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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政治秩序:亨廷顿著述的思想脉络及其内在张力

2022-03-03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塞缪尔亨廷顿王冠

胡 鹏

(复旦大学 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上海 200433)

一、 引 论

何为政治发展?一国如何摆脱政治落后的困境,实现政治发展并建立新的政治秩序?世界政治的根本特征和演变趋势为何?国际冲突和合作的根源在哪儿?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和探讨无法绕开著名政治学学者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的作品。亨廷顿一生著述丰富、观点鲜明,主要专著包括《军人与国家》《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美国政治:激荡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第三波:20世纪后期的民主化浪潮》《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并与他人合作编著《难以抉择:发展中国家的政治参与》《现代社会中的威权政体》《民主的危机》《现代化:理论与历史经验的再探讨》《文化的重要作用》等作品,发表几十篇学术和时评文章。他的著述涉及军政关系、政治发展、民主转型、国家认同、文化与文明等议题,引起了学界和政界的长期关注和讨论。如《军人与国家》引发了有关美国军政关系的长时间讨论,许多军界、政界人士也参与其中。《我们是谁》关注的美国国家认同问题及其演变趋势乃至使其成为预见特朗普上台的“先知”。(1)Carlos Lozada, “Samuel Huntington: A Prophet for the Trump Era,”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book-party/wp/2017/07/18/samuel-huntington-a-prophet-for-the-trump-era/. 访问时间:2021年11月5日;张飞岸:《特朗普时代的镜像:亨廷顿与美国政治》,《学术月刊》2020年第5期。《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的影响力则超越了一国,亨廷顿本人也受邀为一些国家的改革建言献策。《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更是在全球范围掀起了热烈讨论,9·11事件被一些人认为是“文明冲突”的具体表现。(2)孙相东:《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再解读——兼论“9.11”与文明冲突论》,《世界经济与政治》2003年第1期。亨廷顿的影响巨大,却也备受争议。有人批评他鼓吹威权主义,拒绝授予其哈佛终身教职;有人认为他的研究不严谨和科学,不配当选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也有人认为他是富有洞见、影响巨大的大师级学者,亨廷顿后来受邀重返哈佛并获得大学讲席教授这一最高学术头衔。(3)见:Gerardo L. Munck and Richard Snyder, Passion, Craft, and Methods in Comparative Politics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2007); Serge Lang, Challenges (New York: Springer, 1998).

中国学界对亨廷顿的著述并不陌生,他的主要作品都有译本,也有不少解读和评论文章。国际关系和人文学科学者剖析亨廷顿“文明冲突论”背后的概念界定、思维定势及其现实解释力。(4)例如,刘靖华:《冷战后世界冲突问题——评塞缪尔·亨廷顿的文明冲论》,《世界经济与政治》1994年第2期;王缉思:《“文明冲突”论战评述》,《太平洋学报》1995年第1期;苏浩:《文明在国际关系中的冲突与合作——从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谈起》,《世界历史》1998年第3期;苏国勋:《从社会学视角看“文明冲突论”》,《社会学研究》2004年第3期;汤一介:《“文明的冲突”与“文明的共存”》,《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政治学者研讨《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中涉及的民主与权威、政治制度化、政治正当性等话题。(5)例如,张桂琳:《民主与权威的平衡——亨廷顿的稳定民主论》,《政法论坛》2002年第3期;魏崇辉、朱卫卿:《政治正当性与合法性的统合——〈变革社会中的政治秩序〉政治哲学意蕴论析》《理论月刊》2014年第12期;邓渊哲:《亨廷顿的“政治秩序论”——评〈变革社会中的政治秩序〉》,《法制与社会》2016年第20期。还有一批学者从《美国政治》、《我们是谁》等著作中延伸关注政治认同以及美国国内的政治演变。(6)例如,郝时远:《民族认同危机还是民族主义宣示?——亨廷顿《我们是谁》一书中的族际政治理论困境》,《世界民族》2005年第3期;吕芳、殷存毅:《认同政治与国家的衰弱——兼评亨廷顿的新作〈我们是谁〉》,《世界经济与政治》2005年第5期;欧树军:《“失衡的利维坦”:代际裂痕与美国政治的范式流变》,《东方学刊》2020年第3期。这些作品由此能够进行深入研讨,缺憾之处在于对其思想的整体把握相对不够。聚焦文明冲突的学者可能没有关注亨廷顿早期的作品,关注政治发展的学者难以解答亨廷顿晚年的变化。不同乃至相互矛盾的印象和评价也随之出现。如亨廷顿是民主转型研究的重要学者,另一方面他又被认为是新权威主义的提出者;早年的他主要关注政治发展和政治现代化,是政治发展研究的重要参与者和反思者,晚年的他又发出文明冲突的警报,乃至忧心美国的国家认同问题,成为他人眼中的保守主义代言人。如何理解其中的矛盾和张力?贯穿亨廷顿著述中的思想脉络为何?其留下了怎样的启示,又存在何种不足?本文首先试图将亨廷顿的主要作品串联起来,对其学术思想展开一个整体性的考察。有学者将权威视为理解亨廷顿思想的一把钥匙。(7)塞缪尔·亨廷顿著,李晟译:《军人与国家:军政关系的理论与政治》,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7年,导言,IX。有学者则以“作为制度的国家”概括亨廷顿的主要著述。(8)欧树军:《作为“制度的国家”:亨廷顿政治视野的整体性考察》,《学术月刊》2018年第9期。在对亨廷顿的著作进行全方位的梳理和回顾后,本文认为政治秩序是贯穿其著作的主线。这尤为显著地表现在亨廷顿早年和晚年的两本标志性作品《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后简称为《变化》)、《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后简称为《文明》)之上。而他的其他著述也围绕某个国家的政治秩序或政治秩序的具体议题展开。本文的论述会聚焦这两部中心作品,并兼顾其他,为读者梳理出亨廷顿政治思想的脉络。

本文接着将亨廷顿的著述视为政治理论而非政治科学作品,关注其在政治学重要理论议题上的洞见及不足。一些学者从社会科学研究的角度审视亨廷顿的作品,质疑其因果关系的推导以及经验证据的可靠性。(9)王正绪:《亨廷顿:主要著作和缺陷》,《开放时代》2009年第2期。在下文中,读者可以看到亨廷顿在概念和因果问题上的粗糙和不足,不过笔者认为亨廷顿作品的持久影响并非源自其科学性,而在于其思想上的洞见,即重新界定政治发展的目标和对政治发展路径的探讨。具体地,亨廷顿认为政治发展的目标在于建立政治秩序。在实现路径上,早年的亨廷顿聚焦制度建设,关注政党组织和专业团体的作用;晚年的他则出现了文化转向,强调文化和认同的重要性。对政治秩序的重要性及其实现路径的探讨成为亨廷顿政治思想的主要脉络,也是其学术影响力的缘由。本文接下来将兼顾介绍和评述,首先展示贯穿亨廷顿著述的主线即政治秩序的建立,聚焦政治秩序的内涵,接着分析亨廷顿对政治秩序实现路径的探讨,展示其从制度到文化的演变,并在此过程中揭示其中蕴含的三重内在张力。

二、 建立政治秩序:政治发展的理想目标

在蒙克(Gerardo Munck)和斯奈德(Richard Snyder)组织的比较政治学名家访谈录中,亨廷顿的研究被概括为“全球视野下的秩序和冲突”。(10)Gerardo L. Munck and Richard Snyder, Passion, Craft, and Methods in Comparative Politics, P.210.秩序恰当地概括了亨廷顿思想的内核,也成为贯穿其众多著述的主线。1950年,时年23岁的亨廷顿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并留校任教,开始其学术生涯。彼时世界刚刚走出二战,殖民体系崩溃,美苏争霸和冷战随即开始,独立的新兴国家面临国家发展和未来道路的选择。无比惨烈的两次世界大战对学界产生了两大影响:一是德国经验丧失吸引力,英美模式取而代之,代议制民主被视为理想的政治制度安排;二是以军事竞争和政治民族主义为组合实现国家崛起的方式遭到了抛弃,重视经济社会因素的现代化理论开始兴起。(11)见:Mark Blyth, “Great Punctuations: Predictions, Randomness, and the Evolution of Comparative Political Scienc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00.4 (2006): 493-498.经济学者强调经济增长和工业化的重要性,社会学者关注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政治学者则提出了政治发展和现代化的概念,强调政治现代化也是现代化的必要组成部分。在政治现代化的目标和路径方面,李普塞特(Seymour Lipset)于1959年提出了经典论述:政治发展的目标在于建立英美式的代议制民主体制,达成的途径为推动经济社会发展。(12)Seymour Martin Lipset, “Some Social Requisites of Democracy: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Political Legitimacy,”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53.1(1959): 69-105.冷战结束后的1992年,亨廷顿的学生福山重申了类似观点:人类已经寻找到了自由民主这一最佳政治安排,在政治发展的历史轨迹上走到了终点。(13)弗朗西斯·福山著,陈高华译:《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

关注世界政治局势尤其是新兴国家政治发展状况的亨廷顿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一面。他在20世纪60—70年代发表了一系列作品,反思和批评现代化理论,其中的核心著述是1968年出版的《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与李普塞特不同,亨廷顿认为政治现代化包含以下三个内容:一是权威建立,即以单一、世俗和全国性政治权威来取代多元、宗教和地方性政治权威;二是结构的分离和专业化,即划分新的政治职能并创立专业化的机构来执行政策;三是大众参与,即增加社会上所有集团参政的程度。(14)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7、2~3、1、1页。政治发展与政治现代化在亨廷顿看来不能等同,否则会导致政治发展概念适用的时空范围急剧收缩,如无法分析古希腊的政治发展现象。(15)Samuel P. Huntington, “The Change to Change: Modernization, Development, and Politics,” Comparative Politics 3.3 (1971): 283-322.更重要的是:政治现代化论没有关注到现实中的政治衰朽(political decay)现象。二战后新兴国家并没有在国家独立和经济社会进步的条件下实现政治发展或现代化,相反大量新兴国家内部的冲突、暴力、政变等状况不断,同时腐败横行、政府效率低下,社会和经济政策常常产生灾难性结果。(16)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7、2~3、1、1页。亨廷顿认为现代化理论所预期的现象并没有在现实中出现,新兴国家反而面临严峻的政治衰朽问题。

概念的厘清和经验世界的状况催生了新的观点。与李普塞特等现代化论者将政治发展等同于政治现代化,进而具像化为民主化不同,亨廷顿将政治发展的目标定为产生政治秩序,政治衰朽的表现则是政治失序。(17)Samuel P. Huntington, “Political Development and Political Decay,” World Politics 17.3 (1965): 386-430.《变化》一书的开篇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论断:各国之间最重要的政治分野,不在于它们政府的形式(forms),而在于它们政府的有效度(degree)。(18)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7、2~3、1、1页。在亨廷顿看来,有序国家和失序国家的差异比民主国家和独裁国家之间的差异更大。(19)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7、2~3、1、1页。《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的书名中也有秩序一词,关注点从一国内部的政治秩序走向了国家之间的政治秩序。它的结尾处写道:文明的冲突是对世界和平的最大威胁,而建立在多文明基础上的国际秩序是防止世界大战的最可靠保障。(20)塞缪尔·亨廷顿著,周琪等译:《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订版),北京:新华出版社,2010年,第297页。《我们是谁》关注美国的国家认同问题也源自认同问题与国家内部的稳定和秩序紧密相联。(21)塞缪尔·亨廷顿著,程克雄译:《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北京:新华出版社,2005年。从上可以看到,亨廷顿与现代化论在政治发展的目标上出现了根本分歧。从失序走向秩序在他看来才是政治发展的核心议题,政治秩序也成为亨廷顿一生著述的主线:《军人与国家》探讨文武关系、《难以抉择》分析大众参与、《第三波》聚焦民主转型、《美国政治》和《我们是谁》关注美国国内的政治秩序、《变化》探究新兴国家政治秩序的建立、《文明》则放眼冷战后世界秩序的演变。

何为政治秩序?虽然亨廷顿的著述围绕这个词展开,可无论《变化》、《文明》还是其他著述均未对政治秩序进行清晰界定,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遗憾。直到现在,对政治秩序一词的理解仍见仁见智、难有共识。(22)对秩序一词的概念梳理和回顾,见:Shiping Tang, “Order: A Conceptual Analysis,” Chinese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2016): 30-46.不过从亨廷顿的写作中仍能窥见他对政治秩序的理解和想象:首先,腐败和动乱是没有政治秩序的表现;其次,国内和国家之间的冲突也是没有秩序的表现。(23)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46~55、1、2页。那么政治秩序是什么?在《变化》一书的开篇,亨廷顿通过对美英苏三国的描述展示了拥有政治秩序的状况:

美国、英国和苏联各具不同的政府形式,但这三种体制的政府皆能安邦定国;每个国家自成一个政治共同体,人民对其政治制度的合法性有举国一致的共识。每个国家的公民及其领导人对社会公益和他们的政治共同体赖以立足的那些传统和原则,观点是相同的。三个国家都具备强大的、能适应的、有内聚力的政治体制:有效的政府机构、组织完善的政党、民众对公共事务的高度参与、文官控制军队的有效系统、政府在经济方面的广泛活动、控制领导人更替和约束政治冲突的一套合理而行之有效的程序。这三家政府享有公民的忠诚,从而有能力去开发资源,征用民力,创制并贯彻政策。(24)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46~55、1、2页。

由上可以看到,政治秩序意味着形成政治共同体,内部成员围绕权力的产生和运作方式达成一致。其拥有多面相的特点:有规则、有共识、民众的广泛参与、政府有合法性和政策实施能力。这种对政治秩序的想象包含着多种思想资源:亚里士多德和西塞罗的政治共同体思想、韦伯的合法性论述、涂尔干的共同道德原则、托克维尔对平等原则和大众参与的关注以及霍布斯对国家主权和权力的强调。相比于代议制民主清晰和有共识的定义,政治秩序一词内涵丰富庞杂。(25)亨廷顿也注意到代议制民主概念在经历争论后形成了具有共识的定义,见:塞缪尔·亨廷顿著,刘军宁译:《第三波:二十世纪末的民主化浪潮》,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第5~7页。结合亨廷顿对欧美政治变迁的分析来看,政治秩序的建立似乎在于处理好政治现代化三要素,即权威建立、机构专业化和大众参与之间的关系。权威的建立和机构的专业化有利于提升政府的组织性、有效性和稳定性,大众参与则能增强政府的合法性和民众的认同感。亨廷顿认为新兴国家需要的是政治上的共同体和有效能、有权威和合法的政府。(26)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46~55、1、2页。他早期的主要作品即在关注政治秩序的不同要素:《军人与国家》聚焦政治专业机构(军事职业组织)的作用,《变化》侧重权威的出现和建立,《第三波》则探讨以大众参与为标志的民主转型。

可以看到,政治秩序不等于政治稳定,政治稳定只是政治秩序的一个表现。政治秩序也不同于政治制度,在亨廷顿笔下,政治制度是政治秩序的一个条件而非其本身。政府具有权威也只是政治秩序的表现,亨廷顿没有将权威与某种制度安排联系在一起,将其视为一个支持威权主义的学者因而并不公允。不过政治秩序概念的含混不清仍严重影响了亨廷顿本人的判断。福山在再版的《变化》一书序言中提到:苏东剧变是对《变化》一书的一大挑战,因为苏联在书中是具有政治秩序的典范国家。(27)Francis Fukuyama, “Foreword,”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8).误判的根源在于腐败、动乱、冲突和战争都是事后才能观察到的现象,研究者很难进行事先判断和预测。进一步,政治秩序一词的现实主义色彩与政治发展一词的理想主义情怀存在着张力。亨廷顿在《变化》一书中常将秩序与稳定、权威交替使用,批评现代化论,给人以支持威权主义的印象。在《文明》一书中,他强调某一个中心国家的重要作用,认为其对保持本文明体系内部的稳定和文明之间的关系至关重要。(28)塞缪尔·亨廷顿著,周琪等译:《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订版),第136页。这背后的假定是稳定和秩序需靠强力来维系,展现出鲜明的现实主义色彩。不过他在其他作品中又展现出理想主义的一面。如他指出: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关键在于改变人自身及与外在环境的关系状态。传统社会中的人相信自然和社会的连续性,接受现状、不渴求改变,现代人则更加积极进取,认为自己能改变外在环境且变化更值得追求。(29)Samuel P. Huntington, “The Change to Change: Modernization, Development, and Politics.”从政治衰朽走向政治秩序代表着政治的发展。《第三波》一书更调侃自己之前提出的“政府有效度比政府形式更重要”的判断,指出民主制度和非民主制度之间的分野仍然重要,民主本身是好东西。(30)塞缪尔·亨廷顿著,刘军宁译:《第三波:二十世纪末的民主化浪潮》,第3~6页。

三、 政治秩序的制度和组织基础

如果政治秩序是政治发展的理想目标,那么其实现的路径为何?《变化》一书并非如一些学者认为的那样推翻了现代化理论,实际上,亨廷顿对政治秩序的讨论是在现代化的背景中展开的,经济社会现代化在他笔下积极而正面。经济社会现代化改善人的生活方式,提高人的健康水平和人均寿命,推动教育和城市化的扩展。(31)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25~26、4、2、28~29、66、37、195、42、60、7、61、14~16、10、68页。它也增强了民众的政治意识和诉求表达,拓宽了大众的政治参与。(32)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25~26、4、2、28~29、66、37、195、42、60、7、61、14~16、10、68页。亨廷顿对现代化论的批评在于经济社会变迁会自动带来政治发展这一假定,他认为其将经济和政治两个不同的现象混为一谈。(33)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25~26、4、2、28~29、66、37、195、42、60、7、61、14~16、10、68页。实际上以民众参与为核心的政治现代化过程会破坏原有的政治权威,带来异化、沉沦颓丧和无常等消极面,破旧未必立新,新的权威和秩序也不会自动产生。(34)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25~26、4、2、28~29、66、37、195、42、60、7、61、14~16、10、68页。大众参与因此并不必然带来政治发展,反而可能造成政治衰朽。(35)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25~26、4、2、28~29、66、37、195、42、60、7、61、14~16、10、68页。他给出了一个经典论断:现代性带来稳定,而现代化引起动乱。(36)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25~26、4、2、28~29、66、37、195、42、60、7、61、14~16、10、68页。亨廷顿力图探索在一个大众参与的时代重建政治共同体和确立政治秩序。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在什么情况之下,方可使一个充满政治化社会势力的社会步入一个具有合法性和权威性的社会?谁人或者何物能够缔结共同的利益和统一的制度,使普力夺社会转变为公民政体?(37)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25~26、4、2、28~29、66、37、195、42、60、7、61、14~16、10、68页。

与现代化论将新兴国家的政治发展症结归结为缺乏自由和公众参与不同,亨廷顿认为问题在于政治参与的提高过快,超过了“处理相互关系的艺术”的发展速度。具体而言:经济社会现代化导致人的参与提高,在面对民众参与和诉求的提升时,如果一个国家的政治制度比较落后,就无法通过制度化的渠道吸纳和回应民众的诉求和参与,这样会导致政治混乱的产生。(38)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25~26、4、2、28~29、66、37、195、42、60、7、61、14~16、10、68页。政体的稳定与否因而取决于政治参与程度和政治制度化程度之间的关系。(39)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25~26、4、2、28~29、66、37、195、42、60、7、61、14~16、10、68页。政治秩序形成的关键在于在大众参与的时代建立相应的政治制度予以应对,从而维持秩序、解决争端、选拔领袖以形成共同体。(40)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25~26、4、2、28~29、66、37、195、42、60、7、61、14~16、10、68页。在亨廷顿看来,现代政体有别于传统政体在于它的政治参与水平,发达政体有别于不发达政体则在于它的政治制度化的水平。(41)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25~26、4、2、28~29、66、37、195、42、60、7、61、14~16、10、68页。

何为政治制度?与政治秩序不同,《变化》一书开篇对此进行了详细界定和讨论。制度和组织两个词在其中交替出现,两者的关系不得不察。政治组织或程序被界定为能够维持秩序、解决争端、选拔领袖从而促进两个或两个以上社会势力得以形成政治共同体的一种安排。(42)由于中译本在关键概念的翻译上存在一定的模糊性,笔者在此引用英文原著。Samuel P. Huntington,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8) 8.制度则是稳定、被认可和持续出现的行为模式。(43)Samuel P. Huntington,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 12.制度化的过程是组织和程序获得价值和稳定性的过程。(44)Samuel P. Huntington,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 12.具体地,制度化水平表现为适应性、复杂性、自主性和内部一致性。(45)Samuel P. Huntington,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 12.这四个特征,以及具体的测量指标:组织年龄、领导层的年龄、组织功能、自主性等都是组织特征。(46)Samuel P. Huntington,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 13-20.这里的制度描述的是组织自身而非由组织团体组成的政治体系的状况。亨廷顿进一步指出政治制度内部需要有专业化、层级分明的下属组织,同时政治组织要有自己的自主性,具有区别于其他机构和社会势力的利益和价值。在他看来,复杂社会里的政治共同体依赖于某些政治组织和程序的力量,而这种力量的强弱又取决于这些组织和程序所获得的支持的广度和制度化的程度。他将走向政治秩序的希望寄托于政治体系中的组织,具体而言是政党之上。政党的功能在于组织参与、综合不同利益并充当社会势力和政府之间的桥梁,进而提供合法政治秩序的基础和有效的共同体。(47)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63、70、69、68、52、62、67、163、61、163、66~67、25、8页。在现代化转型剧烈、传统政治制度崩溃的地方,强大的制度化政党组织成为合法性和权威性的源泉,带领某一地区跳出腐化型或普力夺社会。(48)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63、70、69、68、52、62、67、163、61、163、66~67、25、8页。

当分析政党为何重要以及制度如何影响政治秩序的建立时,亨廷顿笔下的制度从组织内部的状况变成了政治体系本身的状况。他写道:复杂和分化的转型社会尤其需要制度以协调不同群体之间的关系,解决争端,建立政治共同体。(49)Samuel P. Huntington,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 9.与群众社会相对,拥有制度的参与社会能够对民众的行为、诉求进行塑造和安排,达成公共利益。(50)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63、70、69、68、52、62、67、163、61、163、66~67、25、8页。与此同时,政治制度也能约束政府内部人员、遏制腐败,政治领导人具有公共责任感、以执掌政权和树立功德为重。(51)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63、70、69、68、52、62、67、163、61、163、66~67、25、8页。简而言之,拥有政治制度的国家的统治者依公共利益行事,民众的参与有序且制度化。(52)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63、70、69、68、52、62、67、163、61、163、66~67、25、8页。可以看到:亨廷顿在组织内部的制度化与政治体系(组织之间)的制度化中来回切换。但两者不能等同,相反在其论述中存在强烈的张力,这与亨廷顿对人性的假定和认识有关。

在对民众参与的描述中,亨廷顿表现出一种强烈的现实主义倾向。他认为社会团体和个人都有偏私,在人人为己的状态下,个人和团体都会为达成自己的目标不择手段。《我们是谁》一书中曾提出:仇恨、敌对、需要敌人、个人和群体暴力以及战争,其根源都必不可免地在于人的心理状态和所处环境。(53)塞缪尔·亨廷顿著,程克雄译:《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第24页。在他的笔下,群众社会里的政治参与漫无目的、杂乱无章,每一股社会势力都试图利用自己最强的手段和战术来确保自己的目标,最终出现把暴力和非暴力、合法与非法、胁迫与说服结合起来使用的群众运动。(54)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63、70、69、68、52、62、67、163、61、163、66~67、25、8页。普力夺社会中的各个团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富人行贿、学生造反、工人罢工、暴民示威、军人就搞政变。(55)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63、70、69、68、52、62、67、163、61、163、66~67、25、8页。在这样的人性认识基础上,经济社会现代化及由其带来的大众参与并不会产生政治秩序,相反混乱和冲突会接踵而至。普力夺政体向公民政体转变的关键在于出现有效的政治制度来协调不同团体的诉求、处理矛盾和冲突。(56)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63、70、69、68、52、62、67、163、61、163、66~67、25、8页。在国内领域需要的是制度化的政党组织,国际领域则需要文明体内的某一国家发挥主导作用。

如果人性偏私且好相互争斗,那么亨廷顿提供的政治秩序构建路径也没有现实可行性。无论是国内的政党组织还是国际上的主导国家同样由偏私的人构成,其会以自身的利益为重。组织内部制度化也不代表组织之间能形成制度化的合作共生关系。亨廷顿在此又展现出理想主义的一面,假定这些政党和主导国家会以公共利益为重、建立政治秩序。《变化》一书中的苏联在他看来就是有序的参与政体。(57)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63、70、69、68、52、62、67、163、61、163、66~67、25、8页。但到了20世纪80年代,亨廷顿本人都发现:随着苏联革命成为历史,苏联体制动员民众的能力在逐渐下降。(58)塞缪尔·亨廷顿著,先萌奇等译:《美国政治:激荡于理想与现实之间》,北京:新华出版社,2017年,第182页。内部制度化的执政党不是在协调引导反而可能压制大众参与。他在20世纪90年代更亲眼见证苏联的解体。很明显,人性自私和相互争斗的假定无法产生以公共利益为主、构建政治秩序的组织。如何使政党区别于集团和派别,成为协调不同利益集团、建立政治秩序的公共组织?如何保证主导国家以和平和秩序为重,而不追求冲突和霸权?这需要其他因素发挥作用。

四、 价值与认同:亨廷顿的文化转向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亨廷顿出现了一个明显的文化转向,从对军事、权威等“硬政治”话题转向文化和认同议题。其实他的文化转向早就有迹可循。在《军人与国家》一书中,亨廷顿即认为军事职业主义和客观文官控制的出现既要考虑现实的权力关系,也需考察本地的主流意识形态。(59)塞缪尔·亨廷顿著,李晟译:《军人与国家:军政关系的理论与政治》,第75~76页。在《变化》一书中,他指出现代化涉及价值观念、态度和期望方面的根本性转变。(60)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63、70、69、68、52、62、67、163、61、163、66~67、25、8页。一个复杂社会需要在基本原则或道义职责上界定能够联结各社会团体的纽带,这些纽带联系的共同体有别于其他的共同体。(61)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63、70、69、68、52、62、67、163、61、163、66~67、25、8页。而民主转型的起源和巩固都离不开文化和观念因素。(62)塞缪尔·亨廷顿著,刘军宁译:《第三波:二十世纪末的民主化浪潮》,第54、312~319页。亨廷顿对文化和认同问题的重视与他对政治秩序构建的路径探索密切相关。

具体促成亨廷顿文化转向的是他对欧美尤其是美国政治发展经验和历程的回顾和分析。他敏锐地指出:现代化论者受到了美国自身政治文化情境的影响,将权威的产生视为理所应当,在权威尚未存在之时就讨论限制权威。(63)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4~7、5~6、79、88~89、107页。将经济发展和政治稳定这两个独立事物混淆起来与现代化论者将美国的现代化经验视为普遍规律有关,以为好事都是携手并进的。(64)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4~7、5~6、79、88~89、107页。《变化》一书用一章的篇幅精彩地展示了英国、欧陆国家和美国在权威的建立、结构的分离以及大众参与三方面历史演进的差异。(65)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4~7、5~6、79、88~89、107页。美国的政治体制在亨廷顿的描述中并不这么现代,其继承了英国都铎王朝的遗产,有着鲜明的传统色彩。(66)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4~7、5~6、79、88~89、107页。现代化论对美国自身经验的总结就不够准确,美国在亨廷顿看来是一个新社会,却是一个旧国家,其经历更难以复制到其他国家。(67)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4~7、5~6、79、88~89、107页。亨廷顿在1981年出版的《美国政治》中进一步指出:美国的政治秩序立基于一套文化和价值信仰,具体而言是以自由、平等、个人主义、民主以及基于宪法的法治为核心内容的美利坚信条。(68)塞缪尔·亨廷顿著,先萌奇等译:《美国政治:激荡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第24、24~25、15、172页。美利坚信条并非由人理性设计出来,而是有着复杂的历史和文化渊源,得到了美国社会大部分人的支持,其核心内容也并未随着时代的变迁发生根本改变。(69)塞缪尔·亨廷顿著,先萌奇等译:《美国政治:激荡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第24、24~25、15、172页。理想和现实的裂痕解释了美国政治为何既存在广泛共识又出现持久的矛盾和冲突。

亨廷顿批评前人只从社会结构的角度来分析美国政治,而忽视政治理念、理想主义、道德动机和信条激情的作用。(70)塞缪尔·亨廷顿著,先萌奇等译:《美国政治:激荡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第24、24~25、15、172页。在他看来,政治冲突既可能因经济和公共利益而起,也可能因政治观念而起。(71)塞缪尔·亨廷顿著,先萌奇等译:《美国政治:激荡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第24、24~25、15、172页。由此,亨廷顿对政治秩序建立的探索从制度和组织转向了文化与认同。他在编著的《文化的重要作用》一书序言中写道:我们关心文化在经济和政治发展中到底扮演怎样的角色,如何能够跨越文化的障碍实现政治经济和社会的发展。(72)塞缪尔·亨廷顿、劳伦斯·哈里森编,程克雄译:《文化的重要作用:价值观如何影响人类进步》,北京:新华出版社,2010年,前言:文化的作用。在《我们是谁》一书中,亨廷顿认为昂格鲁-新教文化,即由北美定居者带来的文化,在将近四百年的时间里一直是美国的文化核心,成为国民身份和国家特性的核心组成部分。(73)塞缪尔·亨廷顿著,程克雄译:《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第51、11页。在他看来,当生存受到严重挑战时,一个国家推迟其衰亡、遏制其解体的方法就是重振国民身份和国家特性意识,振奋国家的目标感及国民共有的文化价值观。

1996年出版的《文明》一书进一步指出:哲学假定、基本价值、社会关系、习俗以及全面的生活观在各文明之间有重大的差异,文明之间在政治和经济发展方面的重大差异根植于它们不同的文化之中。(74)塞缪尔·亨廷顿著,周琪等译:《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订版),第7、4、21、46、45、168、4、20页。而文化认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最有意义的东西,人类群体之间的关键差别因而是价值观、信仰、体制和社会结构,而不是体型、头形和肤色。冷战结束只意味着其造成的人类分裂已经结束,宗族、宗教和文明所造成的人类更根本的分裂依然存在,而且产生着大量新的冲突,历史并不会终结。文化的共性使核心国家对成员国家及外部国家和机构的领导和强加秩序的作用合法化,各国围绕它们文明的领导国家或核心国家来划分自己的归属。文化不但对一国的国内秩序至关重要,也深刻影响国际秩序,文化和认同形成了冷战后世界上的结合、分裂和冲突模式。

在《文明》一书中,亨廷顿将文明和文化等同使用,认为两者没有太大的区别:文明和文化都涉及一个民族全面的生活方式,文明是放大了的文化,文化实际上是所有文明定义的共同主题,它们都包括价值观、准则、体制和思维模式。然而这其中的问题是:如果两者是等同的,那为何会出现两个不同的概念?埃利亚斯指出:文明强调的是人类共同的东西,其内在也含有强烈的进步论色彩,相反,文化概念强调的是民族差异和群体特征。(75)诺贝特·埃利亚斯著,王佩莉、袁志英译:《文明的进程:文明的社会起源和心理起源的研究》(第一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2~3页。强调普遍性和可变性的文明和强调特殊性和持续性的文化之间因而存在强烈的张力。亨廷顿不同意埃利亚斯的观点,不过他晚年的作品处处展现着这一张力。如他认为美利坚信条是昂格鲁-萨克森人在新教和欧洲启蒙运动影响下的产物,其延续至今,深刻塑造了美国的国家认同和政治秩序。他在《文明》一书中指出将一个文明转变为另一个文明的努力不会成功,各国围绕它们文明的领导国家或核心国家来划分自己的归属。(76)塞缪尔·亨廷顿著,周琪等译:《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订版),第45、48~49、55、4、33、22、35~36、57页。以经济社会变革为基础的现代化本身也不会带来特定类型的文化统一,经历了现代化的西方也保留了现代化之前的传统,一些非西方地区则可能出现传统文化的复兴。(77)塞缪尔·亨廷顿著,周琪等译:《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订版),第45、48~49、55、4、33、22、35~36、57页。在他看来,现代化背后蕴含的西方国家的普世主义反而日益把它引向同其他文明的冲突,最严重的是同伊斯兰和中国的冲突。(78)塞缪尔·亨廷顿著,周琪等译:《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订版),第45、48~49、55、4、33、22、35~36、57页。上述观点展现了文化的持续性、特殊性和差异性。

不过亨廷顿同样认识到文明的可变性,认为人们可以改变自己的认同,文明也在演变,兴起又衰弱、合并又分裂。(79)塞缪尔·亨廷顿著,周琪等译:《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订版),第45、48~49、55、4、33、22、35~36、57页。在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政治》一书中,亨廷顿尚对美利坚信条的坚韧十分自信,认为其有强大的同化和延续能力。而到了21世纪初,亨廷顿已忧心美国文化认同的延续性,在《我们是谁》中发出了美国正在“非美国化”的警报。美利坚信条同化能力的衰弱以及认同危机的出现,在他看来源于两个相互关联的因素:一是一批美国精英不再相信自身主流文化的优越性,转而宣扬多元文化论;二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外来移民尤其是来自拉美的移民可以在不学英语、不信新教、不改变政治社会价值观的情况下就成为美国公民。(80)塞缪尔·亨廷顿著,程克雄译:《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第166~167页。文化与文明之间的张力由此凸显:对美利坚信条的坚持根源在于美利坚信条作为美国政治秩序的根基不能撼动,这是对某一文化特殊性的坚持。但美利坚信条并非凭空出现,它由定居者创立,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同化大量外来移民,这些都表明文明的可变性。进一步,如果文化本身的特殊性根深蒂固,那么国内政策自然要像他在《文明》中主张的那样在多文明的基础上建立秩序,国内执政精英的多元文化主义政策、外来移民对原有文化认同的坚持是理所应当的,而不应视为问题和挑战。归根结底,亨廷顿看重的同化能力背后是美利坚信条更好、更具吸引力的假定,而这更多的是一种文明的思路。不过无论是文化的持续性特殊性还是文明的普遍性可变性,都难以解答美国认同为何出现问题和危机。

在现代化的问题上,亨廷顿的论述中也蕴含着类似的张力:一方面城市和识字被视为文明社会共有的东西,另一方面他又否认共同价值观,认为这是某些地区(尤其是西方文明)所持的一些假定和主张。(81)塞缪尔·亨廷顿著,周琪等译:《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订版),第45、48~49、55、4、33、22、35~36、57页。如其所言,经济社会现代化和文化宗教有所区别:一个是器物学习的工具理性,一个是根本信仰和意义系统的价值理性。(82)塞缪尔·亨廷顿著,周琪等译:《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订版),第45、48~49、55、4、33、22、35~36、57页。不过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并非相互独立,而是相互影响,用他自己在《文化的重要影响》一书中的话说:文化影响经济社会变迁乃至政治发展。(83)塞缪尔·亨廷顿、劳伦斯·哈里森编,程克雄译:《文化的重要作用:价值观如何影响人类进步》,前言:文化的作用。如此,经济社会现代化就不是他认为的价值无涉了,两者反而有着紧密联系。如果经济社会现代化对全体人类具有普遍的积极价值,那么催生其产生的某种文化和价值是否具有普遍的积极意义?即使接受亨廷顿的观点,经济社会现代化难以改变某国的文化传统,那么文化差异只会使缺乏全球政府的世界局势处在持续的紧张状态中。多元文化存在的世界如果缺乏普遍有共识性的文明价值和规范,和平和秩序就只能是镜花水月。

五、 小结:三重张力及亨廷顿的思想遗产

从1950年至2000年初,亨廷顿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学术生涯中推出了数量众多、影响巨大的作品。作为一个放眼世界、纵观古今的学者,亨廷顿的著述围绕政治秩序展开,既探讨政治秩序在一国的建立和演变,也关注世界秩序的一般状况;不但有对宏大格局和根本走向的思考,也有对秩序中某一议题的具体分析。总的来看,亨廷顿在政治发展目标上的主张是一以贯之、没有改变的,但他在实现政治秩序的路径上的观点发生着变化,早期的作品重视制度和组织的作用,晚期的作品更强调文化和认同的重要性。亨廷顿的著述虽然有着清晰的脉络,不过其思想和主张中蕴含着三重深层次的张力,一定程度上导致后人对其评价多样。具体来看:

一是组织和制度之间的关系。对于在大众参与的时代建立政治秩序这一重要问题,亨廷顿提出了通过强大的现代政党组织建立有效的政治制度从而构建政治秩序的路径,这无疑是有见地的。一国摆脱失序状态必须依靠行为者的努力才能实现,否则结构性因素的限制将使得失序国家永远陷入困境之中。不过如同本文展示的那样,没有区分组织和制度使得亨廷顿的逻辑链条出现了问题。诺斯(Douglass North)曾指出:制度是行为者互动的游戏规则,组织则是游戏中的玩家。(84)Douglass North, Institutions, Institutional Change and Economic Performanc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 1-5.除了组织的建立,政治秩序建立的关键在于保证该组织有意愿及能够建立大家认可的游戏规则、实现公共利益,而不是成为一个新的为自身利益和需求服务的集团。组织和制度不能等同使用,相反,从组织到制度依然是新兴国家政治发展中的一个关键议题。

亨廷顿晚年的文化转向有助于解决上述问题,组织或行动者以公共而非私人利益为重,需要文化和价值观发挥作用。美国的政治秩序在他看来即建立在某一文化信条之上。在这之后,亨廷顿著述中日益突出的是第二重张力,即文明和文化之间的关系。亨廷顿指出,文化差异并不会随着经济社会现代化或冷战对峙的结束而消失。对文化差异性以及文化潜在影响的认识使他质疑现代化论的乐观预期,认为新兴国家的政治变迁不能照搬欧美的经验,现代化论的推广反而可能加剧文明的冲突。但另一方面他依然认为经济现代化、大众参与和民主政治值得期待,因为这展现了人自主自立、求变求新的一面,这显然属于文明而非文化的范畴。美利坚信条遭遇的挑战也使他忧心不已。文化特殊性持续性和文明普遍性可变性的深刻张力不可不察。

最后,政治秩序和政治发展的关系也需要进一步讨论。亨廷顿的著述中充满着对现代化论的复杂态度。他一方面批评和反思现代化论,认为这背后体现了一种基于某一地方经验的线性发展观。在人性为私和相互争斗的认识下,政治秩序更多地具有现实主义色彩。稳定、权威常常用来指代政治秩序,其中难有好坏分别。另一方面,亨廷顿在著述中并没有放弃政治发展一词,只是重新界定了政治发展的目标。他对衰朽与秩序、大众参与和民主政治的论述中包含着进步与落后、好与坏的价值判断,背后是期待走向更好政治状况的理想主义情怀。

无论如何,亨廷顿对政治秩序的关注以及对政治秩序实现路径的思考都给后人留下了宝贵财富。首先,政治秩序本身不具备时间和地域的色彩,研究者因而能够跳出线性发展的视野来看待人类的政治变迁历史。即使到了今天,走向了经济社会现代化的国家也可能会出现政治失序的状况,政治发展不是一蹴而就的,而需要不断维持和探索;相对地,传统时代的国家也可能具有建立政治秩序的智慧和经验,历史经验因而不能被抛弃,需严肃对待;其次,虽然亨廷顿的政治秩序概念庞杂,但他提出的政治秩序诸要素之间的关系为后来人的进一步探索提供了宝贵启示。如人当然可以有秩序而无自由,但不能有自由而无秩序,必须先存在权威而后才谈得上限制权威。(85)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6、79页。政府结构的现代化和政治参与的扩大之间可能存在一种反向关系。(86)塞缪尔·亨廷顿著,王冠华等译:《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6、79页。国家权威和大众参与、自由和秩序的关系及顺序安排等成为比较政治研究后来广泛关注的话题。(87)如:Michael Bratton, and Eric C.C.Chang, “State Building and Democratization in Sub-Saharan Africa: Forwards, Backwards, or Together?” 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 39.9 (2006): 1059-1083; Dan Slater, “Can Leviathan be Democratic? Competitive Elections, Robust Mass Politics, and State Infrastructural Power,” Studies in Comparative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43(2008): 252-272.福山在21世纪后追随亨廷顿的思路,推出有关政治秩序的新研究。(88)弗朗西斯·福山著,毛俊杰译:《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弗朗西斯·福山著,毛俊杰译:《政治秩序与政治衰败:从工业革命到民主全球化》,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在政治发展理论进入到瓶颈期之际,对政治秩序的含义和实现路径的关注有助于打开学术的想象力,组织与制度、文化和文明、政治秩序和政治发展之间的张力激励后来者继续探索变化世界中的政治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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