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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科学、人性的陷阱:《格列佛游记》中的反乌托邦叙事

2022-03-03梅启波徐静敏

许昌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格列佛小人国斯威夫特

梅启波,徐静敏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1726)自出版以来备受关注,相关评论不断。这些研究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种观点认为这部小说充满想象和冒险,是一部奇幻而充满童趣的作品;另一种观点认为它饱含作者对18世纪欧洲文化的讽刺与批判。毫无疑问,这两方面都是这部作品内涵的应有之义,但这部作品所蕴含的思想并不止于此。斯威夫特作为英国托利党政治家,写过《关于雅典、罗马时期分歧、斗争的论述》(1701)、《同盟国和前任内阁在发动和进行这次战争的行为》(1711年)等大量政论文章。《格列佛游记》是这个政治家晚年的思考和心血之作,它不仅是单纯的讽刺现实,而且饱含作者对欧洲在18世纪这个社会转折点的思考。近年来有学者逐渐认识到斯威夫特这部作品中的政治思想,包括古今之争等复杂问题。(1)这些研究包括刘小枫的《斯威夫特与古今之争:为新文化运动100周年而作》(载《江汉论坛》2015年第5期)、洪涛的《〈格列佛游记〉与古今政治》(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历伟的《斯威夫特与中国:一种政治地理学视角考察》(载《外国文学》2021年第1期)。斯威夫特描绘了多个乌托邦世界,但同时他又对乌托邦心存疑虑:人类社会是否应该回到古典时代的桃花源?那些看似美好的理性乌托邦是否存在陷阱?实际上,他的乌托邦图景中还隐含着丰富的反乌托邦叙事,而这一点还没得到学界应有的重视。(2)在世界文学史上,一般将《格列佛游记》视为早期乌托邦文学,而提到反乌托邦文学,人们往往会想到20世纪的《美丽新世界》《一九八四》《华氏451》等作品,但对反乌托邦文学的起源则关注不够。

《格列佛游记》中的主人公经历了四段旅程,可以说是一个四幕剧:在英国的现实生活中,格列佛是一个生意破落的小诊所医生。在小人国,他获得了大量财富和巨大的优越感。与众多普通人一样,当格列佛面对突如其来的地位和财富时也曾迷失。到大人国后,格列佛又经历了从天堂跌落到地狱的命运转折,作为一个来自欧洲社会的普通人,面对大人国及慧骃国等高级文明,他表现得盲目与无知。这四段旅程分别有所影射,其中有乌托邦的追求,也包含着反乌托邦的批判。从某种程度上讲,《格列佛游记》可以说发展了乌托邦文学,也开创了反乌托邦文学,它是乌托邦小说向反乌托邦小说过渡的重要作品。

一、资本主义民主和经济的“恶托邦”

小说第一卷小人国游记看似轻松奇幻,但即便是儿童读者也能体会到一些荒谬感,其明显具有“恶托邦”的性质。格列佛第一次出海遇到风暴,流落到小人国“利立浦特”。格列佛是利立浦特人的12倍高,但竟然被小人们俘获并送给了国王。利立浦特正面临海峡对岸另一小人国的侵略威胁。格列佛蹚过深水沟似的海峡,一把拉回敌国的全部舰队,立了大功。格列佛不愿意满足利立浦特国王的野心完全灭掉邻国,他还用尿浇灭了后宫大火,种种行为激起了国王的不满,准备偷偷刺瞎其双眼。格列佛得知消息后历经种种险阻,最终离开了小人国,而其被迫离开有着深刻的反乌托邦隐喻。

“反乌托邦”一词有众多英文名称(如Dystopia、anti-utopia、cacotopia、kakotopia),还有“恶托邦”“敌托邦”“异托邦”等不同翻译,它与乌托邦相对,是理想社会的反面。加拿大批评家弗莱认为有两种乌托邦想象:“正面的乌托邦,发展为一种理想世界,或者至少与我们拥有的世界相比更为合意;另一种是讽刺的,或者反讽的乌托邦,它表现同样的社会目标,却采用了奴隶制、极权或者混乱的形式。”[1]28一般将“美好之地”称为“乌托邦”,而“反乌托邦”或“恶托邦”指一个充满丑恶的“坏的地方”。反乌托邦社会充斥着人类的诸多罪恶和问题,人们往往会忧虑和恐惧这样的社会降临,由此创作了诸多此类作品以警示世人。反乌托邦小说实际是以虚构方式对现实进行讽刺和批判。在某种程度上,小人国的反乌托邦叙事表现了斯威夫特对英国政治、社会的全面思考和批判。

18世纪的英国在资产阶级革命后迅速发展,一些资产阶级对英国的民主政治自鸣得意,认为实现了启蒙主义的乌托邦理想,而斯威夫特则以犀利的笔触批判了英国所谓民主政治的反乌托邦性质。小人国的人只有格列佛指甲高,却夜郎自大,以为自己是宇宙主宰,这一描写其实是对英国社会的一种映射。英国虽是偏居于欧洲一隅的岛国,却拥有众多殖民地,并且和西班牙、法国等战争不断,当时的英国社会如小人国一样弥漫着贪婪、自大的情绪。利立浦特的小人仅针对鞋跟高矮这样的小问题,在政治上就分成了高跟党与低跟党两派,而这与英国18世纪辉格党和托利党之间的党争也是类似的。小人国对吃鸡蛋时从大端敲开还是从小端敲开引发的争端,如同当时英国的天主教和新教在宗教仪式上引发的争端一样。小人国官员的遴选方式是看大臣们在绳子上舞蹈,谁跳得高谁就当大官,这样选出的官员不是治国安民的能臣,而是谄上取宠的杂耍小丑。格列佛虽然是巨人,但却被财政大臣和海军大臣等小人构陷,差点丧命,他费尽周折才脱险。小人国的种种状况无疑讽刺了英国的政治现实,小人国正是一个典型的反乌托邦社会。

莱曼·萨金特认为:“讽刺的乌托邦(Utopia satire):一个不存在的世界,通过相当丰富的细节展现了一定的时空定位。它展示了对当代社会的批评。”[2]在《格列佛游记》这部小说中,斯威夫特描述了格列佛在小人国的遭遇。小说用夸张的手法表明了格列佛饭量的巨大,一百多个小人抬着一大筐肉给格列佛吃,但根本不够,后来国王命令京城周边的村庄每天都要上缴大量酒肉来供养格列佛。这种描写看似延续了《巨人传》的写法,但是巨人与世界在饮食中相逢是为了彰显巨人的伟大,而这里的夸张描写则显示了小人国农民赋税的沉重。小人们的遭遇让人联想到18世纪英国民众的生活状况,从而尖锐讽刺了英国经济自由主义的贪婪。在当时的英国,穷人只被视为劳动工具,伯纳德·曼德维尔在其名作《蜜蜂的寓言》中指出:“在一个不允许奴隶存在的自由国家,最可靠的财富存在于大量的辛勤劳作的穷人身上。”[3]294对于当时英国的经济自由主义者来说,雇用儿童也是合乎逻辑的。洛克在1697年的贸易会议报告中建议,超过三岁的儿童应该在纺纱和编织的技工学校学会养活自己。笛福在游历英国后将雇用童工作为获取可靠财富的标志,这可以说是对前辈哈利法克斯(Halifax)的致敬和赞赏。[4]117斯威夫特对这种大肆剥削童工(“小人”)的思潮进行了尖锐的反击,他在《防止爱尔兰儿童成为其父母或国家的负担而提出的适度建议》(1729)中辛辣地讽刺了当时“政治计算(arithmetic)”政策鼓吹的言论,揭露了当时大量童工被驱使的现实:

他们在饥寒交迫之中,在污秽和到处布满了蟑螂和细菌的环境中每天都在以能够合理预见的速度很快地死去和腐烂。至于更年轻的劳动者,他们现在则处于近乎充满希望的状况下。[5]27

由此可见,作为一个托利党人和爱尔兰人爱国者,斯威夫特与那个时代高举商业自由主义旗号、洋洋得意地雇用童工的辉格党人明显不同。处在党争旋涡之中的斯威夫特借《格列佛游记》中“小人”们上缴食物的故事,对英国所谓民主社会进行了深刻揭露:它不过是建立在对广大人民残酷剥削基础上的资本主义党争政治,是一个典型的“恶托邦”社会。

二、科学与进步的反乌托邦

《格列佛游记》完成于欧洲理性主义兴盛时期,理性主义者推崇科学精神,坚信通过科学可以认识宇宙,并能解决人类社会所有问题。培根的《新西大岛》中“本色列”这个国家就是以科学理性建构的乌托邦社会。18世纪的理性意识一方面使科学技术得以空前发展,另一方面也导致了理性的滥用,《格列佛游记》对此进行了深刻批判。

第三段旅程“飞岛国漫游记”可谓天马行空的科幻之旅。格列佛先到了一个能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小岛,其名为“勒皮他”,这上面住的都是国王和贵族。在斯威夫特的描述中,飞岛的天文、数学极其发达,飞岛居民生活在科学理性思考之中,总是担心天体运行紊乱等问题,因此他们长期生活在一种恐惧之中。这座面积不大的小岛凭借着发达的科技统治着大量属国。如果有领地不服从管理,统治者就驾驶飞岛到该领地上空遮住阳光和雨水加以惩罚;如果发生叛乱,则直接降落在领地上,用飞岛的金刚石底座碾压一切叛乱者及其房屋。格列佛对此评论道:

坦白地讲,我对这种扩张活动中的王权正义有所顾虑。例如,一群海盗被暴风雨刮到无名的不知名的海域,最后,一名小伙子站在桅杆顶看到了一块陆地,他们一上岸就抢劫掳掠,……这群从事虔诚的探险事业的可恶屠夫们就是被派去教化和开导那些崇拜偶像的野蛮民族的现代殖民者。[6]209

英国依靠自己科技的进步,打着教化野蛮民族的旗号在海外进行殖民掠夺的罪恶在斯威夫特的描写中昭然若揭。18世纪大英帝国正雄心勃勃地开展对世界的征服,国内上下一致支持海外殖民,从《鲁宾逊漂游记》中即可看出笛福对海外殖民和掠夺财富的歌颂,他认为这种殖民是科学进步对野蛮落后的开导。与笛福同时代的斯威夫特竟然能超越历史的局限,简单明了地道出了英国海外殖民是依靠坚船利炮的侵略本质。当然这也和斯威夫特作为爱尔兰人有关,1649年克伦威尔率大军入侵爱尔兰并占领了都柏林,使爱尔兰成为英国征服的第一个殖民地。爱尔兰曾遭到英国的残酷统治,斯威夫特积极支持爱尔兰独立运动,对英格兰人炮舰殖民主义的罪恶进行了无情讽刺。

斯威夫特超越时代地预见了工具理性对人类的极端统治,以及由此可能导致的反乌托邦社会倾向。小说中格列佛参观了飞岛国下界的领地巴尔尼巴比岛,该岛拉格多科学院的众多研究项目让人大跌眼镜。比如研究从黄瓜中提取阳光,从屋顶向下开始建房子,用猪来耕地,把粪便还原为食物等。这些实际讽刺了18世纪英国科学院中不切实际的讨论,以及对科技的偏执。斯威夫特和亚历山大·蒲伯于1713年创立了“涂鸦社”,对当时知识界烦琐空洞的论证和理性泛滥进行批判。斯威夫特这种对科学理性的反思要早于卢梭《论科学与艺术》(1750)中人的灵魂随科学艺术发展而腐败的观点。[7]11斯威夫特通过小说不单讽刺了当时学术上不切实际的风气,更批判了人类对理性的盲目崇拜。不仅如此,《格列佛游记》也预言了科学技术和极端主义对人类的行为和思想的影响。在拉格多的学校,数学老师将命题和公式用与头皮一样颜色的墨水写在饼干上,学生空腹吃下这种饼干就记住了公式,这种记忆饼干类似我们今天的“脑机接口”的技术构想。通过对这些荒唐的科学实验的描述,斯威夫特不仅反思了科学理性的误区,更对未来人类如何运用科学进行社会治理表达了担忧。阿道司·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1932)以及乔治·奥威尔的《1984》(1949) 等“反乌托邦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斯威夫特思想的继承和发展。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深刻影响了后世的“反乌托邦小说”,并形成了一个经久不衰的传统,让人们持续思考科技进步与人类之间的关系问题。

三、人性的反乌托邦

斯威夫特更深层次的反乌托邦叙事则很隐蔽,潜藏在小说中一般被认为是乌托邦的故事之中。传统观点认为乌托邦文学源远流长,而反乌托邦小说是乌托邦小说在20世纪的变体和延续。这一观点主要基于美国学者赫茨勒在《乌托邦思想史》(1965)中对乌托邦思想四个阶段的划分:第一阶段为伦理—宗教性乌托邦,从公元前11世纪到15世纪;第二阶段为16—17世纪的早期乌托邦,“经典乌托邦三部曲”即诞生于此阶段;第三阶段为18—19世纪,是空想社会主义乌托邦;第四阶段为19世纪末至今,统称现代乌托邦,开始对乌托邦超越现实的未来想象失去兴趣,甚至出现反乌托邦。正如库马尔所言:“正式的反乌托邦文学不得不等待正式乌托邦文学的确立,也就是说反乌托邦文学不会出现在乌托邦文学之前。”[8]35库马尔认为反乌托邦文学一定是乌托邦文学成熟之后才确立的,这无疑指的是一个总体的情况,也是大多数研究者的一般看法。但这一论断却忽略了一个特例,那就是《格列佛游记》,它同时将乌托邦与反乌托邦的故事穿插在一起叙述,使二者完美结合。《格列佛游记》的第二卷和第四卷体现了斯威夫特乌托邦式的理想,但却暗含着人性的反乌托邦。

第二卷是“大人国历险记”,布罗卜丁奈格的大人国居民身形巨大,高20余米,格列佛被一个农民捡到,当成宠物到处展览。多数布罗卜丁奈格人在德行方面与自己的体型一致,令格列佛敬佩。第四段旅程是“慧骃国见闻记”,这个国家由充满智慧和理性的慧骃马统治,长得像人的野胡则生性贪婪、好斗,是供慧骃马驱使的牲畜,这段经历完全颠覆了格列佛的价值观。我们从这两段旅程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斯威夫特的意图:这两个国家的政治制度、思想体系各有不同,但都有作者向往、称赞的地方,它们就是斯威夫特建构的乌托邦。这两个国家的法律条文简明,无须烦琐的解释,国民不狡诈,较少犯罪。他们没有所谓宏大的学术体系,比较关注德行的修养,而不是使学科复杂化。他们的学术主要关注生活应用问题,包括改良农业以及机械。斯威夫特说,大人国像中国人一样很早就发明了印刷术,但他们的图书也主要是关于历史和道德的,且文风晓畅。他们头脑中较少欧洲那些所谓观念、本体、先验的抽象概念。因为没有敌国,大人国虽然拥有强大军队,但军队只是用来进行整齐威武的阅兵而不是去侵略他国,国内也没有宗教冲突。格列佛认为“国王对于政治一无所知”,而不是像英国采取虚伪的选举制和议会制。在格列佛眼中,布罗卜丁奈格就是一个政治清明、人民生活祥和的世外桃花源,这一切都令他羡慕不已。在大人国,格列佛看到了一个人类古代王国可能达到的最佳状况。相对于18世纪的欧洲,斯威夫特的这个政治构想充满乌托邦色彩。

实际上,自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1516)问世以来,西方就不断涌现出类似的作品,比如安德里亚的《基督城》(1619)、康帕内拉的《太阳城》(1623)、培根的《新西大岛》(1627)等一系列乌托邦小说。“乌托邦”(Utopia)一词来源于两个希腊词,一个是“Eutopia”,意思是“好的地方”,另一个是“Outopia”,指“没有的地方”“乌有之乡”。从词源上看,“乌托邦”实际上指代的是美好但现实中又不存在地方。卡尔·曼海姆也曾指出:“根据这种用法,‘乌托邦’这个术语的当代涵义,主要是一种原则上不能实现的思想。”[9]200据此看来,《格列佛游记》这部小说可谓对这一词内涵的完美诠释:小说中的大人国像一个古典而没有经过英国那样“现代化”的桃花源(Eutopia),慧骃国则更像一个在人类社会中不存在的“乌有之乡”(Outopia)。大人国和慧骃国属于乌托邦性质,但也隐含着诸多陷阱。比如在作为伟大种族的大人国,“我”却被作为宠物圈养起来,国王看似博学,实则隐含着傲慢和无知。大人国和慧骃国的国民在高度理性的统治下其生活无疑是简单,甚至是高尚的,但从人性上来讲似乎又缺少了西方18世纪颂扬的个性自由和多样性,其叙述存在着反乌托邦的倾向。

慧骃国似乎不是一个人类的国度。慧骃充满理性,不像人类那样有丰富的情感和难以满足的欲望。慧骃国的词典里没有诸如“说谎”和“欺骗”之类的词语,他们也不懂什么是“怀疑”和“不信任”。在那里一切都是真实的、透明的。慧骃国连金钱都没有,更谈不上由此所引起的利益冲突,当然也不会有战争。这一绝对理性支配下的国度没有任何由人类欲望所引起的冲突,一切都和谐完美。这不光是格列佛,也是自柏拉图以来人类梦想的家园。在慧骃国,人兽颠倒了:马成了伟大理性的主体,人则成了脏臭、贪婪的低级动物野胡。在某种程度上,我们读者会不自觉地将野胡与人类自身联系起来,因此作者讽刺的不仅仅是某一个人,而是整个人类社会,以及人性深处的丑恶。格列佛在慧骃国参与了关于金钱的讨论,发现人天性贪婪而多欲望,因而容易为金钱所俘获,成为金钱的奴隶。格列佛经过讨论得出结论:人类的特性就是贪婪、伪善、无信、愤怒、怨恨、嫉妒、淫欲和野心。慧骃马这种生命体世世代代谨慎地繁衍生息,它们远离情感和疾病的困扰,最终平静地迎接死亡。慧骃以同样的原则教育后代,生命的轮回似乎可以无尽地延续下去,但这种生命本身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慧骃国枯燥的生活世界何尝不是另一个极端的反乌托邦社会呢?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格列佛这一人物也象征了人类的轻信、容易丧失自我,“格列佛”(gulliver)这一名字实际来自形容词“gullible”,意为轻信的、容易上当的。小说结尾,格列佛完全看不到人类的希望,最终彻底拜倒在慧骃马之下,等他回到现实世界,感觉自己的妻儿和野胡一样肮脏,和他们一起生活感觉很难受,格列佛终于成为一个愤世嫉俗者。小说这部分深深刺痛了后世读者的神经,引起诸多不满。司各特认为这完全是对人性的辱骂,萨克雷认为小说这一卷的内容是可怕、可耻、非人、亵渎的,使用的完全是“野胡的语言”。不少评论家批评斯威夫特有厌世情绪,甚至认为他是悲观主义者,有反人类的倾向。我们从小说中可以看到斯威夫特对当时英国社会深沉黑暗的无奈和愤懑,当然也应该看到斯威夫特在对社会、人性透彻审视的反乌托邦背后,也还有乌托邦的理想,有一种坚韧不屈的情怀。他批判丑恶,但仍热心于社会公平和正义的斗争,这可以从他长期致力于爱尔兰的自由运动中看出。

《格列佛游记》中无论是乌托邦还是反乌托邦都充满想象,都是对当时欧洲社会和人类现实的反思,但二者又存在差异。《格列佛游记》中的乌托邦满怀理想,反乌托邦则出于对笼罩在乌托邦理想上空阴霾的忧虑和恐惧。小说中的乌托邦与反乌托邦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是相辅相成的。如库马尔所说:“反乌托邦从乌托邦中撷取原材料,并且以一种对乌托邦所赞成的东西加以否定的方式模仿这些材料,它是乌托邦的镜像——但这是一种扭曲的形象,从哈哈镜中看到的形象。”[8]100斯威夫特这部小说中的乌托邦理想杂糅着复杂的反乌托邦思想,即乌托邦与现实社会的异质性。正如詹姆逊所说:“乌托邦政治(或任何政治乌托邦主义)的根本动力一直存在于同一和差异的辩证法中。因为这种政治旨在想象有时甚至是实现某种与现实迥然相异的制度。”[10]5这对后世反乌托邦小说的影响是深远的,甚至可以说反乌托邦小说的成功范例是由斯威夫特创立的。《格列佛游记》拉开了欧洲讽刺乌托邦文学的序幕。在这部小说之后,类似的小说有约翰生的《拉塞勒斯》(1759)、塞缪尔·巴特勒的《埃瑞璜》(1872),它们都以讽刺性寓言手法批判了英国的荒谬社会现实,这些作品完全是对《格列佛游记》的模仿。威廉·莫里斯的《乌有乡消息》(1890)塑造了一个共产主义的乌托邦社会,并将其与19世纪末资本主义的罪恶社会进行对比。《格列佛游记》中的夸张和反讽等手法在后世这些讽刺乌托邦文学中得到广泛的发展。

自托马斯·莫尔之后,西方人总相信有一个更美好的社会存在于未来,但经历了诸多乌托邦实验的失败后,人们否定了乌托邦。到了20世纪人们甚至走向反乌托邦,但“一个丧失了乌托邦渴望的世界是绝望的。无论是对个体还是社会而言,没有乌托邦思想就像旅行中没有指南针”[11]234。在《格列佛游记》之后的反乌托邦小说中,作家们以极端主义政治和现代科学技术为主题来表现其对社会现实的警示,这种批判与反思的精神值得赞赏,其与《格列佛游记》中的反乌托邦精神也是一脉相承的。然而值得注意的是,20世纪的诸多反乌托邦文学对未来的忧虑过多,悲观主义色彩浓厚,缺乏乌托邦叙事对人类未来的期许和信心。到了21世纪,特别是近些年来,美国社会思想混乱而分裂,西方人又想重回过去的“桃花源”。2016年美国出版了三本类似主题的书:《此在的天堂:美国乌托邦主义的故事》(克里斯·詹宁斯)、《乌托邦自驾游:穿越美国最激进思想的公路之旅》(埃里克·雷切)、《奥奈达:从自由性爱乌托邦到精致摆设的餐桌》(艾伦·韦兰-史密斯)。为什么西方人要再次回望乌托邦呢?齐格蒙特·鲍曼在生前最后一本书《流动的生命》(Liquid Life,2005)中就提出了一个“逆托邦”(retrotopia)的新概念来描述西方思想的各种回归:西方人在否定了莫尔式的乌托邦,看不到美好未来后,又想重回过去的这种状态。西方人对乌托邦的这种否定之否定,绕了一圈后似乎又回到了斯威夫特这里。其实斯威夫特早就看出了人性的复杂,他不认为有完美的乌托邦,他的《格列佛游记》中不仅有乌托邦,也存在着反乌托邦陷阱。格列佛的旅程是在对现实的夸张变形中把正常的生活秩序和事物加以颠倒,让人们产生一种陌生感和可笑性,但潜藏的还是作者对社会和人类的思考。

总之,《格列佛游记》这部小说正体现了西方乌托邦小说的演变和发展,它无疑是一个承上启下而富有开创性的作品。《格列佛游记》的思想实际包含着否定与肯定的双重性,在审美上表现出既写实又讽刺,既崇高又滑稽的矛盾性。在斯威夫特那里,其乌托邦的超越性与反乌托邦的批判性具有内在一致性,它是引导人们直面现存问题,进而追求美好未来的必要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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