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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羊学背景下的《史记·孔子世家》

2022-03-03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董仲舒世家司马迁

姜 鹏

(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433)

一、 历代关于《史记·孔子世家》的争议

现存文献最早对《史记》作出系统性批评的是班彪。《后汉书·班彪传》载其论《史记》体例云:“司马迁序帝王则曰本纪,公侯传国则曰世家,卿士特起则曰列传。又进项羽、陈涉而黜淮南、衡山,细意委曲,条例不经。”(1)范晔:《班彪传》,《后汉书》卷四十上,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327页。这段文字首先是替司马迁总结一个“条例”,即何谓本纪、世家、列传;其次,指出了《史记》四个“条例不经”的案例,即列入本纪的项羽、列入世家的陈涉、降为列传的淮南王刘长与刘安父子,以及刘长的另一个儿子衡山王刘赐。班彪的“条例”说影响很大,(2)如裴松之《史目》云“天子称本纪,诸侯曰世家”,就是班说的翻版,见张守节:《史记正义》引,《史记》卷一《五帝本纪》,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页。在世家体例上,班说侧重于爵位的传承性。后世很多学者在讨论《史记·孔子世家》时,无论是赞同还是反对,都着重在传承性上作文章,形成了解说《孔子世家》的第一条思路。(3)后世学者对“世家”的讨论,可参考杨燕起等汇辑的《史记集评》,《史记研究集成》第六卷,北京:华文出版社,2005年,第129~134页。

刘知幾《史通》讨论纪传体裁,基本上就是以班说为出发点。稍有不同的是,班彪尚未将《孔子世家》列入《史记》“条例不经”的范围,而刘知幾应该已经意识到,按班彪的标准,以孔子入世家也是失当的,故在《史通·世家》篇中,一方面追随班彪,强调世家主要适用于“开国承家”的诸侯,同时又增加了“世代相续”这一辅助标准,拓展了班说传承性特点的适用范围。有趣的是,在行文中刘知幾还是没有提《孔子世家》,仅仅批评了《史记》将陈胜列入世家的不合理性。清代释《史通》的浦起龙却受此启发,说道:

位孔子以世家,先儒非之(按:指王安石,说详下)。愚谓《史记》乃从其世及而世家之也,故叙后系独长,至十一传安国,而与己同时,继以子卬孙驩而止。厥后褒成、褒亭、宗圣、奉圣、崇圣、恭圣、绍圣、褒圣、衍圣之封,与世无极焉。乃悟“世家”二字,千古唯孔氏颠扑不破。《史通》纠史,于孔子无缀词,其亦有会于斯欤?(4)刘知幾著,浦起龙释:《内篇·世家第五》,《史通通释》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7~39页。

其实刘知幾的暗示无需等浦起龙识辨,在唐代即有回响。司马贞《史记索隐》、张守节《史记正义》在释《孔子世家》时都有刘说的影子。司马贞说孔氏家族“自子思以下,代有哲人。继世象贤,诚可仰同列国”。张守节则云:“孔子无侯伯之位而称‘世家’者,太史公以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宗于夫子,可谓至圣,故为《世家》。”(5)《孔子世家》,《史记》卷四十七,第2297页。最近的研究指出,司马贞与张守节同师吴郡张嘉会受《史记》学,则两人在解释《孔子世家》时意见一致实有渊源。(6)王亚桥:《唐张守节与司马贞同为张嘉会弟子考》,《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21年第1期。另《历史文献研究》2021年第2辑苏芃教授主持了一期“张守节研究”专栏,刊载了熊少聪《张守节行实考》、高树伟《〈史记正义〉作者张守节新考》、周浩贤《唐代吴郡“史记学”研究三题》,有相同结论。几位唐代学者虽然是在维护《史记·孔子世家》的合理性,但事实上已落入班彪彀中。正因为班彪悬置了一个“条例”标准,他们才需要为《孔子世家》的“特殊性”辩护。这恰恰说明他们基本接受了班彪的标准。

后世学者中受班彪“条例”说影响,率先对《史记·孔子世家》提出质疑的是王安石。王安石在《孔子世家议》中说:

太史公敘帝王则曰本纪,公侯传国则曰世家,公卿特起则曰列传,此其例也。其列孔子为世家,奚其进退无所据耶!孔子,旅人也。棲棲衰季之世,无尺土之柄,此列之于传宜矣,曷为世家哉?岂以仲尼躬将圣之资,其教化之盛,舄奕万世,故为之世家以抗之,又非极挚之论也。夫仲尼之才,帝王可也,何特公侯哉?仲尼之道,世天下可也,何特世其家哉?处之世家,仲尼之道不从而大;置之列传,仲尼之道不从而小,而迁也自乱其例,所谓多所抵牾者也。(7)《临川先生文集》卷七十一,王水照主编:《王安石全集》第六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283~1284页。

王说第一句话照搬班彪,并认定这就是《史记》的“条例”。稍后李清臣批评《史记》“世家孔子而不为传,使孔子与陈项争列,欲尊大圣人而反小之”,是王安石最初的同调。(8)李清臣:《史论下》,《全宋文》卷一七一二,第78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55页。之后争议蜂起。南宋黄震的《黄氏日抄》、明代郝敬的《史汉愚按》,都在此基础上变化行文,或重申或微调了王安石的观点。(9)黄震:《孔子世家》,《黄氏日抄》卷四十六,《全宋笔记》第十编第9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8年,第365页。郝敬的观点原见《史汉愚按》卷三,转引自《史记集评》,第412页。然正如上文已指出的,无论是司马贞、张守节等人的辩护,还是王安石、李清臣等人的质疑,都是围绕传承性展开,区别在于这种传承性是否可以放宽到封疆列国之外。至清末学者刘光提出“唯德乃可以世其家”,也是传承性主张的分支。(10)刘光:《史记太史公自序注》,转引自前揭《史记集评》,第132页。刘咸炘在《太史公书知意》中点评了不少前代关于《孔子世家》的议论,(11)前揭《史记集评》汇总历代关于《孔子世家》的评论,材料相对齐全,可资参考,见该书第410~420页。但其中有两个失误:一是第415页,录林伯桐《史记蠡测》有“潏水李氏乃谓所以称夫子者何其陋也”一语,“潏水李氏”乃宋代李复,编者引王应麟《困学纪闻》以证成之。按,林氏未检李氏原文,为错字本《困学纪闻》误导,《史记集评》编者于此似未察。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一《考史·〈史记〉正误》“《孔子世家》”条,全祖望认为文中“潏水李氏”之“潏”字为阎若璩误改,当据元刊本改订为“淇水李氏”(即李清臣),说见栾保群等点校:《全校本困学纪闻》卷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370页。按,全说是,李清臣论《孔子世家》已见前引。二是第418页,挂在陆家春名下的那段文字,其实出自廖平《〈史记〉列孔子于世家论》。陆氏《学古堂日记丛钞》卷六“《孔子世家》”条乃誊抄廖平之说。仍倾向于唐人的“代有贤哲,故为世家”说。(12)刘咸炘:《太史公书知意》五《世家》,“《孔子世家》”条,见《推十书》第2册,成都:成都古籍书店,1996年,第1248页。

廖平的观点显得有点自相矛盾,他在《〈史记〉列孔子于世家论》中明确指出不能“据班氏以攻史公”,随后拈出“势”、“年”两字作为《史记》本纪、世家、列传的取舍标准,认为《史记》是“揽势之大者谓之本纪,阅年之久者谓之世家”,故项羽得入本纪而孝惠并于吕后。(13)廖平:《〈史记〉列孔子于世家论》,《廖平全集》第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97~499页。其实,以“阅年之久”作为世家的标准,仍在唐人窠臼中,且仍然解释不了陈胜何以能入世家。廖平是清末民初新一轮今文经学尤其是《春秋》学兴起的宗主,在这篇文章中他意识到了要突破《汉书》藩篱,却未将《史记》这一安排与他最熟悉的公羊学联系起来讨论。

阐释“世家”的第二条思路是强调贡献性与影响力的大小。这个模式可溯源至南宋学者林的《古今源流至论》。林说“子长以事之有大于列传,则系之世家”,在这一思路下分析了《孔子世家》、《陈胜世家》的合理性。林也注意到,汉初功臣中只有萧何、曹参、张良、陈平等入世家,其他或有列传,或仅见于表,是因为萧、曹、张、陈“勋烈冠于群后,皆社稷之臣”。(14)林:《史学》,《古今源流至论》后集卷九,明嘉靖刻本《新笺决科古今源流至论》,第3页A-B。

现代学者中把这一观点申说周全的是徐复观。他在《论〈史记〉》一文的第五部分《〈史记〉构造之一:本纪、世家》中指出,要把《孔子世家》、《陈胜世家》乃至于《项羽本纪》,和汉初的萧、曹、张、陈、周五世家合在一起理解,并体味同为汉初重要功臣,为何樊哙、郦商、夏侯婴、灌婴等人只能入列传?徐复观认为,从对汉初功臣的安排看,入世家还是入列传,是一种基于历史影响力的价值判断。项羽入本纪,孔子、陈胜入世家,与此同理。(15)徐复观:《论〈史记〉》,《两汉思想史》第三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09页。笔者认为,这一思路跳出班彪“条例”说的影响,从《史记》本身理解《史记》,很有启发意义。但仍有可推进的空间。比如我们可以追问:孔子特殊的历史价值究竟是什么?司马迁对这一历史价值的观念是如何形成的?

受经学研究发达的影响,清代学者中涌现出理解《孔子世家》的第三条思路。金俶基《读〈史记·孔子世家〉书后》云:“史有定例,有创例。凡公侯传国者曰‘世家’,定例也;置孔子于‘世家’,创例也。此正子长史例之精。”(16)陈澧、金锡龄选编:《学海堂四集》卷十七,赵所生、薛正兴主编:《中国历代书院志》第14册,据清光绪十二年(1886)启秀山房本影印,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650页。按,西汉经学中,公羊、谷梁两家解《春秋》均有“例”与“变例”之说,金俶基以“定例”、“创例”平衡《孔子世家》,或是受此影响。但以“公侯传国”定义“世家”,显然又是蹈袭班、王旧轨。

清代学者姜宸英、袁枚等人从“尊周”角度为《孔子世家》的成立作辩解。姜宸英排比《史记·太史公自序》讲述《晋世家》、《越王勾践世家》、《郑世家》、《赵世家》、《韩世家》、《田敬仲完世家》所作之由,发现司马迁都从“尊周”的角度对这几个诸侯国进行了肯定,而其序《孔子世家》也有“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以正”的说法,于是得出结论:“附孔子于世家者,非尊孔子也,推孔子之心,以明其始终为周之意……而尊周者诸侯之事也,故上不得比于本纪,而下亦不得夷为列传也。”(17)姜宸英:《读孔子世家》,《湛园集》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32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56~858页。这个观点得到袁枚的赞同。(18)袁枚:《释孔子世家》,《随园随笔》卷二,《袁枚全集新编》第13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8~29页。姜氏的观点是否契合司马迁原意,尚有疑问。首先,“尊周”并非作世家的必要条件,除《孔子世家》外,《史记》中先秦世家共十六篇,姜氏所举“尊周”例证仅六家。其次,姜氏认为“尊孔”仅仅是“尊周”的工具,是昧于《史记》写作的学术史背景。第三,这个逻辑无法解释同列世家的陈胜。

笔者认为,第三条思路中最值得重视的分支是从公羊学中寻找答案的观点。黄淳耀认为《孔子世家》有“据鲁亲周”之意,(19)黄淳耀:《史记论略·孔子世家》,《陶菴全集》卷四,乾隆二十六年刻本,第26页B。何焯也说:“论来孔子只合作列传,太史公自据素王之说。”(20)何焯:《史记上》,“《孔子世家》”条,《义门读书记》卷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13页。但黄、何两氏都没有作深入探讨,对《孔子世家》如何体现公羊学内涵语焉不详。最值得重视的是苏舆提出的,“史公尊孔子,立世家”是得自于董仲舒的说法。(21)董仲舒著,苏舆疏:《玉杯第二》,《春秋繁露义证》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28页。笔者认为此说最切要害,直接指出《史记·孔子世家》实为董仲舒一系公羊说影响下的产物。苏舆的观点散见于为《春秋繁露》各篇所作的疏解中,尚需进一步系统化整理。

本文打算在前有研究基础上着重探讨两个问题:一是《史记》所建构的孔子形象,其学理依据是什么?这与理解《孔子世家》有何关系?二是《孔子世家》和《陈胜世家》是相互独立、各具特殊性的吗?希望通过对这两个问题的探讨,有助于进一步认识司马迁为孔子作世家的深层逻辑。

二、 董仲舒与《史记》中的孔子形象

正如朱维铮师所提醒,我们应当区分“孔子的历史”与“历史的孔子”。(22)朱维铮:《历史的孔子与孔子的历史》,《走出中世纪》,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22~239页。周予同先生说:“两汉以来的孔子只是假的孔子而不是孔子的真相。”(23)周予同:《纬谶中的孔圣与他的门徒》,朱维铮编:《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增订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92页。笔者倾向于把“假的”替换成“建构”。《史记·孔子世家》是我们所知的第一份孔子传记,上距孔子之殁近四百年,其中一定蕴含了大量的乃至系统性的建构。建构的依据分两个层面,一是史料,二是据以组织这些史料的理念,而后者尤为重要。《史记》中的孔子形象有两个重要面相:一是为修复礼乐奔走于当时的孔子;一是超越时代限制,以思想影响于后世的孔子。孔子的后一种面相,是通过其晚年修订六经实现的,其中在《史记》中地位最特殊、最频繁地被提到的是“作《春秋》”。相较于其他经典的编订,《孔子世家》不仅对“作《春秋》”的介绍篇幅最多,而且行文上单独展开,不与其他五经相连,在孔子晚年生活中独居重要位置。此外,《史记》全书多处提及孔子“作《春秋》”的意义,《太史公自序》甚至含蓄地将《史记》写作比拟为“作《春秋》”。司马迁既以“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为编纂《史记》的宗旨,其价值关怀必然也是超越时代的。通观《史记》可知,社会伦理、政治秩序,是这一关怀的核心部分。在《史记》处理过的历史人物中,能通过整理历史形成价值体系、表达政治理想,并为司马迁提供系统性思想养分的,唯有孔子。故司马迁试图将自己的写作与孔子“作《春秋》”联系起来,是有其逻辑的,《春秋》也因此在《史记》中拥有特殊地位。然而,与“作《春秋》”相关联的孔子形象是被建构出来的,其中发挥关键作用的是公羊学。(24)唯其是建构,故有不信孔子作《春秋》者,如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前言论《春秋》与孔子的关系,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5~16页。详细总结参曾亦、郭晓冬:《春秋公羊学史》(上),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5~23页。司马迁既然接受了“作《春秋》”的孔子,必然也受到了相应学理的影响。所以笔者认为,从《史记》的《春秋》观入手以理解《史记》的孔子观,是一条有效的途径。

研究《史记》的学者都会注意到《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与壶遂关于《春秋》的对话,也有学者将这段对话视为司马迁“继《春秋》”之志的夫子自道。(25)陈文洁:《司马迁之志:〈史记〉之“继春秋”辨析》,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16页。问题是这里的《春秋》具体内涵何指?是《春秋》经文本身,还是某一家解释《春秋》的传文、师说,还是有其他更广泛的理解?历来异说纷纭,早在中古《史记》注家中既已体现出这种分歧。如对话中司马迁说:“《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裴骃《集解》引张晏说:“《春秋》万八千字,当言‘减’,而云‘成数’,字误也。”裴骃随即反驳道:“太史公此辞是述董生之言。董仲舒自治《公羊春秋》,《公羊经》、《传》凡有四万四千余字,故云‘文成数万’也。”(26)司马迁:《太史公自序》,《史记》卷一百三十,第3974、3976~3977页。裴骃解释得很清楚。司马迁这段话起首云“余闻董生曰”,自下“周道衰废”迄“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虽然也杂引其他典籍,但主题思想明显来自于《春秋》公羊学,言辞文句或与《公羊传》契符,或与《春秋繁露》相应。甚至壶遂问话中所云“孔子……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也是公羊学说特有而又最基本的内涵。吴忠匡《史记太史公自序注说会纂》对这篇文字每句话的来源、含义都有详细注解,可资参考,文繁不举。(27)吴忠匡:《史记太史公自序注说会纂》,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64~79、71页。

唐代学者却又把裴骃已经解决的问题搅乱了。司马贞《史记索隐》说:“小颜云‘史迁岂以《公羊传》为《春秋》乎’?又《春秋经》一万八千,亦足称数万,非字之误也。”(28)司马迁:《太史公自序》,《史记》卷一百三十,第3974、3976~3977页。针对这一观点,吴忠匡说:“古人为学,贵师承,又汉人引据,往往经传不别。史公受《春秋公羊》说于董生,故《史记》称《春秋》,多指《公羊》。”在列举《史记·宋世家》、《淮南王列传》、《匈奴列传》三例,所云《春秋》皆指《公羊传》而言之后,吴氏又说:“不特史公,汉人著述中所举《春秋》亦多谓《公羊》。”如《淮南子·说林》、《汉书·陈汤传》者是。(29)吴忠匡:《史记太史公自序注说会纂》,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64~79、71页。

笔者认为裴骃、吴忠匡的解释是正确的。脱离传文与师说,文辞简奥的《春秋经》是无法得到理解的。进一步说,《春秋》所要表达的思想内涵、政治主张,本身就是由传文与师说建构的。故在汉代,根本不存在独立于传文与师说之外的《春秋》学。不唯《春秋》学如此,其他儒家经典都是这个情况。有学者总结道:“汉人之治经,实治传也。”(30)曾亦、郭晓冬:《春秋公羊学史》(上),第7、252~272页。此说良是,盖舍传而经之意义不备。司马迁也必假传以通经,获得相应的观念体系。而在西汉前期,经学立于学官者少,宣帝之前除《诗经》以外皆一经一师,《春秋》唯有公羊师说,(31)皮锡瑞撰,周予同注:《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45~49页。故形成引据中经传不分的传统。

《史记·太史公自序》在讲述《陈涉世家》撰述之由时说:“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32)司马迁:《太史公自序》,《史记》卷一百三十,第3989页。吕思勉注意到了这句话,认为“史公以《春秋》之作比汤武”。(33)吕思勉:《史通评·世家第五》,载氏著《史学与史籍七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44~145页。严格来讲,应该是以《春秋》之作比汤武之作,在这里《春秋》具有明显的拟人化特征。吕思勉关注的是上下两个分句间的对称,在这句话里还有另一种对称形式,即上分句中桀、纣与汤、武对,下分句中周与《春秋》对。“周”可以理解为周王朝,也可以理解为周朝的礼乐制度。无论将《春秋》人格化、拟王朝化,或将其视作可与周朝礼乐等量齐观的“一王之法”,都是《春秋》公羊学的专有特征,而且是来自董仲舒。(34)此说或渊源于孟子,《孟子·离娄下》:“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然以《春秋》承《诗》,不具有拟王朝化特征。参焦循:《孟子正义》卷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72页。与《史记》时代相近的,则有《淮南子·氾论》“殷变夏,周变殷,《春秋》变周”之说。按,中华书局1989年版冯逸、乔华点校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卷十三《氾论训》,将此句中的“春秋”作时代解,不打书名号,恐失文意,此篇上下文论制法、经义者甚多,参该书第431页。刘向《说苑·君道》:“孔子曰:‘夏道不亡,商德不作;商德不亡,周德不作;周德不亡,《春秋》不作。《春秋》作而后君子知周道亡也’”,与《史记》同为公羊说,参向宗鲁:《说苑校证》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31页。

学者已指出,虽同为公羊学,但著于文本的《公羊传》与董仲舒学说之间有着明显差别。如孔子改制、以《春秋》当新王诸说,《公羊传》无明文。这些学说主要见于《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一篇尤为核心,如云:“《春秋》作新王之事,变周之制,当正黑统”,因此要绌夏、新周、故宋,形成殷、周、《春秋》新三统,《春秋》继周道之弊而兴起,根据文质交替规律,需损周文而益殷质。(35)董仲舒著,苏舆疏:《三代改制质文第二十三》,《春秋繁露义证》卷七,第183~213页。这就是《春秋》拟王朝化的出处。然而《春秋》毕竟是一部著作,假以明道的事迹托付于鲁史,故必须“缘鲁而言王义”,又有“王鲁”之说。(36)董仲舒著,苏舆疏:《奉本第三十四》,《春秋繁露义证》卷九,第279页。这就是《史记·孔子世家》言孔子作《春秋》是“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的依据。(37)《孔子世家》,《史记》卷四十七,第2340页。东汉末年何休作《公羊解诂》,将董仲舒的这些学说纳入对《公羊传》的解释中,丰富了《公羊传》的内容。(38)曾亦、郭晓冬:《春秋公羊学史》(上),第7、252~272页。汉代经学家都尊奉孔子,但绝大多数采取为经典作传疏的形式阐明孔子某个具体理念,很难通过这种形式建立孔子的人格形象。留下来的汉人传经文献中,唯有董仲舒的《春秋繁露》脱离经典文本,采用论说形式,这也更有利于刻画孔子的人格形象及其思想的系统性。综上所论,《史记》所运用的《春秋》学说,以及因“作《春秋》”而具有超时代思想史意义的孔子形象,主要就是来自于董仲舒。

为进一步说明问题,我们可以把公羊学与谷梁学、《左传》做个对比。有学者总结道:“三传唯《公羊传》有‘孔子作《春秋》’之明文。”(39)曾亦、郭晓冬:《春秋公羊学史》(上),第20页。按,在现存典籍中率先揭示孔子作《春秋》的,是《孟子》,故治经学史者多注重孟子与公羊学的关系,参同书第24~27页。至于东汉古文家贾逵《春秋序》云:“孔子览史记,就是非之说,立素王之法”,(40)孔颖达《春秋正义》杜序疏引,参阮刻《重刊宋本左传注疏附校勘记》卷一,嘉庆二十年(1815)江西南昌府学本,第22页B。是今古文纷争扰扰、师说混淆以后的事,非司马迁所能知。杜预亦托“或曰”云:“《春秋》之作,《左传》及《谷梁》无明文。”(41)前揭阮刻《左传注疏》卷一,第22页A、第22页B。孔颖达指出一个问题,单就何休注《公羊传》文本而言,也是没有孔子作《春秋》明文的,“孔子之作《春秋》”明文见于另一个《公羊传》文本,即东晋时期的孔衍本。细按何注《公羊》哀十四年传文,的确没有直接给出“孔子作《春秋》”字样,但传文明确讨论了“君子曷为为《春秋》”的问题,作出“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的解说,与《左传》、《谷梁传》哀十四年文下了无一字及于《春秋》者相去霄壤。(42)阮刻《重刊宋本公羊注疏附校勘记》卷二十八,嘉庆二十年江西南昌府学本,尤其注意其中第11页B~15页A。前揭阮刻《左传注疏》卷五十九,第13页A~14页A;阮刻《重刊宋本谷梁注疏附校勘记》卷二十,嘉庆二十年江西南昌府学本,第15页A~16页B。更重要的是,董仲舒于此有明文,是司马迁见闻可及的文献。董仲舒对武帝第二策云:“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万事,见素王之文焉。”(43)班固:《董仲舒传》,《汉书》卷五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509页。

在《史记》所述《春秋》是否包含了《左传》这一问题上,更容易引起解读混淆的,是《十二诸侯年表》这段序言: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浹。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铎椒为楚威王傅,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赵孝成王时,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观近势,亦著八篇,为《虞氏春秋》。吕不韦者,秦庄襄王相,亦上观尚古,删拾《春秋》,集六国时事,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为《吕氏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孙固、韩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不可胜纪。汉相张苍历谱五德,上大夫董仲舒推《春秋》义,颇著文焉。(49)司马迁:《十二诸侯年表》,《史记》卷十四,第641~642页。

有些学者据此认为司马迁对《春秋》的理解,不仅仅来自公羊学,还受了《左传》的影响。(50)如徐复观:《论〈史记〉》,前揭《两汉思想史》第三卷,第206~208页;赵伯雄:《春秋学史》,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57页;陈文洁:《司马迁之志》,第24~27页,等等。相关文献尚多,不一一列举。笔者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全文具引,是想指出这段文字从文意上看,其实讲了两个层面的问题。“鲁君子左丘明”之前,是第一个层面,讲孔子修《春秋》,典型的公羊说,“王道备,人事浹”更是直接袭用董仲舒的语言。(51)董仲舒云:“《春秋》论十二世之事,人道浹而王道备。”见《玉杯第二》,《春秋繁露义证》卷一,第32页。“鲁君子左丘明”以下是第二个层面。在此,《左氏春秋》(注意司马迁没有使用《左传》这个词)和《铎氏微》、《虞氏春秋》、《吕氏春秋》等是并列的,是与“史记旧闻”相关的各类衍生品,并不能说明司马迁相信《左传》是解《春秋》的,并从中获得了与公羊学不一样的《春秋》学理解。(52)徐仁甫信刘歆伪造《左传》之说,并疑及《史记》这段文字,以为后人窜入,恐是过激之论。徐仁甫:《左传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8页。故皮锡瑞云:“《史记》称《左氏春秋》,不称《春秋左氏传》,盖如《晏子春秋》、《吕氏春秋》之类,别为一书,不依傍圣经。”(53)皮希瑞撰,周予同注:《经学历史》,第51页。虽然多数现代学者无法接受康有为等人的说法,认为《左传》是刘歆伪造的,但第一个建立《左传》与《春秋》之间联系的的确是刘歆,不能把它前挪至司马迁时代。(54)曾亦、郭晓冬:《春秋公羊学史》(上),第173~180页。《汉书·刘歆传》把这一点讲得很清楚:“初《左氏传》多古字古言,学者传训诂而已,及歆治《左氏》,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55)班固:《楚元王传附歆传》,《汉书》卷三十六,第1967页。至于《史记》是否采用了《左传》的内容,学者间仍有分歧。笔者认为可以退一步来看,如上文所举商获麟例,即便《史记》采用了《左氏春秋》的内容,也和《史记》捃摭其他“史记旧闻”一样,司马迁并不是经由《左传》理解《春秋》的政治学说以及孔子作《春秋》的意义的,且《左传》并未致力于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孔子形象。

故我们的结论是:(1)司马迁是透过公羊学理解《春秋》的,当《史记》以《春秋》学说为立论基础、发挥思想时,此《春秋》即是公羊学,这一点在学理上是可以锁定的,也是必须锁定的,否则会引起很多对《史记》的误解,也妨碍我们更深入地理解《史记》中的孔子形象。(2)《史记》据以勾勒孔子生平的史料,有《论语》、《左氏春秋》、其他经传,以及我们今天看不到的古史文献。而思想层面的孔子形象得以丰满,并被赋予超越时代的意义,是司马迁假借董仲舒的公羊学说达成的,即《史记》中的孔子形象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董仲舒。明乎此,苏舆所说的“史公尊孔子,立世家,又得之董生者”,才能找到落脚点,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史记·孔子世家》的成立,是遵循了怎样的体例与逻辑。

三、 《史记·孔子世家》与《陈涉世家》的组合意义

有学者注意到,司马迁在写作体例上努力保持《孔子世家》与其他《世家》的一致性。如陈仁锡和李景星都注意到,《孔子世家》屡在孔子年龄下叙事,相当于诸侯纪年。(56)陈仁锡:《陈评史记》卷四十七,转引自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卷四十七,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846页;李景星:《孔子世家》,《史汉评议》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40~141页。又,各诸侯《世家》往往在相应年份下记录其他诸侯国的重大事件,这一方法也被挪用到孔子身上。赵翼说:“列国《世家》与孔子毫无相涉者,亦皆书是岁孔子相鲁、孔子卒,以其系天下之重轻也。”(57)赵翼:《史记三》,《陔余丛考》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86页。笔者以为,这种错综互见的写法,其实是表的文字化。司马迁在《十二诸侯年表》中也逐一记载了孔子的重大活动,虽不能独成一行,但待遇与列国相埒。善读《史记》者都知道,表是《史记》真正的纲领,我们往往能从本纪、世家和表之间的紧密配合,看出司马迁思虑的周全和《史记》结构的缜密。与列国《世家》以及《十二诸侯年表》的呼应,体现出司马迁在安排《孔子世家》时,体例与逻辑是自洽的,关键是要找出这一安排的具体内涵。

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我们还会碰到一个问题:孔子作为春秋后期人物,《孔子世家》为什么没有按照历史时序出现在春秋诸侯与战国诸侯之间,而是殿于先秦诸《世家》之后?紧接《孔子世家》的,是被中古史评家们批评得更厉害的《陈涉世家》。司马贞说:“胜立数月而死,无后,亦称‘系家’者,以其所遣王侯将相竟灭秦,以其首事也。然时因扰攘,起自匹夫,假托妖祥,一朝称楚,历年不永,勋业蔑如,继之齐鲁,曾何等级。可降为列传。”(58)司马迁:《陈涉世家》,《史记》卷四十八,第2351页。司马贞一方面意识到了陈胜“首事”的历史价值,另一方面却认为应将其降为列传。这说明司马贞根本没有意识到《陈涉世家》和上一篇《孔子世家》其实是一个组合,司马贞的这一“无意识”具有普遍性。清末学者陈玉树注意到,《史记》将孔子、陈胜排列在一起的,不仅是世家结构,还有《儒林列传》的序论,他说:“太史公既于《自序》见意,复于《儒林传序》畅述其旨,首叙孔子次《诗》《书》,次及秦季焚书,次及陈涉为王,诸儒委质,次及汉兴诸儒修经习礼,其大指已昭若发蒙,而司马贞不悟,犹云宜降为列传,何其谬哉!”(59)陈玉树:《〈史记·陈涉世家〉书后》,《后乐堂文钞》卷一,转引自《史记集评》,第422页;《儒林列传》,《史记》卷一百二十一,第3759~3761页。

笔者认为,《孔子世家》和《陈涉世家》是一个不能拆分的组合,在整部《史记》中具有结构性意义。要明了这一点,首先需厘清公羊学对《史记》孔子形象的影响;其次,要回到司马迁“通古今之变”这一动态大历史观中寻找孔子、陈胜的定位与价值,而不是相对静态地就孔子、陈胜本人的事迹讨论他们。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司马迁将孔子、陈胜写入世家的意义。

公羊学为古今之变这一大历史中的孔子设计了一个角色,即以素王身份,通过“作《春秋》”为后世创制义法,皮锡瑞所谓“孔子功继群圣,全在《春秋》一书”。(60)皮锡瑞撰,周予同注:《经学历史》,第59页。在公羊学的设计中,《春秋》的目的是改革周道之弊,是继周道而兴的一王新法,所以有资格在王朝更替的三统循环中占有一席之地。这样历史引进了一个新元素,原先夏(正黑统)、商(正白统)、周(正赤统)旧三统要发生变化,必须把夏朝挪出去,才能空出一个位置容纳《春秋》,此所谓“绌夏”;接下来就形成了商(正白统)、周(正赤统)、《春秋》(正黑统)这新三统,或者说新三王。按董仲舒的设计,从三王中挪出的,归入五帝;从五帝中挪出的,归入九皇;从九皇中挪出的,归入六十四民。随着历史的发展,三王、五帝、九皇、六十四民的具体内涵都会发生变化,是一个流动的过程。在周道未弊、《春秋》兴起之前,三王就是夏、商、周,五帝是黄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61)董仲舒著,苏舆疏:《三代改制质文第二十三》,《春秋繁露义证》卷七,第186~189、198~201页。《史记》以《五帝本纪》开篇,紧接夏、商、周三代本纪,其实严格符合董仲舒的“三统”说推演,这也构成了司马迁所说“通古今之变”中的“古”。(62)因此,司马贞补《史记》,在《五帝本纪》之前加一篇《三皇本纪》,是不理解司马迁原著结构的学理依据。一定要补的话,也应该补《九皇本纪》。但九皇、六十四民,遥远幽邈,名愈高而份愈轻,作历史考察的意义不大,说见前揭《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所以可以说,司马迁以《五帝本纪》作为《史记》的开端,体现的正是董仲舒的历史观。但历史的要害在“变”,是由“古”到“今”的过程。“今”是司马迁所生活的汉代,那么这个“变”主要就体现在由周向汉的过渡进程中。以司马迁所依据的公羊学来看,《春秋》的作用就是衔接周、汉。《公羊传》哀十四年:“君子曷为为《春秋》?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63)前揭阮刻《公羊注疏》卷二十八,第13页B~15页B。《春秋繁露·俞序》云:“仲尼之作《春秋》也,上探正天端王公之位,万民之所欲,下明得失,起贤才,以待后圣。”(64)董仲舒著,苏舆疏:《春秋繁露义证》卷六,第158~159页。汉人心目中的“后圣”自然是汉帝,董仲舒又说:

至周之末世,大为亡道,以失天下。秦继其后,独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学,不得挟书,弃捐礼谊而恶闻之,其心欲尽灭先王之道,而颛为自恣苟简之治,故立为天子十四岁而国破亡矣。自古以来,未尝有以乱济乱,大败天下之民如秦者也。(65)班固:《董仲舒传》,《汉书》卷五十六,第2504页。

这段话里,董仲舒明确地将秦朝排除出治道统绪。对于汉初知识分子来说,抛弃秦政是通识。司马迁大段抄录贾谊《过秦论》作为《秦始皇本纪》、《陈涉世家》的评语,也是这个意思。(66)司马迁:《秦始皇本纪》、《陈涉世家》,《史记》卷六、卷四十八,第345~354、2365~2368页。

孔子毕竟是有德无位的素王,他造的新法再好也需要人的行动来实现,所以需要有一套“革命”理论与之相配合。蒙文通说:

《齐诗》讲“革命”,《公羊》讲“素王”。但两者是不能分割的,不能孤立起来讲论的。很显然,如果没有“革命”来“易姓改代”,圣人如何能受命而王。故只讲“素王”而不讲“革命”,称王便失掉根据。反过来,如果没有“素王”的“一王大法”,“革命”便将无所归宿,故只讲“革命”而不讲“素王”,“革命”便失掉行动的目标。(67)蒙文通:《孔子和今文学》,载氏著《经史抉原》,成都:巴蜀书社,1995年,第173~174页。按,蒙文通指出,汉代传《齐诗》的第一代学者辕固生,其先人因明《公羊春秋》而为秦博士。据蒙氏自注,这条材料出自《史记会注考证》卷五十五《留侯世家》张守节《正义》所引《陈留风俗传》,参前揭版本总第3097页。检核原书,张守节这条注是为说明商山四皓,蒙氏所谓的辕固先人即四皓中的园公,然张守节引文并未提及辕固,更未明言两者的关系,且这段引文有讹脱,颜师古已讥其为不经之臆说,未知蒙氏别有何据。实则不必如此迂曲,齐学内部会通可见诸经义。张守节这条《正义》在中华书局修订版《史记》中不取。

齐《诗》和公羊都是齐学,公羊学者董仲舒、刘向引《诗》多齐义,是齐学内部诸经间确有会通处。刘邦正是因“革命”而起的后圣。辕固生与黄生在汉景帝面前讨论汤武革命是否合理,辕固生的最后一问就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司马迁在讲完这段故事后补了一句:“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68)司马迁:《儒林列传》,《史记》卷一百二十一,第3767页。受命是公羊说,放杀是齐《诗》义,两者都源于《孟子》。(69)《孟子》提到孔子作《春秋》除前举《离娄下》之外,尚见于《滕文公下》,参前揭焦循:《孟子正义》卷十三,第452、459页;革命放杀义见《梁惠王下》,《孟子正义》卷五,第145~146页。

从孔子改制到刘邦受命,在历史发展的现实路径中,有秦、项、陈胜等因素需要正视。原始察终,尽其委曲的《史记》必须尊重这些事实并予以解释。(70)“原始察终”一语出自《太史公自序》:“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史记》卷一百三十,第3999页。《史记·太史公自序》论作《秦楚之际月表》曰:“秦既暴虐,楚人发难,项氏遂乱,汉乃扶义征伐;八年之间,天下三嬗。”(71)司马迁:《太史公自序》,《史记》卷一百三十,第3982页。而《秦楚之际月表》本文则说:“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72)司马迁:《秦楚之际月表》,《史记》卷十六,第915页。观史公文意,《自序》中的“楚人”当即《月表》中的陈涉。所不同的是,《自序》作八年,《月表》作五年。陈胜于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七月起兵;二年(公元前208)六月楚怀王立;汉元年(公元前206)十月子婴降、义帝立、项羽称西楚霸王;汉五年(公元前202)杀项羽。若从公元前209年陈胜起事算起,到刘邦称帝,首尾八年,与《自序》合,故梁玉绳以五年为非。(73)梁玉绳:《史记志疑》卷十,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55页。田余庆先生《说张楚》一文也注意到了这一点。(74)田余庆:《说张楚》,《秦汉魏晋史探微》,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8、2页。笔者以为,所谓三嬗,若作动态观,由秦至陈胜的张楚为一嬗,由张楚至项羽的西楚为二嬗,由西楚至汉为三嬗,此则八年之说为合。若用五年说,从秦朝尾声公元前206年算起,到刘邦称帝为五年,中间没有陈胜,三嬗当指秦、西楚、汉三个政权,说似在两可之间。

至于田余庆先生说,在安排《陈涉世家》时,“司马迁的思想是相当混乱的”,笔者不能同意。田先生说:“若是如司马迁所说尊重亡秦,则张楚之功不在项羽之下,虽立《陈王本纪》亦无不可。”田先生忽略了一个细节,陈胜并没有彻底推翻秦王朝,在他去世的时候,秦的王号还在。推翻秦朝的是刘、项,所以《秦始皇本纪》和《项羽本纪》系年是可以衔接的。若为陈胜立本纪,必插在《秦始皇本纪》、《项羽本纪》之间,陈胜败而秦犹在,纪年如何衔接?《秦楚之际月表》也是旁行邪上以义帝元年续秦王子婴之末,以示纪年的可衔接性。(75)司马迁:《秦楚之际月表》,《史记》卷十六,第931页,注意表格的第一行。田先生又说:“若从陈胜不继世而亡言之,比诸侯立为世家也不合适,入列传就可以了。”(76)田余庆:《说张楚》,《秦汉魏晋史探微》,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8、2页。这一方面是惑于班固、唐人对“世家”体例的误解,另一方面田先生没有通盘考虑本纪、世家与表的结构性关系,当然更没有注意到《孔子世家》、《陈涉世家》这对组合在公羊哲学历史化过程中扮演的角色。

行文至此,我们可以来看一看司马迁自己对“世家”的定义:“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77)司马迁:《太史公自序》,《史记》卷一百三十,第3999页。司马迁并没有在这段话里强调传承的意义。二十八宿与北辰是拱卫关系,三十辐共一毂,形成合力滚滚向前,历史的动与静皆在其中。十六诸侯《世家》之所以以书传代,是因为周天子也在传代,相辅相成,形成对应。而书写谱系也是司马迁之前就有的传统,一些列传中也有谱系,并非说“世家”必须有谱系传承之意。

从《吴太伯世家》到《田敬仲完世家》十六篇周代诸侯世家,见证了周道兴起与衰弊的全过程。战国四《世家》虽然时代在孔子之后,却也是周朝的一部分。我们再把《太史公自序》中阐述战国四世家的写作理由汇总一下,“嘉鞅讨周乱,作《赵世家》第十三”,“嘉武佐晋文申霸道,作《魏世家》第十四”,“嘉厥辅晋匡周天子之赋,作《韩世家》第十五”,“嘉威、宣能拨浊世而独宗周,作《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78)司马迁:《太史公自序》,《史记》卷一百三十,第3988~3989、3989页。四世家的成立完全与拱卫周朝有关,所以他们也和周朝一样属于“通古今之变”中“古”的部分。

孔子创制的义法正是承周道衰弊之后,以待后王,体现的是“古今之变”中的“变”,而要将“变”落实在具体的政治进程中,则有待于陈胜发难。因此,《孔子世家》在《史记》中的位置并不是孔子这个人物的历史时间坐标,而是象征着孔子所创制的义法在周、汉历史转变之际的位置。朱东润先生说:“史迁列孔子于世家,特以其立大经大法,为汉制作,虽身系周室之岁时,而功在汉家之社稷。”(79)朱东润:《〈史记〉纪表书世家传说例》,载氏著《史记考索》,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7、14页。有了这些认识,再合观司马迁自述《孔子世家》与《陈涉世家》的写作理由:

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作《孔子世家》第十七。

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作《陈涉世家》第十八。(80)司马迁:《太史公自序》,《史记》卷一百三十,第3988~3989、3989页。

结合这两段文字,我们看到了一段由周道衰弊走向秦亡汉兴的大历史,是“古今之变”的核心部分:孔子为汉制法是“变”的一面,体现今文经学中的“受命”义;陈胜首难亡秦是“变”的另一面,是今文经学中的“革命”义,两者相辅而行,为“后圣”的到来开辟道路。朱东润先生论《史记》中的世家体裁:“求其本义,史公但言辅弼股肱,不及他端”,(81)朱东润:《〈史记〉纪表书世家传说例》,载氏著《史记考索》,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7、14页。诚为解义。究其本质,孔子、陈胜虽非汉人,但都在古今变化之际起到辅弼汉兴的作用。前者诸侯辅弼的周朝时间长,他们的世家也可以在谱系中得到延续。孔子、陈胜处古今变幻之际,“变”的时期短,相应世家也未必要体现延绵不绝。总之,所谓传承延绵并非司马迁立世家这一体裁的本意。

另外,从司马贞到田余庆先生所主张的陈胜可以入列传的观点,也是忽略了《史记》中本纪、世家、表的三位一体性。如孔子在《十二诸侯年表》中占有一席,陈胜在《秦楚之际月表》中也占有重要位置。文本上,世家与本纪各篇独立,世家对本纪所起的辅弼股肱作用,最终是统合在表里得到体现的。

四、 余论:公羊学衰微与《孔子世家》失解

综上,我们的结论是:《史记·孔子世家》是司马迁以公羊学说为背景,将孔子为汉制法的政治哲学历史化,《陈涉世家》则是体现齐《诗》“革命”说的重要一环,两者都是西汉今文经学的核心内容。通过塑造孔子、陈胜的历史形象,司马迁勾勒了从周向汉这一“古今之变”的具体过程与内容,《孔子世家》与《陈涉世家》作为一对组合,负责向读者阐述“古今之变”是如何发生的,以及它的方向应该在哪里。因为孔子、陈胜都不是事实上的号令天下的帝王,所以不可能升等到本纪,而泯入列传的话,又体现不出西汉早期经学为这一历史巨变设计的特殊内涵,更无法与《史记》中相应的“表”所要表达的思想构成一致性。在作这个安排时,司马迁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写作结构上,都是逻辑自洽的,并不像后世学者批评的那样思想混乱、体例不纯。以前不是没有学者关注到这一点,但很少有人予以系统梳理阐发,故笔者不揣浅陋,表而出之。

班彪与司马迁的分歧,其实有更深刻的学理背景,今古文之争以及通史与断代史不同的写作意图,都需要认真考虑,限于篇幅只能另文阐发。唐宋以后多数学者在《孔子世家》这一问题上失解,是与史学独立、公羊学衰微同步的。据皮锡瑞《经学历史》总结,南北朝以后措意于《公羊》、《谷梁》的学者就很少,唐代修《五经正义》,《春秋》取的是《左传》,《公羊》、《谷梁》作为小经有“殆将绝废”的危机,且当时风气重注疏而不重义理。(82)皮锡瑞撰,周予同注:《经学历史》第120、130、148页。这是唐代学者如刘知幾、司马贞、张守节等人研究《史记》,却不知司马迁思想基础、学理依据的学术史背景。

朱东润先生说:“尚论古书,课其条例,抑扬迭作,其病有三。或本无是例,强为代立,倘有蹉跌,横肆讥诃,此强人以就我之病一也。或见后起之书,别定新例,追论古作,诋其未合,此强前人以就后人之病二也。”此说最明。所以我们研究《史记》的时候,一定要分清楚哪些是司马迁自己的思想,哪些不是,哪些是后来产生的思想理念被误挪到前代去了。但朱先生也批评了第三种毛病:“古人述作,但宏大体,至于枝叶,实未尽合,而即斑论豹,岂曰能贤,此强古人之阔略以就今人之文网。”(83)朱东润:《〈史记〉纪表书世家传说例》,载氏著《史记考索》,第10页。不知本文所述是否有强古人以就今人文网之嫌,诸大雅君子有以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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