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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谈美书简》悲剧观探析

2022-03-03史玉辉

美与时代·下 2022年1期
关键词:朱光潜悲剧马克思主义

摘  要:《谈美书简》是朱光潜学习马克思主义、以书信体对美学的一些关键问题所谈的新认识。在第十二封《审美范畴中的悲剧性和喜剧性》中,朱光潜对西方悲剧性范畴的认识体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观念。他以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和历史的”观点为指导,对悲剧进行了科学的分析,但是中国民族悲剧感薄弱的观点反映其运用马克思主义的不足。这引发我们进一步的思考和补充:从经济、哲学、道德以及文学传统等方面探究中国民族悲剧感薄弱的原因;西方悲剧的标准不适合分析中国悲剧,我们须从实践出发认识悲剧感薄弱的特点与价值。

关键词:谈美书简;朱光潜;悲剧;马克思主义;中国悲剧

《谈美书简》是朱光潜晚年在学习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上、以书信体对美学的一些关键问题所谈的新认识。《审美范畴中的悲剧性和喜剧性》是第十二封(最后一封)。这封信对悲剧性审美范畴的分析或显或隐地呈现出朱光潜学习马克思主义的成果,也反映出其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分析中国悲剧的不足之处。

一、对悲剧范畴的探讨

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

(一)对悲剧范畴的探讨直接提到马克思主义的观点

首先,悲剧性与喜剧性既对立又混合或互转。朱光潜提出悲剧性与喜剧性作为审美范畴,隶属于美与丑两个总的范畴下,它们成双对立,同时又是可以混合或互转的。理论依据是“马克思在《经济学—哲学手稿》里就提到劳动者创造美而自己却变成丑陋畸形”[1]96。虽然没有在信中讨论马克思的观点,也没有直接讨论悲剧性与喜剧性的对立互转(简要讨论的是崇高与优美),但是,朱光潜开篇提到马克思的美与丑对立也可以互转的观点,并且認为对此问题的探讨可以加深我们对辩证唯物主义的理解,这无疑明确了其悲剧范畴探讨的马克思主义方向。其次,分析戏剧为什么具有崇高的地位,提到“马克思论劳动,也说过美感就是人使各种本质力量能发挥作用的乐趣”[1]98。我们可以看出朱光潜受到马克思主义“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性显现”的观点的影响。另外,谈到有关“社会主义时代是否还应该有悲剧和喜剧”的讨论,指出有的文章、报告还存在在概念上兜圈子的毛病,如在回复拉萨尔的信里,恩格斯是否替悲剧下过定义。最后,在信的结尾,朱光潜回到当时学界热烈讨论的问题,即“社会主义时代还要不要悲剧和喜剧”。他认为,在理论上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早就对此作了根本性的答复:历史在矛盾对立斗争中发展,需要由戏剧来反映现实和动作情节。

信中这四处直接提到马克思主义哲学、美学的观点非常简要,都没有结合悲剧性这一范畴展开具体讨论(第四封《关于马克思主义与美学的一些误解》、第五封《艺术是一种生产劳动》关于马克思主义美学和哲学的分析,可以作为理解的参照),但这些观点对于分析悲剧性范畴有非常重要的指导意义,也体现出朱光潜学习马克思主义,不断领会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精髓。打破悲剧性与喜剧性的对立,从人的本质力量的角度来观照悲剧美感,突破悲剧的定义,从广阔的历史和辩证的维度分析悲剧性范畴,马克思主义为朱光潜的悲剧研究提供了宏阔的学术视野。

(二)隐含在悲剧范畴探讨中的马克思主义

朱光潜在信中关于悲剧性范畴提出并重点讨论了两大观点:一是无论悲剧还是喜剧,作为戏剧,都可产生内容最复杂、最丰富的美感。二是将悲剧和喜剧截然分开在当时已不妥当。

1.朱光潜对戏剧美感的分析是从美学观点观照戏剧

朱光潜认为戏剧是生命力最好的“放风”渠道,是综合性最强的艺术,融视与听、时间与空间、静态与动态于一体,“以活人演活事,使全身力量都有发挥作用的余地,而且置身广大群众中,可以有同忧同乐的社会感”[1]98-99。悲剧作为戏剧,也可以产生内容最复杂、最丰富的美感。对于悲剧的喜感(美感),朱光潜重点介绍了亚里士多德的“净化”论以及由此生发出的弗洛伊德的“欲望升华”和“发散治疗”的观点,至于黑格尔、叔本华、尼采等人,只是简要提到,认为这些暂且留待将来参考。马克思说:“人不仅通过思维,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2]悲剧同样是人在丰富的感觉中肯定自己的本质力量。

朱光潜这里对悲剧喜感(美感)的讨论以其《悲剧心理学》为基础。在《悲剧心理学》这部研究悲剧喜感的专著中,他认为,痛苦和灾难只有经过艺术媒介的过滤才有可能成为悲剧。悲剧的“距离化”令人产生无功利的审美观照,审美观照中的同情与伦理道德中的同情不同。悲剧快感源自情绪的缓和与理智的好奇心的满足。悲剧美感包括努力感、怜悯恐惧(崇高感)与快感混合的情感以及痛苦中的哲理、丰富的好奇心等。

2.朱光潜认为悲剧和喜剧截然分开在当时已不妥当,是从历史的观点观照西方戏剧

古希腊、古罗马时代,悲剧和喜剧中间的界限划得非常清楚,原因之一是阶级的不同。到了文艺复兴时代,随着资产阶级以及民众力量的日益增强,悲剧和喜剧严格划分的阶级根基就不存在了。莎土比亚和瓜里尼创造了悲喜混杂剧。启蒙运动时期,在狄德罗和莱辛的影响下,市民剧兴起,古典型的悲剧就少见了。狄德罗主张用“严肃剧”代替悲剧,认为只要题材重要就行,主角由达官贵人变成了一般市民,有时题材是家庭纠纷。近代,科学与理性突显,戏剧不再纠缠人的命运或者诗的正义方面的矛盾,而是解决现实世界面临的一些问题,易卜生、萧伯纳式的“问题剧”应运而起。

朱光潜从西方戏剧发展的历史维度来分析悲剧与喜剧之间关系的演变,基于事实的原因探究主要是从政治角度和文艺观念入手,当然也兼顾文学的客观与主观两方面。他指出瓜里尼的《悲喜混杂剧体诗的纲领》把悲喜混杂剧比作是寡头政体与民主政体相结合的共和政体。“反映出当时意大利城邦一般人民要和封建贵族分享政权的要求。”[1]102“近代文艺思想日益侧重现实主义,现实世界的矛盾本来很复杂,纵横交错,很难严格区分为悲喜两个类型。就主观方面来说,有人偏重情感,有人偏重理智,对戏剧的反应也有大差别。……‘世界对爱动情感的人是个悲剧,对爱思考的人是个喜剧。’”[1]102政治以及文艺观念无疑会对文学创作产生非常深刻的影响,这些是较直接的影响力量,除此之外,还有经济基础、哲学观念等其他重要因素。

总之,朱光潜对悲剧的探讨以及形成的两大观点是以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和历史的观点为方法。1847年,恩格斯提出“我们决不是从道德的、党派的观点来责备歌德,而是从美学和历史的观点来责备他”[3]。1859年,他在《致拉萨尔》的信中强调用“美学观点和历史观点”的批评标准来衡量《济金根》这部剧作。美学的和历史的方法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研究的重要方法,朱光潜将戏剧的美学分析和社会历史分析相统一,既注重悲剧艺术的特殊规律,也重视社会历史的普遍规律,在美学和历史的结合中,对悲剧进行比较全面和科学的分析、评价。《悲剧心理学》到《谈美书简》是从心理(情感和理智)分析到美学与历史统一的分析。“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4]我们认为美学与历史统一的核心是人——全面的人、劳动的人。以人为本和实践性是马克思主义美学的重要特点。在朱光潜的研究基础上,以美学和历史统一于人的观点观照悲剧性,有待学界进一步探讨。

二、中国民族悲剧感薄弱的原因

朱光潜在分析悲剧范畴时简要提到我们中华民族的喜剧感强而悲剧感弱,认为我们的“诗的正义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很强,爱好大团圆结局,“‘诗的正义感’本来是个善良的愿望,我们儒家的中庸之道和《太上感应篇》的影响也起了不少的作用。悲剧感薄弱毕竟是个弱点,看将来历史的演变能否克服这个弱点吧”[1]103。仅从人的道德感、正义感等心理角度解释中华民族悲剧感薄弱,反映出朱光潜运用马克思主义的不足,按照历史唯物主义,中华民族悲剧感薄弱有多种原因,如中国戏曲的源头与兴起时的历史状况、中国人的文化心理和民族精神以及文学传统与發展的实际等。

就此问题,我们有必要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做出进一步的思考和补充。马克思主义认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中国戏曲作为艺术,是一种上层建筑中的意识形态,受经济基础的制约,政治、哲学、道德、宗教以及其他艺术也对戏曲产生影响。下面主要从经济、哲学、道德方面分析中国戏曲为什么没有产生西方式的悲剧(所谓悲剧感薄弱)的原因。

(一)经济方面。农耕经济是中国古代长期占主体的经济基础。在农耕文化中,土地是恒久的,土地上生长的作物四季变换,人们春种秋收,周而复始。在这样一种周期性的劳动中,人们会自然形成周期性变化与周期性重复相结合的思维方式,以这种思维方式看待悲喜,悲喜是既变化又重复:悲—喜—悲—喜,人们虽然有悲,但悲而有时,悲喜转换。

另外,在中国古代的农业社会中,农业生产没有产生对立的阶级,不利于造成悲喜剧的分立。“假如西洋可以称为阶级对立的社会,那么,中国便是职业分途的社会。”[5]中国古代虽然有统治和剥削,但是没有对立的阶级,只有士农工商等职业的分途。经济上,土地资本不集中,而且具有流动转变的特性;政治机会也是开放的,所谓半耕半读,士与农不隔。中国人重家庭,由家庭推演伦理本位,形成职业的分途,并相互配合、相互需要。朱光潜指出古希腊悲剧的产生原因之一是阶级对立。我们比较一下中西方,会发现西方重集团而形成阶级分立,中国古代社会没有古希腊悲剧产生时的阶级对立。这是中国文化的特殊性,也是悲剧感薄弱的原因之一。

(二)哲学方面。西方经过古希腊的悲剧、喜剧各自发展之后,形成了悲喜交错的戏剧。中国的戏曲一直都是悲喜交错,悲与喜是一个混合的整体。戏曲创作中的悲喜有时有节、悲喜一体的特点源于农耕经济基础上所形成的中国哲学观。

“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易传》),中国古代艺术阴阳和合的审美风格是受《周易》阴阳、刚柔相融相生的哲学观的影响。戏曲悲喜一体的哲学根源也需追溯至先秦时期,因为这一时期的哲学观念对中国古代的艺术审美特质影响深远。具体而言,“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代表儒家的情志持中,故悲有节制、温柔敦厚。老子的祸福相依、庄子的齐生死代表道家融合、转化的哲学思想。戏曲兴起于宋,当时佛教已传入中国并与儒道融合,佛教的善恶观、轮回观对中国戏曲创作者也有一定的影响。所以,儒家的阴阳合德与化中节制、道家的齐祸福生死、佛家的善恶轮回,共同造成了悲喜一体、悲喜互化的哲学观。

这种哲学观使中国人对苦难有特定的认识。儒家与道家对苦难也有各自的解脱和安顿。天将降大任,必先苦心志,大人物有成就先多历苦难。此外,悠久的历史令中国人学会放长视线,以流动的眼光去看待世界、看待人物。在时间的长河里去看待悲,悲可能会变成喜,人生虽苦短,德行可永存。“天人合一”的思想也使人跳出自身所在的有限空间,于天地宇宙中去看苦难,认为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无论是苦是乐,都是天命。对苦难的特定认识形成了一种对待周围人与事(包括苦难)的平静态度,所以悲剧感不强。

(三)道德方面。中国伦理道德发达,这种对道德的追求,类似宗教的作用,是对悲剧的一种消解。首先,中华民族是早熟的民族,其道德是现世伦理,因此现世的牵绊造成超越性不足。人通过这种道德的方式得到净化、救赎与解脱,自然就不需要悲剧了。所以伦理哲学不能产生悲剧审美。其次,儒家强调内心修养。希腊悲剧在酒神狄俄尼索斯的节日上演,悲剧是日神精神观照酒神精神,酒神精神热烈痛苦,日神精神静穆观照。儒家以修心、天命来消解痛苦,缺乏酒神精神。这种内在的道德,自觉自律,注重内心力量,于磨难中反省、悲苦中作乐,安贫乐道,尽性知命,达到人格的完善。另外,儒家重礼乐合一,将宇宙、道德、社会、政治浑然一体。礼乐清明安和,恬淡无怨。“和”作为中国文化的关键词,包括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身的和谐,是矛盾冲突的化解。西方悲剧充满矛盾冲突,追求清明安和的礼乐文化自然不会产生西方式的强烈的悲剧感。

三、从实践出发认识

中国民族悲剧感薄弱的特点

依据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上层建筑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和反作用。全球化经济下,物质交融易,精神改变难。我们须从实践出发,立足本土,加强文化自信,进行中西文化交流。悲喜融合的精神是中华民族深层的文化印记,因此,我们不光要思考中国民族悲剧感薄弱的原因,还要思考其特色与价值。

朱光潜认为中国悲剧感薄弱,显然是以西方戏剧为参照。我们认为中国古代的创作没有悲剧和喜剧之分。在西方文化传入中国以后,学者用古希腊的悲剧和喜剧的概念去衡量、对照、审视、划分中国的戏曲。联想到朱光潜对莱辛的《拉奥孔》的分析,他认为莱辛的观点不适合分析中国的诗与画(《诗论》)。同样,我们以希腊的悲剧或者西方悲剧的观点来衡量中国的戏曲,也会发现不相符合的地方,西方悲剧的标准不适合分析中国悲剧。

悲剧感薄弱体现中国悲剧的民族风格,当然中国悲剧的风格构成有很多方面,这里仅提出两点:一是中国的悲剧是审美与道德的统一;二是具有浓厚的诗意和抒情色彩。这两点与美善合一、抒情本位的中国文学传统相一致。中国诗歌较西方诗歌长于抒情,中国戏曲也多有意境的创造,中国的悲剧感是美感与道德感、诗意感的融合。

中国悲剧审美与道德的统一源于儒家美善合一的思想。中国伦理道德发达,悲剧艺术通过道德上的善战胜恶来实现圆满,是实用道德与审美的统一,不是对苦难的纯审美观照。从历史来看,中国戏曲在南宋时期形成完整的形式,之前中国的抒情诗已相当发达。诗对戏曲有重要影响,二者都可歌唱;戏曲如诗的别流,具有浓厚的诗意和抒情色彩,是叙事与抒情的融合。审美活动具有超越性,中国古代文人的超越是以诗的样式实现的,中国戏曲含有诗的方式。人对自然的超越方面,中国诗人与自然的默契,似乎不是超越自然,不是独立于自然去思考,而是与自然会心一体,大量以自然为题材的抒情诗可做证据,人对社会的超越方面以游仙诗为代表,人对自我的超越体现为追求人格的完善。不管超越的程度如何,诗达到了天人合一,如一朵小花般自在自足。中国戏曲的审美超越是诗性的超越,这种超越不同于西方悲剧的哲学式超越。

从实践出发,西方有西方的悲剧,中国有中国的悲剧,正如中国最早的诗侧重抒情,西方最早的诗侧重叙事,各有各的特点。朱光潜以西方为參照认为中国悲剧感薄弱是弱点,我们认为悲喜交错、悲剧感弱是特点,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特征。人的心灵或安顿于悲剧(哲学)、或安顿于宗教、或安顿于道德、或安顿于诗、或安顿于美育,各有各的安顿。问题的出发点和参照系不同,特点可以视为弱点,也可视为优点。文学本就丰富多彩,具有不同的民族风格。

综上所述,朱光潜在《谈美书简》中运用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和历史的观点对悲剧进行研究,但是对中华民族悲剧感薄弱的原因分析不足。中西悲剧的比较,要从实践出发,从经济、哲学、道德以及文学传统等方面认识中国民族悲剧感薄弱的原因和特点,使戏剧艺术更好地发扬中国美学精神。

参考文献:

[1]朱光潜.谈美书简[M].北京:中华书局,2013.

[2]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87.

[3]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257.

[4]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11.

[5]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134.

作者简介:史玉辉,博士,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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