并非悬浮在政治或社会之中,相反它是一个十分情境化的概念③郭忠华.变动社会中的公民身份——概念内涵与变迁机制的解析[J].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01):59-65.,其传统的内涵是会随着时代与社会的变迁而向外不断拓展与延伸的。历史地看,民族国家先后出现过共产主义的公民身份与自由主义的公民身份两种传统,抛开意识形态的差异,我们可以从中提炼出某些不变的内核。首先,公民身份的载体是国家,它是个人在民族国家中“具有一定普遍性权利与义务的被动及主动地位的成员身份”④(美)托马斯·亚诺斯基.公民与文明社会[M].柯雄,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11.。多民族国家中公民身份的认定需要超越阶级和民族,将社会所有成员都纳入进来。其次,公民身份具有强政治性,即公民身份取决于国家对政府与市场的关系、府际关系等结构关系的协调与安排⑤林尚立.现代国家认同建构的政治逻辑[J].中国社会科学,2013(08):22-46.,取决于对宪法权威与民主制度的承认,因此公民身份具有非常显著的政治属性。最后,公民身份是公民与国家互动的产物,表现为个体在政治秩序中的成员资格,以及与这一资格联系在一起的权利与义务⑥(英)德里克·希特.何谓公民身份[M].郭忠华,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07:12.。与公民身份相伴生的是公民权利与义务,因此这种身份的形成离不开公民与国家的双向建构。在公民身份所包含的政治信念、公共责任、公共精神等要素辐辏之下形成的政治认同,是现代国家治理的合法性源泉。
从历史上看,民族国家的现代化过程也是多元主义的扩张过程,移民和归化等方式增强了国家内部族群文化的多样性,但这种强流动性也增加了“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之间保持和谐的难度。要想在不同的族群中建立起统一的共识,就必须在整体上建立起一种普惠的、得到人民广泛认可的分配体系,而不是一种基于市场逻辑的分配体系。资本主义的分配体系看似是中立的、理性的、公正的,但事实上却包含着对少数族裔、弱势群体的系统性歧视,备受推崇的自由主义市场机制会使非主体民族被困在“边缘”地带,长期承担大部分社会成本和风险,他们自然对“公民”身份难以形成归属感。从现实来看,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对不同种族的资源分配使用的是一套不公的体系,当政治制度无法适当地顾及每个族群时,主观上感到受忽视的民族会对其他民族“充满怨恨与敌意”①(英)以赛亚·柏林.扭曲的人性之材[M].岳秀坤,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249.,此时,多元族群成员认同国家的脆弱性就会暴露出来。今天的美国社会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贫富分化和系统性的种族歧视,仅凭“公民”这个概念已经无法弥合民众之间严重的认同撕裂,这也是进入21世纪之后西方国家的身份政治、抗争政治大行其道的一个主要原因。
民族制度对于族群成员的刻意强调也是国家认同危机的重要原因,民族制度的放大化不可避免地激发每个民族高度的自我认同,民族意识得以增强,而这种民族身份的固化更容易导致族群成为边界清晰的利益群体,为地方民族主义势力的发展留下空间②解志苹,吴开松.全球化背景下国家认同的重塑—基于地域认同、民族认同、国家认同的良性互动[J].青海民族研究,2009(04):21-25.。为减少由文化异质性引发的族群冲突,多民族国家大力提倡多元文化发展政策,这样做直接导致了西方社会中“身份政治”的崛起,地方民族文化的类型数量越来越成为衡量一个国家尊重多样性文化的核心指标。最终,社会断裂为按照日益狭窄的身份划分的碎片,这对社会作为一个整体展开民主商议和集体行动的可能性构成了威胁,这条道路只会通往国家崩溃③Francis Fukuyama.Against Identity Politics:The New Tribalism and the Crisis of Democracy.Foreign Affairs,2018,Vol.97,No.5.。因此身份政治所强调的文化自主性、多元性以及对弱势、少数与边缘群体利益的维护不断妨碍着普遍性的国家认同。于20世纪60年代发生在美国的女权主义运动、黑人民权运动、环境保护运动等一系列社会反抗运动代表了当时美国非主流群体反抗主流群体以及政府的压迫,要求获得平等待遇与尊重,由此可见身份政治所倡导的多元文化主义不利于建构以国家认同为基础的政治共同体。当然,随着多民族国家政策向非主流文化的倾斜,也会削弱主流群体的权利与福利,因此美国保守主义阵营举起的白人身份认同的大旗也成为社会运动的鲜明特色。应当看到,今天美国这种基于身份的政治认同是导致其国内社会分裂对立的一个主要原因,另一个原因即美国对个人自由主义的强调导致社会原子化,令公民身份认同很难稳固。
在强化跨国资本的同时,全球化也在不断削弱国家主权与自主性,质疑公民身份的声音随之逐渐升高,民族国家内部的认同裂隙也在持续扩大。全球化把原本局限于特定地区的人们的生活空间放大至全球,人们得以摆脱传统的身份与地域束缚自由流动。在面对他者的文化冲击时,关于“我是谁”的认同问题被再度提出。全球公民意识的强化使公民在建立认同或者进行身份认定时,逐渐从单一化走向多元化,出现了次国家公民、国家公民、全球公民④冯建军.公民身份的国家认同:时代挑战与教育应答[J].社会科学战线,2012(07):202-211.等。移民打破了以公民身份为基础建立起来的认同单一性,族群认同、文化认同、环境认同、全球认同也逐渐成为与公民认同等量齐观的认同形式。如果多元化的认同无法相互兼容,就会对民族国家的主权构成挑战,并且这种挑战是根本性的,它直指民族国家的合法性基础——民族国家认同①周俊.全球公民社会引论[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103.。随着全球化的加快,任何国家都成了全球经济体系中的组成部分,国家在很大程度上丧失了其作为一个“行动者”的独立地位,将原来对国内基层民主权利以及公民基本权利的关注,转向对建立国家合作秩序与维护人类共同利益的关注,这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公民自身的权利,破坏了国家认同的合法性基础,从而使公民被动地失去了对民族国家的归属认同感,难以在国家内建立一致的公民身份。
现代国家认同是从每个人所拥有的公民身份出发的②林尚立.现代国家认同建构的政治逻辑[J].中国社会科学,2013(08):22-46+204-205.,然而依赖市场的(或者说资本主义的)全球化却在不断削弱这种基于公民身份的认同,并不断塑造一种基于阶级的认同。一旦国家的经济发展遭遇停滞、失业人数上升、人民生活水平降低,人们对国家的不满很容易就会转变为对公民身份的不满,进而激发人们退回到“小族群”的边界之内对抗“大民族”的公民身份,使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之间本就存在的裂痕进一步加深。另外,公民的民族主义也很难容纳不同文化的群体诉求,只有在“复合”民族的架构之下有可能产生真正的、包容性的多元主义③(英)安东尼·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M].叶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45.。不过民众很快就会发现,占据多数的“大民族”所主张的民族认同在本质上是让其他人承认以多数决为规则的投票游戏的合法性,因为他们的主要目标是依据宪法将大量的同民族人口作为公民纳入“政治角斗场”④Talcott Parsons.Societies,Evolutionary and Comparative Perspectives.Englewood Cliffs:Prentice-Hall.1966:102.,他们很清楚在那里谁将是占据优势的多数群体。最终,公民这个旨在塑造人人平等的概念,反而成了“多数人”将压迫“少数人”合法化的统治工具,这便在国家内部产生了一种更普遍、更顽固的制度性不平等。所以从多个角度来看,“公民”概念在凝聚国家认同和民族认同上已经并将持续表现出功能性衰退,即便反复给“公民”打上各种概念补丁,现代国家也已经很难再仅仅依靠它去捏合两种认同了,必须探索一种团结多民族国家全体国民的可能。
三、以“文力”为基础的中国民族认同重塑
既然民族国家模型内含着无法摆脱的两种认同矛盾,那么中国就没有理由继续沿着西方给出的这个框架去建构自身。从现实来看,现代中国始终没有也不需要完成民族国家的建构,需要的是基于自身政治基因(如儒家的“和谐”、道家的“天道”等)的共同体建构方案。中国的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有着与西方不同的纽带,中国人对“民族”和“国家”这两个事物的认知也诞生自相隔久远的不同时空,这一点从“中华民族”这个既包含历史悠久的“中华”又包含近现代“民族”的称谓之中就可以看出。费孝通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时就指出了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是在几千年的历史过程中形成的,但它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出现,则是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和西方列强对抗的过程中才逐渐清晰起来的⑤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M].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9:1.。具体来说,中国人直至“康乾盛世”时期才逐渐萌生了模糊的国族概念。在白晋(Joachim Bouvet)、张诚(Jean Francois Gerbillon)、杜赫德(Jean Baptiste Du Halde)等西方传教士带来的地图绘制技术帮助下,中国的疆域首次以标准经纬的图像形式清晰显现。这意味着从彼时起,中国就逐渐向韦伯定义的那样的“现代国家”靠近,因而也就需要一个“国族”概念来凝聚国民。从历史哲学的角度看,中国的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并不是割裂的、独立的,而是建立在文明认同基础上呈现出的有机统一状态,因而中国“聚异为同”的国族建构方向恰与欧洲摆脱天主教秩序的国族建构相左。在儒家看来,个人的身份认同在某种程度上由社会关系所界定,并且对整个国家结构而言是不可或缺的①(美)迈克尔·桑德尔,德安博编.遇见中国:中西哲学的一次对话[M].朱慧玲,贾沛韬,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22:9.,可以说,儒家思想一直将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一并加以阐释,认为二者是和谐发展而非相互支配的关系。
虽然“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政治学概念诞生于20世纪初②许纪霖编选.现代中国思想史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178.,但作为中国人强烈认同的统一民族符号则早已存在于人们心中,中华民族的国家认同既与中国的历史和文化绑定,也与中国这个特定的“地域”绑定。这就是中国人始终无法理解福泽谕吉在《脱亚论》中把日本符号化并试图使其“脱亚入欧”的根本原因——从中国的视角来看,福泽谕吉此举不但无视了一个最基本的地域事实,同时还斩断了自身的历史脉络,这近乎一种文明的自戕。从这个视角出发,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几乎同时出现的“洋务运动”和“明治维新”这两个改革运动,最终会使中日两国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必须看到,中国的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拥有十分独特的紧密联系,不过,那些持“一体论”的学者似乎又走得太远了。他们认为中国的民族认同实质上是一种使用了“民族”一词的现代国家认同,这无疑混淆了“民族”与“国家”,同时也无视了那些从未在民族国家内部消失的民族间的冲突。从历史上看,中国存在于连续演变的状态中,以“易”之道为存在方式——“易”意味着万变而不变之道③赵汀阳.惠此中国:作为一个神性概念的中国[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25.,万变指“形”(疆域、政权、统治方式等),不变指“神”(中国内在的精神世界),正是这些不变的精神文化内核保持了中国的民族与国家之间紧密而独特的联系。
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之后的世界已经出现了告别“单极霸权”、走向“两超多强”的趋势,新冠疫情的全球大流行进一步加快了这一趋势的明显化。应当说,特朗普政府推动的逆全球化只是一次短暂的全球化回潮,并不能改变信息技术驱动下的全球互联互通的总体趋势。21世纪进入第三个十年之后,中国将成为倡导全球化的最重要的大国之一。与之前的几轮全球化不同之处在于,中国不是被资本主义驱动着由传统走向现代的国家,因此中国主张的全球化本质上已不再是民族之间的相互剥削和全球资本的无界流动,而是和谐发展的全球平等化,这是一种旨在让参与到全球化进程之中的各国都能实现“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理念的新全球化④唐爱军.中国道路:超越资本现代性[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 (03):23-31.。在新的全球化浪潮中,民族国家的边界会继续受到冲击,因此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的矛盾自然也会继续在民族国家内部出现,但中国的经验能够帮助民族国家应对这种冲击。
全球化正在急速改变多民族国家的内外政治生态、社会环境、结构与功能,削弱多民族国家在世界舞台上作为“独立行动者”的地位与自主性。与此同时,全球社会逐渐成为一个具有高度不确定性的风险社会,数据安全、恐怖主义、环境污染等一系列重大问题的滋生产出了与之相悖的以防范区域性或全球性危机为目的逆全球化浪潮。其中,2016年特朗普上台执政和英国脱欧,就是这个浪潮中的一个波峰。然而逆全球化所引发的国家民族主义回潮容易使社会滑向民粹主义,加剧国家的极化和民主政治分裂,美国和英国近年来出现的很多问题,毫无疑问是其逆全球化的副产品。由此可见,在全球化与逆全球化交织在一起的时代,移民浪潮、多元文化主义、种族冲突、极右翼思潮等问题的蔓延都在不同程度上消解公民身份,强化民族认同,降低族际政治的整合效能,导致整个国家的逐渐碎片化,最终动摇国家认同建构的基础,使国家陷入认同危机。
国家认同建构的基础是对政治共同体的承认,这种承认往往被国家的治乱兴衰所左右,应当说,国家认同蕴含在良好的国家建设之中。许多国家将美国作为榜样,学习它建设公民社会,塑造国家认同。但是这些国家没有认识到一个问题,美国是一个“新社会、旧国家”,而世界上多数国家面对的却是“旧社会,新国家”的问题,美国方案对它们其实没有借鉴意义。在这里需要强调的是,所谓美国是一个“旧国家”,指美国的政治制度和“美国信念”中蕴含的基本原则源自英国新教革命时代,更具体地说,美国政治源自亨利八世以降的英国都铎政治体制①欧树军.作为制度的国家:亨廷顿政治视野的整体性考察[J].学术月刊,2018(09):92-100.,而不是说美国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古老国家。国家认同的塑造过程是界定共同利益和各自权利的过程,不只需要依靠强有力的国家机器来避免多族群博弈升级为冲突或内战,还需要一个边界清晰、规则确定的稳定环境。过去,民族国家充当了这个稳定的环境,然而在流动性不断增强的今天,国家的物理边界正在快速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界的网络。这一网络使得远隔重洋的人们也能形成共同的文化和心理结构,从而使世界变成真正的“地球村”,一个追求共生共在的基于合作逻辑的国际格局逐渐清晰起来。基于合作逻辑的国际秩序,即中国主张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秩序。在这种基于合作逻辑的国际格局和以平等互补、差异合作为原则的秩序下,民族认同一般很难再与国家认同出现激烈冲突。
与其他多民族国家相比,具有五千年历史的中华文明早已为中国建构独特的共同体观念奠定了扎实的认同基础。这种认同的塑造既不是“大熔炉”式的归化(即梁启超主张的民族一体化),也不是“沙拉碗”式的拼装(即费孝通主张的民族一体化),而是一种以中华文明为根脉的认识论整合——我们也可称其为“环世界”的融合②柳亦博.环世界与超国家:民族主义退场后的世界秩序重构[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21(02):115-124.。从《左传》《史记》《后汉书》《礼记》等史料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古代中国有着强大的同化异民族的能力,这实质上是一个汉族与附近的其他民族分享、共享彼此文化中的优秀部分,消除隔阂和淡化差异,同时使国家的疆域随之拓展的过程③吕思勉.中国政治常识[M].成都:天地出版社,2019:48.。中华民族在前现代的中国就建构了一种同心圆结构的天下体系,这个体系在“化外之民”被接纳的过程中可以保持民族与国家的和谐共存,同时也提供了国土之内的“华”与疆界之外的“夷”这一对基本的政治范畴④孙歌.寻找亚洲:创造另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9:10.,使得中华民族能够成为由一个主体族群和多个少数族群共同构成的包容性概念。中国作为一个自古以来就是由多民族共同构成的国家,自主干民族在黄河中下游地区形成后不断“化合”周边民族,包括儒释道以及农耕、游牧、渔猎等多元文化源源不断地汇入中华文明之中,形成了梁启超所说的中华民族“自始即为多元的结合”之事实,造就了各民族共同拥有的灿烂文明。自秦朝建立首个统一王朝起,无论是汉族还是少数民族执掌的中央王朝,都以建立大一统的帝国为首要政治使命,因而即便朝代更迭、历史变迁,也未曾动摇中华民族的认同基础,反而形成了更重视历史根脉而非宗教神命的独特文明形态。老子云“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中国人的这种天下观念与世界意识能够将社会构建为一个可以无限延伸、连续展开的文化——生活空间,所以在中国政治思想中没有不可兼容的他者或异教徒,也没有不可化解的绝对敌意⑤赵汀阳.天下体系的一个简要表述[J].世界经济与政治,2008(10):57-65.。正是这种中国的“文力”观,使自身能够快速适应全球化浪潮对民族国家边界的冲击,并以更完整、更包容的政策面对世界一体化。
在西方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坚船利炮的入侵,以及启蒙运动以来西方所宣传的普世主义观念的冲击中,中国艰难地度过了辛亥革命前后的民族存亡危机,完成了政治制度和国家形态的双重现代化转型。随后,中国逐渐探索出了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民族国家建设道路,完成了中华民族从自在到自觉的全面转型。20世纪80年代,费孝通针对中国多元民族的国家形态明确提出了多元一体理论,认为这不仅造就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基本结构,也熔铸了中华民族“荣辱与共、求同求和”的精神意识①杨宏伟.经济全球化境遇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J].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研究,2019(02):108-116.。在“多元一体”民族观的指导下,中国不断加强国家制度建构,贯彻党的民族理论与民族政策,健全民族区域自治制度,进一步加强民族地区的国家机构建设,完善少数民族的人民代表大会选举制度,保障少数民族的政治参与权利。同时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将各族群成员置于国家政治网络内,强化民众对国家的政治认同,建立制度自信,最终为国家认同的建构奠定了政治基础。历史的记忆与国家的制度打通了“历史”与“现在”,为中华民族个体与群体提供了身份的连续感,赋予了中国公民强烈的共同体意识,更好地回答了“我们是谁”的问题。换言之,中国的国家认同一定程度上就是在中华民族的认同基础上构建起对国家政治结构的补充性认同②王卓君,何华玲.全球化时代的国家认同:危机与重构[J].中国社会科学,2013(09):16-27.。
如果全球化是以资本驱动的,那么无疑全球化进程也将随着全球资本发展的涨落而起伏,但从长时段来看,全球化会不断挑战民族国家的边界直至“摧毁民族大厦”③(德)尤尔根·哈贝马斯.后民族结构[M].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83.。今天我们看到的是,站在财富金字塔尖的极少数大资本家联合起来试图冲破民族国家的边界,从而让资本可以无障碍流向最能盈利的领域(区域),更强的流动性无疑将导致民族国家内部的异质性进一步增强。同时,资本的快速流动也带来了社会财富的极化,受惠于这种极化的那部分人会生成更强的国家认同,而那些在极化中利益受损的人们则本能地想要退回到全球化之前的状态,回到小族群自足的本地田园生活,所以他们往往表现出更强的民族认同。国家认同危机背后反映出全球化与国家制度转型过程对公民身份带来的巨大冲击。中国作为一个积极开放的多民族大国,提出兼具历史性与时代性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方案,既有助于在国家内部形塑一种统一的身份认同,又能够在国家之外提供一种不同于西方的“非我族类”思维惯性的国族整合之道④孙歌.寻找亚洲:创造另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9:343.,从而形成一种新的国家理论。在这种新的国家理论中,中国“文力”智慧中的“无外”概念将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能够通过建立一种由中国人民与世界人民共建的“无外”的世界秩序,进一步形成各个国家自身的认同、结构和秩序。这与西方理论主张的先建立民族国家,再由各个国家形成竞争性的国际秩序不同。在“无外”秩序的设计中,是先形成国际秩序之后再建构国家秩序的,也只有在中国的“无外”秩序下才能理解何为天下大同、何为协和万邦⑤张会龙,朱碧波.中华国家范式:民族国家理论的省思与突破[J].政治学研究,2021(02):43-52.。“无外”的国际社会中没有中心、半边缘与边缘之分,也就没有民族国家之间的控制、制衡与压迫,是中国的和谐与平等秩序追求的世界性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