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
2022-03-03吕志军
吕志军
她靠在床头,背下垫着软软的被子。他坐在床头,紧紧握着她的手。床头柜上的杯子,袅袅出水汽,把他们罩在中间。阳光爬进来,偷听他们的对话。
“我想你都不记得我的生日了。你野外工作那么多年,早就忘记了。”女娇嗔地说,脸色像是冬夜里的月季,要努力开放,但终究抵不过夜幕的冷。猛然遇到了灿烂阳光,又顽强地打开花瓣,渗出多少有些惨淡的白。
“我的傻孩子,野外勘探是枯燥甚至乏味的,可是有你呀。我站在山岗上喊一嗓子,漫山遍野都是你的名字。如果我喊九月九,山梁把这数字抛下去,山谷又把这数字抱上来,它们会替我重复无数遍,直到传得远得再也听不见,九月九九月九九月九,像是山川河流也要过重阳,以至于枫叶都眼红了。你说我能忘了吗?”
“是的哦,所以我把所有重要地方的密码都设置成了我的生日。它是我的生日,也是我们的欢乐日。”
男人笑得前仰后合,带得她的手臂也抖动起来。她拿起手机,给他发个5.20红包说:“你看我输密码,197199。我的这张卡,发13.14,密码还是197199。”
他责怪地拍拍她的手,“又不是什么特殊日子,玩什么年轻人的游戏。我的同事在咱家聚会后,连单位餐厅的饭都不吃了。我带了你包的饺子,你知道我们锻炼队的队友说什么吗?我也叫老婆辞职在家做饭,有这么一半的好吃都值。嘿嘿,他们哪知道男人长期在外面,女人孤身只影操持这个家的辛苦。”他把杯子端起吹吹,递到她唇边。她轻轻啜了一口。
“锻炼多好啊,强壮了身体,交了朋友。等我好了,也要参加进去。可是你要是交了女朋友呢?我岂不是电灯泡了?”
“哈哈,你尽说怪话,我们乒乓球隊里有美女,也有帅哥,你来了会上瘾的。”他又笑起来,抚摸她的头发。她也笑得咳嗽,喝过他递过来的水,才把咳嗽压下去。
“还记得那次旅游吗?”她问,端杯子又喝了一口水,“坐飞机。”
“怎么不记得呢。好端端的天气,怎么会突然遇到湍流?飞机剧烈颠簸,像是再也撑不住长途飞行,上上下下挣扎着,眼看要掉下去。你吓得尖叫起来,浑身发抖,嘴唇乌青,把我胳膊抓得死死的,仿佛那样就会没事儿。可是嘴里又大声喊着,丽丽,丽丽。”
“可不是吗?濒死的人总是喊着内心最深处的欲望,也给宝贵的事物留下最热切的期待。那次以后睡觉我总要紧紧依偎着你,怕一觉醒来你就不见了。我常常想,再不离开你,一直这样平淡地慢慢变老。从那以后啊,我就不愿再坐飞机了。”
“傻孩子,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他给她扯扯被角,把她露出的脚丫子盖上。
两个人说着,快到他日常锻炼的时候,她睡着了。
他轻轻锁门出去,没去乒乓球馆,而是到了城墙边没人处,再也抑制不住地哭了,眼泪打湿了脚边的草。医生告诉他,肺癌患者会越来越疼,最后甚至不得不使用杜冷丁。她已经到了晚期。他给她的杯子里悄悄加了镇痛药,使得她还没有感觉到特别的疼痛。他对自己的隐瞒感到满意。
痛快哭完,他要在回家之前洗过脸,让肿胀的眼皮恢复原样,不至于让她瞧出破绽。
在他出去后,她挪了挪发僵的身体,一阵剧痛使她禁不住呻吟出声。只有他出去,她才放心地叫喊出来,以缓解锥心刺骨的疼,而他在的时候,她面色平静,就像这真的只是一场常见的肺炎。显然,他没有为她过度地担忧。她对自己的表演感到满意。
一周后,她实施了自己的计划。她早已查过手机,知道自己的结果,她不想等到自己做不了主的时候,更怕面对亲人的眼泪。趁老公出去买菜的间隙,她在床头拴了绳子……把自己送走了。这距离医生在他面前“宣判”她的半年期限还有四个月。
彼时,一架飞机正缓缓跨越太平洋,平稳飞行在云层之上。上面坐着一个女孩叫丽丽,她已经在国外工作了五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