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守庐旧事
2022-03-04熊启文
熊启文
“知有飘零,毕竟飘零,便是飘零也感卿。”栖居在量守庐里,学者黄侃暗自感叹。
四十余载漂泊,黄侃历历在目,辗转南北已凝成浪迹修行。自幼承蒙家学,黄侃尚算颖悟,七岁即作诗“父为盐茶令,家存淡泊风”,得长辈嘉许。1890年,黄侃随父还居原籍湖北蕲春。1896年,又随父至武昌,遭遇父亲病亡而家道中落,十三岁遂四处求学,进入湖北文普通学堂,与宋教仁、董必武同校,且与革命党人居正、田桐相交游。1905年,得到父辈故交的资助留学日本,黄侃参加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对民主思潮很是推崇,为国学大师章太炎在东京主持的《民报》热血撰稿,因文笔异俗,得到章主编赏识,师事章太炎研学小学与经学而苦心孤诣。1910年,黄侃回国为革命奔走呐喊,在家乡湖北与安徽交界的蕲春、黄梅等地筹组“孝义会”, 极力宣传民主革命思想,撰發革命檄文《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被视为武昌起义序曲,险入清廷之狱。革命受挫后,黄侃旅居上海,不求仕进,主动觉悟跨疆问学,撰写《音略》。1914年初,受蔡元培校长之邀,进入北京大学任教,讲授词章学及中国文学史。1919年秋,先后转教于武昌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师范大学、东北大学等地。直到1928年春,南下金陵,受聘于国立中央大学,黄侃才算漂萍根生,稳顿下来。
民众中那些能力强的人,不满足于“安分守己”,想用自己的力量改变环境。据黄侃同门师兄汪东教授在《蕲春黄君墓表》中介绍:“晚岁讲学金陵,声闻日远,东邦承学之士多踵门请益。”这般影响力,该是印证黄侃选对了地方,这高光时刻,也叫人揣摩生命精彩在于跨疆越界。
人世的飘零背后,立着的是时代的大转圜。1934年5月,黄侃搬进位于南京太平门内九华村九号新居,与好友汪东教授寓所相近,离他们任教的大学也不远。羡东晋名士陶渊明恪守士人旧道,取其“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诗义,黄侃将新居三楼的书斋命名“量守庐”,并自号“量守居士”,以示恪守“名士之道”,与他的字季刚所表略同,亦与当时南京稳重保守的气质相合。
在南京受聘之前,黄侃曾任教北京大学,不承想于北京大学送别陈独秀的一幕,竟写进百年后拍摄的电视剧《觉醒年代》里。风起云涌的1919年,北大知名教授、《新青年》杂志主编陈独秀正和新派学人钱玄同、刘半农、高一涵三人道别,夸奖刘半农的诗歌写得好,远远传来一声“仲甫”,黄侃正走过来。两个人抱拳致意,黄侃开口道:“仲甫啊,你说你放着好好的教授不做,你偏偏要去编那个不伦不类的杂志。你这一跑,中国便是少了一部通史啊!这是多大的损失,你可曾想过这个问题?”陈独秀回应:“季刚兄,你做你的学问,我搞我的不伦不类。至于是不是损失,历史自有公论。”黄侃恨铁不成钢地指指陈独秀说:“不可救药!”然后抱拳,诚恳地说:“别了,仲甫兄。”文人间惺惺相惜,黄侃真心地为陈独秀惋惜,为中国少了一部通史惋惜。作为守旧派,黄侃虽把《新青年》说成是不伦不类,对面的四位怕是要腹诽一下,但此时的黄侃,如此真诚坦荡。《觉醒年代》中,黄侃与刘师培、辜鸿铭等人虽然主张复古,反对新文化运动,轻视陈独秀、胡适等人,然“五四运动”为逼迫北洋政府拒绝签署《巴黎和约》,学生罢课示威游行乃至举国情绪高涨,反动势力为对抗陈独秀,瓦解学生运动,而去收买辜鸿铭和黄侃等人时,黄侃探知原委,当场怒骂:“做人不能太无耻。”
初聘北京大学时,黄侃听说恩师章太炎因反对袁世凯称帝而遭到扣押软禁,被剥夺了出门自由。辗转打听到先生下落,黄侃便前往当时北京四大凶宅之一的钱粮胡同的居所探视。见先生困顿寂寞,黄侃主动要求留宿陪伴,此时一般人都会避而远之。黄侃以请教文学史来侍奉,一扫先生孤寂。一连数月,黄侃早出晚归,白天外出教书,晚上秉烛求学,常至深夜才一同就寝,直到被警察强行驱逐,再不允许客人来访为止。黄侃对恩师章太炎执礼恭敬,平时喜爱写诗,经常请先生审阅,每获先生信笺或和诗,即如获至宝,裱起来珍藏。多年之中,每遇章太炎寿辰,黄侃辄特邀好友汪东,提前几天赶赴上海,到达章太炎住地,早做准备。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射过来,照进书斋,照在黄侃半新不旧的长袍上,落在书桌上,一寸寸流淌,淌过黄侃经年著述,《与友人论治小学书》《文心雕龙札记》《中国文学概谈》以及《日知录校记》,还有眼下的讲章《礼学略说》《唐七言诗式》诸稿上。端起一杯浓茶,黄侃踱步至汪东先生绘赠《量守庐图》前,慢吟题联:此地宜有词仙,山鸟山花皆上客;何人重赋情景,一丘一壑也风流。
黄侃身居南京,不免让人联想在这个六朝古都孕育的“魏晋风骨”。譬如风流人物“青白眼”阮籍,对按礼法吊唁自己亡母的人们以“白眼”对待,对以饮酒抚琴来诉说哀悼的同人嵇康反倒投以“青眼”,举动看似怪诞,却十分率真。黄侃以自己“三不来教授”绰号与之相照。他与校方签约,有言在先,下雨天不来上课、降雪天不来上课、刮风天不来上课。每逢阴天欲雨未雨、欲雪未雪时,学生们竞猜黄侃教授上课来否,常有戏言“今天天气黄不到”,往往戏言成真。在中央大学开设“文学研究法”课程,黄侃用无一标点的古本《文心雕龙》当课本,学生难懂苦不堪言。黄侃平时只管讲课,从不给学生布置作业。临到期末考核,他又不肯考试判卷,学生成绩没法评定。教务处再三催促,黄侃才给教务处写上一张“学生成绩表”,上面只有五个字——“每人八十分”,意思是学生总想得甲等,给九十分嫌多,七十分又非甲等,八十分是刚好。校方哭笑不得,以后便不再提及考试等级之事。
“几无人不聚,集必剧坛移晷,以为笑乐。”空闲之时,黄侃多与名士趣行。想到邀约众人游乐情景,黄侃引《世说新语》自乐:“一手执蟹螯,一手持酒杯,便足了一生矣。”与友相约雅集,黄侃游过南京的钟山、秦淮河、北湖、青溪、鸡鸣寺等名胜。“游必集,集必诗,引笺杂沓,几案狼藉”,诗酒聚会,论学谈艺。弟子程千帆曾记录,当时七位老师用鸡鸣寺中和尚的破笔,在两张长条毛边纸上书写,每人四句,联句成诗,题为《豁蒙楼联句》。黄侃先生快乐极了,与同行的汪东说:“此真花天酒地也。”弟子程千帆还写道:老师不是迂夫子,而是思想活泼、富于生活情趣的人。他喜欢游山玩水,喝酒打牌,吟诗作字,但是有一条,无论怎样玩,他对自己规定每天应做的功课是要做完的……
佛门净地也敢“花天酒地”,这是黄侃等人随性使然。而显贵府邸,黄侃却不屑流连。在南京国民政府执政时期,其同盟会故友多为显贵,黄侃却耻与往来。只有同盟会故友居正受蒋介石软禁,形单影只,老友们唯恐避之不及,黄侃却常去其被软禁处,陪他聊天解闷,谈心消愁,一起度过那段幽晦的时光。后来,居正东山再起复登高位,曾经的酒肉朋友陆续围拢过去,独不见黄侃前来捧场。居正深念这份情谊,亲赴量守庐询问黄侃为何不再往来,黄侃气定神闲地说:“君今非昔比,宾客盈门,权重位高,我岂能做攀附之徒!”持守君交如水法则,黄侃可谓至诚较真。
诸多事,黄侃喜欢较真见底。那时,在中央大学教课的多是文化名流,大多穿着考究,西装革履,坐车出行。黄侃则卓尔不群,处处维护国故。他总是穿着长袍或长衫,步行进出,还用青布来包裹书本。他说中装的文明和舒适远胜西装,一边说一边将脚上的布鞋脱下来又穿上。他认为木版书便于批点和躺着阅读,讥讽精装的西式图书为“皮靴硬领”。一天下雨,其他教授都穿着胶质雨鞋到校,黄侃却穿一双土制皮木钉鞋而来。这种俗称“木屐”的钉鞋,在乡下走烂泥路极佳,而对城里水泥路不尽合适。课毕天空放晴,黄侃换上便鞋,用报纸包起钉鞋,夹在腋下走出校门。新来的门卫不识黄侃教授,见他土气又夹带一包东西,便上前盘问,还要检查报纸包了什么东西。黄侃放下纸包拂袖而去,不再来校教课。几天不来上课,系主任以为黄侃教授生病,便登门探望。黄侃闭口不言,系主任不明所以,回禀校长。校长亲自登门,再三询问,黄侃才愤然而起,说道:“学校贵在尊师,连教师的一双钉鞋也要检查,形同搜身,成何体统?是可忍,孰不可忍!”校长再三道歉,又托名流轮番求情,黄侃终未复课。
做着金陵大学兼职教授,黄侃坐守书斋,逍遥于天地而心意自得。“量守庐”中藏书三万余册,“唐以前类书和丛书较多,至集部则选择颇严”,黄侃很中意这里的学究氛境,常常在故纸堆里丢失自己。读书问学,研究国故,黄侃兀兀穷年雕琢象牙之塔,一日三餐均由人送至三楼,仅在周末晚餐时才下楼同全家团聚,成了子女们眼中的“稀客”。黄侃深知,中国学问犹如仰山铸铜,煮海为盐,终无止境。他告诫前来寓所问学的弟子:读书人当以四海为量,以千载为心;术由师授,学自己成;既要重视师承,但不该墨守师说。
黄侃以为,学问之道有五:一曰不欺人,二曰不知者不道,三曰不背所本,四曰为后世负责,五曰不窃。黄侃常以“刻苦为人,殷勤传学”自警,自律“不动笔墨不读书”,有些书他反复圈阅,每次用不同笔迹来标注。
黄侃学殖深厚,尽管他在文字、声韵、训诂治学方面,专诣精深自成一家,已是学界翘楚,但始终秉持“惟以观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黄”,不轻易著书,述而不作。章太炎曾力劝著书立说,黄侃亦不为所动,说五十岁再著书。身为文化名流,章太炎生平清高孤傲,对当世文人极少嘉许,唯厚待黄侃,在出版著作《新方言》时,不请同辈,独请后辈黄侃撰写《后序》。
展读章太炎先生寄来信函,具馈赠有亲笔《量守庐记》,黄侃见此墨宝,大喜过望。黄侃直悟,自己已如断崖旁的一缕惊风,深井口的一弯冷月,流水倒映云山孤影,自然自在。经年逸事不断,人称“黄疯子”,黄侃则素性拓落,但求一率真。
忆昔抚今,黄侃举头向月,目光愀然。“今生未必重相见,遥计他生,谁信他生?飘渺缠绵一种情。”
屋外,月华清朗,辉映一窗幽黛瘦长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