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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生态文学、动物书写与爱的“心语”

2022-03-03张炜张丽军等

百家评论 2022年1期
关键词:张炜心语虚构

张炜 张丽军等

时间:2021年11月25日

腾讯会议号:887 340 744

主持人∶张丽军

致辞人员∶蒋述卓 程国赋 张 炜

发言嘉宾∶刘东杰 李云雷 白 杨 丛新强 郭博嘉 黄菲菂 姜 岚 刘 金 刘永春 李士彪

秦 彬 乔焕江 申霞艳 唐诗人 宋学清 谭旭东 田振华 王雷雷 王万顺 王 晖

伍方斐 顾广梅 何 平 许 峰 许廷顺 叶 炜 张艳梅 赵月斌 范伊宁 贺仲明

张丽军(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尊敬的张炜主席、蒋主席、程院长,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各位朋友下午好,特别感谢大家参见本次会议。张炜老师是思想家式的作家,是作家中的作家。近些年来,他以独特的、优美的、典范性的汉语文学创作,在当代文学中具有很大影响力。近些年来,张炜主席的创作有了一些新的转向,即新转向童年,转向故乡,以非虚构的写作方式,创作了很多新的作品,给今天大众的非虚构写作提供了另一种风景,提供一个新的生命思维方式,带来了一些新的思考。所以我们今天组织召开了张炜老师的《爱的川流不息》的研讨会,非常感谢大家前来参加。我们先进行会议开幕式,请广东省作协主席、暨南大学原党委书记蒋述卓教授作会议致辞。

蒋述卓(广东省作协主席、暨南大学文学院 教授):尊敬的张炜主席,各位教授,各位朋友,大家下午好,非常高兴能参加我们暨南大学报告文学研究院所举办的这次学术研讨会。张炜主席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非虚构文学作品,让我们看到了他在文学创作上不断涌现出来的新的成果。我们知道张炜老师一直是个不停步不休息的作家。大约是四五年前吧,在澳门,我们见过一次,我问他,我说你为什么有这么旺盛的创作生命力?一个《你在高原》就真是不容易。他说他每天都坚持着2000到3000字的写作,从不中断。那确确实实,他是一个劳动模范,一个勤奋的作家。更重要的是他的每一次创作,每一个作品都有新的探索,有新的成就,包括他的转型。

这种转型我认为,倒不是说他一定要刻意去转型,而是发展到一定程度以后,他自然而然地就要去写作了。《爱的川流不息》恰恰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非虚构文学的新的版本。也可以说,这部作品的这个文体我们可以介乎在多种文体之中,可以说它是一个动物小说,或者说是一个儿童文学;可以说它是一个生态文学,你也可以说它是一个长篇散文,因为它跟他的生活跟他的家人都联系在一起。但按照现在的说法,说它是一个非虚构文学同样是成立的。因为他确确实实是带有了自己的亲身的经历,带有了对于自然、对于动物、对于生态的种种看法,所以我觉得他在这里向我们呈现了他对于动物世界、对于自然世界的这种爱心。我也可以这样说,他是以三种“心”,那就是“平等心”“平常心”“博爱心”,去与自然对话、与动物对话。所以在这个非虚构文学当中,动物已经成为了家里的一员,是他生命当中很重要的部分。他呈现出来的小獾胡、小来以及融融这些动物的形象,都深深刻进了他的生命灵魂之中,也融入了他日常生活当中,正是他以这种平等心、平常心、博爱心去看待这些动物,于是才有了他与动物之间所建立的感情,与动物之间所进行的对话,这就愈加呈现出我们人类世界的阔大无延,以及在这个世界当中所能够留存下去的人性以及人情。所以我觉得这个非虚构文学真的是有很多可以值得我们去讨论的空间。我也向张炜主席致敬,祝贺他能够在创作上又获得一个新的里程碑,有这么一个新的成果奉献在我们华文文学的世界里。

我觉得这个非虚构文学还值得我们去翻译,把它介绍到国外去。其实张炜主席的小说可能在国外也有很多版本,因为他的小说翻译了很多版本,我觉得这部作品更值得去翻译它。

程国赋(暨南大学文学院院长、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尊敬的张炜主席,来自全国各地的批评家、朋友们、同学们,大家下午好。

在非虚构写作潮流涌动、非虚构文学作品蔚为大观创作繁荣的时期,2020年,我们联合中国作协、广东省作协,成立了暨南大学中国报告文学研究院。中国作协副主席何建明先生担任我们这个研究院的院长。我们设立了首届“庄重文中国非虚构文学奖”,这个奖已经评出来了,但是因为疫情的原因,颁奖典礼有所推迟,我们非虚构文学研究会议也随之推迟到了今天举办。由暨南大学、中华文化港澳台及海外传承传播协同创新中心和暨南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以及暨南大学中国报告文学研究院联合举办的张炜先生《爱的川流不息》研讨会,在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和朋友们的支持下,今天顺利举办。张炜老师是中国作协副主席,曾经获得茅盾文学奖,获得华语传媒文学大奖等众多奖项,发表了250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是当代中国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近年来,张炜主席的创作转向故乡、转向童年,以非虚构的写作方式进行新的艺术探索,并取得了巨大成功,深受读者的欢迎。今天我们济济一堂,对张炜主席的《爱的川流不息》进行研讨,这必将是一次思想的盛宴,相信这次会议将有力推动对非虚构写作创作实践经验的总结和相关理论的建设性思考。

感谢张炜主席和各位专家学者给暨南大学文学院的厚爱和支持,暨南大学文学院将继续大力推动中国报告文学研究院建设工作。等疫情好转后,希望举办更多的线下会议,一起推动中国报告文学,推动非虚构写作的研究与探索。欢迎各位专家学者以后再来暨南大学文学院指导交流,祝会议圆满成功,祝各位专家学者身体健康、家庭幸福,谢谢。

张炜(中国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尊敬的主持人、蒋主席、程院长、各位与会的好朋友:大家下午好!今天我很感谢、也很感动,为这一次线上对话,为《爱的川流不息》。与会的大多是我的老熟人、好朋友,长时期以来给我很多的鼓励,因为疫情的关系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但是对大家的消息我还是很灵通,经常在文字上看到你们,可以说是见字如面。

《爱的川流不息》是离我最近的一部作品,應教育社社长东杰先生而写,写了很长时间,同样是在疫情之间,当时写得很投入、很沉浸,也很困难。不仅仅是因为那个特殊的时期,而是因为在我写了有50年,写出了好多文字之后所必然遇到的写作状态。对我来讲,我发现写作变得不那么容易。文字对我来说,它们在选择起来似乎比过去困难,好像是在这个时期,在这个时代,我感受到了网络时代对于一个写作者比较苛刻的要求。当然主要还是我的能力所限,因为我的创造力远不如过去,不像过去那样可以一口气把作品写完,我写了整整有好几个月,中间累病了好多次。当然也不完全是困难的辛劳的记忆,也有很多愉快,有好多记忆的回返才能引起的生命的愉悦。在书里写了我家里养的一个动物,就是融融,通过它的引线和介绍,又出现了我过去与之相依、与之一起生活的好多动物的朋友,包括人。尽管这是一部虚构作品,但是我还是一直回忆,回忆我过去的生活,回忆我的少年时代,对于我来说这是一次不可多得的精神方面的经历,也就是这部书现在呈现出这个样子。在《十月》发表之后,引起了出乎我预料的反响,好多人跟我讨论,讨论非虚构的意义,以及虚构的成分,讨论到底写了爱的川流不息,还是写了恨的绵绵无尽。我觉得都对,但无论如何,爱还是比恨要多,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我才把这部作品写完,这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我们才有勇气生活下去,而且继续我们的劳动、创造。

也许在未来像我这样的年纪会写得越来越少,但是我不怀疑自己,我会写得更慎重,我会对文字的要求更苛刻,我觉得没有任何理由使得自己的一支笔松懈。我觉得真正意义上的写作者、作家他们都会如此,面前有困难,但是我们要往前走,我们的文字要继续,我们的探寻要继续,我们追求真理、追求真实的决心要变得更加强大,我会把今天各位宝贵的发言重听、消化、吸纳,争取写出更好的文字以此回报你们、答谢各位。谢谢你们,再一次感谢各位!

刘东杰(山东教育出版社社长、编审):尊敬的张炜主席,尊敬的蒋述卓主席,尊敬的程国赋院长,尊敬的张丽军教授,各位专家、各位朋友:大家下午好!首先,我代表山东教育出版社,感谢暨南大学为张炜主席的最新力作《爱的川流不息》举办这次专题研讨会。《爱的川流不息》是一部呈现人与动物相处相知、充满人间大爱的作品。作者独具慧眼的观察,对动物的熟稔与热爱,对“爱”的体悟与阐释,赋予这部作品深厚的人文精神,引起了读者强烈的情感共鸣。《爱的川流不息》今年出版发行后,受到了广大读者的欢迎和好评。新华社、《光明日报》《中华读书报》《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等各大媒体都进行了专题报道。许多著名的文学评论家也给予了高度评价。《爱的川流不息》文字版入选了《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优秀畅销书排行榜、《出版人》好书榜、百道好书榜等榜单,入选山东省新华书店“新华爆品”;插图版入选了广东省中小学“暑假读一本好书”书目,入选全国“班班有读”共读书目。上市半年多,已销售5万余册。该书还得到海外出版社的青睐,版权输出到韩国、黎巴嫩、波兰等国家和地区,取得了良好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张炜主席是一位有情怀、有担当的大作家,对我社的出版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和支持。自从2016年起,先后将《张炜文存》《张炜少年读本》《狮子崖》《爱的川流不息》等重要作品交由我社出版,并支持我社成立了“小荷工作坊”,打造原创儿童文学精品,为提升我社的社会影响力和美誉度提供了极大的帮助。借这个机会,向张炜主席对我社的殷切希望和无私支持表达由衷的感谢。近年来,山东教育出版社大力实施“双品双效工程”,深入贯彻“四个聚焦”战略,即聚焦精品出版,聚焦畅销书出版,聚焦融合出版,聚焦“走出去”。紧紧围绕服务教育教学这条主线,突出社会责任,增强市场意识,做到与时俱进,加快市场化转型和数字化转型,坚持高质量发展,努力做到选题开发的精准、精细、精致,着力构建全媒体出版、全场景阅读的出版体系,努力策划出版体现时代精神、代表教育前沿和引领市场的好书。今年,山东教育出版社荣获第五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先进出版单位奖、教育部首届全国教材建设先进集体奖,这是对我社守正创新、健康发展的极大鼓舞。今后我们也期盼得到各位作家、学者更多的支持,为各位作家、學者的创作研究、图书出版提供更优质的服务。最后,祝愿各位朋友身体健康!阖家幸福!万事如意!预祝今天的研讨会圆满成功!谢谢大家!

李云雷(《小说选刊》副主编):非常感谢丽军兄提供机会,参加暨南大学的研讨活动,也非常高兴能够参加张炜老师这部非虚构作品的讨论。

张炜是一位大作家,我们都知道他以前的《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等,达到了当代文学的一个高峰,但他近年的创作又进入了新的状态,前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艾约堡秘史》对当代社会、资本及其人格化有很深入的观察与思考,是很优秀的一部小说,今年出版的《不践约书》也是颇为优秀的一首长诗,在当代诗歌史上是很少见到的,很流畅而又蕴含丰富的一首长诗,现在的关注与讨论还很不够。

但张炜近年来主要转向关注故乡和童年的童话式写作,我评论过他的《狮子崖》,还有《寻找鱼王》等作品,给我们打开了一个新奇而充满童趣的世界,是张炜一个新的探索方向。我们今天研讨的《爱的川流不息》,也是张炜在这方面的一个新尝试。这部作品主要写人和小动物之间的关系,写得深入、细致、微妙。作者通过对数十年间“我”与“融融”、小獾胡、小来等狗和猫之间的关系,写出了“我”所经历的人与动物之间相处的那些微妙细节和曲折、悲伤的故事,为我们打开了一个新的空间。在这部作品后面,还附录了张炜谈动物的一篇长文,在一个开阔的视野中谈人与动物的关系,既是对前面故事的补充,也是理性的思考与升华。整部作品既是自然文学,也是生态文学,但也是我们所说的“文学是人学”的一个自然的延伸。

张炜是一位作家,但更是一位作家中的“诗人”,他早期作品中的葡萄园、“野地”“一潭清水”、秋天的“声音”“古船”,以及《九月寓言》中的“奔跑”“鏊子”等,既有写实的层面,更是诗歌中的“意象”,包含着丰富复杂的社会内涵与美学意蕴,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解读。相比之下,《爱的川流不息》更朴素易懂,但也更意味深长,这就像托尔斯泰晚年返朴归真一样,我们也期待张炜老师能给我们带来更多佳作。

白杨(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张炜老师是我们非常喜爱的作家。在新时期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档案中,张炜是一位不能忽视的重量级作家。他的重要,一方面体现在他始终以特立独行的精神自由面貌,同世俗潮流保持距离,并坚持不懈地呼唤着一种纯粹的人文情怀;另一方面,则体现在他旺盛而高产的文学创作状态中,他的作品不刻意追逐文化潮流,具有真正的知识分子所应具有的思想水准、真挚情怀和文字表达能力。复旦大学郜元宝教授有一篇评价张炜作品的文章,文中讨论张炜的《秋天的愤怒》《秋天的思索》等作品在20世纪80年代文学场域中的意义,认为其作品中提出的“侮辱”“损害”“复仇”“忍受”“宽恕”等思想主题,“明显带有19世纪俄罗斯文学经典作家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影响的痕迹。”而俄罗斯经典作家思想情感的真诚与高贵也一直贯穿于张炜此后的创作历程,这是非常精当的评论。

《爱的川流不息》也描写了“侮辱”“损害”“忍受”“宽恕”等思想主题,这的确是张炜从个体的生命经历中抽取出来,并进行了艺术转化的创作要素。从《秋天的愤怒》到《爱的川流不息》,他的情感似乎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变得柔软一些,不过,他骨子里的坚持和求索并没有改变。

《爱的川流不息》写于2020年夏秋之交,在这个注定将被历史铭记的特殊的年代中,他用文字记录了生命中的失落、伤痛、陪伴和挚爱,这是一部不以疫情命名的反思疫情之祸的佳作,也是一部治愈伤痛的情感疏解之作。

作品中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对人与动物关系的反思。作品中描写的多个故事,虽然经历各有不同,但都有一个内在的主题——这就是爱的获得与失去,对于小动物、对于人,这爱的获得与失去都同样至关重要,由此,寻找爱、获得爱的救赎才成为一个严肃的问题。

“善良与残忍同样多得不得了。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残忍,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美善,所以我们一定要努力地去爱,去寻找,去理解,而不要仅仅对人性失望,不要仅仅是对人的诅咒。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尽管它有时候战胜不了恶。爱在某些时候会异常强大。”文学作品承载着作家的思考,以艺术化的手法去影响人们面对伦理道德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张炜的存在标志着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精神高度。限于时间的关系,我就先说这些,我会认真地写一篇这个阅读的文章。谢谢大家。

丛新强(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各位师友大家好,很高兴能参加这次研讨会。2020年张炜出版了他的非虚构新作《我的原野盛宴》,表现了“原野盛宴”提供的“大地故事”“民间记忆”和“爱的教育”。2021年的新作《爱的川流不息》,又是一部非虚构杰作。这两部书可以相提并论,其中的外祖母、采药人老广、壮壮等,均是与“我”具有最为密切关系的人。如果说前者让人倾听到原野的声音,那么后者则传达出动物的声音,并始终贯穿着爱的情感流淌。饱经沧桑、世事洞明的外祖母,忍辱负重、艰难前行的爸爸媽妈,善良宽容的采药人老广,两小无猜的同伴壮壮,充满人气灵气神气的小獾胡、花虎、小来、融融等,这一切的人和动物,都对“我”产生生命的影响,给予“我”爱的成长。

《爱的川流不息》呈现了这个世界的四维结构,那就是天、地、人、生物,这里的“生物”其实也是作者笔下的“圣物”。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人的世界,而是充满诸多不可或缺的“生命参照”。天和地相对应,人和神相对应,或者说“人性”存在和“神性”存在相对应,没有了对应面也就没有了自身。所谓的“自我”和“他者”,其实构成互为主体性,正如“我们”和“它们”的关系一样。“恰恰在人生至为艰难之时,它们给予了无可比拟的援助。如果说它们是真正的弱者和他者,那么由它们来陪伴和共度人生,真的是无可替代的、最为可靠的一种选择。”作者笔下的动物,有人性,更有神性,相互参照,共同生存。张炜的写作,是人性的写作,更是神性的写作,内在则是人性与神性的深层对话。

郭博嘉(广东金融学院讲师):阅读张炜的《爱的川流不息》,首先碰到的问题便是不知如何定位这个故事,它难以被归类。一方面,从经验的分享与抒情的角度来看,这个文本是否可以被视为“私小说”?就探讨种际道德与生态审美的视角而言,是否可以归类为自然主义的书写?其“打破人类中心的迷思”的写作主题,还启示我们可以用生态主义的理论进行考察。文本中最为突出的动物书写又使我们思考,作者是否企图以动物作为认知和思想的装置?另一方面,鉴于作者强调其书写的真实性与现实性,该文本还可以被置于非虚构写作的框架下进行阅读。以及不能忽略的是,该作品有设计、装帧都不同的插图版和文字版两个版本,亦使这个主题温馨动人、情节简明清晰、语言流畅优美的文本,适宜作为儿童文学被少年儿童阅读。因此,《爱的川流不息》是一个可阐释性较高的文本,如果一定要将其归类,似乎反而破坏了这个作品的开放性和生长性。

黄菲菂(长沙学院影视艺术与文化传播学院 副教授):首先,我从张炜老师《爱的川流不息》这个作品中读到一种真诚的道德情感力量,这种重要的文学力量在当下的小说创作,甚至整个文学创作来讲都是比较缺乏的。作品从融融——一只猫的到来写起,串联起他几十年来与小动物生活的各种经历。这些经历和故事似乎写得很平静,也很平淡,其实在这些波澜不惊的背后,隐藏了作者极为真挚的情感,并导向更为深刻的哲思。

我的第二点感受是,“真实”——人和事的真实、情感的真实、书写的真实的回归,在很大程度上引导了读者的回归。从文体上来讲,张炜老师从虚构到非虚构的这样一个创作路径,或者创作转向,表面看是文体的变化,本质上包含着对“真实”回归的渴望。张炜老师是小说家,现在推出一部非虚构作品,或者说是散文也好,是“心语”也好,是儿童文学也好,核心都是回到“真实”。当虚构无力表达现实的丰富和情感的真实时,人们对真实书写的渴望就会回归。那些人生中最美好的情感和记忆就会选择以质朴真实的方式展现给需要爱与真诚的人们。我想这也是张炜老师这个作品最重要的价值所在。

姜岚(鲁东大学张炜文学研究院院长、教授):张炜最新中篇小说《爱的川流不息》我从夏天读到了初冬,读了3遍。这是一部清新、温馨、入心之作,它给我的感觉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亲切。

首先,作者用清新的文笔将人与动物之间的情感描写得很美:初见时异样的心跳和惊艳,相互间小心翼翼地试探和接近。作者与小獾胡、花虎、小来等每一个小动物的相遇相处皆是如此。同时作品中的景物描写也是清新而优美的,带给读者的是阵阵袭来的美好感受和如诗般的画面感。

其次,温馨感人是贯穿这部作品的主要情感。我、外祖母、父亲、母亲、壮壮等绝大多数人与各种小动物的相遇相伴都是温暖、体贴、爱护、理解、扶持和牵挂的。尤其是他们平等对待小动物的态度,把它们当作家庭成员、朋友、知己的那份尊重,用最美好的词语去形容它们的那种热爱,以及看到它们受伤受苦受难时的那种痛惜……让读者始终被一种温暖亲切的氛围所包围,经久不息。

这是一部心中有大爱的智者的力作,这是给同样渴望爱和充满爱的人阅读的作品,让人世间所有的爱和善都能够跨越时空,川流不息。

刘金(鲁东大学张炜文学研究院讲师):《爱的川流不息》,主要讲述了作者收养宠物猫“融融”的故事,创作于全球疫情紧张的2020年6月至8月,居家隔离的那段时间。创作于这一特殊时期的文学作品,有怎样的现实意义?看似简单的故事情节背后又有作者怎样的哲思和启示?在这些问题意识的指引下,我反复读了两遍。清新自然的文字、恬淡而有趣的童年生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们总说,记忆中的才是最美的,这份记忆的美好也温暖了现实。总的来说,《爱的川流不息》虽然是一部小说作品,但却带给我“真、善、美”的阅读体验。

首先,我所谓的这种“真”,并非是记录真人真事的流水账般的“真实性”,而是给读者带来一种“真实感”。我认为这源于作者的这种非虚构写作方式。

第二点,关于“善”的阅读感受。“善”顾名思义,是一个道德层面的名词,但道德性不是评价一部文学作品的要素。因此,我不是想说作者的道德性如何如何高,而是想指出作者通过表达对小动物的爱、尊重和欣赏之情,把动物放在了与人类相同的高度,这在一般意义上讲,打破了人类中心主义以及人道主义的虚伪性。

第三点,关于“美”。所有的文学归根到底都具有审美性,美是评价一切文学作品的关键要素。《爱的川流不息》带给读者的审美体验是怎样的呢?简单来说,那就是朴实的词语、真情实感的描述、现实与记忆的交叉叙述带来的惊喜感以及人物动物之间的关系问题。动物是人类的一面镜子,孩子通过和猫、狗、鸟等等小动物的交往,才从感性上逐步认清人类的价值和人类在地球上的位置,沈石溪的动物小说如此,张炜的儿童小说也如此。只有通过无限的爱的力量,才能抹去那个恨的情绪,这个世界才能好起来。换言之,人类如果一直葆有动物那种纯粹与天然,那人类又将会变得多么可爱与无私,整个社会也将会是美好而健康的存在。

刘永春(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总体上,我觉得《爱的川流不息》既具有张炜一贯的美学风格,又是一部充满温情的精神抚慰之作。在纵向的时间视角层面,这个作品建构起了从外祖母到父母、然后到“我”和妻子、再到孩子这样的四代人的将近100年的生活史。这个生活史是从社会生活的层面去进行建构的,涉及家族中的四代人以及他们的生活当中出现的各类人物,有的是社会生活当中现实存在的人物,也有的是想象出来的,像前面大家都提到的黑煞等等这样的形象。在横向的空间角度,作品建构起了人与动物(包括“融融”“小獾胡”“花虎”“小来”等等)的精神关系。

在作品的叙事线索层面,作品当中的现实与过往互相穿插,形成叙事节奏与情感的起伏,使得文本在整体上具有了戏剧性,并且这个戏剧性较为强烈。基于以上原因,我觉得这部作品浓缩着张炜对动物、对人自身、对生命的所有形式,以及对历史、对现实的深沉思考。他在不到10万字的篇幅中拥有了非常阔大的叙事视野和思考深度,这种叙事浓度是非常少见的。这个作品具有充分的哲学性,它涉及叙事主体的过往、现实、与动物的关系、与周围的前代人和后代人的关系等等,这些关系都穿插在其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叙事作用。

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在西方兴起了一种文学批评理论,叫作动物研究或者動物批评理论。这种文学批评方法脱胎于生态批评,又与生态批评有所不同。1975年,彼得·辛格的《动物解放》对动物研究理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或者说是一部开先河的著作。1983年,汤姆·雷根的《动物权利研究》使得动物研究上升为哲学层面。20世纪90年代,西方形成了大量的动物研究的批评成果,大概在2012年左右,在中国大陆也形成了动物研究批评潮流,甚至有人把这种现象称作是人文社科领域的“动物转向”,把它跟20世纪非常有革命意义的“语言学转向”并肩而立,可以看到动物研究的方兴未艾和对将来文学研究的重要引领作用。

从动物研究视野来看《爱的川流不息》这部作品,我仍然觉得这部作品是关于“人是什么”,“人性是什么”的阐释。也就是说,这部作品仍然延续了《我的原野盛宴》等等作品的书写模式和姿态立场。近年来,张炜作品一贯的主题是对人性的深刻分析。至于它是虚构或者说非虚构,我倒觉得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文本当中也有许多指向这个主题的语言,比如涉及孤独:“孤独是我们所有人无法根治的现代病,携带终生的疾病。”还有:“动物是一个不可缺失的生命参照,让我们想到这个世界上更多的生命,它们既与我们不同,又是何等相似。”这样的语言与思索,在我看来,都是对理解张炜的整个文学创作——不仅仅是晚近的,甚至是理解整个张炜文学创作的文学史意义的关键一环。

在整个20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史上,能从人与自然的角度,尤其是持着比较明显的反人类中心主义立场的作家其实并不多见。张炜的作品在自然书写之中涵盖了对动物、植物、风俗、地理环境等四个方面的内容。此类叙事是非常多的,包括《你在高原》,也包括《刺猬歌》《九月寓言》等等,都是从人与自然关系的角度来重新审视、定义“人是什么”“人性是什么”。所以,《爱的川流不息》是在一个全新的角度上,具有开创性地去思考关于我们人类自身、思考关于人性的诸种问题,人性在特定的历史时期里又有什么样的表现状态,尤其是在动物的参照下人类应该怎么样重新定义人本身和人性本身。张炜在《爱的川流不息》中对这些问题的深入关注和有效思考拓展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对人与人性进行探究的哲学维度,形成了新的审美视野,因此具有十分重要的审美价值和文学史意义。

李士彪(鲁东大学张炜文学研究院教授):大家好!我想从文学的角度来谈《爱的川流不息》。从题目上看,《爱的川流不息》是说爱是永恒的,永远存在,永不停息。这部作品的体裁定位是有争议的。有人认为是小说,有人认为是散文。还有就是,这部作品是否属于儿童文学。对于这些问题,我们可以持一种开放的态度。

从题材上看,《爱的川流不息》还有一个文学史的定位,它属于疫情文学。发表的时候是疫情非常严重的时候,写的时候也是疫情非常严重的时期。2020年6月至8月是这部作品的写作时期。《爱的川流不息》显然不是一篇纪实散文,它还是小说。当然,读者的阅读体验也很重要并值得重视,许多读者认为这是一部非虚构文学作品。

秦彬(鲁东大学张炜文学研究院讲师):小说《爱的川流不息》的叙事问题值得关注,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第一人称叙事。第一人称叙事的优势是以当事人的口吻来叙述,便于作者表达思想情感,展开细腻的心理刻画,增加文本的真实感,读来使人感到亲切。《爱的川流不息》以第一人称“我”来叙事,带读者领略作者养小动物的经历,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同时通过对细节的刻画,以“我”的所见所感写出融融的外貌与气质,展现对小动物的关爱。

第二,双线叙事结构。这部小说的双线结构是这样的,作者描述的对象一边是现在的融融,一边是“我”过去养过的小獾胡、花虎和小来。现在与过去的两条线索交织,不同时空演绎的故事交替进行。双线结构背后贯穿的总线索是主人公“我”对小动物的爱意与“爱力”。

第三,矛盾冲突叙事。文本中塑造了对立的两方面:首先是凶恶的黑煞,他是比妖怪更邪恶的坏人的代表,他要求用小獾胡的皮毛做帽子來抵御寒冬,来到外祖母家打狗等行为激起了民愤;另一方则是以慈爱的外祖母为代表的一家人,“我”在葡萄园遇到花虎并把它带回了家,外祖母对小动物充满善意,在杀狗令下来时,外祖母想尽一切办法保护它,最终求郑场长收留花虎,体现出外祖母的仁爱之心与过人的智慧。环环相扣的矛盾冲突设置增强了小说的张力,使得人物形象更突出,在爱与恨的比对中凸显“爱力”的不可抗拒。

第四,日常生活叙事。小说着重描写了具有仪式感的中秋聚餐场景。其中还运用大量的细节描写,在海边的丛林、园艺场、小果园、茅屋等空间场域中展开日常生活叙事。

第五,互文性叙事。互文性叙事是指文本之间的相互关联。《爱的川流不息》“打狗”这一场景在张炜小说《梦中苦辩》《秋天的愤怒》中都提到,属于情节互文。有学者研究表明,小说的这种伤痛书写与作者的童年记忆有关。

第六,叙事语言。小说《爱的川流不息》的叙事语言是具有生命气息的个性化语言,同时又是抚慰性的语言,具有亲和力和生活化的语言。

总的来说,小说的叙事人称、结构、语言等等都具有写作学意义上的启发与借鉴意义。而对种种叙事方式的处理策略源自作者思想的深邃,作者试图用多样化的叙事方式为人与动物的情感增温,对人与动物背后折射的社会历史文化进行理性化表达,也就是借对小动物的态度写出历史与现实双重语境中对人与人关系的思考。

乔焕江(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教授):《爱的川流不息》是动物小说,但又不仅仅是动物小说;是生态文学,但又不仅仅是生态文学;是儿童文学,但又不仅仅是儿童文学;是小说,但也可以说是非虚构。这些是又不仅仅是,让我觉得倘若非得用一个词定位这部后疫情时代的作品,大概也只能使用作品中的一个词——“大骨骼的”。所谓“大骨骼”文学,在这里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方面,是从文本内部所彰显的价值结构来说;另一方面,是就写作者对文学可能的自觉拓展而言。

在张炜的诸多小说中,大骨骼的形象和气质我们并不陌生,他们无疑是具有家族相似性的一组形象。在这些形象身上,有对一切弱小边缘和被欺凌者的宽厚关爱,有决然直面苦难和罪恶的从容坦然,有超逾当下矛盾冲突的视野和气度,有从亘古绵延而来总是川流不息的对美好许诺的坚执和期待。简单说,这是一种能够与“毁灭和灾殃”持续抗衡的具有“爱力”的生命形象。

在这部作品里,“大骨骼的”是从对融融的描写中来的,但我们知道,这当然不只是说它的身量大,而更是对一种精神气质的界定,是对一种生命的宽度和高度的形象表达。形体上大只的融融,年龄上却是幼小的,作为猫又是单纯的,但正是幼小和单纯更凸显出“大骨骼的”别样意味。它纯稚却又沉稳,它幼小却又威严,更重要的,它时常进入的沉思,是深陷于俗常的人们难以把握和企及的。它无目的地进入我们的生活,却以它自身纯粹的存在提示我们生命的更多可能,让我们得以在一种新的关系尺度上不断重新理解人及其社会。

融融所具备的大骨骼的气质并非一种偶然的存在,它是一个当下的触媒,使缠绕在张炜几乎所有小说中的创伤记忆被再次打开,而这一次,创伤既因为与小獾胡、花虎、小来等动物的关联更为深切,也因为这种关联而获得了超脱或弥合的可能。通过小獾胡、花虎、小来以及更多动物的刻写,我们知道,原来“大骨骼”是动物或者说生命原本就具有也一直潜隐着的一种品质,它可能因具体的某个生命遭戕害而暂时从人的世界退隐,但也因为生命的不断绵延而川流不息,融融偶然的到来,恰恰意味着这种价值的恒久必然。

动物们“大骨骼的”生命存在,显然打破了当代社会主流价值形态所支配的僵固空间。一方面,动物身上所彰显的生命的尊严和超然,更重要的,动物对人在生命本然意义上的呵护而不是相反,映照出人的生命形态的虚弱与狭窄,从而构成了对所谓“人道主义”价值观的虚伪和不彻底性的揭示;另一方面,由动物所唤醒的川流不息的“不可抗”的“爱力”,又构成了对这个时代流行的所谓“丛林法则”的坚定抵抗,而在后疫情时代,或者说算法时代乃至后人类时代,或者说用技术武装到牙齿的资本的时代,人们很容易因为主体地位的丧失而走向价值的相对主义甚至虚无主义,在这样的时候,通过与动物的“相处”,“从动物那里领受某种深远而恒久的许诺”,在什么都有的时间之流中凝聚爱的不可抗力对抗毁灭的不可抗力,正是作品提供给读者的一个“大骨骼”的价值领地。

《爱的川流不息》也体现出作者对文学写作本身的思考,是在凝聚其创作经验基础上对当下时代文学写作之可能的拓展,显示出对文体类型壁垒的跨越。

一切都缘于动物的“大骨骼”,缘于“大骨骼”所提示的纯然生命的创造力。作者说:“从文学的角度来看,我们的文字若能表达出这一切,哪怕是沿着这个方向往前多走一步,也将构成更新的风景、更深刻的诗意。这其实就是文学的功用,也包括了诗性世界的部分奥秘。”无论是就文本的内部世界,还是就文学活动所开创的世界来说,一个“大骨骼的”诗性世界都是值得努力的方向。

申霞艳(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在阅读《爱的川流不息》之前,我在重读《古船》。在我心目中,张炜老师是由“古船”“九月寓言”“道德理想主义”“荒野”这样的词汇构筑起来的形象——非常高大、非常坚硬,《爱的川流不息》却让我们看到一个非常柔软的、细腻的、温和的形象。他和动物既有深交也有神交,这种对世间万物的理解,让我对张炜的理解多了一个维度。

孟子说要知人论世,作家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行走,内心的依据到底是什么?张炜在《爱的川流不息》里给我们揭示了他的人生经验,包括童年的创伤、家庭的创伤,而爱能通过动物,通过天地万物,从远古传到至今。作为一个非虚构,它有一些基本的写作逻辑,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谈到,除了对自己的忠实之外,还有一种对于花草树木的忠实。《爱的川流不息》恰恰是对这种小动物,对这片树林子,对我们所不大关注的自然界,对世间的一个理解。我觉得张炜也看到了一个真实的自己,这个真实的自己有脆弱的一面、孤独的一面、动情的一面、感伤的一面,这其实是很多作家尤其是成功的男作家不愿意袒露出来的。从小在树林里长大,身边只有外祖母,父亲长期在外面凿山,母亲两个星期才回来一次,是融融这样的小动物弥补了他心灵上的缺口。外婆在中国的民间生活和文学中都是一个非常深情的形象,在《爱的川流不息》中,外婆受到非常沉重的打击,决定要到树林里面去避世,小动物、植物给了她重新生活的勇气和动力,这种源源不绝的爱从外婆的身上传递到张炜的身上。外婆是天人合一的哲学的践行者,人对动物的这种感情对我们理解张炜及其作品有重要的帮助。

这个非虚构的作品还把小动物跟大历史结合起来,像杀狗令这样一个反人性的举措,让我想起雷平阳的诗歌《杀狗的五种方法》、余华的小说《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人类是复杂的,有时候是柔软的、脆弱的,有时候又比动物更凶残,人的欲望、贪婪会成为杀狗的理由。我们能够从动物身上看到万物,一只猫身上可能藏着其他猫,一只狗身上也有其他狗的影子。我們也从这里看到历史的循环往复,看到世间的爱川流不息,我觉得人类就是在这种生生不息的爱之间繁衍下来的。在抗疫时期读到《爱的川流不息》,对我们获得生命的勇气有非常大的帮助。

唐诗人(暨南大学文学院讲师):《爱的川流不息》是非虚构写作与儿童文学,同时也有很强烈的严肃文学的人性书写特征,所以这是三种类型文学叙事的大融合,是当前“文类大融合”现象的又一典型案例。那么,我就从这三个类型来谈。

首先是作为非虚构写作的真实维度。《爱的川流不息》有一个很重要的特征就是回到真实、回到最为内在的真情实感层面。这部小说带领我们重新去感受我们最真实的内心经验、内心情感。我看这个小说的时候,就想着我们今天一直在思考的小说革命,很可能就是需要重新现实,甚至是回到最内在的情感,用最纯粹的感受来引导我们进行新的叙事变革。

其次是作为儿童文学的情感维度。《爱的川流不息》让我相信,我们的小说应该重拾一种感人的故事传统。《爱的川流不息》作为儿童文学,它回归到一种讲感人的故事的传统。重拾感人的叙事传统,这是当前文学创作急缺的一种品质。

另外还可以从纯文学、严肃文学视角来看,就是小说的人性书写价值。张炜老师这一代作家,包括莫言、余华、贾平凹等等,他们书写苦难、人性恶等等最为杰出,这些主题的小说成就非常高,可以说是当代文学史上的丰碑所在。而《爱的川流不息》则扭转了这种趋势,直接写“爱”,亲人之间的爱,人跟动物之间的爱,都特别感人,小说就是在突出爱的主题。所以说这个小说的雄心是让我们重新去思考如何写“爱”。

直接写“爱”是很不容易的,很容易流入平庸,但《爱的川流不息》写爱也写出了新的境界。张炜老师用一个很感人的故事,引导我们回到人性中“爱”的一面,教我们重新感受爱,感受人类最脆弱、最敏感同时也是最浓烈、最伟大的情感。《爱的川流不息》说明,当代文学还有很多非常值得去重新书写的人性主题,需要更多作家去重新发现和重新叙述。

《爱的川流不息》作为一部非虚构儿童文学,它既回应了我们当前非虚构写作回到现实、回到真实的叙事需要,也融合了儿童文学重视情感教育、注重写感人故事的文学传统,包括回应了当下文学如何书写生活感受和人性情感以实现美育功能的文化需要。

宋学清(吉林外国语大学副教授):《爱的川流不息》的“我”有很多喜欢的动物,除了小獾胡、“花虎”和“小来”,还有一条叫“宝物”的山东细犬,它有惊人的智力和奔跑速度;一只叫“美美”的极为美丽的狸猫;一条强壮的大狗“旺旺”;一只性格特异、外表凶悍实则温情的花猫“小红孩”。除了这些,还有一些体型更小的动物:两只鸽子,三只刺猬,一只仓鼠,一只麻雀,一只红点颏,一只紫色蝈蝈。加上融融,小说中的“我”一共有过14种动物。其中投入情感最多的应该是小獾胡,正如张炜在《那个喧哗活泼的世界》中所说的“出身贫贱的杰克·伦敦或者在写自己”(《雪虎》),小獾胡或许就是张炜老师在书写自己,是小说中的另一个“我”。 小獾胡寄寓着“我”的童年记忆,也与童年的“我”极为相近,弱小无助,却充满野性、反抗精神、独立意识、倔强、向往自由。小獾胡的故事采用了童年视角,而小说几乎贯穿了童年“我”的价值判断,将世界简单地划分为“善恶”“美丑”的二元对立关系。可恨的包括:下杀狗令的人,伏击外祖父的人,“黑煞”,毒蜘蛛,悍妖,打死许多动物的猎人。大约是六七个。恶、可恨的几乎都是那些强势群体,权力和武力的占有者,以“黑煞”为代表,好勇斗狠、横行乡里,最为重要的是打猎,伤害爸爸等弱势群体。可爱的包括:外祖母,爸爸妈妈,壮壮和爷爷,小葡萄园的老人,小獾胡,野兔,鸽子,老广,“花虎”,美美,旺旺,“宝物”,刺猬,月亮,大片菊花,马兰草,白茅根和上面飞的大蝴蝶。几乎都是弱势群体,小动物和植物。这种简单的二元对立世界观一直影响到成年后的“我”,以动物作为标准判断好人坏人,比如女诗人因为老诗人点烤小狗落荒而逃,从此对老诗人失去了敬意。这种价值观在现代社会显得有些单纯,当然与小说《爱的川流不息》主题是契合的,倡导“爱”的单纯和纯粹,不掺杂任何功利目的。从外祖母的教导中可以看到,“我”奇怪小獾胡为什么喜欢外祖母,外祖母告诉“我”那是因为“我”希望小獾胡陪自己玩,采药的老广对小獾胡充满好奇,这种功利性都伤害到小獾胡对人的感情。

后疫情时代《爱的川流不息》倡导平等的爱,这是令人肃然起敬的文学,但是用爱来解决当下社会问题和矛盾,仍然有待商榷。

谭旭东(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张炜老师的这个作品写得非常好。我想从两个线索来理解张炜。第一个线索就是张炜创作有一个文化价值取向的路径。在80年代的时候,他其实有一个启蒙主义的姿态,他的小说可以说是文化小说,当然这个文化小说里面也有乡土的因素,也有童年经验等等,比如说《古船》和《九月寓言》,深深地打上了80年代文学的烙印,特别是启蒙主义印记。他的《你在高原》,是作家在90年代的沉潜思考。从出版时间来看,《你在高原》是在21世纪之初出场的,但是这个作品描写的内容其实是发生在90年代,是他沉潜好多年以后写出的一个作品,所以说这是在90年代的一个沉潜思考,是一个从80年代到新世纪的一个过渡性作品。张炜在90年代那个最浮躁的时段里沉潜下来进行一些思想文化的思考。因此《你在高原》出来以后确实是挺不一样的,有卓然独立的感觉,当然也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因为有人说这么写这么长,觉得很奇怪。有人说,写这么长,别人怎么读得下去?当时的百万字与现在的千万字有什么区别?那阅读的难度和长度,包括时间、精力和体力的消耗可想而知。《你在高原》的问世,说明张炜不是一个浮躁的作家。在很多作家的写作都在商业化和大众化转向的时候,他没有去随波逐流。

非常可喜的是,到了21世纪以后,在《你在高原》获得茅盾文学奖以后,张炜从启蒙主义经过沉潜,回到了童心主义。到了《爱的川流不息》的时候,张炜老师从启蒙主义到童心主义,就到了生命哲学。刚才听了张炜老师的寄语,刚好印证了我的观点。他是从启蒙主义到童心主义,再到生命哲学。这是他文化价值取向和艺术追求的一条线索。从启蒙主义到童心主义到生命哲学,是张炜作品的三个面向。

第二个理解张炜老师创作的线索是经验的书写。我觉得他是从集体的经验到个体的经验,最后写童年的经验。集体经验是群体经验,是“共名”时代的产物,它受到启蒙主义影响,反映社会,反映整体性的文化,想通过对社会文化的理解和同时代人达成一种精神上的共识。但是后来他又回到了个体经验,包括从《你在高原》及以后的很多作品,这个个体经验,用现在很时髦的一个词就是“和解”,就是达成了一种个体性的和解,即他充分理解社会以后,充分看透了这个世界的本质以后,作家沉潜在个人内心深处,有了一种真正意义上主体性,这是一种独立人格的呈现。

张炜老师笔下的个体经验不是一种个人化的写作,也不是私人化的写作,他实际是主体性确立后,由于主体精神的充分凸显而找到了一个自我,这实际上是一种真正的作家独立人格的呈现。他现在花大量的时间专心去写童年经验,这实际上就是与童年、童心对话。巴什拉的《梦想的诗学》里谈到人类的核心就是童年,诗和童年是在人的身上持久一生的,这是人的最本真的品质。我研究童年,知道人和动物的最根本的区别是什么,在所有的动物里人是最高等动物,因为人的幼态持续时间最长,即童年是最长的。比如,一般来说,一个人可能要十几岁才能做爸爸妈妈,但是兔子只要三个月就可以生产,它的童年期是非常短的。也就是说,越低等的动物,它的童年期越短;越高等的动物,它的童年期越长。所以,人和动物最根本的区别,其实是人有独特且持久的童心、童年,这是一个人的本质特征。因此可以说,当张炜由集体经验的书写、个体经验的书写,到了童年经验的书写时,意味着他又回到了人类的最本真的核心地带了。我想,一位作家真正的独立人格形成以后,才能找到人类真正的核心。张炜老师的作品里有一种很纯粹的东西,他把人类最本真的、最干净的、最简单的东西找到了,因此张炜老师的艺术和思想越来越成熟,越来越进入了好的状态。

田振华(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讲师 博士):这几年来,张炜老师的作品出来一部会追随一部,这是我们作为张炜老师的同时代人最大的幸运,也是张炜老师给我们留下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爱的川流不息》,给我最直观的阅读体验就是读起来特别的舒畅,不舍得放下。那么在当下,能有一部作品让我们有这样美好的体验,我想这部作品本身就已经成功了。这种阅读的感觉我想一方面来自作者一贯的流畅的优美的文学语言,更来自作者通过人与动物的真挚的情感表达,展现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获取的爱的更多的可能性。我主要从三个方面,谈一下《爱的川流不息》给我们带来美好体验的表现。

首先是作品中传达了一种近乎宗教式的无差别的爱。作品中,在爱的面前没有自我与他者、人与动物的区别。本身我们与万物一起生活,是一种不可改变的永恒的生命伦理。《爱的川流不息》中,主人公与各种生灵进行交往的过程,让我们看到人与动物之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背后展现的是作者真正的众生平等观念,万物都应当受到尊重、都有得到爱、传递爱的权力,这是一种无差别的爱,无功利的爱,真正的爱,齐物的爱,可以上升到宗教意义上的爱。

第二,《爱的川流不息》通过对发自本心的真爱的传递。表面来看,张炜老师写的是童年经验,写的是过去的事情,但是作品中充满了对当下的思考与反观。《爱的川流不息》警示我们,如何在被现实生活“异化”后,发现爱,找寻爱,回归到真爱中来。

第三,语言饱含文学的诗意。张炜的语言是诗意的、唯美的、清新的,又是传递知识的,字与字之间传递美,句子与句子之间传递情感,段与段之间传递思想,而这种美、情感和思想的传递又是那么恰到好处内涵在他的语言之中。

王雷雷(广东财经大学副教授):关于张炜老师的作品,我主要从两个方面展开来说,第一个是文本的阅读体验,第二个是他的写作路径。我带着一种很美好的心情读了这本书,这本书从第一章就抓住我了,因为这本书是写小动物的,许多处让我深有共鸣,我家里养了三只猫,最大的两只都快9岁了。6年前因为工作原因,我从上海搬家到广州来,我的猫也跟我一起坐飞机来,它陪伴了我人生中最大的遷徙。

所以这本书的很多画面我是能想象的,张炜老师写“深夜醒来伸手一摸融融就在身边”,我想这感觉是与我一样的。今天线上讨论会,我的猫就趴在我的旁边,所以我从生活体验上理解张炜老师的写作动机。

当然,写小动物的世界,把眼睛投向它们,其实是在写我们自己的世界,我觉得这是“非虚构写作”的一个维度。“非虚构写作”,在我看来,它当然是基于真实的写作。这里的真实,首先内容真实、是已经发生的事实,也包括作者的真实性立场,也指向内在的真实。但是只要内容真实这个前提成立,我觉得其文本可以归于广义的“非虚构写作”的。

我认为,“非虚构写作”可以从“对外的、社会性的”和“对内的、个人性的”两个维度来理解。偏向于社会学意义的书写,它的社会责任感是更加鲜明一些。而个人性的“非虚构写作”,则是由日常中生发出来的小而具体的事物引发。虽然后者跟偏重较大的社会学意义的那种宏大感觉不一样,但这种个人化的“非虚构写作”,它可以代表中国的“非虚构写作”的一种风貌,而且是有文学史传统的。

再返回写作这个层面。关于“非虚构写作”的讨论跟“非虚构文学”的评论,我认为二者可以区别一下。仅仅就写作这个动作而言,可以不必拘泥于概念本身,而是从现实出发,从写作本身出发,去真诚地写。《爱的川流不息》这本书在这方面具有写作的示范性。他的写作是源于日常的,但是可以抵达非常广远的深度。所以,在悠闲的状态下读《爱的川流不息》,读者可以逐渐放慢自己,去看别人的生活,并进入书里描绘生活的那个世界,借着一本书去抵达平时难以触及的那种“与自我对话”的深度状态。又因为文本的“非虚构”性质,所以读者完全可以相信书中的世界是真实的,并且用那个书里的世界去关照自己的世界也是有说服力的。这种文本阅读体验,是个人向度的“非虚构写作”的温暖所在。

真实是“去象征”的,写出了一种人和动物的直接关系,人对动物、人对自己的直接观察,其表达中也包含了对其他生命的普遍关怀和作者的普世情感。

张炜老师不仅写小动物,还写了好几种人物的状态。比如讲故事的人们:姥姥——给“我”讲述姥爷的故事、“我”给现在的融融讲述过去的猫的故事。“讲故事”出现在一个人不同的生命阶段。书里面写年岁的变化,仿佛是说过去的生命和现在的身边的生命,它们冥冥中是有联系的,甚至可以重叠。讲故事就是一种联系。一个人的生命状态是跟周围许多人的生命关系构成的,这一部分在我们日常中会显得小,但是一旦被写出来的话,它能够从小处引起共鸣并走向比较深远的境地。这样一个写作的样式,让我觉得具有示范作用。

最后,相对于正文中流淌的情绪与诗性,张炜老师在文末的附录中很严谨地阐述了自己的写作策略、立场、意图。读这本书的收获是非常丰满的。

王万顺(鲁东大学张炜文学研究院副教授):《爱的川流不息》是张炜最近出版的一部重要作品。关于这部作品的非虚构写作特点。张炜是热爱动物的人,我们从生活中可以亲眼看到他的这种热爱,可以从别人的转述中听到,也可以直接听他自己谈到,更可以从他的作品中读到。有许多的阅读以及个人观感细节,不一一举例。毫无疑问的是,这部作品与张炜之前的创作(包括小说、散文、诗歌等)有着明显的互文性关系。这种互文性关系的建立,一是基于内容取材上,二是基于精神情感上。从内容取材来说,故事框架,人物形象,动物形象,都有作家所经历的现实生活原型(故事原型、人物原型、动物原型),前面大家所说的童年经验,也是他一直在重复书写以及书写未完的。可以说,张炜的许多创作都具有很强的非虚构特点,或者从题材的真实性比例上判断是如此。当然我们没必要去精准测算,虚构写作中的非虚构成分,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成分,不管虚构与非虚构,两者都在紧紧地追求最大程度的“真实感”。纯粹的非虚构写作是不存在的,非虚构写作也不是虚构写作的对立面。洪治纲教授认为非虚构写作至少有三个方面的局限:“限制了创作主体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以及“作家对叙事资源的利用”,“作品的艺术性普遍偏弱”。(洪治纲:《论非虚构写作》,《文学评论》2016年第3期)由于这些局限,非虚构写作很难尽善尽美,但这些问题可以被原谅被忽略。作家在虚构写作中是以圆满为目标的,但是容易出现BUG,或者硬伤,这就不可原谅。这部作品似乎很大程度上规避了非虚构写作的一些局限。比如采用了较为适当的叙述技法和表现策略,运用了诗性语言,散发着浓烈的思想情感;特别显见的是张炜常用的叙事资源或者素材的重复利用,有着诸多的前文本,家庭背景方面如他的一些家族小说,动物方面,长篇小说如《忆阿雅》,短篇小说如《梦中苦辩》,还有一系列儿童小说,自传体散文随笔,《我的原野盛宴》等等。

再来看精神情感以及思想主旨问题。张炜在谈到读者接受的时候,一般来说是不太顾及读者的感受,但是任何一个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又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我认为作家在这些方面的考虑最主要的有四个,一是故事是否好看,二是真实性,三是道德伦理,四是叙述的难度。大部分是比较好解决的,只有道德伦理这个维度经常会上升到主要位置,考验和挑战作家对人性的判断。在张炜的这部作品中,探讨了人与动物的关系,它既是具体的,又是表象的,通过具体而表象的书写,文本要传达的内涵是深刻而又丰富的。

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张炜提出了“爱力”的概念,认为爱是一种本能和能力,随着更多的相关言论出来,结合他的文学创作,也就形成了张炜式的“爱的哲学”。它只能是真实的,来自对现实的关照,而不是虚幻的无中生有的。在他看来,这是人人向善、社会和谐以及艺术成功的本源,也是战胜假、恶、丑的原初力量。因此,如果要对这部作品的主题做一个概括的话,就是以“爱力”抵抗所谓的“不可抗力”。它是有着很强的现实针对性的。自从上个世纪90年代末以来,很多专家学者就在探讨张炜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可以从文学的、文学史的,文化的、社会的、现实的等层面来分析,如果从人类生存或者“构建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这样广大而精微的角度来讲,这部作品的意图非常明显,我想张炜的意义就集中体现在这里。

王晖(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爱的川流不息》是茅盾文学奖得主张炜的新作,由山东教育出版社2021年出版。作品中以“我”与宠物猫“融融”的故事作为引子,追忆了“我”的童年时代,讲述了多年来“我”与小动物们的故事,字里行间充满了浓浓的爱意,展现出作者博大深厚的人文精神,意在唤醒人类对动物、植物乃至整个世界的善意和大爱。

《爱的川流不息》的版权页标注的文体是“中篇小说”。但该作品实际上具有非虚构文学作品的一些基本特质,譬如叙述内容的客观真实性(非虚构性),质朴写实、充溢理趣的叙述格调,张弛有度的意蕴阐发等。

第一,叙述内容的客观真实性。非虚构作品中的人物、情节和环境一般而言并非无中生有、凭空捏造,而是现实世界实存的真实事件或人物。

张炜曾说“作家的创作自由度非常高,但不代表可以胡编乱造。童话该是作家个人的生命体验,这很重要”。在《爱的川流不息》中,作者以“融融”这个“大骨骼的”作為全书结构主线,串联起“我”与“小獾胡”“花虎”“小来”等小动物之间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张炜确实养了一只叫作“融融”的布偶猫,毛发灰白相间,并且正如他在书中写的,才几个月大,融融便有十几斤重。他准备了一台相机,专为融融拍照,还说以后要为它写一本好看的书。结果,张炜不仅把融融写进《爱的川流不息》之中,还由此打开了记忆大门,写下了许多小动物。

如果忽略该著“中篇小说”的版权标签,当我们深入文本作“沉浸式”阅读之时,便会感到在《爱的川流不息》中,“我”即是作者,“我”的大部分故事都是作者的亲身经历。更重要的是,张炜以“我”的口吻传达出真实的思考和情感,毫无保留地袒露了自己内心深处某些真实的脆弱和恐惧。展现出作者的独特风格。

第二,质朴写实与充溢理趣的叙述格调。张炜说:“儿童文学要用纯粹的、诗性的、优雅的、健康的语言来叙述。”《爱的川流不息》一以贯之地践行着作者的这一语言特质,以简朴、通俗,同时又带有理趣的语言叙述为主体。明白如话、质朴而诙谐的语言风格,写实意味浓郁,是叙事性话语与“非叙事性话语”的混搭运用。与虚构叙事不同的是,非虚构叙述是可以允许有偏于作者主观评述、感慨、抒发等文字的出现,这即是“非叙事性话语”。这部作品里堪称金句的“非叙事性话语”可谓比比皆是。同时这些话语又带着轻松自由的节奏和韵律,将小动物的习性比拟为人的习性,充满生活的“烟火气”和哲理性。如“深爱”“大骨骼”等章节。这种哲理性不是端起架子的故作高深状,而是字里行间不经意的流露,是一种“理趣”。它是以作者的学识、学养为核心的诗意阐发,与滥情、矫情、作秀绝缘。进一步讲,学理、诙谐(幽默)、素朴、机智应成为“理趣”内在构建的主要元素,具有高级感的“理趣”应该做到理中含谐、以谐显朴、朴中孕智,是“理谐朴智”四位一体。

第三,张弛有度的意蕴阐发。《爱的川流不息》无疑是适合儿童阅读的“童书”,但它又不仅仅止于“儿童文学”,给不同年龄阶段的成年人看都是非常有用的。因为,其主题阐发的哲理思辨性是比较浓郁的。这就是以“爱”之名的种种表现和再现。当然,不仅仅是如此,作品的意蕴阐发具有较大的张力与空间。譬如,人与自然(包括动物)之间的爱恨观念;人的思维行为心理与动物的思维行为心理之间的联通与隔膜;人与自然(包括动物)的相处方式、博弈方式及其依存方式;社会人与自然物的法则沟通;人类主宰与自然共生的法度;由动物行为反观人类行为等。

《爱的川流不息》将“爱”做出多种意义上的阐释和演绎。这里有人类之爱,也有人与自然界之爱(包括人对动物的爱)。书中对爸爸与小獾胡从相互警惕、观察,到逐渐友好、信任、亲密关系的描写,真实生动地描述了人与动物之间所构建的和谐关系,也就是人的生态环境。这部作品当然也可以称为生态文学,是生态非虚构的一个非常典型的范例。作品中细腻生动的拟人化描述,建构的是獾胡的内在心理和外在行为,显然这是作者的一种主观视角,但至少是形象化地呈现了“爱的川流不息”,或者说是道出了作者内心的所思所想所盼所愿。

伍方斐(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教授):今天非常有幸能够参加这样一个盛会,尤其是能够听到张炜老师的真声,听到他对自己的阐述,以及他对自己的一些创作思路的分析。我今天讲的题目叫作《如何让爱川流不息?——对生命伦理社会困境的思考兼及动物保护立法》。

实际上我感觉到张炜老师这部书,其中核心的一个东西就是对生命文明的社会困境的一个书写,具有很强的批判性。而且张炜老师刚刚提到了,有人质疑他是爱的川流不息还是恨的绵绵不绝,他说他觉得两者都成立,所谓的爱和恨当然都具有相同的一个根基。张炜老师也谈到了他目前的一种思想转换,我觉得思想转换意味着他对过去的,包括过去的生活,也包括20世纪中国文学的人力中心主力主体性或者说以人为本的一种反思。我觉得这样一种反思更多的是从生命伦理的角度来對生命伦理所遇到的一种社会困境来进行书写和思考。他说他的哲学进入到一种生命哲学,我更愿意说它是从人类中心主义进入到了一种生活中心。在张炜老师的附录里,具体的内容他做了相当多的阐释,这个附录是我们这本书里面挺有研究价值的一个文本,也可以说是我们创作文本的一个延伸,理论文本创作文本具有互文意义和共生的一个价值。

谈到生命伦理或者说生物中心主义,在张炜老师的作品里面,我愿意把这个作品称为生态文学,我觉得虚构和非虚构用生态文学的表述,可能和生物中心主义、生态中心主义这个概念更融洽一些。实际上,张炜老师提出了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爱的川流不息》是他自己带有一定传记性的他和他的伴侣动物的一些故事,但是我发现每一个故事背后都有着一种恐惧,那就是他不清楚所谓的不可抗力什么时候会剥夺他和动物之间的这样一种爱。所以这种恨的绵绵无期在他的小说里面,实际上是通过这4个伴侣动物,尤其是结局带给他的恐惧。所以在这里面他写到这4个伴侣动物的时候,我们看到小獾狐是一个半野生的具有很强的自主能力的这样一个小动物,但是最后也因为黑煞不知所踪,我觉得这是一个人性恶的代表。然后第二个动物的结局,就是一个小香狗——花虎,这个花虎它也是有特点的,这个是以当时的以节约粮食为由头的杀狗令结束,可以说是在过去时代的一种不可抗力,另外它也有它的社会学的一些原因,这只小狗最后我们知道也是不知所踪。然后第二只小狗是小白,小白实际上是一个即将被抛弃的小狗,被张炜老师收养了,最后我们看到它的结局是被毒杀了,老鼠药最后连带它受到了影响,这实际上是写的当时的环境污染给我们带来的一个问题。融融——我刚才已经说了,张炜老师说不敢收养它,他主要是担心未来的这种不可抗力,就像他提到的以卫生防疫为由头的杀狗令这个问题,所以作家的这种恐惧,我觉得构成了《爱的川流不息》提出的一个问题,就是我们怎么样能够让这份爱绵绵不息,生生不绝。我就提出一个问题,当然我们也需要做一些关于案例方面的、启蒙文明方面的进步,从伦理层面来说也好,从道德层面来说也好,我觉得真正要战胜这份恐惧,可能我们要做的是在法律层面,在动物保护立法方面走出非常踏实的一步。

这个角度可能今天还没有人说到,我们知道动物保护实际上在全球范围内已经做得非常不错了。最早的动物保护法,我们清楚1635年在爱尔兰就已经通过了,这是欧洲的也是全人类的第一部动物保护法。在1641年,北美的马萨诸塞的殖民地通过了第一步保护动物的法律,英国则有十多个保护动物的法律法规。现在全球性的影响文明程度最高的是2006年英国制定的《动物福利法》。中国在1988年的时候颁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它的宗旨是保护珍贵濒危的动物,保护发展和合理利用野生动物资源,维护生态平衡。

今天的文明实际上已经处在了一个关口,那就是绝对要摒弃过去的人文中心主义,一定要进入到一个生物伦理的层面,进入到一个环境伦理的层面,进入到一个动物伦理的层面,我们才有可能改善我们人类自身的文明。

美国的罗尔斯顿提出,要从整体的角度,从完整的角度,从美的角度来把握人和自然和环境的关系。全面发展的历史和全面发展的理想人格,一定会探求至高的生存理念。在完成自我认知的过程中,更深入更本质的去理解整个自然界。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一个人与动物阶层的心灵关系及精神的联系到底如何,基本上决定了他是否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道主义者和人文主义者。

顾广梅(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我想表达一个观点,即张炜文学创作的当代性,这个观点我曾经和丽军教授、马兵教授、赵月斌教授一起在齐鲁书香节暨山东书展上有过一次现场讨论。怎样理解我们当代的一位文学大家,把握他的文学的魅力,我觉得和当代性是有密切的关联的,那么《爱的川流不息》在他原有写作的这种当代性的脉络里边既有承续,同时我觉得又有了新的延展。

“相对于自己的时代而言,他们也不该是一般的有见解。有时候他们跟时代的距离非常近,有时候非常遥远——他们简直不是这个时代里的人,但又在这个时代里行走。他们好像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使者,尽管满身都挂带着这个星球的尘埃。这就是作家。”这是张炜老师在苏州大学做演讲时的一段话,这是他对时代或者说是对“当代”的一个理解。追求真实和追求真理便是张炜老师个人的那个“当代”。

《爱的川流不息》对话性和复调性很强,在对话性和复调性之中又凸显了反思性。作者通过叙述者分身成两个人,一个是成熟期以后的“我”,一个是童年期成长期的“我”。这两个“我”的呈现背后带着的叙事幅宽,一个是怎样来处理历史记忆,一个是怎样来处理现实经历,然后通过融融这样一个爱的礼物,与其他的在历史记忆里面的那些小动物,那种回忆性的爱与相遇的对话,这种对话性和复调性的精神,我觉得是一个人文主义者才有的,或者说这是一个人文主义者提供的“当代”景观。

张炜老师故事是以爱为故事的起点,也是故事的终点。爱的叙事是用人與动物以及人与人彼此相爱的川流不息,来对抗绵绵无际的恨、恐惧、孤独,还有巨大的灾难,以及最后的大限的来临——不可逃避的死亡,所以我觉得他是提供了一份具备非常强的确定性的人文方案。

这种爱的书写可以说是张炜对当代性的一个对接点,呈现了一个非常完整的爱的谱系,无论是他的动物谱系,还是他的人类的伦理谱系,都是非常完整的。那么由完整的谱系,实际上可以看出来张炜老师关于爱的哲思,在他呈现的爱的谱系里边,爱不是一种共生性的依恋的关系,而是真正的爱、纯粹的爱,是幼稚的爱与成熟的爱之间的一种辨析。而且在我看来张老师的这部作品里面,他的爱的哲思和他的爱的行动的书写,这两方面的书写几乎是对等的,有的时候很难分辨哪一部分是爱的行动的叙事,哪一部分是爱的哲思的叙事,所以这部作品我觉得达到一个高度,就是在情与理这样的矛盾当中,逐渐达到一种情理的融合。理性和理智的壁垒,阻挡不了爱的情感的滚滚洪流,那么在情理融合之后的基础上,作品又实现哲思的超越。从这个角度看我认为《爱的川流不息》获得了一种不可抵抗的思想魅力和艺术魅力。这也是当下写作人可以借鉴的一个艺术经验,同时也是一种独特的人文眼光。考察一下张炜老师近几年的创造,我觉得他又到达了他自己写作的一个小高峰期。

以张炜老师为个案来考察当代作家的写作,在五四文学以来的“人的文学”的写作脉络上,当代作家无疑拓展了这一表现领域,并且深化了原有的人道主义的主题意蕴。张炜老师的创作在人性维度的这种表现上,深刻书写出了自然之子、大地之子这样与自然万物的生命相连,乃至相互之间的心灵融合、精神对话,这就有别于以往文学书写中常见到的那种工业之子、商品之子或者异化之子等常见的人性维度。从这个角度看《爱的川流不息》,是对文学的人学理论的一种再丰富和再拓展,又往前大大推进了一步。

何平(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我之前写过张炜老师的作家论,这篇作家论后来发表在2017年第3期的《钟山》杂志。十几年过去,张炜老师的创作延展过来,当时的一些判断需要在一个更长时段的文学史做修正。这个需要一篇专门的长文来谈。

我只想谈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对一个作家的评价,如果说长时段文学史来观察,很多问题才能够看出来。张炜老师几乎是和改革开放时代等长的作家,而且在这四十余年每一个阶段张炜老师都有代表性作品,比如《秋天的愤怒》《秋天的思索》《古船》《九月寓言》《柏慧》《丑行与浪漫》《刺猬歌》《你在高原》《艾约堡秘史》《独药师》等等,这些代表性作品已经是整个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我们现在谈《爱的川流不息》要放在这个个人文学史谱系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整体上考察。

像他其他小说一样,张炜老师的《爱的川流不息》有一个善恶对峙的结构性世界设定,这个设定对世界的观念性理解是借助人、动物、植物的关系图谱文学性地表达,在《爱的川流不息》,不只是人,动物,甚至植物,其实都承担了文本的意义和结构功能。如果我们观察张炜老师的全部创作,我们不至于将《爱的川流不息》的“简洁”作为儿童文学的“简单”来看待。在我看来,《爱的川流不息》是张炜老师的世界观和审美走向纯净和澄明的自然结果。按照这样的思路,《爱的川流不息》的最初源头《芦青河告诉我》。从《芦青河告诉我》开始,张炜老师慢慢拓殖他的文学疆域。这是一个张炜老师想象出来的文学世界。张炜老师让这个世界有了人、动物、植物,有了万事万物,有了万事万物的属性和关系方式,并使之成为有着“张炜性”思想和情感的文学形象。正是这些文学形象构成了张炜老师文学的国,《爱的川流不息》也不例外。故而,除了要在文学史谱系上辨识《爱的川流不息》,还要看张炜老师如何将《爱的川流不息》纳入他文学的国,这就需要从主题史、文学形象谱系以及审美调性和风格学等方面建立文本和文本、文本和时代之间的互文性。

许峰(宁夏社科院副研究员):我谈一下对《爱的川流不息》的感受:首先,《爱的川流不息》是一部具有感人力量的作品。这部作品呈示着人与动物之间在相处过程中的人间大爱。作者对动物独特的观察与热爱,对爱的体悟与阐释,让这部作品首先成为一部感人的作品,这样的话,无论是专业读者还是普通读者都会认可的一部作品。

其次,作品赋予了日常生活的细部情感力量。《爱的川流不息》写得也是日常生活,但在日常生活中却注入了爱与恨,善与恶的重大命题,看似是写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实则在生活的每个细节中蕴含着细致入微的情感,而这种情感又能够成为一条连接各个日常生活片段的纽带。于是,张炜笔下的日常生活便不再是一种碎片化的呈现。

最后,这是一部思索人类生命意义观照现实的一部大书。思索什么才是人类生命的本真状态。这部书所衍生出的现实意义与艺术价值,对我们的社会生态环境产生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

许廷顺(鲁东大学张炜文学研究院讲师):《爱的川流不息》在结构上是现实与回忆、记叙和议论穿插并进的。他是开头议论,中间讲故事,最后议论,大致上是这样一个构成。我下面也就是从“叙”和“议”这两个部分展开来谈。

首先是这个故事的部分,就是关于小獾胡、花虎、小来的这部分叙述。我觉得我们老师们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就是张炜先生为什么写人和动物的感情写得这么好?我觉得这个首先是在他对细节的把握上,这里的细节就是我们文学上的质感。一个有质感的文学细节,我们读起来就像犁刀从土里翻过一样,让你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可能过了一段时间那个故事你都记不清了,但是那些有质感的描写它还深深地印在你的脑海里面。张炜先生的这部作品,通篇读下来,我感觉特别是在作为故事主体的“往事回忆”部分,是随处可见这样的闪闪发亮的、散发着鲜活的生命和生活的质感而(使人)常常过目而不能忘的书写的。因为时间关系,我只举一个例子。比如这样一段描写:“小獾胡”被“我”刚从林中抱回家的一个时期,对“我”还怀着明显的戒备,“我”向它伸出手,它就发出“哧哧”的警告声,吓得“我”迅速缩手。“我”告饶说:“如果昨天在林子里坏了你的好事,我现在向你道歉。我们硬把你抱回来,是太喜欢你了。几天以后你还讨厌这里,我们就把你送回原来的地方。这是说话算话的。”最后一句(被)外祖母听到了,她歪头看“我”一眼,目光透着赞赏。“我”在心里说:“坏了,你可千万要喜欢我们这儿啊!”“我”于是追回一句,说:“你回到林子里,如果想我们,随时回来好了。”“我”这样说时抬头看看小窗:上面有防止它逃窜的一片旧渔网。这短短的160个字,把一个小孩子的内心波澜表现得极富层次感、极富戏剧性和趣味性。

第二谈一谈开头和结尾的这个思想的表达,这一部分我同样要强调它的一种质感。就是张炜先生的这种思想传达,我读了之后觉得是非常诚恳的,非常真诚的。那么这个思想的质感它是从哪里来?就像我们刚才探讨他为什么塑造人物那么成功一样,我们也要来思考一下他的这个思想性的表达,我们通常在文学里面是有些忌讳这些东西的,那为什么这些思想表达同样具有感染人的力量?我觉得这个和他对那些动物故事的叙述,其实是有内在的相通性的。我想说的是,这种感人的力量,来自作者共情的力量。作家在共情的强大本能的驱迫下,把自己和对象世界紧密地熔铸在一起,熔鑄为生命的、情感的和伦理的共同体,不分彼此,用炽热的生命经验和谦卑的生命姿态,在生命与生命的共同体意识中,去思考生命的意义、孤独的意义、恐惧的意义、爱的意义。

叶炜(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教授):我简单说说我阅读张炜老师新作的一些感受吧。首先要说的是,张炜老师对我自己的创作有很大的影响。我估计这并不是个案,张炜老师对中国70、75年以后出生的作家可能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影响,尤其是在山东。我是山东枣庄人,所以可能受张老师的影响更多一点。我记得还是在上初一的时候,我当时的语文老师温传安刚从枣庄师专毕业,带我们语文课,他当时给我们推荐的作品就有《古船》。可以想见,对于刚刚对文学创作产生一点兴趣的初一学生而言,《古船》的冲击力会有多大!对于这部作品,此后我又不断地读。确实对我有很大影响。这个是我说的一点题外话。下面来谈谈我对于张炜老师新作的看法。

张炜老师从一开始的《融入野地》到后来的《你在高原》,现在又来到了大“森林”,这个写作的轨迹非常明显。他不断地走向写作的深处,文学的宝藏之地。我觉得张炜老师作为当代作家里面的一个“庞然大物”,是一个不可忽略的文学高原。对于我们这些喜欢文学的,喜欢写小说的人,也是一个很大的“障碍”——看到他的作品就感觉很“怵”。因为他创作的体量也大,思想性也很高,是我们需要不断学习的一个对象。

另外,他的这本书带给我最大的一个感触就是他的动物观。一个写作的人,如果对动物没有像这个作品里面所写的那种悲悯情怀的话,我估计他也不会是一个很好的作家。我觉得写动物就是写我们自己,表面上看是写动物,其实还是写人。我也曾经尝试过写过一个动物系列,出过一本小说集《狼王》。在《狼王》出版的时候,我在创作谈里也说到,其实那里面写的都是我们自己,只不过是借着一个动物的外壳。

从这个动物观中,我还体会到像张炜老师这一代作家里,有许多都可以称为是“作家中的作家”。在这些作家里面,张炜老师是比较明显的一个。从这本书也可以看出来,他不仅仅说是一个小说家,他还是一个学者,一个富有思想性的作家。一个作家可能写了一辈子,他写了好多艺术品,比方说,汪曾祺也好,沈从文也好,张爱玲也好,他的作品在艺术性上确实是达到了一个高度,尤其是语言。但文学仅此而已吗?一个文学作品,如果仅仅是个艺术品的话,我觉得还不够,还应该在艺术品的基础上,能有一些思想性、哲学性的东西,能带给我们一些启发,我觉得这样的作品才是真正伟大的作品,比如托尔斯泰的作品,就不仅仅是一个艺术品,还具有很强的思想性。

张艳梅(山东理工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张炜老师是一位有爱的大家。他对世界的爱,体现在对复杂的现实人世的关切,对高远的精神世界的坚守,更体现在对普通的弱小生命的体恤上。张炜写过很多非常经典的作品,《爱的川流不息》中,人与动物的相互凝视陪伴,对爱的理解信赖,情感世界的丰富细腻,应该特别贴近他内心世界。

从布偶猫“融融”,到“小獾胡”“花虎”“小来”等,就像一个个性格各异的孩子,又像是我们自己的成长记忆,或者说我们人格中的不同组成部分。所以作品很有代入感,是阅读者对动物的凝视,也是高悬在头顶的一种眼光,对于人类生活的凝视。雨果在《九三年》中写道:大自然是无情的,它不肯在人类的丑恶行为面前收回它的鲜花、音乐、芳香和阳光。人类不得不在残杀、复仇和野蛮的行为中忍受那些神圣事物的目光;人类无法摆脱温和的宇宙无尽的谴责和蓝天那毫不宽容的宁静。人生不是为了怀抱枷锁,而是为了展开双翅。

首先,这部作品是体验性的。包括生命体验、自然体验、情感体验和心灵体验:作品很多细节只有真的养过猫狗才能了解,它们的眼神、动作、细微的心理活动。读了这部作品,唤醒了我们的内心温暖柔软,特别治愈。小獾胡捡回来的蜗牛褪下的空壳,晒干的马兰花,几个野枣,一根羽毛,一粒扣子。每一样事物背后都可能很多故事,充满诗意,又充满了让人心动的温柔美好。野鸡喊:渴啊渴啊渴死,另一个声音说:有水有水水啊。在日益干涸的心灵长河中,这部作品无疑给了我们具有体验感的川流不息的情感救赎力量。

其次,这部作品是反思性的。除了小动物,作品中也写到了很多人、往事以及生活,在生命、文明、历史的河流映照下,带给我们关于人类文明和生命哲学、大地伦理的深刻反思。联合国环境署《保护地球:可持续生存战略》中第一项原则就是:“人类现在和将来都有义务关心他人和其他生命。这是一项道德原则。”孟子认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以才会有仁爱之心,才会“仁民而爱物”等。“大地伦理学”倡导者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中也提道:人类只根据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决策人类生态活动的方式是非常危险的,大地上的山川河流、虫鱼鸟兽和花草树木是一个有机体,人也是其中的组成部分。生物或自然界应当像人类一样拥有道德地位并享有道德权利,个人或人类应当对生物或大地自然界负有道德义务或责任。在这个意义上看《爱的川流不息》,其中对爱的追问,对历史的回溯,都是关于人类文明的思考,是对生命伦理的思考,也是在更高的道德意义上的思考。

再次,这部作品是超越性的。张炜老师说,“书中的动物也好,主人公也好,都有着对不确定命运的恐惧,而需要用川流不息的爱去覆盖。从这个意义上说,《爱的川流不息》中描写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和动物的关系、自然生态观等,而是对这个时代的社会、历史、文化、文明的一次解码。”这种解码,首先是找到生命的密码,文化的密码,文明的密码。张炜老师的写作,是对现实的超越,对文学的超越,对爱的超越。不是所有写作都能真正提供爱与远方,爱与神性的精神维度。这种现代伦理的思考,建立在生命之爱的觉醒之上,突破生死和聚散,突破恐惧和不安,有勇气面对生命中所有困境。可能这些,对今天的我们是更有意义的。

赵月斌(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爱的川流不息》写于疫情肆虐时。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让人类经历了一场空前的危机,也在精神层面经历着前所未有的严峻考验。一方面是疾病的威胁,一方面是人本身的痼疾,让我们不但要与无孔不入的病毒斗争,还要“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不但要加强自身免疫力,还要用去面对种种“不可抗力”或“巨大沉默物体”。尤其是刚刚发生过“无害化处理”这样的事件之后,这部书更有宝贵的现实意义。

张炜在小说中一面告诉我们,“爱力”也可以是一种强大到无法抵挡的“不可抗力”,同时也在另一面写出了有形无形的悍妖、恶魔造成的伤天害理、祸害人间的“不可抗力”。如果出自本然的“爱力”是阳性的、积极的、有光的,那么与众生有情为敌的“不可抗力”就是“造业”的“恶力”,是阴性的、反动的、黑暗的。为此作者极具象征性地塑造了一个外号叫作“黑煞”的人,把他作为小獾胡、花虎、父亲和整个海边的对立面,写出了“黑煞”之凶残,之恐怖,之避无可避,防不胜防。

张炜小说常会出现善恶对抗,并且着意刻画了黑煞式的“不可抗力”。比如,《古船》中的四爷爷赵炳,《丑行或浪漫》中的老獾、小油锉的“食人番家族”,河马一样的伍爷,《刺猬歌》中的唐老驼、唐童父子,显然他们也是穷凶极恶的“黑煞”。所以“黑煞”大可看作张炜文学的一系列黑暗集合物的具体象征。弗洛伊德曾就文学作品中的“睡魔”论述过“神秘和令人恐怖的东西”,科幻电影中经常会出现令人恐怖的“巨大沉默物體”(BDO),这类巨大而神秘的存在的确具有别的魅力,张炜的“黑煞”家族也大抵如此。

当然,张炜所说的“不可抗力”不只是可怕的冷血的黑煞,正如《爱的川流不息》所言,与黑煞相对抗的“爱力”也是一种强大的“不可抗力”。小说中的融融、小獾胡、外祖母、“我”、“我”儿女都拥有这种“爱力”,兹不赘言。在张炜的《少年与海》《我的原野盛宴》等作品中,我们会看到精灵古怪的“小爱物”,会看到小动物布置的林中盛宴,这一些异物异相共同构成了张炜的“爱力”家族。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例子便是《寻找鱼王》。

张炜的“巨大沉默物”好像具有阴阳两面,一面是恐怖的“黑煞”,另一面是神秘的“鱼王”(混沌)。这个隐藏着黑煞和混沌的世界渺不可知,令人惶恐、震撼、敬畏,但是正因有了融融的存在,有了渺小而有伟大生灵的存在,才有了“爱的川流不息”,有了天地万物的生生长流。

范伊宁(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如何理解、感受“川流不息”的爱?小说中通过不同层次的阐述,向我们展示了“爱”的力量。爱是本能,是传承,是不可抗力。爱更需要合适的表达方式和培养。

首先,爱是本能。小说中在写到童年“我”对动物的喜爱时,经由外祖母之口讲述外祖父的故事,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外祖父对动物的爱,这种“爱”被写进基因里,遗传到“我”的身上并遗传下去。

其次,爱是能力。除了“先天”因素之外,在爱的传承中更重要的一环是后天的维系与培养,爱意如何表达、如何爱人、爱万物更是一种艺术。小说中最让我感动的人是外祖母。从外祖母身上,不仅小说中的“我”学会了爱的表达方式,也让身为读者的我们感受到了“爱的教育”和“爱的哲学”。外祖母用孩童能够听懂的方式开导“我”:“孩子,别总想着那些恨人的东西,会做噩梦的。这里可恨的东西太多了,可爱的也太多了,幸亏是这样的,如果光有恨,咱们一家是活不下去的。人的心里,当爱和恨一样多,就算扯平了;当爱比恨多,那就是赚了。孩子,你赚大发了!”

最后,爱是不可抗力。小说的最大治愈之处和力量,不仅仅在于有关爱的故事的直白书写,更重要的是讲述了在明白爱是一种责任、爱的对象会失去、因爱会受伤之后,“我”仍然有勇气去爱。至此,“川流不息”不再止于“我”,而是传递到更多人心中。

“如果所有的爱都有一个悲凉的结局,还敢爱吗?可是没有爱,为什么还要生活?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小说让我们明白不仅要尊重爱的本能,培养爱的能力,还要保有爱的勇气和前行的力量,直面生活。

贺仲明(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首先我代表丽军教授对大家表示感谢,因为现在已经是晚上7点了,我们正常下班的话应该是一个多小时了,我们各位专家和我们同学还在专心的听会,确实我觉得很值得我们感谢和感动。

我觉得第一个方面,我们大家能够这么坚持在会场,一个是源于张炜老师这个作品它本身的价值和魅力,这一点我们大家都谈到了。第二点确实是我們大家对文学,对学术的热爱和激情,也是被我们丽军教授的热情所感染所带动,这一点我觉得也是很感动的。我们今天有30多个人发言,我不可能,也没办法一一地做介绍和评述,我就简单地大体上把我们的发言大概概括为几个方面。第一个是从宏观的角度,从非虚构文学理论的角度,对张炜老师这个作品进行一个理论上的概括和提升,就是认识到这个作品在于我们对非虚构文学写作的一个独特性,它的意义和价值。这一点我觉得包括前面蒋述卓老师,以及我们后面很多老师都从这个角度,从这个理论的高度来阐述,充分肯定它的价值。

第二个方面是结合了张炜老师整体的创作来谈这部作品的意义,就是因为张炜先生他整个的创作时间跨度很长,几十年的创作,他这个作品在他的创作当中有什么样的意义和价值?有什么样的创新,在哪些地方做了突破,这个对我们更深入的认识张炜先生的创作具有很好的启迪意义。

第三个方面是我们有很多老师对这个作品做了一个细读,就是文本的细读。对这个作品它的一些内涵,比如说他谈到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谈到生态以及他的艺术方面的一些特点,这一点也是跟我们前面的第一点跟谈非虚构文学在里面的一个独特性和创新性结合起来,更细致更充分地展示了它的意义。

所以我觉得我们所有的学者大概主要从这三个方面来论述张炜先生的作品的价值和意义。我觉得对我们大家认识这部作品本身,对我们认识张炜先生创作的特色价值,以及对我们认识整个非虚构文学,它的理论方面的一些认识,我觉得都是有所突破,有所推进。

张丽军教授主持的会议非常有意义,非常有价值。我们大家在这个会议上面一直持续到这个时间,我觉得辛苦也不是白来的,也是很有收获的,谢谢大家。

(整理人:李超、王薪茹、陈雪洁、沈萍、徐晓文、宣庭祯、彭嘉凝、陈嘉慧、张丽军,研讨实录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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