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遗珠 大西洋加纳利群岛的人骨遗存

文 图/杨诗雨

雪顶泰德峰

加 纳利群岛位于非洲大陆西部的大西洋中，与撒哈拉沙漠隔海相望，是西班牙最南边的自治区。加纳利群岛以蜿蜒曲折的海岸线、壮丽的火山风光和阳光充足的金色海滩，被誉为“欧洲的后花园”。加纳利群岛主要由7 座火山岛组成，形成于数百万年前的火山喷发。7 座岛屿因地理位置的差异，气候或干燥或湿润，岛屿南北部和东西部都差异悬殊，风景各异。大加纳利岛拥有迷人的马斯帕洛马斯海景沙漠和鲜花遍布的莫甘小镇。特内里费岛是群岛中最大的岛屿，拥有全球第三大火山泰德峰，这也是全球最佳的观星点之一，其火山、云海、日落苍凉静谧，被称为最像火星的地方。兰萨罗特岛全年干燥，曾连续六年的火山喷发使整个岛屿被火山灰覆盖，如今遍布火山奇景。耶罗岛位于最西南边，黑色海岸和密集的火山峭壁常被称作“世界的尽头”……作家三毛曾与荷西在此定居，在她的笔下：“不知何时开始，它，已经成了大西洋里七颗闪亮的钻石，航海的人，北欧的避冬游客，将这群岛点缀得更加诱人了……”

考古与自然博物馆的人骨收藏

坐落在特内里费岛首府圣克鲁斯的考古与自然博物馆，收藏和展出了大量加纳利群岛的考古遗存。除了工艺粗糙的陶器、渔猎的工具、皮毛制品之外，这座规模并不算大的博物馆中，还收藏了大量前西班牙时代的人骨遗存。在15世纪西班牙征服者到达这里之前，这些几乎与世隔绝的岛屿上生活着关切人（Guanches）。关于殖民时代之前关切人的历史，几乎成为传说，只能从一些探险家的日记中略知一二，而这些人骨遗存，就是解开关切人历史的最佳密码。由于加纳利群岛位于北非西海岸，主要为热带沙漠性气候，干燥的环境非常利于人类遗骸的保存，也为木乃伊的保存提供了绝佳的条件。在考古与自然博物馆中，收藏了200 余例人骨以及近百例关切木乃伊。

圣克鲁斯的考古与自然博物馆的人骨展览

关切木乃伊，年龄在30—40 岁（AP 摄）

1992 年2 月，特内里费岛举行了一次大型国际木乃伊特展，并召开了第一届世界木乃伊研究大会。目前发现的所有关切木乃伊都来自15 世纪以前，最早可追溯到公元3 世纪。同古埃及一样，只有贵族才会被制作成木乃伊，下层阶级的关切人习惯把墓地选在海边沙地，而上层阶级的关切人会将逝去的人安放在深山峡谷偏僻的洞穴中。1933 年，特内里费岛南部的一处关切人墓地中发现了至少60 具木乃伊。目前考古与自然博物馆中展出的圣安德烈斯木乃伊发现于特内里费岛阿那加一处洞穴中，他是一位年龄在35—40 岁的男性，周身裹着山羊皮，身上捆绑着6 根带子，考古学家推测他可能是一位国王或者领袖人物。

关切人的开颅术证据，其愈合良好的创口表明开颅术的成功，可以观察到创口处非常光滑，有明显的愈合痕迹

关切人的颅骨创伤率非常高，表明存在暴力冲突

考古与自然博物馆的人骨展览非常震撼。展厅的入口赫然矗立着铺满整墙的颅骨展柜，气氛庄严肃穆。每一件展品都附上了解剖学示意图和专业的解说词，详细解释了骨骼上疾病的形成原因和背后所反映的关切人生活状态，还为穿孔颅骨、创伤颅骨等特殊标本制作了复原简图。这些展品均是经过研究的标本，科研成果成为标本最好的解说词。在看展的时候，我发现有许多小朋友都看得非常投入，可见这种展览方式既满足了大众的好奇心，也实现了教育价值。

关切人的体质人类学研究

体质人类学研究为复原关切人的健康、生活、社会文化提供了重要证据。史前时期，加纳利群岛不同岛屿上的文化存在显著差异，如特内里费岛的原住民非常擅长制作木乃伊，大加纳利岛的人骨遗存总是半木乃伊化的状态，耶罗岛的人骨遗存则几乎只剩骨骼，反映出不同岛屿的人群相互之间较为独立。关切人中常见的先天性非致命性畸形（如隐形脊柱裂）也暗示了相对封闭的环境下种群内的近亲繁殖率很高，在阿纳加和德诺，几乎一半的人口都患有先天性畸形。

考古学家测试了不同岛屿人群的骨盆骨松质密度和骨骼中的微量元素，统计了牙齿的病理现象，发现大加纳利岛的人群以素食为主，营养状况低，口腔健康差，很可能与其史前社会结构制度森严、人口过剩、农业经济发达有关。

关切人的葬礼洞穴复原

俄勒冈大学人类学系的Lukacs 统计了馆藏标本在生前时牙齿脱落现象，发现特内里费岛人群的牙齿脱落率呈现出男性比女性高、上颌比下颌高的特征，且部分个体的牙齿脱落后牙根还保留在齿槽内，无炎症和感染痕迹。该人群还存在非常高的创伤率，说明该人群可能存在摔跤、格斗等对抗类活动，不同群体之间的关系较为紧张，暴力冲突频发。

宛如沉睡的赫尔克斯木乃伊，年龄在35—40 岁，男性

赫尔克斯木乃伊脚趾上残存的皮革绳，被用于固定指头，从照片还可以看出他的指甲被修剪得非常整齐（Espinosa 等 摄）

关切人中的贵族葬礼非常繁复，他们会将死去的亲人遗骸反复清洗，然后涂抹黄油、植物以及矿物并进行干燥处理，最后裹上多层动物皮革，安放于葬礼洞穴中。这些精心处理后的遗骸在干燥的气候环境中逐渐木乃伊化。20 世纪末，大英博物馆人类学实验室首次对收藏在剑桥大学考古与民族学博物馆的一具关切木乃伊展开全面研究。这具45 岁左右的男性木乃伊的处理方式与古埃及第二十一王朝有些相似。二十一王朝的古埃及人取出内脏不再放在罐子或箱子中，而是清洗后包裹成四个包（肝、肺、胃、肠），恢复到体腔内，心脏通常留在原位；为了使身体逼真，还会对萎缩的四肢进行皮下填充；为了避免手指和脚趾脱落，他们会用绳子将其串起来固定好位置。这些特征在关切木乃伊上都有体现。有趣的是，研究者通过组织学研究，发现他患有煤肺病，可能是由于他的生活环境（比如在家里燃烧明火）容易吸入大量的烟尘。

2018 年，西班牙国家考古博物馆和马德里奎龙萨鲁德大学医院联合对赫尔克斯木乃伊展开研究。赫尔克斯木乃伊是目前保存最完整的关切木乃伊，17 世纪在特内里费岛南部的赫尔克斯峡谷被发现。据当地人讲述，当时整个洞穴里起码有上千具木乃伊，这些木乃伊被整齐摆放在整洁的床上，男性手臂位于大腿两侧，女性双手合十放在肚子上。毫无疑问，这位皮肤发黄、棕红色卷发、嘴部宽大、下颌强壮的、年龄在35—40岁的男性是当时的一位贵族。他身高1.62米，脚指头残留着皮革条（固定位置），身上还残留着山羊毛发，可能曾被包裹在带毛的羊皮中。CT 扫描发现，他的内脏并没有被移除，颅骨内还保留着萎缩的大脑组织。因此研究团队认为，关切木乃伊的处理方式和古埃及有所不同，并没有像记载中那样会移除内脏和大脑，剑桥大学考古与民族学博物馆馆藏木乃伊也应如此，他的“内脏被取出处理”的结论仅仅来源于木乃伊的背部存在疑似切口。时至今日，考古学家对关切木乃伊的制作方法仍存在不同的看法。

自15 世纪加纳利群岛被欧洲人征服之后，关切人的起源一直是人类学家最关心的课题。加纳利群岛最早的殖民发生在公元前600 年左右，特内里费拉拉古纳大学和坎德拉里亚医学院的学者对距今约1000 年的加纳利土著人骨遗骸展开了线粒体DNA 研究，发现在欧洲人到达之前，加纳利土著的遗传信息就已经呈现出明显的多样性，意味着这里曾多次发生过移民浪潮。DNA 序列还表明，加纳利土著的U6b1 分支单倍体遗传学特征一直延续到今天。然而，在关切人多样化的基因库中，却只有两种代表北非大陆的U6 类型，且加纳利的U6 类型在今天的北非大陆人群中还未发现。遗传学家认为U6b1 基因很可能起源于非洲，后来随人群迁徙到了加纳利。如今，整个北非的遗传版图已经被移民浪潮重塑，学者们只在摩洛哥人中找到零星的U6b谱系。虽然很难追溯到关切人的确切祖先，但是分子关系还是暗示了摩洛哥的柏柏尔人是与关切人亲缘关系最近的北非大陆人群，这与先前学者们基于文化和人类学特征提出的假设一致。

后记

加纳利群岛之旅实在给我带来了太多未曾预想的惊喜，在踏上这片土地之前，我对关切人的历史毫无所知。短短的一周时间，从大加纳利岛所看到的荒凉戈壁滩景观，到开满三角梅的阳光海港；从面朝大海的三毛故居，到云海深处的火山日落；从幽默的卖仙人掌果大叔，到博物馆宛如沉睡的关切木乃伊，最后在我的回忆里交织成了一个穿梭于千年之间、充满神秘且又浪漫的恍然一梦。曾有幸站在那浩瀚无垠的星空下，被浪漫的星河和无边的寂静紧紧包裹，才感知到在这亘古不变星空下的沧海桑田，也曾是关切人的世外桃源。自征服者到来之后，其隐秘的历史在大移民浪潮下渐渐被时间抹去，而这些来自史前无比珍贵的遗骸，如今正开始向世人揭开那段被尘封的历史。

圣克鲁斯的考古与自然博物馆的颅骨展墙