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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人工智能的诗歌生产问题

2022-03-03聂晴晴

美与时代·下 2022年1期
关键词:诗歌人工智能生产

聂晴晴

摘  要:《阳光失了玻璃窗》的发布使人工智能实现了由生产媒介到生产主体的角色转换,这是人工智能的一项技术进步,同时也带来了一些问题。对于文化而言,技术进步给文学艺术的表达提供了更多可能,开拓了更丰富的文艺形式。可是,从文学的角度看,其作品甚至无法通过基本的文学鉴赏的检验。人工智能只负责生产,无法辨别作品的好坏,更无法为自己的作品负责。审美体验能力与审美自主性的缺失,使其作品的“诗歌性”也是缺失的,因而,从本质上来说,其作品只能称为“类诗”。

关键词:阳光失了玻璃窗;人工智能;诗歌;生产

互联网的出现是21世纪的“惊喜”。它为文学提供了新的传播媒介,改变了文学创作、传播与接受的环境。在这样一个新的传媒环境中,人人都可以隐去现实世界的真实身份进行创作,与此同时,接受者的鉴赏活动也空前便利,只要在有手机及网络的地方,随时都可进行文学阅读。

这与以往的文学活动大不相同。以往的文学写作是“建立在一个等级与权力体制上的,要想进入这个等级化的体制,必须按照它所提供的基本规则逐步训练,贡献出符合制度标准的文本,来获得资格”[1]87,否则,便无法发表。网络环境给予大众前所未有的自由写作平台,每个人都有写作的权利。通过网络,人们实现了“写作的平权”。

人工智能写诗软件或程序的出现,就是在这个语境下实现的又一技术进步。在微软小冰发布诗集以前,人工智能辅助人类进行诗歌创作,人们在系统上选择关键词后可一键生成诗歌作品。诗歌的神圣性便由此消解。在人工智能面前,“创造”“灵性”“天赋”“灵感”遭到贬值。对于人类来说,这是在互联网之后的技术带来的又一次“解放”,由写作主体的解放到写作体裁的解放,由人人都可写作到人人都可写诗。对于人工智能而言,在这一生产过程中,人类是生产主体,而人工智能仍不具有主体性,只是辅助人类创作的具有媒介性质的生产工具。

小冰诗集发布这一事件则实现了人工智能由生产媒介向生产主体的角色转换。我们不妨将它的诗歌生产过程看成是微软公司所做的一场关于人工智能自主性的基础试验。在《阳光失了玻璃窗》这本诗集中,小冰是生产主体,它具有生产自主性,整个过程模仿人类的诗歌创作过程。在进行生产活动前,为了攻克自然语言的理解能力,小冰对数百位著名现代诗人的诗歌作品进行了学习,从而使其语言特征更符合诗歌的要求。在生产过程中,与人类不同的是,人文风光或自然景色的图片是它的创作源,因而,人类的“触景生情”在这里变成了基于图片的视觉计算与分析,通过分析得出关键字或者词组,并自主选择组成诗句。于是,从创作源到创作过程,最后生成诗歌作品都由小冰自主完成。人类在它的作品面前只充当“编辑”的角色,从中挑选一些诗歌作品并结集出版。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署名为小冰。虽说其整个过程仍不可避免地需要人类的参与,但是,就创作过程而言,其自主性已大大提高。由此,人工智能开始摆脱辅助人类创作的生产媒介角色,一跃而成为具有自主性的生产主体。

人工智能技术的进步,将会给文学艺术的表达提供更多可能,从而开拓出更加丰富的文艺形式。人工智能诗歌便是如此,我们尽可以发挥文学艺术的包容性,将其视为文学艺术的一个分子。可是,从文学的角度看,人工智能诗歌又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问题。因微软小冰的《阳光失了玻璃窗》是目前唯一一本以人工智能为作者并公开发表的诗集,所以本文便以此书为例,对这些问题加以论述。

一、非语言逻辑与公式化计算

诗歌语言是一种艺术化的语言形式,尤其是现代诗歌语言,它更自由,有着一套不同于日常语言的语言形式。它在形式上有着“非逻辑”的特殊性质。这里的“非逻辑”,指的是“非日常语言逻辑”,即诗人们往往使用陌生化的语言,追求超越日常语言的创新和设置的巧妙,从而带给接受者以想象和惊喜感,使他们在流动的情韵中体会无穷的意味。但是,也正是因为现代诗歌形式上的“非日常语言逻辑”的特殊性质,造成了接受者一定程度上的诗意领会“艰难”。

然而,结合微软小冰的《阳光失了玻璃窗》中的139首作品来看,微软研发团队显然是完美地利用了现代诗歌诗意领会的“艰难”特征。只不过,“非日常语言逻辑”在这里变成了“非语言逻辑”;“一定程度上诗意领会的‘艰难’”,在这里变成了“完全的‘艰难’”,甚至可以说是“无法领会”。

首先,“非语言逻辑”表现为作品中的句子不遵循基本的语法规范。例如:

青年的春天是无情的白色的大眼睛的定处①

——《无情的白色的大眼睛》

在那车的歌声上这一山田老去來歌救的本自失

——《暗暗渐渐模糊了》

你惊破了敌人的高山湍流的无尽的侮辱

——《你别把我心伤》

西临近是语言文字的艺术为还有许多人

——《惯用冷眼看人生》

美丽之花冠已在灰色之哀戚之哀戚

——《在草地里将藏在春光里飘(漂)泊》

对此,微软全球副总裁、美国国家工程院院士沈向洋在此书的推荐序中写道:“我们赋予了小冰视觉和文字的创造力,使她能在凝视任何画面时迸发出灵感,写出美丽而有深意的诗句”[2]推荐序1。他又说,“我们相信,不同的读者能从中品味出不同的感受:科技领域的同仁们或许更加重视小冰语言生成模型的优美,文化领域的朋友们或许会更加关注作品字里行间的情感,发现她仍然稚嫩和青涩。”[2]推荐序3也就是说,在沈向洋院士眼里,小冰已经是一个会“凝视”且“稚嫩”“青涩”的鲜活的生命体。“她”有情感,写出来的句子“优美”,“美丽而有深意”。但是,我们不得不将此理解为商业包装的美妙修辞。

因为,从诗歌语言的角度来说,以上这些例句已经脱离了“非日常语言逻辑”的范畴,已成为一种“非语言”。它们不符合基本的语法规范,我们甚至无法称之为“句子”。它更像是一系列从字典里筛选出来的具有“诗意”的词语粘合体。我们无从把握这个“句子”的意思,又何以体会到它蕴含了怎样的情感呢?另外,从沈向洋院士的这几句话中我们可以得知:小冰的“诗歌语言”是一种“语言生成模型”的产物。“模型”即代表千篇一律、模板化、固定形式等特点。

基于此,便不难理解小冰的诗歌生产呈现出的另一特点——公式化计算。在书中收录的作品中,可看到词语之间往往形成固定搭配,重复率高,具有形式固定的特点。而这种“形式的固定”就是“公式化”的表现。例如,“梦里的云”这个搭配,它出现在《从梦的心梦中醒来》《梦里的云》《新奇的飞蛾》等八首作品中,且位于每个作品的每个小节的首句。将这几首诗歌放在一起来看,这显然是一种“公式化”。其中,当属《新奇的飞蛾》和《梦里的云》最为典型:

梦里的云

空做了一个好梦

农夫的心

像人的呼吸

梦里的云

知否他是另一个光明

我愿是新奇的飞蛾

这宇宙是伟大的宇宙吗

——《新奇的飞蛾》

梦里的云

好在梦中

有那里是太阳

宇宙未必有人间的一人都在我思出的心

梦里的云

这疲倦的征途的宇宙

是时代把握不住的在我头上的

便是丧钟的主人

——《梦里的云》

对比看来,两首作品如出一辙,都由两节、八句构成。“梦里的云”这一短语都出现在每一小节的首句。此外,他们还共同出现了“好梦”“心”“宇宙”等词汇。相同词汇的出现加上出现位置的相同,是一种典型的“公式化”计算。

又如,“在沙滩上”这一短语的重复率也极高,设置形式与前文所述大致相同,仍是出现于每节的首句。这一短语分别出现在《忽然上帝怜我无眠的伤痕》《我的诗人及伤心的飞鸟》等四首作品中:

在沙滩上

会诵我欢乐的歌唱

上帝如行的天神

寂寞生长的创痕

在沙滩上

我欲展开欢乐之歌

她做了一切女人的温暖

忽然上帝怜我无眠的伤痕

——《忽然上帝怜我无眠的伤痕》

在沙滩上

青苗虽仍充溢着娇艳的人影

上帝

牡牛叫着粗暴的声音

在沙滩上

我又问了一只枫叶梦

徒苦了我的幻想

我的诗人及伤心的飞鸟

——《我的诗人及伤心的飞鸟》

仍然是两节,共八句。两首作品的模板性质与前面两首相比而言更加明显,大致可以总结为“在沙滩上……上帝……在沙滩上……题目”这一固定形式。或许,我们可以将这种“公式化”计算视为人工智能对人类写作时使用“回环往复”等修辞的模仿。但是,固然诗人会使用这样的修辞方式,往往也是起一个加强抒发情感的力度的作用,一个“固定搭配”式的句子出现在多首诗中的现象实不多见。

因此,就语言形式来说,这种“公式化”的语言计算是人工智能诗歌生产的一个问题。诗歌语言需要的是创造力,而不是“非语言逻辑”式的词语堆砌所造成的“新”与“奇”。将现代诗歌的“非日常语言逻辑”与“非语言逻辑”等同,将“回环往复”的修辞方式视为像“模板”一样滥用的事物,是微软研发团队甚至是大多数的人们对现代诗歌的误解之一。因而,小冰的作品呈现出来的东西,也无异于“非语言逻辑”的,“公式化”的文字游戏。

二、意象限制与机械性装饰

意象,是中国古代美学范畴。“意”指的是审美主体在“审美观照和创作构思时的感受、情志、意趣”[3]151,而“象”指的是“出现于想象中的外物形象”[3]151,它是“通过审美思维所创造的融汇主体意趣的形象”[3]151。两者密不可分。在诗歌中,“意象”往往是本体一样的存在。然而,“意象”的特点是什么?我们如何才能判断诗歌中所出现的事物是不是“意象”?

对此,我认为清代学者王夫之提出的“现量”一说早已作了解答。何谓“现量”?王夫之给出了这样的定义:“现量”,现者有“现在”义,有“现成”义,有“显现真实”义。“现在”,不缘过去做影;“现成”,一触即觉,不加思量计较;“显现真实”,乃彼之体性本自如此,显现无疑,不参虚妄[4]。意象在这里不再只是主客观融合的产物,它被赋予了更深刻的性质。即:时间性、生成性与可感知性。“现在”是时间性的表现,“一触即觉,不加思量计较”则将时间性进一步细化,变成了诗人瞬间的情感涌动,或者说是瞬间的审美感兴;所谓“生成性”,并非机械地生成某物,而是指诗人瞬间的情绪涌动被触发后,产生审美意象的过程,它是动态的生成;而“可感知性”则是缘于意象“显现真实”的特点,它显示了意象作为客观事物完整存在的本来面目,因此,它具有了“自身的分量和意义”,同时也就具有了雅各布森所说的“符号的可感知性”。王夫之给予意象以生命意义,意象在这里是诗人的个人的东西,是活生生的具有独创性的东西。它广泛而又多义,具有内在的逻辑。

与诗人的诗歌意象具有独创性相比,小冰作品中的意象具有公共性与装饰性特点。众所周知,小冰的诗歌写作是在对数百位著名现代诗人的诗歌作品进行深度学习之后才得以实现的。“深度学习”这种技术,简单说来,是学习人类做过的事情的技术。如果人类“做了某件从未做过的事情,那么以深度学习模式运行的机器对此可能完全不得要领,它需要上千甚至数百万个样例,才能学会如何去做这件事。深度学习不能掌握名副其实的首次创举:因为这往往只有一个案例”[5]。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小冰无法突破这数百位著名现代诗人的詩歌意象,从而具有属于自己的独创性意象。它无法完成自己的“首次创举”,只能从这数百位著名现代诗人使用过的诗歌意象中择取。换言之,它的作品选取的意象无法脱离既定范围,而表现为一种“意象限制”。

除此之外,“意象”具有公共性,与小冰作品中多次出现的诗人们共同抒写过的意象有关。例如,“梦”这一意象。每个人都曾做梦,有梦。这里的“人”,是包括接受者和创作者在内的每个人。人们会因为“梦”而愉悦,悲伤或恐惧。它是构成我们每个人日常生活经验的一部分,每个人都能通过“梦”这一字眼,联想些什么。

微软小冰像是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梦”这一意象在它的作品中多次出现。诗人们也会写到“梦”,但远不及小冰这样频繁。经统计,在《阳光失了玻璃窗》中的139首作品中,“梦”这一字眼出现了100余次。例如:

你为甚在梦中做梦,用别人的心,又看到了好梦月

——《用别人的心》

这不轻的时间去了,飞在我的梦中

——《走进梦中的黑夜》

在这个骄奢争逐的世界,从梦的心梦中醒来

——《从梦的心梦中醒来》

在以上几个例句中,常常是一个“梦”不够,还要“梦中梦”“梦的梦”才行。像是极力想要通过“梦”这一意象的使用,来唤起读者内心的“诗意”联想,以此证明,这些文本是“诗”的文本。其实,“梦”的反复使用看似给人以想象空间,实则是它空泛、虚无的“机械式”写作的反映。

反之,在诗人那里,“梦”是有重量的,可以被感知的事物,而不只是空泛的“诗意”,例如池莉的《睡眠永不入睡》:“事实上/梦才是真的/梦是睡眠/永不入睡的眼睛/照看我千疮百孔的血液和理想……”[6]诗人在此运用了佯谬性的语言,非真实的“梦”,用“事实上”加以强调,而被赋予了真实的意义。诗人将“梦”比喻为“睡眠中永不入睡的眼睛”,她在“梦”的世界里生活,那里没有“千疮百孔”,没有伤害,有的是对自己热血与理想的“照看”。因此,在这里,“梦”象征着美好。再如舒婷的《回答》:“一戴上假面/我们不敢相认/我相信我们还有其他未泄露的姓名/你是梦/我是睡眠……”[7],这像是一首爱情诗,“梦”在这里,是诗人可望而不可得的对象,其中的情感细腻可现。

通过诗人与小冰对梦的意象使用对比可以发现,虽然诗人的“梦”也朦胧多义,然而,在不同的诗人那里,“梦”具有了不同的个性,它总是有所指涉,具有“自身的分量”和“意义”。小冰虽说也是用了诗人们大都使用过的“梦”,然而它的指涉不可捉摸,“梦”更像是一个象征“诗意”的符号在那空空搁着。

由此,意象在它这里更像是一种机械装饰,沦为“诗意装饰品”。除了最常出现的“梦”之外,也有其他出现率很高的词汇。例如:诗人、人类、艺术、自然、宇宙、世界、灵魂等。经统计,在小冰的作品中,平均每首至少出现这些词汇中的一个。通过观察这些词我们可以发现,它们的共同特点即高级、宏大且具有一定的“诗”的意味。也就是说,哪怕这些词汇的前面不加任何的修饰语,也能使人思绪万千,驻足回味。但是,仅仅是具有“意味”就能说明它具有诗歌的性质了吗?“诗歌性表现在哪里呢?表现在词、词序、词义及外部和内部的形式不只是无区别的现实引据,而是具有了自身的分量和意义。”[8]反观这些词,它们能够承担起应该承担的“分量”和“意义”吗?

在沙滩上

我的生生之意留存着最美丽的

爱了我爱的诗人

——《爱了我爱的诗人》

我建筑在平常的人间

或是更鼓敲破了大自然的窗纱

——《彷徨》

饮些艺术之酒

从我的自然的世界

我想看宇宙

——《你也经过了高山几度的命运》

想起那美妙的少女

诗人在这国的囚笼里我将灭

那甜美的小鸟

——《可爱的人啊》

从意象的角度看,在短短的四个片段中,“诗人”“自然”“世界”“宇宙”等都有出现。其中,“诗人”这一词汇更是反复出现。从语言的角度看,它仍是“非语言”的逻辑,让人不知所云。看似深刻,实则空洞无物。这些词汇的反复使用,只不过是一种意象叠加的花招,一种“诗意装饰”,一种证明其作品为诗的手段性行为。

因此,在小冰的诗歌生产过程中,表现诗的“诗歌性”不是目的,通过这些机械的“诗意装饰品”证明其作品为“诗”才是目的。

三、意蕴的片断式组成与模糊指向

在文学理论中,“言—象—意”指的是三个不同的层面。所谓“言”,就是语言,即我们常用的语言符号,它是人类特有的编码系统,能够表达我们心中所想,用于人们之间的沟通交流;所谓“象”,即意象,写作者将自己的审美感兴倾注于客观事物,二者融合而为文中的意象;而“意”,則可以理解为作者的性情、意味、理趣、真意等在文中的表达。

三者分别对应于三个层次。其中,语言描述客观世界,好的语言表达往往会使作品具有形式美的特点;意象是主观观照于客观,往往使作品具有形象美;而“意”,则是主观的,作者在作品中给予主观的性情、意味、理趣和真意等往往使作品具有意蕴美。由此观之,小冰是否拥有自己的“主观”意识?是否具有表达“情感”的需要?

微软小冰项目是其研发团队为了证明“情感计算框架”的可实现性而建立的,也就是说,其作品表现出来的“情感”是“计算”出来的而非主观表达。基于此,我们不能说小冰的作品具有“意蕴”,姑且可称之为“意味”。但是,为了便于与写作者的作品进行对比,仍选择用“意蕴”一词。

首先,我们称其“意蕴”模糊,指的是其作品与诗人相比,完全的模糊不明。诗人的作品,虽然有的也具有模糊性的特点,但是模糊性中仍有内在意向的体现,我们仍可以根据诗人的这一意向获得审美体验。但是,小冰的这些作品却不然,由于其作品的语言具有“非语言逻辑”的特点,表达的内容也变得完全“模糊”,我们甚至无法领会它要表达的东西。

除此之外,它作品中的“意蕴”具有“碎片化”的特点,因而给人不完整性,即由“片断式”意蕴组成。诗人作品中的审美意象往往具有内在联系,是一个流动而完整的整体,这个整体的总和便是诗人的“情”与“意”。小冰的作品不然,首先那些“装饰性”的意象便是小冰系统计算出来的一首诗歌最主要的诗意标志,其次便是固定的两小节(整首八个句子)这样的诗歌公式。每个句子都像是为了凑够这一首诗歌,即两个小节、八个句子而组成的相互独立的个体。它呈现出来的是混乱而破碎的“片断”,而非“意象”的内在连接,“情蕴”的流动和完整。

据此,在当前的技术水平下,人工智能的诗歌生产甚至都不能通过基本的文学鉴赏检验。《阳光失了玻璃窗》的发布的确证明了人工智能实现了生产自主,但是,也仅限于生产自主而已,它甚至不能为自己的产品负责。由于缺乏审美体验能力与审美自主性,导致这些作品的“诗歌性”缺失。因此,从“语言”“意象”“意蕴”等基本的诗歌鉴赏角度看,笔者认为其本质是“非诗”的,并且在强人工智能出现前,这些问题都不能得到解决。

四、“类诗”与真正的诗

近来,有研究者表示,小冰的“诗歌写作水平”与深度学习的次数和技巧训练的次数密切相关。训练十次,它只能语无伦次地写出“枕鸟彩了从掏我一宙枯女”;训练一万次,它就能写出“一只小鸟看见我的时候,这美妙的梦便会变了,在梦里的月光下,丛间的白昼是那么惨暗的影子”这样文从字顺又有一定意味的句子。也就是说,对自然语言的理解能力可以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而得到提高,“非语言逻辑”式的文字组合问题可以得到解决,一跃而为“文从字顺的句子”。那么,是否因此就可以称小冰的作品为“诗”?如果强人工智能时代来临,人工智能和诗人各写了一首诗,两者一模一样,我们是否就可以称人工智能的作品为“诗”?换言之,怎样的“诗”才能被称为“真正的诗”?

首先,真正的诗需要诗人的人格参与。帕斯捷尔纳克曾在给里尔克的信中谈到:“诗人永恒地构成诗歌的内容”[9]。诗歌评论家张清华先生在谈到诗歌标准问题时也说:“我的评价角度比较注重人格参与”[1]88。这些观点都表明了诗人的人格对于诗歌的重要性,它是构成诗歌内容的重要部分。所谓人格,是指具有自我意识及控制的能力,而这种能力,是具有感觉、情感、意志等机能的主体的能力。伟大的诗人通常具有伟大的人格,他们具有极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控制的能力,具有强烈的感受能力和表达能力。伟大的人格产生伟大的思想,它使诗人的诗成为真正的“诗”,荡涤人的心灵,使人的灵魂清澈。它能给人以深刻的感受并影响人的价值观。古往今来,那些伟大的诗人无不是用伟大的人格实践来完成写作。像屈原、李白、荷尔德林、拜伦等,他们的脑子里想的是人类,抱着对人类的终极关怀,承担着人类的苦痛。

其次,真正的诗具有诗人的生命经验参与。里尔克在《布里格随笔》中写道:“诗并不像一般人的意见说是‘情感’——它却是经验。为了一首诗,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和人物,我们必须感知鸟怎样飞翔,知道小小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10]“诗是人生世相的返照”,是诗人对自己独特生命经验的书写。他们的诗里蕴含着自己的人生,返照普罗大众的人生;他们的诗里蕴含着经验,返照生存于世上的人的经验;他们的诗,是对真理的揭示。人生与写作密不可分,伟大的诗人都是在用生命来完成自己的写作。一些比较优秀或者重要的诗人写作,也有生命实践参与其中。比如,在余秀华的诗中,常常会出现“疾病”和她的摇摇晃晃的身体;在郭金牛的诗中,常常会出现他的工友、死亡、病痛和对归乡的渴望;在许立志的诗中,常常会出现“血”“失眠”和“偏头痛”。正是这些独特的生命实践经验,构成了他们的诗歌内容,映射“世相人生”。如果一个人的经验平庸而无味,他也难以写出什么好的作品。

反观小冰,无经验、无生命人格是它的特点,它无法进行审美体验,更不能去判断作品的好坏。在人工智能那里,一切皆为数据,可加工、计算的数据。因此,即便它克服了自然语言的理解能力,能写出文从字顺的句子,由于它的作品没有生命人格、经验实践的构筑,我们也只能称它的作品为“类诗”,而非真正的诗。只有实现了真实的生命,人工智能才能实现真正的智能,创作出来的“诗”,才能被称为“诗”。

由此看来,目前的人工智能“写作”水平,属于“小荷才露尖尖角”,并不对人类的文艺创作构成威胁。即便有那么一天,强人工智能出现,它们可以作出与人类写作者水平相当的文学作品,我们也可以欢迎它们成为人类文学的一部分。但是,切忌把文学与艺术的创作权全部交给人工智能,或者是将“思考”的能力交给人工智能。要知道,“当古罗马人把思考活动交给了他们的希腊奴隶,之后不久,那些当权的罗马人就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11]。

注释:

①本文所引诗句(文中用楷体标示的全部字段)均出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5月出版的微软小冰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

参考文献:

[1]张清华.穿越尘埃与冰雪——当代诗歌观察笔记[M].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0.

[2]微软小冰.阳光失了玻璃窗[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推荐序.

[3]朱立元.美学大辞典(修订本)[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

[4]王夫之.相宗络索[C]//石峻,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3卷 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380.

[5]斯加鲁菲.智能的本质——人工智能与机器人领域的64个大问题[M].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7:84

[6]池莉.池莉诗集·69[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181.

[7]舒婷.舒婷随笔[M].长沙:长沙文艺出版社,2012:9.

[8]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246.

[9]帕斯捷尔纳克,等编.抒情诗的呼吸——一九二六年书信[M].刘文飞,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346.

[10]里尔克.布里格随笔[M]//李永平,编选.里尔克精选集.绿原,等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329.

[11]马尔科夫.我们是主人、奴隶,还是朋友?[C]//布罗克曼,编.黄宏锋,等译.如何思考会思考的机器.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389.

作者简介:聶晴晴,杭州师范大学艺术教育研究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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