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叠的影子
2022-03-04晓寒
晓寒
我不知道祖母长什么样子。当我知道有这么一个女人在家里停留过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了天堂里的生活,我相信那里的日子和尘世中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照样要忙着对付接踵而来的柴米油盐。家里人很少谈起祖母,小时候跟着去扫墓,父亲和祖父也只是在一座坟墓前烧纸钱时说一声:这里葬着你的奶奶。
后来,在漆黑的夜里,我躺在床上勾勒过祖母的样子,试图穿过时光的丛林,以此牵出一些蛛丝马迹,还原那些支离破碎,让祖母锈迹斑斑的过往重见天日。我在想一个二十九岁失落在梦中的女人,有怎样的脸型,长着怎样的眉眼,留着什么样的头发,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我勾勒的影子,在黑暗中晃来晃去,我不止一次给她换过脸型,更改过眉眼,梳不同的发式,穿各种颜色的衣裳。我看见她从黑暗中脱身而来,对着我笑,向我招手,喊我的名字。我以为这就是我的祖母了,突然又觉得这只是个陌生的女人。这时,我为祖母感到莫名的悲伤。
很长一段时间,祖母就以这样的形式活在我的世界里,她忽远忽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是故事书里飘出的一个影子,等我刚要捕获它时,它又飘进了那些漫漶的词语中。才上学没多久的那年,我去楼上找东西,无意中打开了一个箱子,没刷油漆的小箱子里,装着些零散的木头。木头的形状各不相同,有的如拳头大,有的比拳头小,除了不规则的方形,大多数像谁的脚踩下的印子,只是不是整只脚的印子,是大半只,小半只,三分之一只,前圆后方,或者前方后圆 。
它们聚集在一起,闷头闷脑,犹如一群乖巧的娃娃正在酣睡。和周围那些脏兮兮的坛坛罐罐相比,这些木头显得干净多了,没有一点灰尘。我信手拿起一块摸了一下,清凉和光滑像水一样流过指尖。我对着楼板敲了敲,笃,笃,笃,声音加剧了周围的寂静,让我想起一只啄木鸟在黑夜里啄着一棵老树的情形。我左看右看,还是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琢磨了一阵后,我觉得这有可能是玩具船上的部件,山里的孩子没地方买玩具,也买不起玩具,一些简单的玩具,像陀螺、水枪、弹弓、铁环、三轮车、高跷、风筝之类,都是家里人或自己一手一脚做的。祖父就擅长做这些小玩意儿,家里舀水的勺子、小时候躺的竹床,还有我去学校带饭的饭桶,都是他做的。这些东西十分精致,看上去跟专门以此谋生的手艺人做的没多少区别。
我拿了其中的两块下楼,没多久,母亲光着脚从菜地里回来,看到我拿着那两块木头坐在门槛上,脸拉了下来,让我放回原处。她说,你怎么什么东西都翻出来玩,这是楦,你奶奶留下来的。这次,我顺从了母亲的意思,飞快地把它放回了原处,虽然仍不知道楦是做什么用的。这是祖母留下的东西,以前我从没听说她留下过什么,仿佛她除了把自己带走以外,连同她留在这个家里的脚印、影子、气味以及梦中的呓语都一股脑儿带去了另一个地方。她的生命短得让人叹息,像雷雨前的闪电,在眼角一晃就消失了。她留下这些楦,或许是想证明她在这个家里的存在,也或许只是一个无意的行动,就像一个人出远门时,无法把某件东西带走,就随手丢在了那里。
很小的时候,我只记得脚上的旧鞋,鞋底脱落,鞋帮子翻了起來,鞋尖上露出的脚趾,像好奇的眼睛,探头探脑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我对唯一的一双鞋子付出了一个孩子足够的深情。夏天,雷声碾过头顶的乌云,暴雨开始清洗村庄,腾起的烟雾里,万物都是飘浮的,摇摇晃晃从眼底淌过。风住雨歇,浮尘、淤泥、草屑、枯枝,都被冲进了水沟和河流。山路露出坚硬的筋骨,湿漉漉的石子散在上面,摆出一副慵懒的姿态,它们是雨水的遗物,怀抱着内心的寂静。我们把鞋放在书包里,光着脚走在上面。石子还是像躲在暗处的敌人一样,不时偷袭我的脚板,送来尖锐的刺痛。
我宁愿冬天快点到来,天地变成广大的沉默,雪花像是大地放牧的羊群,随风席卷而来,把山路铺成软绵绵的鞋底,供我健步如飞。刚把脚踩在雪地里时,就像遭到了寒冷的电击,连牙齿都在痉挛。走一段后脚板变得通红,就适应了,不冷了,或者说麻木了。到学校后,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会用一个木桶给我们打来温水,他是学校唯一的老师,他说,水不能太热了,要不会把脚上的皮烫掉。洗过脚穿上鞋子,整整一天,我们都是屋子圈养的孩子,在里面欢笑、哭泣,台阶以外白茫茫的世界,成为我们不可逾越的禁区,似乎屋内外竖着一道看不见的樊篱。
有一年刚入秋,我脚上的鞋就油尽灯枯,充满了分崩离析的征兆,母亲见了说,过几天丢了吧,给你做双新的。她从席子下拿出一张压平的竹壳,对着我的脚剪了个鞋样,熬了碗浓稠的米汤,然后拿出一个竹篮子,篮子里装着不同颜色的布条,那是平时做衣服时留下的边角料,她把那些布条在门板上铺一层,然后用棕刷刷上米汤,再铺一层,用手压紧,再刷米汤。这样一层层往上铺,直到厚厚的一沓,在底面分别蒙上整块干净的白布。放到太阳底下曝晒一天后,她从老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刀子,刀锋顺着鞋样的边沿泅过,布屑纷纷扬扬地跌落,像风吹落树上的雪条。
夜晚,母亲开始搓麻线,她把两腿并拢,上面搁块凹面朝下的瓦,脚下放一碗水,身边的竹篮里,是一个个渍好的麻线团。她隔一会儿在掌心里蘸点水,在手掌和瓦片的摩挲声里,麻线变成一根根细细的绳子,匀称,柔软,岁月一样悠长。接下来开始纳鞋底,她把鞋底夹在一个木夹板上,双脚把底座踩牢,食指戴上顶针后,从容地飞针引线。屋子里,煤油灯的光在风中影影绰绰,母亲的额头渐渐冒出汗珠。妹妹趴在墙角的竹床上酣睡,刚学会走路的弟弟躺在她身边的摇篮里。外面,月光如雪,照亮了半边台阶,草虫在台阶下的石头缝里低低地吟唱。
纳好的鞋底,平整,结实,被细小的麻绳分成整齐的菱形的格子。那些格子,被一双手赋予了不同的内涵,储藏着斑驳的夜晚,星光、月色、犬吠、鸟啼,还有一个女人不曾命名的秘密。
鞋帮通常是青色的,这种颜色耐脏。用米汤浆过后,平贴在门板上,像一只摊开翅膀保持着狩猎姿势的鹰。母亲对着它轻轻一挥手,它扇动翅膀,唰的一声从门板上飞了下来。在夹板上一针一线绱好后,母亲将楦拿下楼来,从里面反复挑选,大小合适的话,就往鞋帮子上喷一口水,先在鞋尖上塞一块,再塞鞋跟,接着又在中间加一块或两块,用小铁锤敲紧,然后放在太阳底下晒。楦过的鞋平展,顺畅,如一个女人尚未出现皱纹的脸。
其实,新鞋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好穿,硬邦邦的,甚至还有些硌脚,穿过十天半月后,才逐渐感受到它的柔软,一脚下去,像踩着一朵温柔的云。洗过晒干拿在手里,还能闻到草木的清香,气味来自棉、麻和水稻。土地养活的草木,总是以最原始的姿态抵达我们,贴近我们的肌肤,进入我们的身体,像母亲的爱和慈悲,在我们的身体里形成一条河流。这条河流,不仅穿越个体,穿越族群,也穿越漫长的时间和遥远的空间。
从此以后,我经常看到母亲在灯火里忙着做鞋,那些诞生在母亲手里的布鞋,依次穿到家里十几口人的脚上,去打发一个个平常的日子,对付生活的作梗和非难。在一个冬天的夜晚醒來,我看到母亲还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她弓着身子,双脚搁在火笼上,不时伸手擦一下眼睛,将锥子在头发上摩挲几下,继续飞针走线。月亮向着西边的山头奔去,风把蒙着窗户的薄膜吹得呜呜响,霜打白了屋边的草垛,对面山上,猫头鹰咕咕地叫着,家里的狗冷不丁汪一声,像是对它做出的回应。我如同陷入了一种湿滑且捉摸不定的梦境,突然觉得母亲的样子就是心目中祖母的样子,她们有一样的动作,一样的神情,一样的期待、欢喜和悲伤。母亲的那双手,看上去焦黑、笨拙、粗糙,形同苍老的松枝,仿佛来自一个古老的年代。
有一年,下屋的邻居把楦借去,还回来时少了两块,她跟母亲说,是在烘鞋子的时候烧了。母亲一声不响地接了过来,祖父当时很不高兴,黑着张脸,说了声以后再也别想借了。邻居走后,祖父把箱子里的楦一块块拿出来摆在地上,目光在上面一遍遍逡巡。随后,他找来一根干燥的桎木,拿出斧头、锯子、刨子,忙碌了大半天后,两块楦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他把那两块楦在磨刀石上磨得光滑,拿在手里左瞧右瞧,叹息了一声,说,可惜了,颜色对不上。
大姐和二姐还未出嫁时,就学会了做鞋,她俩是按照母亲的意思,从打鞋垫学起的。那些平常的夜晚,母亲坐在灯下做鞋,大姐和二姐坐在旁边,手里拿着薄薄的鞋垫,针拖着长长的线,在她们手里穿梭,从鞋垫的一面穿过去,又从另一面穿过来,像是从一个夜晚走向另一个夜晚。刚开始最简单,就是在鞋垫上打一个大大的“米”字。针像顽皮的孩子,一不留神,就戳破了她们的手指,血渗了出来,在指尖上形成一颗红色的珠子,她们便把手指伸进嘴里吸一下。这时候,母亲会侧过头看一眼,又继续忙她手里的活儿,我只看到她的眉心皱了一下,仿佛那针尖正戳在她的手指上。刚开始打的鞋垫针脚稀疏零乱,东歪西倒,如同爬着群醉酒的蚂蚁。慢慢熟悉后,针脚就变得细密、均匀,这时就可以打中等大的“田”字和“回”字,一双鞋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格子,像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再后来,便随心所欲地打一些花朵,这些花朵灿烂生动,有的来自地上,有的来自天空,还有一些,来自她们的想象。
大姐出嫁后,母亲的腰板不再笔直,白发开始在她头上兴风作浪。她的视力已大不如从前,但还是会戴上老花眼镜给我们做鞋。我们穿着她一针一线做的鞋,踩着密密的针脚,一个个走向了山外,而她的一生,却被脚下的鞋牢牢地禁锢在巴掌大的村庄里。日子来来去去,花样没有翻新,母亲也像以前一样,把每一件事情完成得风风火火。大姐想得周到,她把那一箱子楦要了过去,说她喜欢楦的样子,母亲笑着大大方方给了她。逢年过节,大姐回来的时候,篮子里除了肉、面条、油饼这些东西外,还有一双双的布鞋,用一根橡皮筋箍着。
二姐出嫁后,又从大姐手里把楦接了过去。节日回来的时候,篮子里也有一双双的布鞋。我上初中那年的寒假,去二姐家小住,她看到我的鞋子破得不像样了,说,我给你做双新的吧。那几天,我看到二姐每晚都在灯下忙碌,影子打在灰蒙蒙的泥巴墙上,那一举一动,那专注的神情,就是另一个母亲。恍惚间,我又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祖母,她投下的影子,和母亲的影子、二姐的影子,慢慢重叠在一起。那是几个影子,又似乎只是一个影子。从祖母到母亲到大姐和二姐,一代又一代,这些生长在山旮旯里的女人,都在沿着同一条路径走着。从带着最初的啼哭来到这个世界,就开始和木头打交道,坐的摇篮是木头,砍的柴火是木头,陪嫁的桶子、脚盆、柜子是木头,切菜的砧板是木头,楦鞋的是木头,夜晚躺着的床也是木头。在命运的手里,她们也跟木头一般,听凭岁月一刀刀刨刨削削,直到把自己刨光削尽,再殓入棺木中,由一棵树带往泥土深处,若干年后,从青草覆盖的坟堆上长出另一棵树来。
我参加工作那年的清明节,二姐特意把楦带了回来。她说,楦是祖母的,还是还给祖母吧。我们在祖母的墓前堆了些干燥的芦箕和松针,把楦搁在上面。父亲划燃火柴,火苗蹿起,传来呼呼的响声。云淡天阔,青山如岸,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纵容了荒野的寂静。火星飞舞,像灿烂的星辰,大大小小的楦,化作光,化作烟,最终化作一地灰烬。远处传来几声鸟叫,头顶,烧焦的颗粒在空气中起起落落,缓慢地坠降,成为一个漫长的镜头,仿佛道别。
那天,我们脚上穿的是皮鞋,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