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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知识分子写作者的徐坤

2022-03-04翟文铖

当代作家评论 2022年1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鲁迅文化

徐坤描写知识分子的那些小说,真可谓独具一格!《白话》《梵歌》《斯人》《热狗》《呓语》《先锋》……一篇篇读下来,恣肆的姿态,荒诞的况味,黑色的幽默,嬉笑怒骂之间,确乎有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翻开90年代的文学期刊,很多评论家把徐坤划归“游戏一代”,而她的小说则被认定为“后现代主义”的标本。徐坤本人似乎对这样的定位并不认同,她认为自己“还是在深度之中来认识写作的”。[② 张钧:《另一种价值和深度——徐坤访谈录》,《小说的立场:新生代作家访谈录》,第246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对于自己的文化身份,徐坤非常自觉。她说:“我观察和打量这个世界的时候,站的立场是属于知识分子的立场,这一点我有足够的自信,不管别人怎样误读和误解。”②徐坤所说的知识分子的立场,与余英时的阐释非常契合:“所谓‘知识分子’,除了献身于专业工作以外,同时还必须深切地关怀着国家、社会,以及世界上一切有关公共利害之事,而且这种关怀又必须是超越于个人(包括个人所属的小团体)的私利之上的。”[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第2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在中国,知识分子的鼻祖是古代的“士”。“士”主要有两个特点:一是“士志于道”的文化自觉意识,一是“明道救世”政治参与意识。细细想来,徐坤具有“士”的流风余韵。

80年代,知识分子积极参与到思想解放运动中,一度找到了“为天下师”的感觉。但是,到了徐坤初涉文坛的90年代,市场经济全面铺开,新启蒙运动业已沉寂,思想界普遍感受到“人文精神失落”的惶惑。徐坤这样描述她当时的精神状态:“我和许多人一样,一时难以适应,可以说切身感受到知识分子的失落,原来做学生时的一些想法、抱负、理想之类的,在现实面前碰得粉碎,人心里感到很灰,不知道前面的路该怎么走。”[易文翔、徐坤:《坚持自我的写作——徐坤访谈录》,《小说评论》2005年第1期。]徐坤没有就此沉寂,而是积极地反思和批判:一方面她的目光向外,重新审视知识分子的社会位置;另一方面她的目光向内,对知识分子自身的弱点进行“抉心自食”式的叩问。她的落脚点是知识分子的命运,但着眼点却是中国文化——解剖文化的症结,思量文化的创新,探测文化的走向。

市场经济对整个社会产生了根本性影响,这是中国历史上不曾出现过的情形。一时间,知识分子的处境、地位和作用问题,变得尖锐起来。实际上,即使商品社会没有到来,知识分子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也一直不甚明朗。在《梵歌》中,徐坤借助王晓明之口,说了这样一段话:“玄奘啊韩愈啊,说了归齐,也不过就是当朝者手里的一杆枪,需要儒的时候就祭孔,重用韩愈,需要佛的时候就推玄奘,供释迦牟尼。”[徐坤:《梵歌》,《狗日的足球》,第173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后来,她专门创作了一篇题为《传灯》的小说,在历史的纵深处反思知识分子的缺点和命运。神秀和慧能同为弘忍法师的弟子,为得到师父的衣钵,两人从暗斗发展到明争,竟至于兵戈相见。明空女尼一把火烧了寺庙,才算止住了冲突——这女尼就是武则天。登基后,女皇大兴佛事,将南宗慧能推作正统,以笼络数目庞大的下层民众;将北宗神秀奉为正法,以笼络知识分子。借助这个小说,徐坤认识了这样一个历史真相:“政统”实际上一直驾驭着“道统”,以“道统”制御“政统”不过是传统知识分子的幻觉。鲁迅对于知识分子的依附性和工具性早有体认,他在《从帮忙到扯淡》一文中说得明白:知识分子有的“帮忙”,参与国家事务;有的“帮闲”,吟诗献赋,位同俳优。在《“京派”与“海派”》《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等文章中,鲁迅反复阐述这一观点。徐坤的《白话》讲的是一群硕士博士下乡,带队的伊腾处长训话,质疑知识分子“治国平天下”的能力:“谁都鼓吹自己研究那玩艺儿是天下第一,都想给社会开药方,整治一把社会,就凭你们这些人?”[徐坤:《白话》,《热狗》,第12页,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96。原文“玩艺”应为“玩意”。]事实上他们下乡也都是用非所学,大都在临时岗位上无所事事。

知识分子“明道治世”的理想颇有说大话的嫌疑,那“士志于道”总该更切合实际吧?——知识分子的一个职能是追寻“道”,“文化和思想的传承与创新自始至终都是士的中心任务”。[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第2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社会转型需要新的文化形态与之匹配,知识分子该如何继承既有文化?又该如何创新文化?《游行》已经初步涉及这些问题了。表面上看小说写的是一位叫林格的女子的情史,深层里却是一个文化寻找的寓言。程甲是正統文化的符码,是吹着时代号角成名的诗人,林格做他的情人即是对神的身体献祭,但程甲唯恐这种关系被泄露出去,损伤声誉。黑戊从美国留学归来,熟读诸多西方理论,是西方文化的符码,林格为他流产,他竟然让自己的老婆出面善后。他们一个个都自私卑琐,毫无责任感,这让林格深感绝望。铸造不出高贵人格的文化是应该被质疑的文化,林格膜拜的两种文化轰然坍塌。失望之余,林格决定不再匍匐在任何神灵的脚下,她要做文化的生产者。于是,她拉赞助,搞排演,全力打造年轻的摇滚歌手伊克。伊克赢得了掌声,赢得了市场,但他究竟也不过是大众文化的造物,与民族的强大、文化的振兴又有什么关系呢?

中国知识分子历来有以香草美人自比的传统,林格即是当代知识分子的化身。她在三个男人之间的逡巡,就是在正统文化、西方文化、大众文化之间的寻找。三种文化并存于八九十年代的历史空间,但却无力满足时代的精神需求,林格的失踪就是生命意义不知归于何处的隐喻。

没有现成的文化可以安置这个时代,知识分子只能自己创造文化。徐坤由此提出了更深的问题:“我们的路该怎么走,是要把国外的各种思潮在咱们这里重新演练一遍,还是该踩在老祖宗的路子上再从头摸索一遍,这是一个问题……”[张钧:《另一种价值和深度——徐坤访谈录》,《小说的立场:新生代作家访谈录》,第243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中国当代文化走向何方的问题,让徐坤一代知识分子陷入深深的焦虑。

中国80年代诸多的文化思潮,实际是从对西方的引进开始的。这些西方文化是不是真正融入我们的血肉,化成我们的精神食粮呢?中篇小说《先锋》就探讨了这样一个宏大命题。“撒旦”尽管连上帝的毛也没有摸到过,但是在创作激情的驱动下,他带着几个兄弟组建了“废墟画派”,拉起了西方“撒旦”“嬉皮”“雅皮”“垮掉的一代”的名号作虎皮,“开创了中国后现代艺术的先河”。[③⑤ 徐坤:《先锋》,《热狗》,第280、334、334页,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96。]他们推出了自己的作品,《存在》以金属画框代替了一切,《我的红卫兵时代》在烂泥上撒尿,《人或牛》是人身和牛面的嫁接,《行走》是倒立行走的裸羊和穿着羊绒坎肩的牧羊猪。或者装腔作势,或者机械拼贴,或者戏谑搞笑……很显然,这既不是继承,也不是发展,而是毫无文化含量的浅薄模仿。就是这样一批作品,歪打正着地赢得了满腹西方术语无处施展的批评家的齐声喝彩,“废墟画派”成了“先锋派”。五年后,他们搞起“后卫画展”,摆出的还是类似的货色,居然赢得了市场的青睐。

不可否认,“撒旦”对艺术的探索是真诚的。“撒旦”的命名恐怕与鲁迅的《摩罗诗力说》有关:“摩罗之言,假自天竺,此云天魔,欧人谓之撒但,人本以目裴伦(G.Byron)。”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6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撒旦”是一个象征性符号,就是鲁迅所推崇的“摩罗诗人”,具体指拜伦(裴伦)那样充满叛逆精神和创造能量的人。“撒旦”是有艺术理想的,他遗留下的画框上分明写着:“我要以我断代的形式,撰写一部美术的编年史。”③对于艺术真谛,他终生孜孜以求,从废墟里的彷徨,到麦田里的寻根、寺院里的归隐,再到为东山再起而对美妇人的妥协,殚精竭虑。就创作而言,他选择的是模仿西方的路子,而且已经赢得了金钱与声誉。但是,他非常清醒地意识到,这仅仅是世俗的成功,他根本就没有摸到艺术的殿堂。

那么,“撒旦”为什么无法获得艺术的成功呢?徐坤的一段话可以用以解释:“由于改革开放,西方思潮大规模地一股脑地涌进,同时我们的传统国学的根基又不是很扎实,或者说根本就没有,都被破坏掉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艺术活动就成了一种完全浮在半空中的活动……”张钧:《另一种价值和深度——徐坤访谈录》,《小说的立场:新生代作家访谈录》,第242-243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小说中,废墟就是传统文化的隐喻,“撒旦”对废墟的推崇就是出于对传统文化的信仰。传统文化遭到现代文明的侵蚀,废墟被改造成“仿古乐园”。徐坤显然接受了林毓生提出的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的观念,认为文化“断根”就不会有再度辉煌的希望,因此在她笔下,“撒旦”彻底绝望。

绝望之中,“撒旦”留下这样的遗言:“影子啊,快回到我的身体里来吧……”⑤“影子”意象大约取自鲁迅的《影的告别》——影子是理想的自我,它总是对现实的自我充满了厌弃,时时准备离开,导致“我”陷入自我分裂的痛苦。

“撒旦”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创造力苍白,成不了那个登上艺术殿堂的“影子”,于是,他以自杀求得解脱。

那么,重走传统之路又如何呢?徐坤在《斯人》中思考了这一问题。《斯人》带有强烈的象征色彩,笔法神韵颇似《狂人日记》。“诗人”模仿西方诗歌,声名鹊起,导师高汉镛认为他的诗歌缺乏“中国的古代的典”,于是带他到地下室,去攻读那些写在竹简木简上的诗歌。但是,古老的词句寒气逼人,“字划里边封存的阴气总是一阵一阵地往诗人的下体里灌,诗人的脚底冰凉,生殖器不时地往里缩小成一团”。⑦ 徐坤:《斯人》,《热狗》,第123、124页,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96。]切身的生理体验让“诗人”体悟到中国“诗”的缺憾——“诗”字拆开,意为“寺中人所言”,“除了叫人断绝欲念还能做什么?”他推己及人,如饮醍醐,“他发现,高汉镛的确是成天病病歪歪的,满世界的人也都蔫头蔫脑地打不起精神来,原来他们都是被‘诗’给阉过的”。⑦古诗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符码,言古诗犹言中国文化。其实,鲁迅早就表达过类似的意思,他在《青年必读书》一文中说:“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鲁迅:《青年必读书》,《鲁迅全集》第3卷,第1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传统文化有禁欲倾向,但人的欲望并不能真正消除,于是导致人格分裂。这种文化的内在矛盾,在知识阶层里造就了一批“假道学”。四铭(《肥皂》)维护风化,讲究孝道,却莫名其妙地买了一块肥皂,潜意识里想给女乞食者洗澡。高尔础(《高老夫子》)曾经写过题为《论中华国民皆有整理国史之義务》的“名文”,但是到学校授课不过是为了看女学生。作为古久先生——这个源自《狂人日记》的人物——的学生,老姜续接了四铭和高尔础的谱系,她一方面大讲仁义道德,另一方面不断对“诗人”性骚扰。问题的严重性在于,“老姜”这样的假道学不是学问做得好,而是势力太大,遮天蔽日。“诗人”的情人以批判古久先生成名,为了生存被迫忏悔,改投古久先生门下。“诗人”自己为了出国留学,也被迫冒用古久先生的名义写推荐信。

写到这里,徐坤似乎完全和鲁迅站在一起,可是,接着读《斯人》,你就会发现问题的复杂性。老姜勾引“诗人”遇挫,就刻意报复,“诗人”课堂上的几句戏言,被她抓住了大做文章,直至暴力相加,搞得他气息奄奄。幸亏高汉镛及时赶来,把自己多年修炼而来的“气”注入弟子身上,让他起死回生。“气”是中国古人理解宇宙人生的基础。《庄子·知北游》云:“人之生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故曰通天下一气耳。”以“气”救命,合情合理,这个情节并非纯然对武侠小说的戏仿。其实,“诗人”的行为亦传达出对传统文化的信仰。“诗人”读大学之后,有一个仪式性的行为:每个周末都到纪念碑和天安门这段北京的中轴线上沉思默想——这条线连着的是历代皇帝的宝座,最能代表中国正统文化。诗人还常常端坐在天坛、地坛、日坛、月坛之上——信奉天人合一的古人就是在这些祭台上,召唤神灵,完成人与神的对话。这些行为表明他参悟传统真谛的愿望。但是,他最终未能开悟,仅只意识到“历史到我这里已经断代了”,传达出无力续接传统的绝望。

徐坤与她同时代的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接受了林毓生等学者的学术思想,认为全盘西化的观点存在谬误,传统根基非常重要,西方文化只有着床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上,才可能落地生根,实现创造性转化,违背了这一规律只能失败。《先锋》中像集装箱一样搬运而来的各种西方理论:结构主义、兽道主义、存在主义、弗洛伊德主义、旧权威主义、前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等,全如过眼云烟,未能化成民族文化的营养。

徐坤非常严肃地反思传统文化,她一方面继承了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知识分子的启蒙立场,对中国传统文化予以激烈地批判;另一方面,她接受了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的观点,把传统文化之根视作文化复兴的起点。但是,这两种观点存在根本性冲突:传统之“诗”是阉割生命的利器,传统之“气”却又是救命的良药。这种矛盾不免造就了作品的叙事裂缝,孰是孰非,不免令人困惑。

随着社会的发展,社会分工和知识专业化越来越细致。福柯已经意识到“普遍知识分子”的时代已经终结,知识分子转化为“专家型知识分子”。有学者认为,大约在1993年左右,中国知识分子基本完成了“职业化”。这意味着自那时起,“专家型知识分子”开始占据主流。徐坤的文化嗅觉异常敏锐,她不仅捕捉到这一点,而且写出了知识分子“职业化”过程中的种种乱象。

既然把知识生产当作谋生的手段,知识分子就应该恪守专业研究的职业道德。福柯认为学科专业存在自律性,“知识的动因在于知识的内部,知识具有一种话语的自律性,它可以自我裁决,自我运转,它服从的不是外在的广泛社会结构,它只服从于它内在的形式结构”。[汪民安:《福柯的界线》,第110-111页,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8。]徐坤的作品告诉我们,现实是专业研究根本做不到自律自治,政治、商业及专业内部的权力斗争,正阻碍着知识的正常生产。《梵歌》就是一部专门讨论专业缺乏自律问题的作品。玄奘圆寂国际学术会议召开,主席台坐着县乡领导构成的“玄委会”常委,全国一流的学者专家只能坐在台下的硬板凳上,权力从外部强行入侵,学术界无法保持系统的独立性。德布雷认为,知识分子是“追逐名声的动物”,[陶东风主编:《知识分子与社会转型》,第8页,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实际上何止名声,权力和利益也是追逐的目标。为了挣钱,博士王晓明参与《则天大帝》剧本的写作,让韩愈和薛怀义同台竞技,让玄奘和薛怀义成为前世今生,给卢舍那大佛镶上两颗虎牙……在商业利益面前,历史的真实性不值一提。不空大师与空空大师在博士论文答辩会上斗法,阿梵铃谁都不敢得罪,硬硬地把他们相悖的学术观点捏在一起,才算功德圆满。学术观点的争辩只是表象,他们真正较量的是世俗权力的高低。徐坤其他作品也揭露了学术丧失自律的真相:为了竞争职称,于敬斋在学术委员会中贬低抹黑“免费姓焦”,“免费姓焦”则在学术会上予以反击(《呓语》);为了金钱,寺院创办了禅定函授班(《先锋》);陈维高则把自己的“文化资本”与演员小鹅的肉体做了交换(《热狗》)。世俗权力和商业利益在外部撕扯学术,个人利益争夺和欲望释放从内部扭曲着学术,专业的自治自律荡然无存,由此,知识的真实性无法保障,文化垃圾的產生在所难免。

这些高学历高智商的知识分子,把全部的心智投入职业化场域,在那里争夺、躁动,似乎全然没有半点心思关注国家的前途、政治的清明、社会的公平和正义。“文化生产者要得到知识分子的名头,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方面,他们必须从属于一个知识上自主的,独立于宗教、政治、经济或其他势力的领域,并遵守这个场域的特定法则;另一方面,在超出他们知识领域的政治活动中,他们必须展示在这个领域的专门知识和权威。”[〔法〕布尔迪厄:《现代世界的知识分子的角色》,崔卫平编:《知识分子二十讲》,第277页,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如果按照布尔迪厄的观点看,这些“专业知识分子”最多只能算是文化生产者,而根本不是知识分子;他们甚至也不是真正的文化生产者,因为知识在他们那里根本没有尊严和自律。

对于知识分子阶层的批判,徐坤的立场并不是把一切都放到一个平面上的后现代做派——那样就等于泯灭一切价值,鲁迅讽刺那样的做法是“奴才式的破坏”。[④ 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第1卷,第20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鲁迅心中的破坏者同时也是建设者,“我们要革新的破坏者,因为他内心有理想的光”。④正是从这样的立场出发,鲁迅曾经对文坛学界给予无情的批判,写出《学界的三魂》《文坛三户》《文人无文》《“中国文坛的悲观”》等系列文章。徐坤算得上鲁迅的传人,她始终持守明确的优劣准星,她曾说:“我心中的价值尺度和是非标准,我想前后还是比较一致的,跟整个人类的精神文明的高度和标准还是比较相通。”[张钧:《另一种价值和深度——徐坤访谈录》,《小说的立场:新生代作家访谈录》,第244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正是因为有这样一束“理想的光”,徐坤才从不颓废,她那支辛辣讽刺、无情批判的笔,才会传递给人们几欲破门而出的力量。

《伤逝》中,涓生与子君女士谈理想,谈文学,结果他们成了恋人;《白话》中的“博士”与刘晓玲也谈理想,谈文学,结果“博士”被刘晓玲的丈夫打得鼻青脸肿。相似的故事,不同的结局,象征性地意味着启蒙时代的结束。从这个角度讲,《白话》是一则文化寓言。

对于知识分子阶层的种种乱象,徐坤像外科医生般地做着解剖,有冷嘲,有讽刺,有愤慨。但是,对于那个站在广场上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启蒙者,徐坤是不是也转身离去了呢?不,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可是几代精英留下的启蒙情结却在徐坤的心头挥之不去。

《鸟粪》中的“思想者”,被摆放到广场中央,但无人理会,只有一群鸽子不断地把粪便撒到他身上。他不甘落寞,走向人群,想“到民间去”,可是,他不仅遭到“庸众”轻佻的抚摸与“语言的奸污和亵渎”,①还被两个民工砸掉了生命之“根”。一夜的遭遇让他明白了“知行合一”的艰难:“思想者是不能轻易行动的,行动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②即便如此,他固执地持守思想的自由和尊严,领悟了“人类灵魂的亘古不朽”,领悟了“思想是永远都不能从人类头脑中连根拔除的”。③

就像司马迁那样,身体可以被阉割,可思想却永远拒绝阉割。徐坤是有些悲壮的,在她眼里,即便是做一个牺牲者,启蒙也依然要继续。传达这种意向的是小说《遭遇虚无》。主人公“旅人”就是一个虽九死而不悔的启蒙者形象。远方的“旅人”得了神谕,知道洪水即将来临,于是赶回去拯救乡人。族长拒绝他,乡人原地不动;等洪水真的来了,族长反诬陷是他的谶语灵验了,让乡人追杀他。这是一个拯救者为“庸众”迫害的故事。鲁迅曾对这样的故事愤愤不平,在《药》中,他为夏瑜鸣冤;在《复仇(其二)》中,他为耶稣抱屈;在《孤独者》中,他忍不住让魏连殳实现了“复仇”。徐坤笔下的“旅人”面对乡人的追杀,不后悔,不反击,不逃跑,而是陪他们一起葬身洪水。很显然,徐坤是沿着鲁迅的思路往下思考的,试图以佛家“冤亲平等”“以身饲虎”的精神化解启蒙者与庸众的矛盾——据说徐坤非常喜欢佛家思想。

徐坤不是后现代主义者,不是知识分子的消解者,她始终以知识分子的身份审视世界,解剖自己,竭力把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袒露出来:有寻找不到社会参与空间的苦恼,有对文化创造力贫弱的恐惧,有在中西文化资源之间举棋不定的困惑,有对专业知识生产无法自律的愤慨,有对启蒙终结的失落和对启蒙时代的怀恋……徐坤说:“从1993年到1994年,我在两年之中写下了《白话》《呓语》《梵歌》,以及《斯人》《热狗》《先锋》等中篇,极力想以我的稚嫩来表述知识分子繁复的精神困厄。”④

是的,她做到了,她用一支笔划出了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轨迹,精准地展示了转型时期知识分子的灵魂困惑。在文学史上,以知识分子身份从事写作的作家并不多,鲁迅、钱钟书、王小波、李洱,徐坤可以置身于这个谱系而无愧色。

【作者简介】翟文铖,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周 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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