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医家论治产后病学术特色钩玄
——以民国医学期刊为线索
2022-03-04田雨青任宏丽肖震炜梁尚华段逸山上海中医药大学科技人文研究院上海003上海中医药大学对外联络处上海003
★ 田雨青 任宏丽 肖震炜 梁尚华 段逸山(.上海中医药大学科技人文研究院 上海003;.上海中医药大学对外联络处 上海 003)
产妇在产褥期内发生与分娩或产褥有关的疾病,统称为“产后病”[1]。自古医家对产后病的治疗都非常重视,将其归纳为产后常见病和危重病等方面,如《金匮要略·妇人产后病脉证治》载:“新产妇人有三病,一者病痉,二者病郁冒,三者大便难。”清代著名医家张路玉则在《张氏医通》中提出产后“三冲”和“三急”,“三冲”即“冲心、冲胃、冲肺”,“三急”为“产后诸病,惟呕吐、盗汗、泄泻为急”,这些都归属于产后病的危重症。
近代西学东渐,东西方文化碰撞交融,在中医界同仁谋生存、求发展之际,医学期刊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涌现。中医药期刊以其实效性、真实性、广泛性,成为当时中医界同仁交流临证经验、统一学术思想的重要舆论阵地[2]。期刊所刊载的大量医学文献,较好地保留了近代医家的学术思想和临证精华,值得我们深入研究与思考。笔者以段逸山先生主编的《中国近代中医药期刊汇编》为线索,全面收集近代中医药期刊相关产后病文献91篇,探讨近代医家论治产后病的学术特色,兹分述如下。
1 产后病治疗概述
近代医家对于产后病的认识,病因多为产后气血两虚,又有亡血伤津、元气受损、瘀血内阻、冲任损伤,进而被七情伤其中、六淫侵其外或房劳饮食伤其身,兹述如下。
1.1 病因病机 归纳近代产后病治疗文献,见图1,发现近代医家认为产后病其病因病机主要包括以下四方面。
图1 近代中医药期刊产后病文献分类统计
其一,气虚血弱。气为阳,血为阴,二者阴阳相依,互滋互生,皆为维持人体生命活动的重要物质基础,故而气虚无以生化,则血必弱少;血弱无以承载,则气必虚少。顾小田[3]在《产后肿胀治验记》一文中论述其病因为:“产后血舍空虚,孤阳失潜,阳气独旺……煤毒充斥,熏灼肺胃,肺失清肃,肝阳亢烈,经旨所谓腹胀大。”王映和在《产后乳汁不下原因及治疗》中指出:“妇人产后,乳汁不下,吾得而论之,有因临产而去血甚多者,有因瘀凝气滞者,有因气郁不舒者,有因气血虚弱者。”[4]
其二,瘀血未净。新产妇人,气虚无力推动血之运行,则血瘀于里,瘀血未净,凝结聚集而作痛;或可与寒相博凝结不行;或可热入营血,血热互结,多有发热腹痛等症。医家莫莹在《产后腹痛之实验》中认为由于“瘀血未泻”而致“小腹痛如刀刮”[5]。
其三,败血冲心。妇人产后体质大虚,又余血不净,与体内伏寒相遇,寒博于血,冷夹于气,则血凝结不消,故而其气逆上,血随气上冲击于心之脉络。罗炜彤的《小产后心痛验案》言:“此症因恶露不行,经络阻滞,逆冲心胸,而作胀闷使然”[6]。祝天一在《产后治验两则》中描述产后血晕的病因为:“始则败血冲阳明,故狂瞻,继而内蒙心包,而昏昏若睡,尤闭尤深。”[7]
其四,复感外邪。正常人正气存内,邪不可干,而产妇气血两虚,正不敌邪,气虚则皮毛无卫气固护,邪气容易侵犯人体,在不经意间乘虚而入。杨静芳[8]在治疗产后发热时分析其病因为“产后营卫气弱,百脉虚空……所谓最虚之处,便是容邪之处是也,至若外感风寒而发热者,因寒邪郁遏,玄府不宣,阳失疏泄”。
1.2 治疗方法 观产后病治疗方法,可见有产后攻补兼施者,如黄国材《产后子宫不收缩治验》中用厚朴(原文载川朴)、青皮、白术、当归(原文载白归)、香附、丹皮、蒲黄活血舒气,如又兼体虚者,加党参(原文载西党)、当归、香附补气养血和血[9];有反对一味温补者,如骆明普《产后血热治验》指出:“产后月余,得血热病,医泥守温补,投四物归芪等药,遂致肝风内动,十指抽搐”[10]。有纯用补法者,如范秀岩《产后血崩之正当治疗》中总结前人治崩经验后,投以加味四物汤治疗产后血崩,并言:“余以为产后血崩,贫血之现象必生,斯时欲挽救危机,应大补气血,方克有效”[11]。故而《妇人大全良方》云产后病“犯时微若秋毫,感病重如山岳”[12]361。
同时,据黄眉孙[13]所言,产后治疗分五级,产后体质分两种:产后应以百日为期,第一级为新产七日内,第二级为十五日内,第三级为一个月内,第四级为五十日内,第五级为一百日内。体质一为去血太多、元气大弱体质,二为瘀去新生,荣卫将复体质。因此治疗产后病,在强调大补气血的同时,还需注意临证多变,不拘泥于经典。
2 产后病论治特色
近代妇科名家对于产后病治疗的看法,多有自己的独特认识,除了较为普遍的传统医学临证诊疗经验及中医经典中的治法归纳,还涌现了大批结合西方生理病理学思想治疗病症的医家,尤其在“五四”革新思潮之后,极大的影响了国医的发展,为国医改良提供了较大的助力。综合各期刊所载妇科文献资料,笔者分析近代医家论治产后病学术特色如下。
2.1 反对纯用温补,治疗贵在辨证 民国医家在治疗产后病时,对朱丹溪“产后无得令虚,当大补气血为先,虽有杂证,以未治之,一切病多是血虚,皆不可发表”的认识,大胆提出质疑,认为“遇此等实证,若用大补,是养虎为患”,反对纯用温补。史介生在《医学杂志》第六期《论朱丹溪治产后杂症》一文,明确指出朱丹溪之法未免失当,产后气血已然亏虚,感受外邪之后若不兼具祛邪之法,仅以大补气血之法补住邪气不可取[14]。奚可階[15]在治疗产后伏暑时指出“以补血剂……次日症势大变”,强调“产后宜温不可信”。费泽尧则指责温补之风滋长不息,治疗产后发热时竟大倡温补之法,“医者治病,宜以病之现象为主体,不宜以医之观念为标准,随证应变,庶无偏尤”[16]。以上种种,皆体现了民国医家纠偏时弊的决心。
同时,在论治产后病攻补方法的争议中,杨清白[17]认为攻补之法都不可抛弃,贵在辨证才能用得其当。近代著名医家时逸人曾多次撰文发表对于产后病的看法,强调“非专用补药所能治者,兹特分别发病之部分,及受病之性质”[18],并总结治疗产后病的临证经验,对其治法进行详细描述,为各医家们治疗产后病提供资料研究。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越来越多的医界同仁撰文各抒己见,参与讨论,形成良好的学术交流氛围,如邓侣农《陈渔洲先生小产气血两亏夹于医案有所商榷》和陈渔洲《答邓侣农先生对于小产暴崩案之商榷》等等。
2.2 论治疗效肯定,中西医理并重 近代医家论治产后病,既重视自身辨治经验,又不排斥学习西医。综合这部分文章内容,主要有两方面特点:一是通过治疗效果验证,证明中医不逊于西医。以《产后肠痈治验案》为例:众所周知,产后肠痈为产后难治病之一,患者自感腹痛伴有呕吐,往往发展下去有急腹症表现,临床非常危急。近代医家刘丙生诊察患者,脉洪大数长,观其舌起刺,辨为产后肠痈实证,用增液承气汤加减治疗,患者服用七剂后,排出“一二寸径圆球,剖之薄膜之内皆红白相杂之脓也”[19],诸症缓解,临床疗效肯定。又如《产后留瘀胀痛危重案》一文,面对“产后留瘀感风,壮热垂死,葡大医俱断定不治”的情况,医家分析其病因为热入血室,用小柴胡汤加减三剂退热,不到两周痊愈[20]。
二是将西医理论知识与中医基本理论融合,倡导中医科学化。如黄国材《产后胯疽之原因证候病理诊断治法处方并中西应用有效之验方》、孙心泽《产后风之研究》等。当时期刊记载产后血晕的急救治疗用米醋熏鼻,早期女科经典《妇人大全良方》中对此疗法也有记载“急于床前以醋沃之,得醋气可除血晕”[12]377,该文还用西医的知识分析血晕的病因病理、醋的主要成分对人体进行作用的原理及治疗原则,以诠释中医治疗方法并非不科学。
医家李江中[21]认为,产后痉病是因为“旧式稳婆之手,未经消毒洗涤,每多此种菌的附着。”医家任翔青[22]进一步说明此种菌为破伤风杆菌,并对此种病情的病因、症候、病理、治疗、处方用药、诊断及鉴别进行更加详细的陈述。在该时期的期刊中,可以见到用西医病名解释中医病名的现象,如“乳癌”“急性胃炎”“蜂窝织炎”等,可见到西医用药诸如“姆纳丁针”“注射血清”等;可见到一些西医症状的注释如“角弓反张”“苦笑貌”“破伤风性容貌”等;还可见到以西医的解剖学诠释中医的学说,如肝为先天是因为肝内的分泌与女子的生殖器有关,又如重视冲任论治与输卵管、卵巢、子宫三者之间的关系有关,还如女子多郁气,与肝、胆等器官腺液分泌有关等。近代医家在发挥自身诊疗优势的同时,也在不断检讨,积极吸纳西方生理、病理知识,其目的是提高中医自身疗效,中西医汇通发展。
2.3 产后施治变通,妇科方药纠正 对于产后用药,近代医家多从产后宜攻还是宜补入手展开论述,如陆体英在《胎前产后用药论》一文中引据历代文献佐证,认为产后用药“寒者温之,热者清之;虚则宜补,实则宜泻;或前或后,审其缓急,宗‘治病必求其本’之意”[23]。又如王镜泉在治疗妇人产后温证,认为其病机为瘀血蕴而化热,发现有医家竟然认为是寒气入内,凝结成瘀,而乱用姜桂以致病情危笃,他撰文呼吁:“产后用药不可执一者此也……特是治产后病,则尤贵通情达变”[24]。因外感而发温证,或可用以姜桂等温药辛温发散,但不可一见温证就用温药散邪。
芍药功于养血调经,柔肝止痛,历代医家产后用药的记载中有产后忌用芍药一语,宋元医家认为芍药性酸寒收敛,不是产后气血俱虚之体所宜用药,对这一主观臆测,当时医家未有人提出异议,而后学之人更是莫衷一是,任由此说在产后用药中延续。民国时期,女医叶蓁首先对这一说法进行纠正,列举经典方药如《金匮要略》中的枳实芍药散、阳旦汤,二方俱是治疗产后病并含有芍药的方剂,又如引用《千金方》中白头翁汤加芍药治疗产后痢疾反驳这一观点。她于芍药之言论有针对的撰文写道:“吾人居今论芍药之功效,实不能受嗅味之支配,芍药之功,以味酸而敛固非,以味苦而泄亦非是……要知芍药之主治,在痛而不在满……或曰,芍药即非酸敛,则芍药之泻肝柔肝,泻肝敛肝,将全无根据,胡以妇人肝病用之多效……盖宋元以来之医家,以芍药酸寒收敛,不宜于产后,若芍药不酸寒收敛,则有奚忌哉!”[25]
又如生化汤用治血虚寒凝,瘀血阻滞所致的产后恶露不尽,其组成为当归、川芎、桃仁、炮姜炭和炙甘草。民国医家对产后是否宜服生化汤也展开了探讨,如史慎之认为:“或谓产后血气大虚,理宜大补,然恶露为尽,用补须防滞血,故必生之而且化之,攻血块勿伤元气,斯方为万全”[26]。朱秉权也认为,“生化汤乃升清降浊、补血祛瘀、益气和中、温养脾胃之妙剂,非一味专主攻破者可比”[27]。因此该方为“新产要方”,临床上审慎用之即可,不可尽废。
3 现代临床应用
民国医家论治产后病的学术思想在现代妇科临床仍然有广泛应用价值,笔者兹就生化汤方举一验案试做分析:
女性患者,产后阴道出血淋漓不断3月余,伴全身乏力5天,现患者面色白,神疲乏力,气短懒言,出血量多,夹有血块,无臭味,少腹疼痛拒按,纳差,二便可。舌质淡紫,边有瘀点,苔薄白,脉沉涩。B超检查:子宫内有少量妊娠残留物。中医诊断:产后恶露不绝,证属瘀血阻滞兼气血两虚,用以生化汤加减:当归10 g,川芎8 g,桃仁6 g,醋炒元胡炭10 g,炒黑五灵脂10 g,棕皮炭10 g,三七粉4 g另冲,炮姜4 g,炙甘草4 g。患者复诊,出血基本消失,仍感气短懒言、神疲乏力,予上方去醋炒元胡炭、炒黑五灵脂、棕皮炭、三七粉、桃仁,加黄芪15 g,党参15 g,炒白术10 g,继服7剂,诸症尽消[28]。
按语:患者产后气血两亏,无力推动血之运行,则血瘀于内;瘀阻胞宫,导致冲任受损,血不归经,阴道出血淋漓不尽。结合中西医检查,诊断为产后恶露不绝。初诊患者瘀血阻滞兼气血两虚,急则治其标,故先以祛瘀止血为主,方用生化汤加醋炒元胡炭、炒黑五灵脂、棕皮炭、三七粉等,未加补气药,以防“闭门流寇”。复诊时患者瘀去血止,酌加黄芪、党参、炒白术等补气生血,扶正固本,使气旺而血自复。由此可见,产后病治疗,贵在辨证,不能纯用温补,攻补兼施,随证化裁,才能收到良好的治疗效果。
4 结语
近代医学期刊刊载的大量妇科文献内容丰富,其中近代医家论治产后病文章法宗经典、尊而不泥,坚持随证变化、汇通中西,其理法方药在今日妇科临床仍有实证意义。本文以《中国近代中医药期刊汇编索引》为线索,探讨近代医家论治产后病的学术特色及用药禁忌,既可裨补近代中医妇科学术史研究的不足,又可为现代妇科临床提供启发和借鉴,值得中医文献工作者和临床医师重视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