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嵘《诗品》二考
——《文士传》作者及王巾其人考
2022-03-03谢文学李欢欢
谢文学,李欢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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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士传》作者考
曹旭先生《诗品笺注》:“张隐《文士》:《隋志》曰:‘《文士传》五十卷,张隐撰。’”[1]107而他在《诗品集注》(增订本)中云:“张骘《文士》:《隋志》曰:‘《文士传》五十卷。张骘(隐)撰。’”[2]242《文士传》作者是张隐,抑或是张骘,历来莫衷一是。曹旭先生所署,正反映了这一历史事实。
最早出现《文士传》这一书的名字,是在南朝刘宋裴松之(372—451)《三国志注》中。他在《魏志》卷十《荀彧传》注引《文士传》时,作者作张衡[3]312。他在《魏志》卷二一《王粲传》注引《文士传》之后,案语云:“以此知张骘假伪之辞……”[3]599显然,这里他以为《文士传》的作者是张骘。窃案:张骘,《新唐书》将其作为南朝萧齐时人,他怎么会出现在张骘前刘宋时裴松之注中呢?“张骘”,当是长期辗转传抄“张隐”之误。裴松之在《魏志》卷九《曹休传》注引《文士传》时,作者作张隐[3]280。南朝萧梁刘孝标(462—521)《世说新语》注所引《文士传》,皆不署作者名字。
唐魏徵(580—643)《隋书》卷三三《经籍志二》史杂传类:“《文士传》五十卷,张骘撰。”[4]976唐李善(630—689)《昭明文选》卷三八任彦昇《为萧扬州荐士表》注引《文士传》,作者作张骘[5]541。李贤(653—684)《后汉书》卷六〇下《蔡邕传》注引《文士传》,作者作张骘[6]2004。唐徐坚(659—729)《初学记》卷一二、卷一七、卷一八、卷二〇卷二五所引《文士传》,作者皆作张隐[7]。五代刘昫(888—947)《旧唐书》卷四六《经籍志上》杂传类:“《文士传》五十卷,张骘撰。”[8]2004
北宋李昉(925—996)等《太平御览》卷三五一、卷四六四、卷五一二引《文士传》,作者作张骘[9];卷四〇九引《文士传》,作者作张隐[9];卷四三八引《文士传》,作者作张鄢[9]。北宋欧阳修(1007—1072)、宋祁(998—1061)《新唐书》卷五八《艺文志二》将《文士传》五十卷作者归为南朝萧齐时人张骘[10]1481。南宋王应麟(1223—1296)《玉海》卷五八艺文部传类条下云:“《书目》(南宋陈骙《中兴馆阁书目》):《文士传》五卷,载六国以来文人,起楚芈原,终魏阮瑀。《崇文目》(北宋欧阳修、宋祁撰)十卷,终宋谢灵运。已疑其不全,今又缺其半。”[11]
元脱脱(1314—1355)《宋史》卷二〇三《艺文志二》:“张隐《文士传》五卷。”[12]5123元末明初陶宗仪(1329—1412)《说郛》(宛委山堂刊本)弓五八:“《文士传》晋张隐。”(收入成公、张俨、孔融、江统、束皙、孙盛、张纯、王肃、贾谧、张衡、刘祯、潘尼、武帝、张秉、孔炜。窃案:武帝,即萧衍。)
从南宋王应麟《玉海》中可知,《文士传》在北宋《崇文书目》中仅有十卷,说明全书已散佚,其十卷已是辑佚。至于南宋《中兴书目》所辑《文士传》五卷与《宋史·艺文志》所辑《文士传》五卷,似当相同。其大抵在元末大乱中,也散佚了。
从而可见,长期以来,历史上就存在着《文士传》有四位作者的情况,即张隐、张骘、张衡、张鄢。愚以为,“隐”“衡”,形近致误;“骘”“鄢”,形近致误。那么,《文士传》的作者是张隐,还是张骘?对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里,我略陈管见,以求教时彦。
近人丁国钧(?—1919)《补晋书艺文志》卷二:“《文士传》五十卷。张隐撰。谨按:见《隋书》。家大人曰:‘隐为庐江太守张夔子,见本书《陶侃传》。’”[13]17《晋书》卷六六《陶侃传》有云:陶侃早孤,为县吏。欲仕无门。后因鄱阳孝廉范逵举荐,庐江太守张夔召侃为督邮,迁主簿。后,张夔妻有疾,将迎医于数百里。时正当寒雪,诸纲纪皆难之,唯侃乃请行。咸和四年(329)以平苏峻之难有功,陶侃旋于巴陵,因移镇武昌。侃命张夔子隐为参军,以报张夔知遇之恩[14]1768,1776。假如张隐咸和四年为参军,当时至少二十岁。而他不可能活到谢灵运去世之宋元嘉十年(433)。因此,周勋初先生依据《崇文书目》“终宋谢灵运”,以为这就是南朝萧齐张骘所撰《文士传》五十卷,只是张骘在张隐《文士传》的基础上做了增补[15]4。
周勋初先生独具慧眼,其看法是很有见地的。我在周先生的启发下,略做补充。张骘《文士传》中出现了这样一段话:“初,高祖(梁武帝萧衍)招延后进二十余人,置酒赋诗,臧盾以诗不成,罚酒一斗,盾饮尽,颜色不变,言笑自若;(萧)介染翰便成,文无加点,高祖两美之曰:‘臧盾之饮,萧介之文,即席之美也。’”[16]588尽管周先生在“萧介”后,作案语“误入”[15]33,窃以为,这是后人在张骘《文士传》的基础上又做了增补,已非其原貌,只是增补者没有留下大名。如果说今天要为《文士传》的作者署名,窃以为署“张隐、张骘等”为妥,这样才符合历史事实。
这里谈谈钟嵘《诗品》中《文士传》的作者问题。上文引唐李善《昭明文选》卷三八任彦昇《为萧扬州荐士表》注引《文士传》作者张骘,又引《新唐书》卷四八《艺文志二》,以为《文士传》作者张骘是南朝萧齐时人。那么,张骘当属钟嵘的前辈。这就说明钟嵘在世时,有张隐的《文士传》,亦有张骘在张隐《文士传》基础上增补的《文士传》这两种本子。从现存的《诗品》版本推测,有“张隐《文士》,逢文即书”,如元延祐庚申(1320)园沙书院本;有“张骘《文士》,逢文即书”,如沈氏繁露堂本(1506—1566)。另外有“张隲《文士》,逢文即书”,如明退翁书院钞本(1506)。不过“隲”乃“骘”之异体字,其实张骘、张隲为同一人。因此,窃以为,如对《诗品》作注,以“张隐《文士》,逢文即书”做底本的,注《文士传》的作者当为张隐;以“张骘(隲)《文士》,逢文即书”做底本的,注《文士传》的作者当为张骘(隲)。不过在注中须说明,张骘(隲)《文士传》是在张隐《文士传》基础上做了增补。曹旭先生1994年出版的《诗品集注》,“张隐《文士》,逢文即书”[17]186注曰:“张隐《文士》:《隋志》曰:‘《文士传》五十卷,张隐撰。’”[17]191其在2011年出版的《诗品集注》(增订本):“张骘《文士》,逢文即书”[2]236注曰:“张骘《文士》:《隋志曰》:‘《文士传》五十卷,张骘(隐)撰。’”[2]242其在2009年出版的《诗品笺注》,“张隐《文士》,逢文即书”[1]105注曰:“张隐《文士》:《隋志》曰:‘《文士传》五十卷,张隐撰。’”[1]107前后矛盾。这就不免误导了读者。
在此,介绍近人辑张隐、张骘等撰《文士传》的三种辑本,以供读者参阅:鲁迅《张隐〈文士传〉辑本》一卷(见《鲁迅辑录古籍丛编》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日]古田敬一《文士传辑本》(日本京都中文出版社,1981年版)、周勋初《张骘〈文士传〉辑本》[见《周勋初文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二、王巾考
曹旭先生《诗品笺注》下“齐记室王屮 齐绥建太守卞彬 齐端溪令卞铄”:
王屮、二卞诗,并爱奇崭绝。慕袁彦伯之风。虽不弘绰,而文体剿净,去平美远矣。[1]295
校注:
李善《文选》注引《姓氏英贤录》曰:“王屮,字简栖,琅邪临沂人也。有学业。为《头陀寺碑》,文词巧丽,为世所重。起家郢州从事,征南记室。天监四年卒。碑在鄂州,题云:‘齐国录事参军琅邪王屮制。’石刻作‘屮’,当以为据。”《说文通释》:“王屮音彻,俗作巾,非。”“故作‘屮’是。因据改。”[1]295-296
《昭明文选》之《胡氏考异》卷一,碑文《头陀寺碑文》注曰:
王巾,何(焯)校,“巾”改“屮”,下同。陈(少章)云:“巾,屮误。”案《说文通释》,王屮,音彻,俗作屮,非。何、陈所据也。各本皆作“巾”。[5]
究竟是王“巾”,还是王“屮”?不妨略做考释。刘跃进先生《文选旧注辑存》是《文选》注的集大成之作。其云:
头陀寺碑文一首
【李善注】
尤袤本 天竺言头陀,此言头薮。头薮头脑,故曰头陀。
【跃进案】
碑文下,室町本作“碑”,陈八郎本、朝鲜正德本无。陈八郎本篇题作:《王简栖头陀寺碑文》。头陀,朝鲜正德本、奎章阁本作“头陀”。室町本“一首”下有“并序”二字。
王简栖
【李善注】
尤袤本《姓氏英贤录》曰:“王巾,字简栖,琅邪临沂人也。有学业。为《头陀寺碑》,文词巧丽,为世所重。起家郢州从事,征南记室。天监四年卒。碑在鄂州,题云:‘齐国录事参军琅邪王巾制。’”
【五臣注】
陈八郎本 济曰:“《姓氏英贤录》云:‘王巾,字简栖,琅邪临沂人也。’齐朝起家郢州从士,后为辅国录事参军。”[18]
《高僧传合集》之梁慧皎《高僧传·序录》有云:“琅琊王巾所撰《僧史》,意似该综,而文体未足。”[19]97上《序录》又引王曼颖书云:“唯释法进所造,王巾有著,意存该综,可擅一家。然进名博而未广,巾体立而不就。”[19]100下《隋书》卷三三《经籍志二》有云:“《法师集》十卷,王巾撰。”[4]978《隋书》卷三五《经籍志四》有云:“梁又有《王巾集》十一卷,亡。”[4]1076
梁章钜《文选旁证》第四六:“王简栖,巾,闲居服,故字简栖。吴氏省钦曰:‘巾,即左字。《简兮》诗:“左手执籥。”其名与字或取于此。’”[20]胡绍煐《文选笺证》卷三二云:“绍煐案:《神仙寺碑序》亦王巾作,字作‘巾’。”[21]梁章钜根据“巾”的字义,以为王简栖之名当作“巾”。《晋书》卷三四列传第四《羊祜传》云:“(羊祜)尝与从弟琇书曰:‘既定边事,当角巾东路,归故里,为容棺之墟。’”[14]1020尔后,遂形成“角巾东路”的成语,其意即辞官归隐,回到家乡,脱去官服,换上角巾。角巾,即便服,也就是闲居服。
曹道衡、沈玉成先生《中古文学史料丛考》卷三《宋齐》之《王巾、王屮》云:
《晋书·王濬传》载范通谓王濬曰:“卿旋旆之日,角巾私第”云云。《世说·雅量》载,王导曰:“若真欲来,吾角巾径还乌衣。”角巾,闲居之服也。故王巾字简栖,疑取此意。何、陈二说似乏佐证,未必可从。[22]391
窃以为钟嵘、释慧皎、王曼颖、萧统去王简栖之世未远,当有所据。《诗品》作“王巾”,似当不误。梁章钜释:“巾,闲居服,故字简栖。”又有《神仙寺碑序》《隋书·经籍志·法师集》《王巾集》为证,故“王巾”不误。从而可知李善、胡绍煐、梁章钜诸说是正确的。何焯、陈景云之说是错误的。至于作“屮”,似当在辗转传抄中,“巾”“屮”形近所致。
陈延杰《诗品注》、古直《钟记室诗品笺》、汪中《诗品注》、萧华荣《诗品注译》、徐达《诗品全译》、蒋祖怡《诗品笺证》、张怀瑾《钟嵘诗品评注》、杨明《文赋诗品译注》皆作“巾”,当是。许文雨《钟嵘诗品讲疏》、陈庆浩《钟嵘诗品集校》、李徽教《诗品汇注》皆以为“巾”“屮”未定,待考。陈衍《诗品平议》、陈延杰《诗品注》、叶长青《钟嵘诗品集释》、吕德申《钟嵘诗品校释》、车柱环《钟嵘诗品校证》、王叔岷《钟嵘诗品笺证稿》、陈元胜《诗品辨读》、郭令原《白话诗品》、周振甫《诗品译注》、曹旭《诗品笺注》《诗品集注》,“巾”皆作“屮”,误。曹旭导读古直《钟记室诗品笺》将“巾”改作“屮”,亦误也。
这里附带谈谈上文所引梁章钜《文选旁证》第四六《高僧传序》中所引《与慧皎法师书》的作者,其作“王曼硕”。《高僧传合集》(影印)则作“王曼颖”[19]97上。《梁书》卷二二列传第一六太祖五王《南平元襄王伟传》:“太原王曼颖卒,家贫无以殡殓,友人江革往哭之。”[16]348《南史》卷五二列传第四二梁宗室下《南平元襄王伟传》:“平原王曼颖卒,家贫无以殡,友人江革往哭之。”[23]1292太原、平原二者必有一误。江革是钟嵘齐国学读书的同窗,他于梁武帝大同元年(535)二月去世,而钟嵘于梁武帝天监十七年(518)二月去世。从而可知,王曼颖与钟嵘当是同时代人,或许较钟嵘稍晚些。如此,“颖”“硕”形近致误,当以王曼颖为是。穆克宏先生《何焯与〈文选〉学研究》,将王曼颖误作王曼硕[24]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